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要死掉了。”她说,“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翟淼这回吓了个清醒:“别呀,怎么啦?你跟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许沁拿开手,抬起头,脸上却异常的平静无恙,一句话不答,转身走开。只是因为酒精,身子有些晃荡。

翟淼不敢放她走:“要不你再坐一会儿——”

许沁不搭理,刚要下台阶离开,瞥见一双男士运动鞋晾在台阶上,鞋子很大,洗得干干净净。

她停下,盯着那双鞋看。

翟淼看见:“哎呀,我哥鞋没收。”说着弯腰去拿鞋。

许沁一脚踢过去,一只鞋子被踢飞进院子里。

许沁猛地喘一口气,眼里写满恨意,追着那只鞋子过去又是一脚用力踢开,再追上去再踢。

那鞋子被她踢得满院子滚,她满院子追了踢,踢了追。

赶来的肖亦骁冲进来把许沁拉住,冲舅舅家三人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醉了,耍酒疯。对不起对不起。”

三人将信将疑。

肖亦骁搂住她腰身往外拖,许沁不吵也不闹,只挣扎着,双眼执拗盯着那鞋子,非要去踹。肖亦骁干脆捂住了她眼睛往外拉。

许沁抓他手又抓不下来,被他混沌往外扯,脚步凌乱竟再次踩到那只鞋,许沁又是一脚踢过去,那只运动鞋滚开好远,停在了他主人脚下。

宋焰走下长廊站定,垂眸看一眼脚边的鞋子,目光上移,冷淡看向院中各人。

舅妈推推舅舅,拉他进屋去了。

许沁挣开肖亦骁,挑衅地看着宋焰。

宋焰走下院子,只字不语,跟她擦肩而过。

许沁:“你站住。”

宋焰停下。

许沁回头:“你晚上去哪儿了?”

宋焰双唇紧抿,早憋了一肚子火。他肯出去见詹小娆无非是想当面警告她别再骚扰,却意外得知电话号码是许沁分享的。呵,她究竟把他当什么?

得,回来倒好,又撞见她在耍脾气,她是哪里来的底气大半夜上他家里闹?

宋焰双手插在夹克兜里,回头睨她:“跟女人出去了,你认识,叫什么来着,嗯——”他低下头,手指点着额头略一回想,“姓詹,叫,小娆?”

许沁被他这语气刺激得眼中恨意跃然,突然冲上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宋焰后退两三步,站定了看她,脸色骤变,眼底嘲讽与鄙夷尽有:“许沁,你有点儿品。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跟我闹?”

许沁胸腔起伏,浑身直抖,狠狠盯着他,却憋不出一句话。她说不出,她明明有很多话,却说不出。

她也想有詹小娆那样会说话的眼睛,让人可以一眼看出快乐悲伤,可偏偏她就是没有。

她的眼睛永远和她的人一样沉默,压抑,把她自己都快逼疯了。

肖亦骁脸色铁青,不由分说拉上许沁:“走。——跟这种人讲什么?也看他配不配得上你。”

宋焰冷冷看他一眼,再转向许沁,眼寒如冰。

许沁不肯走,猛地把肖亦骁挣开。她抬起下巴,直视宋焰,说:

“对。你配不上我,你就是配不上我。”

宋焰无声看她半刻,最终,竟笑了一笑,已经无所谓了的样子,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许沁一瞬便觉得心疼得快要粉碎掉了。

“因为——”她站在深夜的风霜里,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扯起一丝惨淡的弧度,“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

宋焰脚步骤然停住,一时竟不能相信。

“我不善交际,不喜欢结交朋友,金融,律师,管理,好多职业,都不适合我。只有医生,学好专业就行了。而且永远不会失业,能养活自己。”许沁泪水缓缓弥漫上眼眶,心痛得喘不过气了。她颤颤地吸一口气抬头望天,醉酒的身子晃了一晃又站稳,

“我回了国,改了姓,我从家里搬出来,我在计划,一点一点,不再用家里给的东西了。我在想,怎样,才能让爸爸妈妈不生气,不反对,不要不认我这个女儿。会不会努力工作,快快升职成为一流的,著名的外科大夫,就能让他们在别的方面感觉骄傲自豪一点,就能纵容我一点。”

她轻轻地,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一切,停了下来。

宋焰回过身来,看见夜色静寂,泪水一行一行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隔着泪雾看向他,眼里再度浮现出刻骨的怨恨,

“可你呢?你做过什么?——宋焰,我问你,你为喜欢我做过什么?!——是,我不停想靠近,又不停在犹豫。我反反复复,我贪心计较,我迟疑软弱,我看不到希望,我害怕,那是因为——”她张了张口要说什么,泪珠先滚滚而落,她强迫自己咬紧牙,终于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撕开她最难以释怀的伤,“你从来没有为我们俩在一起做过哪怕一丁点儿的努力。从来没有。”

宋焰喉中一阵苦涩,脸几乎是狠狠抽搐了一下。

“许沁,我——”嗓子里苦痛难挡,像压着千钧的重石。能说什么,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

失败是借口,狼狈是现实。

他做过的一切,如今说出来,不过是一场笑话与讽刺。

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讲诉他可怜而无能的过往,以此乞求她的体谅?

更或,告诉她把他推入如今境地的是她最信赖而不可分离的至亲?

他还没有颓败到那种地步。

他终究只能选择了沉默。

她等着,期许渐渐变成失望:“我说对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宋焰盯着她,无言以对。人生最落魄莫过于此,胸中分明有千言万语,可到底无一句能讲。

许沁呆望着他,像是得到证实,顷刻间,人便泪如雨下:“你不喜欢我吧?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不然你不会一点儿尝试都没有。你甚至从来没想过靠近我!”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疯了般流淌,她呜咽,悲泣,控诉,

“你只会站在原地,等着我去找你。哪怕看见我摔倒你也不会过来拉我一把。

你这样的人,我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去你那里?!是,我自私,对喜欢的人我也自私。我就是想要看到你有付出了我才肯走向你。不然我该怎么办?如果我失去一切,你却只是站在原地,我该怎么办?是我不纯粹,是我要计较,是我想要你也付出,想要你也能朝我的方向走一步。可你为什么不过来?”

宋焰眼睛湿了,本能地上前一步,手忍不住去拉她。

她立即抓住了他的手臂,又踢又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过来?——你的喜欢,我根本看不到。我告诉你,我不会再朝你走了,我不会了!”

肖亦骁再也看不下去,上前用力箍住许沁,强制把她往外扯:“回家!”

许沁这次挣脱不开,终于嚎啕大哭:“宋焰,你为什么不过来?!我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过来?!你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没那么喜欢,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说你对我是要命的喜欢?我都当真了!我当真了啊!——”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很快消失在风里。肖亦骁已把人拖了出去。

院子里骤然安静,远处却隐约还有女孩呜呜哭泣的声音。

翟淼呆怔在原地,已是一脸的泪:“不是这样的。”她朝大门外冲去。

“翟淼!”

突然一声厉吼,翟淼毛骨悚然,刹在原地。

那一声里极尽的痛苦绝望,她听得清清楚楚。

翟淼缓缓回头,骤然间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人,那不是宋焰。不是她的哥哥宋焰。

那个男人仿佛在许沁离开的一瞬间变了,抽了魂了。

翟淼从未见过宋焰这幅样子,他垂着头,肩膀垮塌着,脊背弯曲着,仿佛体腔内有极度扭曲的剧痛。

他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痛楚压得他缓缓蹲下去,抱紧自己的头,没能再发出一点声音。

第27章

回忆杀

宋焰对许沁的喜欢,一开始是源于那份莫名而来的保护欲。

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看着她安安静静做她自己的事,不论是抱着书包独自穿梭在校园,还是课间一个人收拾自己的书桌,打乱了摆整齐,摆整齐了又打乱再换个方式摆。不和任何人交流,都好,只要她喜欢。

他想做的,就是让她不因这份奇怪和安静而被人打扰,议论,嘲笑,欺负。

他的朋友们是不能理解的,不理解他怎么会喜欢许沁。说漂亮吧,漂亮女孩多了去;说优秀吧,她成绩只能算中上游;说温柔吧,真没看出哪儿温柔了;说大方吧,更是沾不上边,相差十万八千里。

宋焰这样的人,配得上他的应该是个大气的女孩,可以不活泼不爽朗不外放,但内心性感而肆意,举手投足都霸气飞扬。

可许沁呢,不爱说话,表情匮乏,总低着头,不与人视线接触。真和她对视上吧,便看见空幽幽的黑,仿佛看着你也没把你看进去似的。

目中无人。

可宋焰就是喜欢她,谁说她半点不好他揍谁。

朋友们就纳了闷了,他喜欢她什么呢,说难道有啥交流么,可这女的又不爱说话,也不见得和宋焰说了多少话,他怎么就喜欢这么个闷葫芦了。

起初宋焰自己也弄不明白,可这事儿又不是做生意,他不需要明白,他就是高兴,就是乐意。

他在校服上唰唰写上自己的大名,递给她,说:“穿上。”她便接过去,乖乖地套上,也不管那衣服大得可以做她的裙子了。

穿久了,她认真把衣服洗干净,等着看他进了教室,就默默地捧着衣服走过去递给他。他以为她要归还,正准备抽过衣服塞进抽屉呢,她小手抓着不松。

她指了指衣服,原来背后的笔迹褪色了。宋焰一愣,这才明白她想让他重新再写上他的名字。

他重新写上,抬眸时见她抿着嘴唇,嘴角抿起一丝极细微的安心。

好像就是在那一刻,宋焰的心很明确地触动了一下。

她等他写好了,把衣服穿上,回到自己座位上读书去了。这一次,她没有低垂着头。

那一份安心,在后来的很多时候都自然而然流露过。

他带她出去玩,路上三两个社会小混混走过,她不由自主往他身边靠近,攥紧他的衣角了才舒一口气。

他带她回家玩,她在舅舅舅妈面前有些拘谨,只跟着他跑,小尾巴似的。他进正屋她跟着进正屋,他进厢房她跟着进厢房,他穿过长廊她跟着穿过长廊,他往角落走,她跟着往角落走,

他回头,笑:“上厕所你也跟着?”

他带她轮滑,说:“别怕,我在一旁守着你。”

她二话不说便向前飞跑。

他带她玩跳床,说:“别怕,要失控了就叫,我马上来抱你。”

她毫不害怕就蹦进弹簧床。

他带她去台球室玩,他正打着台球呢,她过来拉拉他的衣角,指着不远处一伙打球的男生,朝他告状:“那个人拿球杆戳我手心。”

他摸摸她的手了,从兜里掏出手机和钥匙给她:“给我拿着。”

过去就打架。

台球室里鸡飞狗跳。许沁捧着手机钥匙跑去看,还帮忙拿台球砸人,被宋焰他们拉上了一起跑。

跑出台球室,一伙人哈哈大笑。

宋焰抽着烟,斜睨着她,事后算账:“你。过来。”

许沁走过去他身边。

他问:“男人打架,你掺和什么?”

她别着头,不吭声。

宋焰皱眉:“说话。就你这小身板,还打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嗯?”

她抬起脑袋,说:“重在参与。”

宋焰:“……”

周围兄弟们哈哈大笑。

宋焰手指戳一戳她额头,训:“你以为比赛呢还重在参与?拳脚不长眼的,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她说:“有你在,我怎么会磕着碰着?”

宋焰:“……”

他带她逃课去郊外玩,说:“把你拐了卖钱。”

她说:“卖去好一点的人家行不行?”

他咂舌:“我可不认识什么好人家。”

她想也不想:“你家呀。”

他深夜翻大院的墙,爬到她窗前,要把她偷运出去看星星。

她也不怕夜黑风高,麻溜儿穿衣服下床,溜出门去。和他手拉手在深夜空荡的大街上疯跑,大笑。

她和他溜上景山看繁星漫天,他吻她,她不害怕;他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她也不害怕。

一切像春雨润湿土地,树梢抽出新绿,平缓,无声。在某一天蓦然回首时,丝雨已汇集成溪,林间已一片葱郁。

有天晚上,他把她从学校宿舍偷出去,带到酒吧里看乐队表演。少年少女们随着歌声肆意呐喊,她一瞬不眨地观看,不够融入却也绝不反感。

看到中途,她起身离开。

宋焰问:“干什么去?”

许沁答:“上厕所。”

他起身陪她一起,许沁说:“不用。”

他执意:“我在外边等你。”

去洗手间的路上,抽烟的男孩们像潜伏在夜里的狼。有男孩和女孩抱在一起亲吻,男孩的手在女孩身上上下游走,女孩伊伊啊啊地哼着。

许沁盯着看。

他低头凑到她耳边:“看什么呢?”把她的脑袋扭过来。

到了洗手间门口,许沁刚推开门,一个男孩光臀站在洗手台边,一个女孩坐在台子上,白洁的腿缠在男孩腰上。两人奇怪地运动着,声势浩大。

许沁歪着脑袋看。

宋焰都做好了在外头等她的准备,正低头点烟呢,一扭头见到这情景,眼珠子快瞪出来,立即上前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拖回来:“小孩儿不能看这个。”

许沁抓他的手:“怎么不能看了?”

宋焰骂:“你丫的,别的男人屁股有什么可看的?找抽呢是吧?”

许沁:“那我能看谁的?”

宋焰:“老子的。”

许沁不吭声了。

他捂着她的眼把她拥在怀里一路出了酒吧。

外头瓢泼大雨,他和她在街上跑,淋了个湿透。

回到五芳街,已是深夜。

他牵着她的手,把她藏在身后,溜进家门。

舅舅他们刚睡下,他搂着她蹑手蹑脚穿过院子,刚打开房门,正屋里传来舅妈的声音:“宋焰回来了?”

宋焰:“诶!”

舅妈:“你个臭小子,几点了?!”

宋焰冲许沁挑了挑眉,把她推进屋里:“十一点半。”

“……”舅妈斥,“还不快睡觉?!”

宋焰进屋开了灯,许沁站在他面前,浑身湿透,因为冷,轻轻抖着。

宋焰在衣服堆里翻一翻,找出件t恤扔给她,说:“你先去洗个澡。”

许沁小声:“要是洗到半路,有人来上厕所怎么办?——那我不就被发现了。”

宋焰扭头看她,看了几秒,脸色就不太自然了。

……

宋焰开门先扫视了一下院子,正屋和东厢房静悄悄的,廊外雨潺潺。

宋焰回头看许沁,许沁抱着衣服溜上长廊,躲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快速进了卫生间,锁上门。

卫生间里空间不大,宋焰自进了门就眼神回避,不看许沁。他关上马桶盖,坐在马桶上,面对着门的方向,说:“你洗吧,我抽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