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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晋安和杨拓石的脸都变了。这些名字他们都听过,每一个都金光熠熠,平临船业、淮安江金衡、南淮苏禄坊、沁阳储玉坊都是东陆的联号店铺,本号多半设在宛州,而被请的大掌柜们坐镇帝都,打理这些家族在中州的生意,不要说这些联号店铺的幕后老板,即便是为人卖命的大掌柜也都是巨富。这张名单上的人几乎掌握着天启城一半的财富!

  “那些信使现在在哪里?”苏晋安问。

  “按照杨大人说的,验明不是刺客,都放走了。”

  “我要知道她请的都是些什么客人!全部的名单!一个都不能漏过!”杨拓石挥手下令。

  “这个女人想玩什么花样?”苏晋安问。

  “我不知道。”杨拓石摇头,用力抓紧了桌沿,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焦虑,他面对过很多对手,但是这一次对方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大人……”又一名缇卫进屋,声音里带着犹豫。

  “忙的时候,我不想任何人走过来跟我说无关紧要的话。”杨拓石冷冷地说。

  “大人……是有张署名‘龙莲’的帖子,请大人和苏大人……过府赴宴。”

  缇卫四卫和七卫的卫长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这边,刚才气氛火爆得如同滚油的桌边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许久,杨拓石整了整衣领,在桌边坐下,“晋安兄,你说去赴一个女人的约,该穿什么衣服?”

  苏晋安挠了挠眉梢,“实不相瞒,刚才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暴雨在第二天傍晚终于止住了,漫天云霞,白曼青拾级而上,白石台阶两侧的泄水渠中水声哗哗,坐落在白石基座上的勤政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深深吸气,回望身后,太清宫的正门矗立在夕阳之中,宫人们在铜鹤里塞入香木点燃,烟雾袅袅,笼罩着帝王居所。

  他直趋进殿,内监没有阻拦。白氏宗祠的长老白曼青,是皇帝也要敬重的人,况且他是奉召而来。

  大殿里烧了火盆,暖洋洋的,披着夔龙纹长衣外裹貂裘的中年男人坐在窗下的御案旁,低着头,缩着肩膀,双手不知在桌下捣鼓些什么,完全没有觉察到白曼青的到来。白曼青无声地走到御案边,看着案上摊开一张麻布,上面放着精致的刨刀、凿子、金刚砂轮等几件工具,还有一个没完全成型的模子,也看不出是鸭子还是蜷曲的龙。

  “陛下。”白曼青长拜。

  皇帝骤然从自己小小的天地里解脱出来,忙不迭地把手里东西放在案上,用麻布一卷藏了起来。在御座上坐直了身体,深唿吸了几下,却又咳嗽了两声。他是个魁梧健硕的男人,仪表堂堂,远看威严不可撼动,只是脸色有点惨白。

  “陛下传召,不知有什么事?”白曼青问。

  “世兄,我听说最近京城里来了个叫龙莲的女人。”皇帝犹豫了片刻,还是直切主题。

  白曼青略略有些吃惊,“我也听说了,但是想不到陛下也听说了。”

  “我知道你们眼里我这个皇帝耳不聪目不明,也不像祖宗那样雄才伟略,有些事情非我所能,也就都不告诉我。”皇帝起身走到窗边,抚摸着窗棂,“这太清宫的宫墙高大,里面外面消息不通,但是这个龙莲的事居然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白曼青走到皇帝背后,“敢问是谁,怎么跟陛下说的?”

  “几位城里的大商家,联名写了封信,托内臣送到我桌上来。信的内容说龙莲原本是个不受律法束缚的刺客,杀人越货,自知百死难赎,但是望我能怜悯她纪年为天罗山堂的凶徒拐骗,有其不得已的地方。如今她幡然醒悟,愿意带领手下刺客投资皇室,希望我能接纳。”皇帝从袖子里摸出一粒色若赤金的珠子,托在掌心,伸到白曼青面前。也不知他怎么一按,那粒金珠化作一朵莲花盛开了,千层万层,每一片莲瓣都薄得几近透明,而那居然真的是用赤金打造的。

  “莲花?”

  “这是随信送来的礼物,说她也很喜欢机巧手工,一直想着要为我展示。”皇帝合拢手掌,那朵赤金莲花无声地收拢为一粒金珠,回到了皇帝的袖子里。

  “关于龙莲的其他事,陛下也都知道么?”白曼青问。

  “知道的,前因后果都听说了。”

  “这个女人是个杀人如麻的犯禁之徒,她送礼物给陛下,陛下千万当心。”白曼青皱眉,朗声说,“那些大商家托皇室内臣的关系,为按律当斩的人求情,还把这种礼物交到陛下手中,简直荒唐!如果这颗珠子上淬毒,我们又当如何?臣以为,此事不可不追究!”

  “嘘!”皇帝压了一根手指在唇上,面露不安的神色。

  白曼青立刻安静。

  “我……是想请世兄帮我保住龙莲的命,”皇帝四顾烛影中站着的宫人,压低了声音,“只是莫让教宗知道是我的意思。”

  “陛下是堂堂帝君,若是真的要龙莲活命,自然可以下一道赦令。我私下斡旋,恐怕对陛下的声威和我的清名,都没有好处。”白曼青直视皇帝的双眼,“况且……陛下应该知道龙莲是什么样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

  皇帝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世兄,这里是勤政殿,我是大胤的皇帝,每天早晨上朝,大臣们在下面向我鞠躬长拜,人多得我有时候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可你觉得,在这满朝的臣子中,我最相信的是谁?”

  白曼青沉默了一刻,“我以为陛下最信任的还是国师古伦俄。”

  皇帝笑笑,摇头,“老师是超凡入圣的人,我这样的俗子,只能说仰慕他,可不敢说相信他……我能相信的人只有少数几个,今天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谁能帮我办好这件事,最后我想到了世兄。我想拜请世兄,留龙莲一条命,但是不能说是我的意思,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有些事,将来世兄会知道……在我死了以后。”

  白曼青凛然,而后低声叹息,退后三步,长拜,“陛下,我是白家宗祠长老,这些年您尊称我世兄,但我心里始终是您的臣子。龙莲的事情,我以为以陛下的身份,断然没有必要施以怜悯。而且龙莲这个女人不可小看,她来帝都,想要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陛下要我去救龙莲,除非陛下传我一份加盖国玺的谕旨,以皇帝之尊传召,白曼青身为臣子,纵然要我一死,亦无从推脱。”

  皇帝眼睛一亮,“只要一纸谕旨就可以么?那世兄是答应我了?我现在就来写谕旨。”

  他从砚池中提起朱笔,略略思索,就着一张梨花便笺的背面,草书几行,从一旁的印盒中提起血髓玉的“大胤皇帝安国之宝”,在便笺的末尾重重地盖上。他吹了吹墨迹,把便笺递给白曼青,“世兄,这样你看是否可以?”

  白曼青接过那份千金之重的谕旨,却没有看,反过来扣在案上,直视皇帝的眼睛,“陛下写这份谕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救龙莲的事外泄,帝都里要和我为难的人不在少数。如果那时我为求自保把陛下的谕旨拿出来昭示众人,谁都会知道是大胤的皇帝要保一个犯法的女人。那时候,白氏宗祠中弹劾陛下的人只怕不在少数,陛下的帝位可能都危险。”

  皇帝一愣,脸色忽地变了,急忙伸手去抓那份谕旨,想把它抽回来。白曼青却比他快了半步,他两指夹住谕旨,举在他和皇帝之间,而后掀开灯罩,把谕旨凑到了火焰上。便笺化作一团火焰落入了铜盆里,白曼青拍了拍手,白玉无尘的双手上沾了些纸灰。

  “现在这份谕旨只在我心中,没有人能用这张纸威逼陛下。这件事,我会为陛下做好,请陛下静等我的消息。”他再次长拜,而后转身出殿。

  “多谢世兄。”皇帝遥遥地说。

  白曼青没有回头。

  勤政殿外,文澜阁大学士满脸笑意,凑上来向白曼青行礼。

  “陛下身子不好,药石的事一定要调理好,这上面出一点漏子,雷大人承担不起。”白曼青回礼。

  “紫陌君放心,这些份内的事,雷颂秋敢不尽力?”年轻的雷家主人整肃容颜,不敢有半分失礼。他在宫里是最吃得开的人之一,上上下下见到他都要恭称一声雷兄,他性格又散漫,常开几句玩笑,颇得皇帝的宠爱。但是在帝朝冠冕的代表白曼青面前,没有人敢露出轻佻的表情来。

  “这是一份礼物,听说雷大人新婚燕尔。”白曼青从袖中掏出一根尺轴,递了过去。

  “能得紫陌君的亲笔,何等荣幸啊。”雷颂秋笑。

  白曼青不再说话,拱拱手,走向台阶,这时他看见黑衣的身影从台阶下升了上来,那是个高大消瘦又透着寂寥的影子,骨节暴突的双手半拢在袖子里,看不出年纪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带。

  雷颂秋一愣,抛下白曼青迎了上去,“国师!”

  国师古伦俄,真正把持天启城权力的人,于“天墟”中静养了几年之久,终于再次走出了那间神庙。白曼青无意识地摒住了唿吸,古伦俄出现的瞬间,风似乎也变得萧索,空气里流动着隐隐的寒意。

  古伦俄向着白曼青微微点头,虽然照理他根本不该觉察到有个人站在一旁,而后就要擦肩而过。

  “教宗,谁能活到最后?”白曼青忽然说。这句话在他心里很久了,在刚才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决定说出来。

  “紫陌,我跟你说过,命运之事不可问。”古伦俄停下脚步,两人背向而立。雷颂秋在旁边冷眼看着这对敌手,讶异地发现风似乎也在煽动那股敌意,同一股风流动,白曼青一头乌发和古伦俄混杂着白丝的长发竟然是向着两侧飞舞。

  “我不是求问命运,我是想知道,教宗希望在这片血河之上,谁最后仍站着?”白曼青转身看着古伦俄的背影。

  “紫陌,你在问我的心么?”

  “我是想问国师的道。”白曼青提高了声音。

  “紫陌,你太聪明了。”古伦俄沉默了片刻之后低声说,而后踏入了勤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