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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铁惜点点头,把自己胸口的铭牌摘下来挂在门外,而后把门紧闭。这是告诉其他小厮这屋有人伺候了,不要贸然闯入。

  “坐在我身边。”一身白衣的师范拍了拍旁边的座位,他在屋里依旧戴着斗笠,斗笠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他像是这屋里唯一一个注意到苏铁惜的人,其余的男人有的半阖着眼睛,有的看着自己的手,有的低头喝水,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或者说,什么都不做。

  “苏家,苏秀行。”主座上的年轻人撩开遮眼的发丝,瞳子里仿佛有刀光一跳。

  “诸位不必自我介绍,我知道你们所有人的名字,你们做过的事,你们能做的事,一切。你们可能还互不相识,也有可能是从小的朋友,但是不要说名字,更不要打听如今各自的身份。”苏秀行冷冷地说,“你们都是本堂最出色的刀,刀只需会杀人,无需知道很多。”

  “是。”只有一个人含笑应了,依然是苏铁惜的师范。

  “苏徽,有些话我不需要别人回答我。”苏秀行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看任何人,好像在座的都不值得他看。

  苏徽再次笑了,却没出声,转向苏铁惜,竖起一根手指封住了嘴唇。

  “我年轻,资历浅,没杀过多少人。”苏秀行接着说,“但是我召你们来,不是因为我是唐公爵的表弟,而是我代表苏家,带着老爷子的手令。你们心里或者不服我,可别露出来,我年纪小,脾气不好。”

  没有人说话,男人们依旧把目光投向不同的地方,喝水的仍旧喝水,看手的还在看手,阖眼的也没睁开。

  “你们从前听命于不同的人,但是从我进入帝都开始,直到我离开,天启城里只有我说话,你们照做。”

  “这样的事以前没有过。”座中一个男人冷冰冰地说。他刚才一直看着自己的手,此刻抬起了头,却不是看向苏秀行,而是直视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方面浓眉的男人,那个男人一直在喝水,却一直没添水,按照他这么喝,那杯水早该喝干了。

  “这几年来很多事以前都没有过,过去几十年里我们杀的人比不上这几年的零头,本堂过去几十年里死的人加起来,包括老死的,都没有这几年死的人多。”苏秀行冷笑,“龙夏,是不是?”

  喝水的男人龙夏默默放下杯子,扭头看着苏秀行,浓眉不悦地皱了起来,“刚才春山君说不要提彼此的名字。”

  “我是说你们,不包括我自己。”苏秀行说。

  “带着一份老爷子的手令就可以这样嚣张?”龙夏摇头,“春山君,那就实话实说,我们并不介意你年轻资历浅。可任谁也不敢这么嚣张地做人做事,几百年来本堂都有一套做事的方式,每把刀都有固定的联络人,合起来就是蜘蛛网,哪一根丝线出了问题就切断,谁都可以被牺牲掉,除了老爷子自己,他是我们这张网上唯一的蜘蛛。可如今看春山君的意思,是要把所有的丝都收到自己手上,那么春山君是要当我们的蜘蛛,我们大伙儿得全力保护春山君,如果春山君落入辰月的手里,受不住刑罚把我们都供出来,本堂在天启城里的势力就毁于一旦。是吧?”

  “龙夏,天启城里龙家的好手,有多少人在你手下?”苏秀行并不回应,换了话题。

  龙夏不明白苏秀行的意思,沉默了片刻,“七个。”

  “我早就听说龙家家主很赏识你,居然给了你七个人,果真器重,在天启城的龙家人里,你大概能排进前三?”苏秀行还是直视前方,“你是个有地位的,是不是觉得我来这里抢了你的风头?”

  “我为家族出过十三次刀,杀过四十七个人,受伤无数,命是刀下捡回来的,所以有今天的风头,我的风头硬得和刀一样,不是一般人能抢走的。”龙夏说着抖开了袍子,把两只袖子在腰间系紧,露出野兽般的身躯,筋肉紧得像是铁块。他虎一般扫视众人,端起面前那杯水一口饮尽,冷冷地说,“没有酒,为什么?”

  屋里回复了寂静,唿吸声都轻了许多,所有人都在扫了一眼龙夏的胸口之后立刻挪开目光,有几个人脸色微微泛白。龙夏的左胸原本罩着一块纯银的护心甲,脱下袍子的时候,龙夏也摘下了那块护心甲,露出一个漆黑的洞,横着两根肋骨,隐约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跳动。

  那只能是龙夏的心脏。

  银质的钩子穿入肌肉把肋骨勾连在一起,时间已经不短了,钩子和肌肉完全长合在一起。看到这样一个伤口,不知该惊叹那次受创之重还是惊叹疗伤大夫的手段,那是把已经塌陷的半边胸膛用金铁重新架了起来,把死人从地狱里生生拉了回来。

  “我听说过阴家那次手术,至今阴家家主还借此夸耀阴家医术之高。”苏秀行居然笑了,“我原来还不信,现在看来不得不信了。”

  龙夏把杯子扔到地上,重复了一遍,“没有酒,为什么?”

  “只是我不太喜欢喝酒而已,”苏秀行转向苏铁惜,“小铁,你进来的时候是不是端了一壶酒?给龙家这位前辈倒上一杯。”

  苏铁惜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苏秀行会称他为“小铁”,他听说过这个声名显赫的春山君,身兼本堂精英和世家公子的身份,苏秀行在天罗中的地位无可比拟,他又是个傲气之极的人,按说不该对于苏铁惜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杀手有兴趣。他起身端起托盘,走到龙夏的桌子前,拾起杯子,放回龙夏的面前,要给他斟酒。

  “换一个干净的杯子!”龙夏扬眉呵斥,“脏了的杯子怎么用?”

  苏秀行那张俊俏的脸上,神色微微一变。他原本慵懒地枕在靠垫上,此时却猛地收紧身体,微微离开了垫子,举杯的手凝在半空中。龙夏心里冷笑,转头看向苏秀行。他眼角的余光一起瞄着苏秀行,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水有多深,龙夏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在挑战苏秀行的权威,他要的就是苏秀行发怒,发怒的人就有破绽。

  但是一个白色的人影忽地就站到了龙夏和苏秀行之间,挡住了两人的视线。他细瘦的身躯在双方凌厉杀气的夹击之下,显得越发孱弱,却又如狂风中的瘦竹那样弯而不折,把一切压力都自己吞下了。苏徽站直了,微微一笑,迈着缓步走到龙夏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把一只白瓷杯奉上,“这是我的杯子,尚未用过,是干净的,我以命担保。”

  龙夏只能看见苏徽斗笠下的半张脸,但那半张脸上的笑容却是格外诚恳。

  龙夏微微收了气焰,“苏家确实有了不起的人才,你就是如今七卫苏晋安的死敌白发鬼?”

  “我只是个守望人,真正的白发鬼是他。”苏徽一指苏铁惜,“我虽说是个师范,手上功夫却比学生差得太多。”

  “真正的白发鬼不是那柄杀人的刀,是握刀的人,他是刀,你才是握刀的人。”龙夏举起苏铁惜斟满的酒一口饮尽,不屑地瞟了一眼苏铁惜。苏铁惜十九岁了,还长着一张大孩子的面孔,眼角眉梢甚至有些女孩儿的俊俏,眼帘总低垂着看向地下,还穿着一身妓馆小厮的衣裳,也没佩刀。龙夏刚才呵斥他的时候也只是一愣,似乎想转身去拿杯子来。龙夏看不上这种人,根本只是个没脑子的杀人木偶。

  苏铁惜把酒壶放在龙夏的桌上,和苏徽一起退回了自己的桌旁。龙夏再一次看到苏秀行的时候,苏秀行又慵懒地枕着靠垫了。

  “随时可能死的人怎么能不喜欢喝酒?”龙夏不再看苏秀行,自顾自斟酒。

  “我只是觉得喝了酒手会慢一些,手慢一点可能就得早死几十年呐。”苏秀行的声音也温和起来。

  龙夏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高,他停止斟酒,举起酒壶大口地痛饮,酒浆沿着嘴巴两边倾泻而下。那是一壶醇厚的烈酒,酒香在整个屋子里弥漫。龙夏饮了一半,高举酒壶,“我敬一下今日在座的诸位,如果不是春山君,我们在这帝都里杀人,可能十年都碰不上一面。想起来我们这种蜉蝣一样朝生暮死的人,聚在一起怎么能不大口喝酒呢?”

  他把壶里剩下的酒泼向自己的左胸,所有人都微微战栗,仿佛那冰冷的酒浆是倾入了他们的胸膛,和热血混在一起,辣得要烧起来。

  龙夏把酒壶在桌上重重地一顿,冷傲地笑了,“胸上开了个口子也不错,我这颗心就这么在酒里泡出来,死了都不知道痛。”

  所有人都沉默,龙夏的笑声里,本堂的特使苏秀行似乎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而显然以春山君在唐国的名声,也是一个不甘于认输的人。都是带刀杀人的人,如果你不愿退我不能退,是不是只有把刀拔出来了?

  “听!有人在外面!”龙夏忽地神色一凛,做出倾听的样子。

  原本已经绷紧的情绪这一惊之下爆开了,所有男人都在同一瞬间有了动作,有人是俯身贴地倾听,有人是猫一样无声地接近门口,更多的人半坐起身,扣紧了刀簧,几种形制诡异的武器不知从何处滑入主人手中,满屋都是金属的鸣响。苏铁惜抓住衣襟茫然四顾,苏徽则拍了拍他的肩膀,端坐不动。

  “哈哈哈哈哈!”龙夏忽地又大笑起来,指着那些如出鞘之刀的男人们,“玩笑玩笑,这是什么地方?可是帝都最贵的风月场月栖湖,缇卫想破脑袋也猜不到我们这些杀手会来公卿们玩女人的地方密会吧?只不过,此刻在帝都的本堂精锐都在这里,如果真的被缇卫知道了,一定是全军覆灭吧?”

  他转向苏秀行,“虽说托春山君的慷慨,好不容易来这种地方享受,不过是不是有点考虑不周?”

  “哥哥!”龙夏对面那个一直看着自己手的男人压低了声音,一边使眼色一边摆手,示意他不要再紧逼了。以春山君在天罗苏家的地位,得罪他有什么后患谁也说不准。龙夏几个得力的手下警惕地看着苏秀行的脸色,其余的人也面露不安。

  一个咳嗽声打破了死寂,也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苏徽俯身向苏铁惜,“我的杯子给了龙夏兄喝酒,我有点渴,能喝你的杯子么?反正我们师生多年,你也知道我从不在烟花之地混迹,不会教你染上什么病的。”

  众目睽睽之下,苏铁惜拿起自己的杯子递给苏徽,苏徽喝了口水,仿佛真的解了干渴那样舒了口气,微笑起来。等到所有人都意识到苏徽真的只是喝口水的时候,他们才感觉到紧绷的气氛已经微微松开,屋里回荡着苏徽自然的笑声。苏徽摸出烟袋,慢悠悠地填上烟草,苏铁惜也很自然地擦着火镰给他点上,师生两个旁若无人。

  “你抽的什么烟?”苏秀行忽然问。

  “离国山里产的烟叶,没名字,比淳国菸河那边产的不差。”苏徽舔了舔嘴唇。

  “可惜我不抽烟,否则也试试了。”苏秀行转向龙夏,“你刚才说得对,所以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一起开会,之后我的命令会单独送达给你们。在龙莲的事解决完之前,天启城里只有我发令,你们做事。老爷子的手令就是这么说的,再清楚不过,违抗的人,家规处置。”

  龙夏没有说话。刚才的锐气被苏徽无声无息地截断了,龙夏冷静了一些,苏秀行毕竟手持老爷子的手令,在天罗山堂一切都是家规为准,违抗首座,也就是大家口中的老爷子,是家规中最不能容的事情之一。下面的男人们互相传递着眼神,都保持了缄默,苏秀行无声地笑笑,他在沉默中获得了来这里之后的第一份认可。

  “今晚的月光真是不错,”他对着窗外的明月举杯,杯中水光荡漾,“龙莲和我们也都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吧?”

  顾西园此刻和苏秀行之间的距离,和苏秀行到龙夏的距离差不多,只不过隔了三层楼板。

  在一楼挂着“朱提”牌子的小屋里,以紫纱结庐,顾西园坐在羊裘上,后腰塞了两件靠枕,独自饮一壶来自北陆的烈酒。他酒量不大,又喜欢喝烈酒,且喝酒时候不喜欢吃菜,总是喝着喝着就躺下睡着了。

  他很喜欢在酣醉中睡去。

  他小时候既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睡觉。那时候顾家的老妈子们有两个专门伺候顾大少爷睡觉,中午饭后立刻把他领到铺了丝罗锦被的床上,让他把头枕在帮助安神的香砂枕上,打着扇哄他睡。春天花发的时候,夏天结果子的时候,秋天落枫的时候,冬天下雪的时候,顾西园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去玩,可是老妈子们不许,于是顾西园学会了装睡,眯缝着眼睛看到给他打扇的老妈子靠在床边睡着时,他就悄没声地爬起来溜出去玩。那时候他觉得世上没什么事情比睡觉更无聊了。

  他开始喜欢睡觉,是因为他父亲死了。忽然间顾家的顶梁柱塌了,千万金铢的巨额财富、千万金铢的债务、顾家老少的期望,还有那个聪明又不懂事的妹妹,都落在了顾西园一个人肩上,那时他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去灵堂听着女人们嚎啕大哭,去账房先生们就叹着气对他说这些借贷的人都趁着家主过世催款来了,大少爷你可怎么办,去书房有成群的人等着他拿主意,要不要典当铺面,父亲怎么发丧,怎么应付那些要来分家业的亲戚,怎么回复诸位世交的慰问……而那个死犟死犟的妹妹则无休无止地和他闹脾气,不知为什么事就不理他了。他小时候觉得顾家大宅就是他自己的整个世界,春花秋月夏实冬雪,什么时候都是乐悠悠的,每一寸地方都有每一寸的好玩,可父亲死了,一切都变了,每个人都在逼他,每张脸都那么沉重,每个问题都叫人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