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了辰月的诅咒,按说非来不可……可是……”龙夏沉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苏秀行也没有抓到她的踪影,否则苏秀行这些天不会那么用心查血钱的事。”
“这个女人难道真的飞到天上去了?”龙家主人皱眉,“没有了她,黄金之渠里那些人就如群龙无首,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他沉思了片刻,“让你的一百五十人做好准备,我总觉得龙莲很快就要来了,这个秋天,不会那么平静地结束。”
五
苏铁惜拿了柄大扫帚,在月栖湖的门前扫落叶。已经是深秋了,门前的两株大白榆上,榆叶已经落光了,天气一日凉似一日,月栖湖的生意依旧红火,门前的景致总有些萧索。还不到热闹起来的时候,门前的路上静悄悄地看不见人,道路尽头一轮夕阳沉甸甸地往下坠,照亮一天的鱼鳞云。
日照鱼鳞水汪汪,帝都老人喜欢这么说,鱼鳞云一出,怕是要下雨了。
苏铁惜站住了,拄着扫帚看夕阳,想要喘口气。他一停下,风就追过了他,把他扫聚在一处的落叶吹得满地跑,苏铁惜只得挥着扫帚去追那些被吹跑的落叶。他没跑几步,月栖湖门口那边传来了笑声,叶染青一袭青裙靠门而立,正指着苏铁惜背后,苏铁惜回头一看,背后没被吹散的落叶又散开了,哗啦啦满地跑,刮擦着地面,像是一群捣乱的小鬼。
叶染青原本百无聊赖,在门口站着发呆,看到苏铁惜追着满地落叶乱跑,心里忽然就乐开了花。
苏铁惜忽然想起有人跟他说过,时间是个小屁孩,有时候你觉得过得很慢很慢,那是小孩在发呆,而你一发呆,小孩又会飞跑,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时间就溜走了。
叶染青也来月栖湖一个月了。这个缇卫暗探日复一日地问这个问那个,却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天罗的消息。从她到达月栖湖开始,冷厉的贵公子、春山君苏秀行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这处风月场,偶尔还有几个春心萌动的女孩想念他。有时候苏铁惜看着叶染青急躁,觉得她有点可怜。不过他也看出了叶染青有个优点,就是她从不放弃,懊恼之后只要睡一觉,甚至只要吃点东西,她就能恢复过来,继续在女孩们中混迹,拐弯抹角地打探消息。
叶染青其实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她还没有落红,不接客,只卖艺,夜深人静没她事儿的时候,她就和苏铁惜小霜儿围圈儿坐,轮流讲故事。叶染青说的都是云中的事,每个故事都很好玩,但她从来不说故事里那些人的名字,不过只要稍微串联串联,不难知道故事里谁是她自己,谁是她那个叫做石子的小兄弟,谁是那个仰慕她的水色公子,谁是她天纵英才的哥哥。来来去去都是她在云中城里当大姐头的事儿,叶染青让苏铁惜和小霜儿都叫她阿姐,这时候她就如回到了云中那样意气风发。
几乎每次叶染青都会嘲笑苏铁惜嘴巴笨,是个呆头鹅,因为苏铁惜根本讲不出什么故事。
苏铁惜确实没故事可讲,他很少有朋友,他的故事只关于杀人。
苏铁惜有时候觉得叶染青才是个呆头鹅……他弄不明白,这样一个女人,云中叶家的女人,本该当上女将军的女人,是什么支撑她当这个密探的。帝都这里,其实真的不适合她。可是叶染青有时候会很固执,当提到天罗杀手的时候,有种可怕的光在叶染青的瞳子里闪动,她说杀人的人都该死。
雨忽如其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苏铁惜头顶,苏铁惜看着他自己千辛万苦刚刚重新拢起来的落叶,正在犹豫。
“呆头鹅!下雨啦!还不赶快往回跑?”叶染青在门口挥舞着手臂大喊。
苏铁惜扔了扫帚,双手遮在头上往回跑,刚刚跑进门里,更大的雨就落了下来,打得门前的青石地板啪啪地响,天转瞬就黑了。
“叫你跑还犹豫,你这种小弟跟着我,让我在其他姑娘面前都没面子。”叶染青看着半湿的苏铁惜,有点幸灾乐祸。
“扫不干净前门云姐要骂我的。”苏铁惜和叶染青并排往里走,接过叶染青递来的手帕擦着脑袋。
“说你呆还不信,这么大的雨,一会儿水就涨起来了,把落叶也冲走了,不信等雨停了看。”叶染青说。
“也真是,好大的雨啊。”苏铁惜说。
“冬天快来了吧?今年秋天真冷,煞气好重。”叶染青停步回头,看着门外白茫茫的雨幕,喃喃地说,“冬天快来啊,冬天快走啊,开春就好啦。”
她完全是无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这是以前云中深秋的时候哥哥常对她说的,她和哥哥的屋里没有炉子,她很怕冷,讨厌冬天,哥哥就搓着她的手逗她,这话总能逗得她开心,觉得冬天来了走了,不过一眨眼的事情。
苏铁惜愣了一下,也停步回头,看见一片漆黑的走道里,只有远处一个方方正正的门洞,门洞里透进天黑前最后的天光,叶染青修长的影子站在那片天光中,随风起落的发丝,纤纤长长的腰肢。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苏秀行,此时此刻,那个名动九州的贵公子正在“冰晴驿”的楼上看雨吧?他来这里等待一个叫龙莲的女人,已经等了很久,再等就是冬天了。那次苏秀行、苏徽和苏铁惜三个出去吃夜宵,苏秀行酣醉中对着秋风里来往的人流叹了口气,说再这么等下去,我都要以为龙莲永远都不会来了,明年春暖花开,一切都会很好。
苏铁惜觉得其实这座城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就像叶染青等春天,苏秀行等龙莲,更多人等乱世结束。
人一心想等什么,都是因为现下的不满足。
两人各靠一面墙,默默地看雨,天地间一片沙沙声。
“小铁,你傻站着看什么雨?”叶染青眼睛看着门外发问。
“阿姐你也不站着呢么?”苏铁惜只好说。
“听说前几天安邑坊里又死人了,一次死了十几个。”叶染青说。
苏铁惜知道那件事,死了十一个人,八名缇卫精锐,三个天罗本堂刺客。双方的对杀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巧遇了,这些天天启城热闹的街坊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些人出来,有的像是小贩,有的像是闲客,全副心思都在那些风尘仆仆的旅人身上。他们都在等一个人,龙莲。龙莲还没有来,两拨人却面对面地看穿了对方的身份,虽然没有什么理由,似乎也不得不拔出刀来。就这么,几乎全部战死。
“嗯,阿姐,你说开春是不是就不会死人了?”苏铁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这句话没来由地出口了。
“你真是个呆头鹅!我说春天好,只是说春天不冷罢了!和外面杀人有什么关系?”叶染青瞪了他一眼。
两个人就此沉默,依旧在狭窄的走道里各靠一面墙,出神地看着外面雨流如注。
一个巨大的黑影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门外白茫茫的雨幕中,一骑骏马静静地站着,浑身热汗,汗气在冰冷的雨中蒸发。
叶染青和苏铁惜几乎同时绷紧了全身肌肉,但是天罗刺客和缇卫暗探看了对方一眼之后,都装得若无其事。
马背上是一个冷峻剽悍的年轻人,一身说不清材质的黑色皮铠,腰间一柄刃口作锯齿形的飞镰,飞镰的铁链缠在腰上。雨水把他淋得湿透,可他没有丝毫进来避雨的意思,而是缓慢地四顾,最后才把目光定在苏铁惜和叶染青的脸上。这时候苏铁惜微微后缩,把脸藏在了阴影里。
“这里是月栖湖么?”马背上的年轻人把一只沉重的皮囊扔了进来,准确地落在叶染青脚下,“我们公子包下这里了,公子车驾距离此地还有四十五里路,赶快收拾一下待客。”
他掉转马头再次驰入茫茫雨幕中,那匹马的马蹄显然裹了什么,蹄声完全被雨声掩盖了。
叶染青蹲下身解开那只皮囊,露出一铤铤的赤金,每根金铤上都铸着蜘蛛花纹。
天罗的黄金。叶染青心里战栗。
她隐隐地猜测到什么事即将发生,可总不好对眼前这个呆头鹅说,她只能苦笑了一下,仰头看着苏铁惜,“我们看起来发财了……”
六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里,暴雨中,月栖湖门前撑起了百余张绢伞,远望去湖蓝翠绿晏紫月白,像是春天花开满野。月栖湖的姑娘们浓妆淡抹,盛装出迎,每一寸肤光都照人,每一缕青丝都销魂。云姐宫装高髻站在最前面,苏铁惜站在她身后高举一柄白色的大伞,伞缘的水哗哗地往下流,打湿了他的裤脚。其实每个人都湿了一半,每个人心里都抱怨,可没有人想回屋去避雨。
月栖湖开张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人以如此的重金包下了月栖湖的所有女孩,谁都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手笔。
一匹黑马穿透雨幕,在云姐面前不远处刹住,马上的年轻人微微一鞠躬,“公子距离此地还有六里,嘱咐准备好加菖蒲煮的热水。”
他掉头又驰入了雨幕中,这是第四次通报了,每次来的都是冷峻剽悍的年轻人,第一次是包场,第二次口述了一份写下来要三四页纸的菜单,第三次是挑了最大的棠棣屋,并且带来了一块名为“冰胆”的名香,嘱咐要在屋里熏起来,这一次则是要菖蒲煮的热水这种小东西。那位阔绰的贵公子正在急速逼近这里,从第一骑到这里的时间算来,他快得不像是乘车,倒像是骑着烈马狂奔。
云姐的脸色并不好看,回头压低了声音,“菜色、熏香、热水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厨下几个得力的小厮同时回答。
“可不能出一点岔子啊,”云姐看着漆黑的前方,喃喃地说,“我说今天我的眼皮怎么没来由地跳呢……”
叶染青提着裙子站在一块半淹在积水中的石头上,仰头看着那些贯通天地的白色雨线,伞缘的水打在她的脸上,冰凉冰凉。她隐隐觉得自己能够听见那踏水逼近的铁蹄声,可是仔细听去,依然只是风声雨声。
“终于没能平安地过这个秋天啊!”她在心里悄悄说。
杨拓石打着一柄黑伞,站在天启城“岁正门”的城头,目光沿着官道通向漆黑的深夜。他下方的城门敞开,打着“篱天剑”旗号的缇卫们正涌出这座城,他们携带着重弩重剑,全副漆黑的铁甲,暴雨打在头盔上,碎裂成珠。他身后的道路上,面目森冷的男人们站在街头巷角,这个本该死寂的夜晚,天启城的街头忽然多出了很多很多人,都是男人,都打着一色的黑伞,隔着几十步遥遥地对视。
又一柄黑伞从后面逼近了杨拓石,打伞的人停下脚步,站在城头火炬照不到的黑暗里。
“苏大人,你的消息很灵通啊。”杨拓石说。
“杨大人在月栖湖里也埋伏有人么?”苏晋安笑笑。
“天罗的黄金,这是疑兵之计么?”
“不知道,不过我已经调动了七卫所有的人,安邑坊的主要进出道路都被控制起来了。”
“四卫五百名精锐待命,苏大人,我应该打开岁正门等着么?”杨拓石扭头看着苏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