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梯下得很快,突然就沉入地下负层,许沁毫无准备,宋焰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

宋焰下到一楼,走出天景,给四溪地消防大队审检科打电话,开门见山:

“四溪地soho消防验收的时候,队里有人收钱了?”

那边噤了噤:“怎么说?”

“商场里的消防警报,趁早再来核验。”宋焰道,“至于你们那些黑路子,意思意思得了,注意点分寸,出了大事儿你们全得玩完儿。”

那头沉默半晌,小声:“过段时间去检——”

“尽早。他妈的别把底下人的命不当回事儿。”宋焰挂了电话。

消防检验和火灾预防都由上头负责,轻松,路子多;底下的人火里来火里去,不收那份黑心钱,却得为那份黑心背锅送命,真他妈讽刺。

他走进商场旋转门,从反光的玻璃上看见自己脸色很差,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电话再度响起,是李萌打来的。

宋焰还心想四溪地这头这么快就跟十里台告状了,正愁没地儿泄火要怼回去呢,结果却是关于他调岗升职的事。

前两年,支队的大队的都数次考虑过提拔宋焰,他都以自己手下官兵年纪太轻火场经验不够再多带两年为由拒绝。

毕竟消防这块但凡家里有点儿门路的兵都不愿来,全想方设法转走了,分来干这个的真真都是最苦的外地孩子。人员一断层,十八九岁的小兵都能送来进火场,宋焰心不够硬,放不下那群小毛孩儿,一直拖着。

今年却主动提交了申请。

“政审通过了,职位虽然预批了,但要等明年公示。还得在原岗待着。”李萌说,“以前就有机会,你不肯,非要混一线,说我们官僚主义,现在突然想通了?”

宋焰只道:“到年纪了。”

李萌琢磨半刻,问:“不是为她吧?”好几月前,可不就是重新遇上许沁的时候。

宋焰无端烦躁,眉心狠皱:“跟她没关系。”

李萌听他是真火气大,吓了一跳,立即改口:“好好准备,政委可是个好位置,过几年没准能进七局。”

“谢了。”宋焰没心思聊天,挂了电话。

……

十里台消防中队的全体官兵一连数天如履寒冰,他们的宋队长自休假归来,整个人都不对了。

一张脸冷罩冰霜,周身自带寒气,看谁眼神都能在对方身上刺个洞出来。训练时也怎么高强度怎么来,体能,技能,基础……跟上了发条不会累似的。

众人叫苦不迭,却也丝毫不敢怠慢,谁脑子有坑敢去逆摸狮子毛。

巧的是,第三军医院急诊室的几个护士也体验着和他们相似的战战兢兢的心境。

她们的许医生虽然平日里不大爱说话,表情匮乏得让人怀疑是否面部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可,“淡”与“冷”,旁人还是分得清的。

那天做小手术时,许沁说了句:“缝合针。”

小西和小北都以为对方会递,反应迟了两秒。许沁略一抬眼时,那冷冷的眼神用小西后来的话说,比11号尖刀片还锋利,吓得她骨头都冷了。

护士们跟许沁的关系仅限于工作,揣测不出她的心事。

许沁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有心事,不过是天越来越冷,叫人更习惯沉默安静了而已。

不见宋焰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大不同。她工作忙得连轴转,哪有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当初脑子发热跑去找他,是休假空虚无聊的。

头几天,宋焰在商场救火的视频被人发上网络,引发全城热议,无数网友点赞。小南小北闲暇时也有议论。许沁刻意没去看那视频,也刻意避开了大家的聊天。

她也没再让自己去想他。再也没想,直到,一天深夜,下晚班回家,许沁煮开水时,水不小心溢出来。她把壶子端开,拿抹布擦拭水渍时,无端看着那块抹布出神好久。可脑子里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想的。好不容易回神,一转身看见空空荡荡的客厅,一瞬间,那个秋天的下午,宋焰在这儿拖地的画面浮现眼前。

那天的阳光很灿烂温暖,她还记得。他的影子和阳光一起折射在地板上。

而如今已是冰冷冬夜。

和他重逢大半年来,相遇的次数并不算多,却也时不时意外相见。然而,自上次四溪地分别,快一个月过去,竟一直没再见了。

急诊室依然有烧伤的、车祸的市民送来,可她一次都没再遇见过宋焰。

那个深夜,许沁站在灯光虚白而寂静无声的家里,一阵后知后觉的痛苦在周身蔓延——或许,缘分已尽。

这个认知像烈火烧噬着许沁的神经,她开始下意识地去留意身边的消防栓和警笛,走在路上会搜寻消防车的身影,在医院也格外注意急救车。

然而,没用了。

她再也没见过宋焰,甚至有一次跟车到现场见到满世界的消防员,就是没有他。

好几次,她毫无意识地拿出手机,回神时发觉自己在呆看他的号码。可除了看看,却也不能再做更多的事。

……

月底的一天,许沁准备下班时,有人叩门。

“有事?”许沁抬头。

是个和她年龄相仿妆容姣好的女生,眉眼含笑,神采奕奕,不像是病人。

女孩探身:“你应该下班了,没打扰吧?”

许沁:“是。你——”

“你不记得我了?”她进来坐下,随手将爱马仕铂金包放在地上,“那次四溪地纸艺工作室起火,你问过我有没有受伤。”

许沁对她印象很深。

她看着宋焰把她从火里救出来。他拉了她的手,她还扑到他怀里抱紧他不放。

许沁盯着她看,说:“有些模糊。”

“我叫詹小娆。”

詹部长的女儿。

“你是许沁对吧,我跟你哥还有肖亦骁很熟。”詹小娆笑起来时眼角会飞,好看极了,“你跟那个消防员认识吧?他叫什么名字?”

“宋焰。”

“宋。焰。”詹小娆稍稍吟诵,“这名字真好,像他。你有他电话?”

许沁:“怎么?”

“我找他好久。幸好那天现场有个白领认出了你,说你是三院的医生,还说你和他认识,我才顺藤摸瓜找来。”詹小娆说,“他救了我的命。我一直在找他,想请他吃饭表示感谢呢。”

许沁看着她,忽然就想,自己请宋焰吃饭时,眼中的情感是否也像这个女孩眼中那样明显,那样昭然若揭。

应该是没有的。她埋得太深,她的眼睛是一潭死水,不像她,亮闪闪的,光明又大胆地写满了欲望。

第26章

詹小娆在手机里输入宋焰的电话号码,屏幕上的亮光映在她眼底,钻石一样闪耀。

许沁看着她拨通电话后一脸期待地把手机放到耳边。

办公室里很安静,iPhone手机并不隔音。

许沁能听到那头清晰的嘟嘟声,电话被接起,宋焰的声音在听筒里听上去格外低沉有磁性:

“喂?”

詹小娆掩饰不住兴奋:“终于找到你了,你好!”

宋焰:“哪位?”

詹小娆语速飞快:“我是一个月前你在四溪地救的那个女生……那个起火的纸艺工作室,你不记得了?”

那边短暂停了一秒,说:“不记得。”

许沁垂着眸翻看病历,听着这三字,犹如天籁。

“不记得没关系,见我面就能想起来。”詹小娆半点不沮丧,热情道,“谢你救命之恩,我请你吃饭吧。”

那边说了句:“不用。”

挂了,干脆而利索。

如许沁所料。

“诶——”詹小娆话还没说完,手机里只剩嘟嘟声。

许沁心境好似扫了整个月的阴霾。

下班,小南看见许沁离开时唇角微弯,难得的和颜悦色。小南完全摸不着头脑。

数天后,小东的身体检测结果出来了,HIV阴性,未感染。

小东拿到结果,一路跑来许沁办公室,拉住小西小北又跳又叫,又哭又笑。

“真的是好人有好报。”小东说,“大家都没有感染。那群消防员也没有,他们都高兴得和我拥抱了。”

许沁抬头:“他们来医院了?”

小东:“对啊,在传染中心呢。”

许沁原地坐了一秒,插兜起身:“我想起要去找一下徐教授。”

走出办公室,听见身后小东嚷:“我那说的是气话,谁说我要辞职了?白衣天使是我从小的梦想。”

许沁出了急诊楼,却并未朝门诊大楼走,一转弯去了感染中心楼。上到HIV化验科,楼道里空空如也。

许沁问同事:“来化验的那群消防员呢?”

“都没事儿,走啦。”化验员也很高兴的样子,“刚走,一分钟吧。”

许沁掉头就追。

刚出电梯就远远看见一群统一穿橄榄绿常服的男人,已出了大楼,宋焰的背影格外清晰明朗。

而待许沁穿过人群跑出大楼,就只看见宋焰最后一个上车的身影,离开了。

许沁不得已停下,轻轻地喘气,遥望着。

宋焰上车关上车门,车发动时,无意识地回望一眼医院内,竟看见许沁一身白衣站在院子里。

十二月,天已经很冷了。

她原待在室内,衣服穿得薄,白大褂里头只有一套淡绿色的手术服,脚上还穿着洞洞鞋。头发胡乱绑了个低垂的髻,素颜的脸上表情空空荡荡,望着他的方向。

隔着玻璃,双目相对。

车很快开走,她的身影也飘去了身后。

……

许沁没在原地多待,室外太冷了。

返回办公室的时候,突然想起詹小娆,想以她的性格,会怎么做。也就是那个时刻,许沁隐隐意识到,那天詹小娆的受挫,不会是终止。

而这个证实来得异常迅速而迅猛。

次日晚上,许沁再一次见到詹小娆,在肖亦骁的酒吧。

自坐在一起后,许沁就观察到詹小娆一整晚都在玩手机,看手机的表情一下含笑一下皱眉的,手指时而在屏幕上打得飞快,时而停下犹豫琢磨。

肖亦骁问:“聊了一整晚了啊,跟谁呢这么如胶似漆的?”

詹小娆从手机里抬起头,沮丧脸:“单聊。发了几十条短信了,约他吃宵夜,就是不回。这男的够狠。”自言自语,“好不容易等到他休假,不然错过了又得等。”

蒋裕随口问:“又看上哪个男的了,让你这么热脸贴冷屁股的。”

肖亦骁:“她哪次不是死缠烂打。”

詹小娆:“我高兴。”又道,“喜欢就追,不喜欢就分,你们男的不都这样,凭什么我们女的不行?”

“行行行,没说不行啊。”

许沁静静喝着杯中的酒。

詹小娆继续时不时地发短信。许沁不知道她发的些什么内容,是聊天,还是撩人。她猜不出,只能一口一口地喝酒。

快十一点的时候,詹小娆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从沙发里跳起来:“他回我了!”

说着就从包里翻出粉饼和口红补妆:“不陪你们了,约会去。”

许沁看着她把嘴唇涂得殷红,像玫瑰一样。

肖亦骁好奇了:“什么人啊,你这么激动。”

“消防员,我的救命恩人。身材特好,我一定要把他拿下。”詹小娆眉飞色舞的,把化妆品塞回包里,起身离开时留下一句嘚瑟,“名字特好听,宋,焰。走了。”

肖亦骁,孟宴臣,蒋裕三人脸色齐齐一变。肖亦骁和孟宴臣不约而同从各自的方向瞥了许沁一眼。

许沁面不改色,喝着酒,吃着水果。

她吃完了,拿纸巾擦擦手,起身:“我去洗个手。”

酒吧洗手间外的走廊上,一对新认识的男女抱在一起疯狂亲吻。他们会在今晚开房,滚床单,一夜情,第二天或继续,或形同陌路。

许沁走进洗手间,拨开水龙头,挤洗手液,搓洗,冲水;再打洗手液,搓洗,冲水;不断重复。

直到一位补完妆又上完厕所的姑娘察觉异样,小声问了句你还好吧?许沁才意识到手心手背剧烈刺痛着。都说手连着心,所以此刻心才会一刺一刺地疼吧。

她看着自己一双手,忘了从何时有的强迫症与洁癖,忘了自己为何选择做医生。

过去的一切回忆,好像都要没什么用处了。

她洗了把脸,还是收拾好了情绪,回到朋友们中间,又坐了一个多小时。

望着周围尽兴的人群,她忽然不知今晚该如何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不知今晚该如何入睡,索性闭眼喝酒。

她酒量不太好,接连喝了三杯威士忌,人已昏昏沉沉,说困了想回家了。

原想自己打车,但孟宴臣和肖亦骁坚持送她回去,看着她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下楼时,肖亦骁问:“她这是借酒浇愁?”

孟宴臣沉默良久,却说:“壮胆。”

……

冬夜,月光皎洁。

棕榈花园后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孟宴臣坐在黑暗的车里,盯着小区后门。肖亦骁靠在副驾驶座上,一反常态的沉默。

果然,在夜色中看见了许沁。她脚步有些晃,出了小区,走向五芳街。

肖亦骁用力地揉了揉额头,转头看孟宴臣。孟宴臣望着夜幕里那瘦小的身影,一动不动。肖亦骁叹了口气,下了车尾随而去。

……

深夜的五芳街是有些骇人的,街道昏暗,静静悄悄,一排排老式的房子在夜里映出幽深的轮廓。树枝也光秃秃的,鬼魅一般。

许沁脚步有些微的漂浮,但一路快速地穿街走巷,到了翟家院子门口。她走上台阶,一拍朱漆大门,大门紧闭。

她用力拍了两下,寒风把手吹得生疼。她拍着拍着,突然喊出一声:

“宋焰!”

她极少大声喊话,此刻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夜空,听着陌生而不真实。

“宋焰!”

她愈发用力地拍门,愈发大声地呼喊:“宋焰!”

有人来开门,是翟淼,披着件羽绒服,冻得打颤,见了许沁,一脸惊诧:“你干嘛?知道几点了吗?”

许沁推开她就往里头走,绕过影壁和长廊进了院子,舅舅舅妈也披着衣服从正屋出来:“这大半夜的,怎么了?”

许沁直奔西厢房,拍门,声音却稍稍低了下去,唤:“宋焰。”像是怕把里头的人从梦里惊醒似的。

“宋焰。”她平静地拍了拍门,“宋焰,我是许沁。”

翟淼跑过来,有些烦躁地嚷:“我哥今晚没回来。”

许沁明显愣了一愣,呆立两秒了,又推了两下门,推不动。这才走到窗边往里头看。窗帘没拉,床上被子叠得整齐。

他跟别的女人出去了,没有回来。

而现在已是凌晨两点。

或许……

许沁站在窗边,突然低下头,拿双手捂住了脸。

很久都再没动静。

院里三人一时面面相觑。舅舅对翟淼示意了一下,翟淼翻翻白眼,走过去:“人不在,你回去吧。”

许沁依旧无声无息的,捂着脸,像一尊没了生命的塑像。

翟淼冷得要死,又烦躁起来,刚要发作,听许沁极轻地说了一句话,像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