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选,我也想是个挎刀骑马、临风冷眼的少年郎啊。”顾西园在心里说。
他嘴上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套,“没有特别的原因,春山君不会冒险来帝都吧?您可是唐公爵的表弟,唐国又是反对国教最激进的诸侯,陛下虽然还未下达对您的通缉,可是要落到缇卫手里,纵然你有世家身份,怕也没什么好结果。”
“我是个刺客,没有人杀,我不会出门。但这次来,我是求助于平临君。”苏秀行忽地转身,直视顾西园的眼睛,他做了一件顾西园绝没有料到的事,把掖在腰带里的袍角扯了出来,以公卿世家的礼节整理了袍子的前襟,单膝跪下行叩请的大礼。这个骄傲而凌厉的少年以这礼节把顾西园逼到了一个不能后退的境地。
“受人这么大的礼,只怕没法拒绝了吧?”顾西园以一个生意人的想法在心里喃咕。
“我只是个生意人,”顾西园挠了挠额头,“又有什么能帮到年少有为的春山君呢?”
他没有试图伸手去把苏秀行扶起来,第一眼看去,顾西园就觉得苏秀行像是只刺猬,只是把所有锋利的刺都隐藏在那身紫袍下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纷纷弹出来,把人扎得遍体鳞伤。他不想摸刺猬,而且这刺猬刚才自己都承认自己是个刺客了,一如顾西园掌握的情报,春山君苏秀行,这位血统纯正的世家公子却是秘密的杀手组织天罗的重要人物。
“我们虽然手里握着杀人刀,没有平临君长袖善舞的手段。在这血流成河的帝都,平临君白衣起舞于辰月教和公卿间,我哥哥是很佩服的。”苏秀行说,“求助于平临君也是哥哥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不便写在信中。”
顾西园忽地想起百里恬那双眼睛,似乎在遥远的唐国南淮城,紫寰宫大殿之上,那个白衣年少正端坐着凝望他,目光哀凉,如同孤雁。
顾西园最后一次看见百里恬的时候,百里恬的眼神就是那样的,那时他刚刚继承唐国,被大臣们簇拥着登上高台,眼中空荡荡的,荒原一般。顾西园不远千里去观礼,却被百里恬的目光惊到了,那决不是他记忆中的百里恬。
“你哥哥还好么?”顾西园间。
“每天都想着为百里家复仇,形容枯槁,目光如炬。”苏秀行说。
“那是不好了……非常地不好。”顾西园叹了口气,“没想到阿恬会变成那样的人,以前我在唐国经商,多亏百里家的支持,我认识阿恬的时候,我十七岁,他还只有九岁,眼瞳清澈得像蓝天一样。而如今百里公爵在帝都公卿心里是何等一个阴煞的角色啊!”
“是哥哥要我以此大礼对平临君,只想问平临君,如今唐国还能把平临君看作性命相托的朋友么?”苏秀行人虽然跪着,话里却是步步紧逼。
“世人皆知我顾西园是个义党,拥护的是皇室,我们怎么不是朋友?”顾西园这么说着,又叹了口气。
“我们不仅仅是义党,也不仅仅是拥护皇室,”苏秀行冷冷地扬眉,眼中光芒闪灭,“我们是—群人,要诛灭辰月,不择手段!”
“唐国的激进东陆闻名,你们和天罗的结盟也不是什么秘密,我虽然不愿看见帝都中血流成河,许多不该杀的人也被你们杀了……不过也许这就是我的妇人之仁,成大事者,本不该在意人命。”顾西园自嘲般笑笑,“说吧,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和辰月比起来,你们简直就算是我的亲人了。”
“爽快,”苏秀行起身,“我们需要平临君发动您在帝都的全部人手,为我们找到十二个人。”
“嚯!”顾西园—愣,“帝都偌大,上百万人也是有的,要从中发现十二个人,可是难比登天。不知是十二个什么样的人?”.
“登天的事,别人做不了,平临君也许行。”苏秀行从腰带里摸出一根手指粗的小竹筒递给顾西园,“十二个人,全是天罗山堂顶尖的刺客,其中有六个还算是我的好朋友。”
“天罗苏家的苏秀行公子,要借我的手去找刺客?”顾西园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他们全都是叛徒。”
“叛徒?”仿佛冰水流过顾西园的背脊,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已经得到情报,最近这段时间辰月属下的缇卫频繁出动,似乎要应对什么特殊的局面,可这消息到来的时候,还是太震骇了,让他也没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正如对苏秀行所说,顾西园和天罗山堂绝不亲近,豪商巨贾和杀人者的做事方式差别太大,但是,顾西园也承认在这场战争里,他们共同的敌人是辰月教,而天罗刺客无疑是先锋,如果没了这支先锋,他顾西园很多事情是做不成的。这个以“隐秘”闻名的杀手组织一直是东陆的一个传说,数百年来从未暴露在阳光下,他们培养的杀手精锐弥足珍贵,而现在足足十二人同时背叛,如果是辰月教的策反,那么对于天罗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
“事实上这次的背叛牵涉到多达五十人,可能会毁掉整个天罗。”苏秀行盯着顾西园的眼睛,要让他明白这个请托是何等之重。
“五十个杀手的背叛会毁掉整个天罗?”顾西园深深地呼吸,“能否告诉我前因后果?”
“人数多少并不重要,但是其中有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做龙莲。”
二
苏晋安的鼻端,那股淡淡的檀香味散尽了。他缓缓地调整呼吸,睁开了眼睛。他有空的时候总会端坐在静室中点燃一支檀香冥想,冥想他的刀,直到檀香燃尽。他真正的刀藏在心底深处,绯色的,仿佛沾染了血迹。冥想时,它会如活物一样跳跃翻转,刀寒凛冽。
苏晋安吃了一惊,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白衣散发的年轻人,一手棒了杯茶,一手掐着白纸扇。香炉中的檀香还剩下小半截,是被年轻入用茶水浇熄了。
如果这个白衣年轻人想杀苏晋安,苏晋安此刻已经死了,因为苏晋安全然没有觉察。对于别人,这或者是件难比登天的事,但苏晋安冥想时并没有破绽,任何人试图在此刻逼近他,那柄绯色的刀都会在苏晋安的心里一跃而出,想要见血。而且外面还有缇卫七所的几名精锐,包括号称剑术第一的原子澈在巡视,但是对于这个男人而言,都不算什么。苏晋安每—次见他,都像是看见一片落花轻轻地飘落在席子上,轻盈而自然,乃至于你根本不会注意他是怎么到来的。
缇卫三卫长原映雪,辰月“寂”教长原映雪。
“原教长!”苏晋安起身半跪下去。同是卫长,前三卫都是教长兼任,地位是远高于他们后四卫卫长的。而且以原映雪号称教中最接近大教宗的人,身上仿佛带着神辉,连皇帝也是尊敬有加的。
“晋安你冥想的时候,这间屋子里好像有数十把看不见的利刃长鸣。”原映雪笑笑,“所以我浇熄了檀香,把你叫醒,这样子屋里才有了几分祥和气。”
“原教长忽然来七卫的驻所,是有事吧?”苏晋安把隔在他和原映雪之间的刀架搬开,跪坐在一旁。
“是范雨时让我来的,最近有些事,他觉得你也该知道,可是又走不开,只有托给我这个闲人。”
缇卫一卫长范雨时,辰月“阴”教长范雨时,这个老人的命令从来直接下达给苏晋安,能让他走不开的事,必是极重要的事。苏晋安屏住呼吸,低下头去,等待原映雪传达范雨时的命令。
“别那么拘谨,”原映雪懒洋洋地说,“这段时间范雨时都走不开,就由我暂时代管七卫的事,你也知道我是个没有规矩的人。你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看不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苏晋安—愣,抬眼笑了,抖了抖身上的袍子,改为趺坐,双手抱着膝盖,和原映雪的坐姿—样散漫不羁。
“这样合原教长的心意了么?”
“还行吧,你这种人,谨慎虚心也是装的,漫不经心也还是装的,什么都是装的。”原映雪淡淡地说,“‘刀耕’已经发动。”
“属下知道,并且在整个帝都加强了戒备,尤其是义党出没的三个坊,现在已经被严密地监视起来。那是张捕鸟的网,鸟儿一旦投入网中,四面的铃铛就会作响。”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子仪兄不在了,再也没有人帮我分析芜杂的情报。”
原映雪无声地笑笑,“灵乌六年在八松城,你是云水僧中的一员,也曾参与到‘刀耕’中来,立下赫赫功勋,才升到七卫长的位置。可你知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刀耕’?”
“属下都是猜测,在原教长面前,那些猜测说出来就太幼稚了,请原教长教诲。”
原映雪点点头,“曾经有一个人以漫天星辰占卜,警告教宗说,在这个北辰昏暗的时代,‘辅’星光芒大盛,乃至于黄昏时可见。你知道‘辅’意味着什么吧?”
“刺客。”
“教宗顿时警觉。因为他和如今执掌天罗山堂的人还是故人,深知天罗山堂的立场。我们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妨碍到天罗山堂的利益,以那位老爷子的个性,也一定会站出来阻挠。所以事实上并非唐公爵百里恬出类拔萃,能够请到天罗为盟友,而是天罗山堂一直等待着被人邀请,他们选中了百里恬。而我们,从灵乌六年开始就准备一场对天罗的战争,那就是‘刀耕’。”
“这就是范教长和原教长屈尊出仕晋北国的原因吧?”
“确实是原因之一。在那时教宗已经计算好了他要踏入天启的时间,也正是天罗刺客换血的时候,老一代渐渐退为师范,新一代操刀杀人。我们在东陆繁华的城镇撒网,搜寻身体精神条件都合适培养为刺客的孩子——‘种子’,在他们的精神深处留下一道刻痕,再让他们离开。等待天罗来发掘他们,带他们去本堂,培养他们为新一代的刺客。范雨时可以借助那道刻痕唤醒‘种子’,那堪比酷刑,‘种子’将被无休止的噩梦困扰,那道刻痕会大得足以撕裂他的精神,他没有选择,只能听从范雨时的召唤而背叛。”原映雪盯着苏晋安的眼睛,“不过我想这些你都已经猜到了。”
“都猜到了。”苏晋安淡淡地说,“原教长大概忘记了,其实这些事灵乌六年时原教长也跟我说过,只是没有提到心里的酷刑。”
“我没忘。那时候我是抱着一个孩子跟你说这个计划,我不愿说‘酷刑’二字,用痛苦为鞭驱使孩子,让人觉得恶心。”
苏晋安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如今那些被唤醒的‘种子’正从东陆的各大城市向帝都进发,他们掌握着很多情报,天罗本堂的位置,天罗内部的联络渠道,等等。他们还可以组成—柄摧毁天罗的长刀,我们可以把天罗这张网整个掀起。”原映雪说。
“可我并未觉察到有新的刺客进入天启城。”
“那是因为天罗的反应比我们想得更快,他们几乎瞬间就整理出了叛徒的名单,并把这些名单通知罗网上的每一只蜘蛛。现在那些蜘蛛全部出动了,要把背叛本堂的同伴杀死在半路上。这个月以来,通往天启的道路上血案连连。至今活着踏入天墟的只有半个人,那个人被七个人追杀,踏入天墟后不过半天就死了,从他身上我们没能获得太多情报。”苏晋安想了想,“那应该是最好的机会。趁着天罗急于追杀‘种子’而疏于防备,我们只要把握机会发动反击,就可以一一格杀他们!”
“不,我和范雨时的意思都是让你停下,撤掉你那张捕鸟的网,把所有人手都收回来。”
苏晋安—怔,皱眉看着原映雪,摇了摇头。
“因为有一颗‘种子’,她不是要来投靠我们,而是要来跟我们谈条件。”
“条件?”苏晋安眉峰微微—挑,“凭什么和我们谈条件?”‘
“她的名字叫龙莲,是天罗‘绘影’一组人的首领,一共十三名杀手,其他人都叫她大家姐。”
“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