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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们的尖叫声中,贵公子抖去了自己一身雪貂裘,下面是一身白色长衫,他拉开长衫的衣领,露出清秀如竹的锁骨和仿佛透明的一抹胸口,从袖子里拔了一根暗红色的长簪,插刀于地,把一头漆黑的长发绾起在头顶。客人们忽然间意识到那是个女人,她白得胜雪,却带着海棠般的艳气,烛照般的明亮,美得坦荡而惊心动魄。

  那个明艳如高烛照海棠的女人提着刀,走到龙苦身边,看着他的眼睛,用最温柔也最真诚的声音说,“凡你恨的人,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敌人,凡伤害你的人,我们会让他用最惨痛的代价来偿还!”

  龙苦认识那柄刀,它的名字叫“眠龙月”,那种藏在衣袖里杀人的刀术被称为“裂锦十二”,而那个女人,她的名字叫——

  龙莲。

  龙莲从白发少年的怀里接过了龙苦,八名侍从已经分散开来,控制了这间大厅的每一个出口。

  “姐姐,你不是来杀我的么?”龙苦不敢相信。龙莲,他的姐姐,正抚摸着他折断的手臂,眼睛里写满悲伤。“当然不是了,我手里有老爷子对你开恩的赦令,我只是要比其他人更快地赶到这里,免得被其他人先找到你。有些人还是很想杀你的,你杀了一个姓苏的,而苏家那些人,有时候很认死理。”龙莲说。

  “老爷子特赦我了?”

  “傻孩子,天塌下来,世上还有我这个姐姐不是么?我还在,就不许那些人动我弟弟。”

  龙苦愣了很久,眼泪决堤般流下。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个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可那时候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姐姐,却信了一个只会演戏的女人,这个女人正在二楼哭喊着要把明公子的尸体的手从自己腰肢上摘下来。

  “不要哭,你可是我最聪明最了不起的弟弟。这世上那么多女人,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呢?”龙莲摸着他的头发,“就算真的所有人都瞎了眼,还有姐姐啊,姐姐好看么?比那个一晚上八个金铢的女人是不是好看一点?”

  她以绝对的自信笑了笑,扶着龙苦起身出门。白发的少年紧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走出秋浓驿的大门,门外是一群烈马围绕着一辆漆黑的马车。

  “唉哟,我有个东西落在里面了,我去拿一下,”龙莲转向白发少年,“小铁,你把阿苦送车上坐着,拿件斗篷给他御寒。”

  “在里面等姐姐哦,很快我就回来。”龙莲温柔地把龙苦推上车。

  她回到秋浓驿的大厅里时,那些明媚温柔的笑都不见了,她再一次变了,成了那个冷漠的贵公子,款款登楼。素女幽正靠着二楼的栏杆瑟瑟发抖,明公子淋漓的鲜血涂了她一身,她嘶哑地哭喊着,谁也听不清她在哭些什么。

  龙莲捏起素女幽的脸儿,打量她那双惊恐的漂亮眼睛,嘴角浮起一丝鄙夷的笑,“八个金铢一夜的贱婢……我弟弟的第一夜,就是睡了你这样的女人么?”

  她的手忽然按在了素女幽的额头,自己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而下,仿佛瀑布。半根暗红色的长簪从素女幽的后脑刺出,素女幽还瞪着那双漂亮却有了皱纹的眼睛,一溜鲜血从簪子上滑落。

  “我早就说了,你是我的。”龙莲手一推,素女幽的尸体软绵绵地倒地。

  “大家姐,怎么收尾?”一个少年走到龙莲背后,目光森冷,刀一样在屋里那些人脸上扫过。

  “杀了他们,”龙莲把那枚暗红色的长簪擦拭干净,重新插回发间,打量了一下楼上楼下,压低了声音,“这楼我看也不用留了。”

  “做得干净一些,等我们走远了再动手,”龙莲凑到少年耳边,“别留什么痕迹,别弄出太大的声音,免得老爷子怪我,也免得阿苦听见,其实男人往往比女人还要心软,不忍心看着和自己亲热过的女人死。阿苦还是个孩子。”

  龙莲背着双手,轻声地哼着一首歌,步履轻盈地走出了妓馆。

  龙苦觉得自己是个锦绣襁褓中的婴儿,龙莲的马车里是馨香的.每一处都是被上好的织锦包裹着,像个女孩子的闺房。龙苦就被安顿在这个闺房里躺着,身上盖着一件黑狐裘。

  车帘子一掀,龙莲像个孩子船跳了进来,摸了模龙苦的额头。“小铁,我们出发。”她笑着对外面驾车的少年说。

  马车平稳地离开,厚实的车厢隔绝了一切声音,龙苦只听见姐姐柔柔的呼吸声。龙莲双手沾了药膏在他额角按揉,那是“荼靡膏”,重新得到了这种药让他从内到外都舒服起来,像是平平地躺在云端,极想睡去。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回到了家里,在最爱他的一群人身边。

  “姐姐你把什么拉下了?”龙苦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龙莲回来时两手空空。

  “一只簪子。”龙莲笑,“你看我还是像以前那样丢三落四的。”

  龙苦楞了一下,忽然坐起,拉开了帘子往外眺望。燎天的大火即将吞噬秋浓驿了,那个曾经带给他温暖的避难所如今只剩下漆黑的立柱还在燃烧,仿佛一具被焚烧的巨人骨骸。冷漠的年轻人们提刀站在门外,每个人的刀上皆流动着鲜血,几具尸体横在门前,却没能避开背后袭来的刀光,这是简单而干净的杀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年轻人们把尸体抛人大中,火焰会把一切化为乌有,连同他们来过的痕迹。

  龙苦忽地想到素女幽,想起某个夜晚他发着烧,素女幽一直坐在他身边,抱着他的头。也许还是曾有过一些感情的吧?龙苦无声地流下泪来。

  “阿苦!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龙莲没好气地把他拉回来,一把扯上帘子。

  龙苦低下头去,可是眼泪止不住。

  “你想哭就哭一哭,觉得冷就靠我再近一些,心里难过想骂人也可以骂我两句,是我亲手杀了那个女人,我不瞒你。”龙莲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眼睛里跳荡着明媚,“不过仅此一次,你要是以后还那么孩子气,为这件事跟我没完没了的,我可以不对你客气了,你知道我生气起来,是很吓人的。”

  龙苦抬头,呆呆地看着她,直到龙莲揽过他,重新把他放平在锦被里。马车依旧远去,毫不停留。

  “阿苦我跟你说—件好事,”龙莲坐在龙苦身边,轻轻拍打他,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老爷子给了我一项新的任务,很快,我们就要一起去看大海了,在大海深处,隔着千万里烟波,有一个岛。”

  “岛?”

  “是啊,一座岛,岛上有一座城,是一个家,我们建造了数百年的一个家。在那里,”龙莲把脸儿贴着龙苦,声音虚无缥缈,“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圣王七年九月二十八深夜,—辆黑色的马车碾压着积雪离开了晋北的八松城,一个名叫苏铁惜的少年驾车,车帘掀开,一个明艳的女人对着风雪微笑,眺望远方,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一年,龙莲十八岁。

第二章 贵公子·春山

  圣王十年秋,帝都,信诺园。

  顾西园和苏秀行在风雨楼上眺望,前院里数百人排成曲蛇般的长队,像是群等待施舍的乞丐。但是细看上去,他们悔个人都是衣冠打扮,佩刀带剑,虽则袍子破旧了,剑鞘磨损了,脸上也和外地进京的流民一样满是风霜,却都是堂堂正正的世家子弟。正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世家年少们等得无聊,就凑在一起高谈阔论,抒发勤王之志,再数先祖的功绩,拉拉关系,各地乡音交杂,一派繁华景象。还有些小贩混在其中,卖肉炊饼、卖新上的金丝枣、卖秋茶,都号称是帝都名产,赚的就是这些新人帝都乡下公子的钱。

  乡下公子们来这里都是等着顾西园派发的“立身钱”五枚金铢,顾西园说如今帝都杀手横行,皇室权位不稳,各地世家子弟都应该进京勤王,匡扶皇室,来的到信诺园报一下爵位,就能领到一笔钱安家。五枚金铢在帝都豪门大族里不算什么,但是对一些只剩下个空头爵位、家里田地产业都出售光了的世家子而言,也不算小,来这里排个队不算太丢人,没准还能借此机会结交些有背景的人,就能在这米贵如珠的帝都里安身命了。

  “到如今发掉多少金铢了?”苏秀行淡淡地问。

  “不到二十万之数。”顾西园答。

  “那也资助了四万世家子弟了。”

  “如果不是敞开了发钱,我都不知道各诸侯国里还有那么多穷困潦倒的世家子弟,这些人的祖上在蔷薇皇帝时可都是开国功臣。”

  “荣华倏忽而逝,往世如烟尘,来世如梦幻。”

  “现世呢?”顾西园饶有兴致地问。

  “现世是血河。”苏秀行冷冷地说。

  一同列名“四大公子”,“平临君”顾西园和“春山君”苏秀行并肩而立,看起来完全不是—路人。顾西园约莫三十岁,一身青色的长衫,腰间坠了一块山玄玉坠,服饰平常得很,眼角眉梢都是倦意,仿佛始终都没睡醒,苏秀行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华贵的紫袍,用金色的腰带束腰,把袍角掖在腰带里,露出脚下考究的豹皮靴子,完全是个豪奢的世家公子,兼着眉目秀气,婉约如画。可只要远远地看一眼他的背影,就会叫人心头—颤。

  就像看见—柄长刀插在凛冽寒风里。

  苏秀行不带刀,十指上倒套着七枚指环,金的银的铜的铁的玉的,不一而足,风吹起大袖的时候,光芒流动,张扬得有些过分。

  顾西园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来访的年轻人,想看看这个少年到底凭什么和他这个宛州巨贾齐名。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苏秀行,午后,这个年轻人孤身一人带着堂兄的信,忽然来访。他的表兄是顾西园的故人,唐国诸侯百里恬,如今是诸侯中最叛逆的,若不是城里刺客横行,国教“辰月教”的诸位大师必然已经兴兵讨伐了。

  “我只是个后学晚辈,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苏秀行嘴里谦恭,那付语气根本就是说“请不必再观察我了,反正你也看不出什么的”。

  顾西园讪讪地笑了,春山君苏秀行,和传闻里—样年少气盛,是百里恬最得力的佩刀,苏秀行成名其实是百里恬的一句话,百里恬说,我这个弟弟若是离开我身边,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顾园想想自己少年时,却从未有过可以恣意嚣张的时候。从小就被人教育要扛起家族的重担,要不堕顾家的声誉,要重振顾家的雄风。家里的老人总喋喋不休地说,你妹妹没用了,眼看也是个死人,只有你一个男孩,你就是整个顾家,你若不能成事,顾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都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