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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登上家里最高的楼看见外面吊唁的人、讨账的人、要分家的亲戚混在一起人海人山,想着那些人都要自己一个一个应对,终于忍不住抱着脑袋跑回了自己的卧房。他像具尸体那样静静地躺在以前最讨厌的床上,第一次感觉到丝罗锦被的柔软和枕头的清香,觉得自己慢慢地放松下来,可以暂时地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去。

  将睡未睡的时候他听见门外两个老妈子说话。一个说门口那些讨债的骂得难听极了,其实不过是家主去世一时周转不过来罢了,这是要落井下石啊,要不叫醒大少爷去跟他们说几句?另一个叹气说大少爷可也够累的了,你看他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孩子不容易,我们先看着招唿,让他好好睡个觉吧。

  顾西园听到这里无声地笑了。他睡着了,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境里只有漆黑一片,却格外香甜。

  从此他喜欢上了睡觉,睡前喝点酒让他入睡得更快,他也就喜欢上了喝酒。

  门开了,首先入耳的是笑声。轻袍缓带的年轻公子光脚踩在羊裘上,走到顾西园面前,也不叙礼,盘膝坐下,抓过酒杯自己斟满,一口喝干了,啧啧赞叹,“不错,月栖湖的酒一直都好,很解渴。”

  “这可是烈酒,就算你酒量好,还真能用来解渴?吹什么牛皮。”顾西园坐直了为来客斟满,“你来晚了。”

  “整个帝都敢把平临君晾在这里的人,是不是只有我雷颂秋?”来客又是一口喝干,“我特意晚点来,让你等我,下次我就跟朋友吹嘘说,这帝都里有几个人我雷颂秋放在眼里?顾西园我照样叫他等着!”

  顾西园抬眼瞟他。年轻公子大约二十多岁,一头漆黑的长发用红绳简单地一结,盘在脖子上,额发留得很长,快把眼睛遮住了,身上只有一件月白色的宽袍,敞着怀,露出锁骨和一片清瘦见骨的胸膛,却不显得羸弱,他的骨骼清秀异常,肤色明晰,作为男子实在是过于秀美了,但配上那付玩世不恭的笑,又丝毫不显女气。

  “穿得那么风骚,真以为我请你赏花?”顾西园语气带着嘲讽。

  “和你这样古板的男人一起玩女人,想着也没意思。”雷颂秋笑,“我改邪归正了,我成亲了。”

  顾西园一愣,“成亲?我怎么不知道?我好像没有随礼吧?”

  “上个月的事,我没请什么人,只是两家宗祠的老人们观礼,几个亲戚小聚,喝了杯酒。按说以老板你和我的关系,比亲戚还亲,不过你名声太大,如果请了你,被其他公卿知道会有想法。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在太清宫里当内臣的,最忌讳得罪公卿,人家是掌权的外臣,我们得罪不起。”

  “你总有各种借口。”顾西园摇头,“娶的哪位名门闺秀?”

  “谢家的女孩,谢程程。”

  顾西园仰头看着头顶的紫庐想了想,脑海里忽然跳出了个人影来,“是那次新春我们进宫觐见陛下,看见的那个吹笙的女孩?我可记得你当时说她身段儿虽然不错,可惜是个塌鼻梁。”

  “是啊,现在也还是个塌鼻梁。”雷颂秋说。

  顾西园一愣,雷颂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点头,似乎是要告诉他自己的夫人是个塌鼻梁这点千真万确。

  顾西园伸手一巴掌拍在雷颂秋头顶,“跟我开玩笑呢?成亲这种终身大事不请我观礼,还跟我开玩笑?你还把我当做你大哥么?”

  雷颂秋呵呵地笑,可是忽地又不笑了,“我是跟你开玩笑,因为我猜到接下来的事情可能就笑不出来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很认真了,顾西园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你有时候聪明过头了,你将来会死在自己的聪明上。”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每活一天都是赚的。”雷颂秋耸耸肩,“现在还有了孩子,真死了我也不埋怨。”

  顾西园又愣了,“你有孩子了?”

  “你以为我忽然抽风了要成亲?当然是不小心跟夫人弄出了孩子来,夫人找我又哭又闹,说如果不成亲就要带着我们的孩子一头撞死在太清宫前,我这才痛下决心的。”雷颂秋叹气,“奉子成婚。”

  顾西园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你长大了,我就要老了。”

  雷颂秋嗤笑,“平临君顾西园老了?老板你手段强绝,从宛州来帝都不过几年,已经贯通了两地商道,抢了多少人的饭碗,叫多少人看你眼色,又有多少人背地里恨你恨得牙痒?如今又是背地里的义党,声名显赫的‘四大公子’之一,和白曼青那种人并列,你好意思说自己老了?一付要解甲归田的样子。”

  “我是想解甲归田,可我不知道自己能回哪里去啊。”顾西园摇摇头,“这场战争打了那么些年,我只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是个义党,暗地里一直和辰月为敌,就算现在想洗手,辰月的诸位大师也未必肯放过我。人一入局,不到棋下完就再难回头。”

  “像我这样生个孩子接掌你的农业咯。”雷颂秋说。

  “嗯,挺有道理的,”顾西园点了点头,“不说这个了,改天我让顾襄送一份礼到你府上,悄没声收下就好。你知道龙莲这个人么?”

  雷颂秋仰起头,沉默了很久,自己斟了一杯酒喝干了。他直视顾西园的眼睛,眼底流动着冷光,“五岁我就认识那个女人。你找我真的是为了这件事……你不该来找我,这件事会要人命的,你的、我的、你我两家所有人的。”

  “义党和辰月之间,你支持谁?”顾西园也直视雷颂秋的眼睛,声音枯寒。

  两个人久久地沉默,终于是雷颂秋先叹了口气,两人各自把目光挪向一旁。

  “我们这么说话,一点都不像兄弟了。这些年你帮我,帮雷家很多,从未要求过什么报答,你是不是始终让我欠你的债,等着到那一天叫我全部偿还?我们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的帐都算得很清楚。”雷颂秋轻声说。

  “我是这么想过,也是这么做的,”顾西园也轻声说,“不过我以前总是约你喝酒,却不是为了让你欠我债,酒钱能有多少,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你是说你只是喜欢和我喝酒?”

  “你是雷家最后一个男人,我是顾家最后一个男人,我们两个有点像吧,同病相怜。”

  雷颂秋呵呵地笑了,“同病相怜,说得真凄惨,我虽然没有你有钱,可也算是帝都里一号人物,我过得有那么惨么?”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顾西园顿了顿,“义党和辰月之间,你支持谁?”

  雷颂秋摇摇头,“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我不像你顾大公子,商会领袖,堂堂的大胤皇商,气运和皇室气运相连。你这样的人才要忧国忧民,我这种人不过要在乱世里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安安分分过日子,义党取胜还是辰月取胜,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真能在两派夹缝里安安分分过日子?”顾西园摊摊手,“你看起来是尾活鱼,靠着跟皇室的关系,在帝都里吃得很开,可我知道你很奋力地游,对各方都逢迎巴结,半脸黑半脸白。过得很不容易吧?你这样子还笑得那么没心没肝,我真佩服你。”

  “是啊。”雷颂秋坦然地笑笑,“我在你顾大公子面前逞什么威风?我就是条小鱼,两边都是鲨鱼,牙齿锋利如刀,我游慢了,就被咬死了。”

  “如果义党取胜,东陆就会回归以前的秩序,皇室会成为众望所归的领袖,对你难道不是最好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我不是你,我如果现在露出半点对辰月教的敌意,可能悄无声息就被抹掉了。我先要保命啊,老板。”雷颂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而如果你敢于露出半点对天罗的敌意,你也会被悄无声息地抹掉,是吧?”

  雷颂秋摇头,“谁说不是呢?这两方谁是好惹的?”

  “我指一条路给你走,走不走看你。”顾西园推开窗户,望着外面黑蓝的天空里月如冰轮,“天罗苏家的苏秀行给我带来他表兄百里恬的亲笔信,要我帮他们一个忙,这个忙就是找到龙莲。我答应了,因为如果此刻天罗覆灭,辰月教就得以腾出手来对付诸侯,诸侯为了起兵勤王的事情还在犹豫,我们需要靠杀手拖住辰月教的诸位大师。我会让我的手下在整个帝都撒网,为我干活的人在这帝都在上万人,我还要请你帮我,因为没有猎人比一头狼更善于寻找狼群,你就是那头狼,龙雷!”

  “别说那个名字来吓我,”雷颂秋作势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怕。此外,你的开价不合理,我帮你去找龙莲,对你是好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是一头离群的狼,我知道对于天罗那个狼群来说,家规是至高无上的,离群的狼一定会被咬死,而你,居然活了下来。你欠天罗一份很大的人情吧?或者说,欠他们一条命。”顾西园扶着窗回头,“如果你帮我们找到龙莲,我就代表顾家,和唐国的百里家一起请求天罗山堂,把以前的一切恩怨都抹去,从此天罗跟你再没有瓜葛。你看怎么样?”

  “我在宫里能得到很多消息,龙莲的事我也知道,她现在是辰月教最想要的人,如果我帮你们杀了她,我绝没有活路。”

  “没人要你杀了她,只需要找到她,告诉我消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的,辰月更不会知道,之后的事情就跟你无关了,你接着去太清宫里当你的内臣,你和天罗山堂的事情,我会亲自出面去和唐公爵百里恬谈。如今百里恬的话,天罗山堂的老爷子也不得不听听吧?”

  雷颂秋两道修长漂亮的眉一挑,“只是打探消息那么简单?”

  “只是那么简单。”

  “不是不能考虑,”雷颂秋眯起眼睛,“但是出价还不够,如果我不掺和进这件事里,本堂也不会立刻把我收拾掉,他们也知道我一直在天启,没杀我是因为我对他们有用。我掺和进去了,却可能得罪辰月。你再加点价。”

  “那就再加我们两个过去的十年吧。”顾西园拍着窗栏,声音孤凉,“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想好了。”

  “过去的十年?”雷颂秋的声音低沉下去,“意思是我做完这件事你我就算两清了?”

  顾西园深深吸了口气,他已经准备好了,可这话要出口,心里还是很堵,不得不调整一下唿吸。

  “两清了。”他点了点头。

  屋子里安静起来,顾西园在窗边看月,雷颂秋一杯一杯自斟自饮。那壶酒见底的时候,雷颂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让我想想吧,尽快给你回音。”

  “可以,不过得快。你要走么?这么急?”顾西园扭头看他。

  “我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回家陪老婆呀,否则老婆会大吵大闹。”雷颂秋笑着往外走,“老板你不和我一起走,是在这里约了相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