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老兄,你看起来像是去神游了。”

“抱歉,你最好拿着他的照片去警署一楼,报案说他失踪了。”

“照片?”女子发出尖厉的笑声,“我有一张他七岁的照片,这样可以吗?”

“难道你没有他近期一点的照片?”

“你以为谁会拍?”

哈利在灯塔餐厅找到玛蒂娜。餐厅已经打烊,但救世军旅社的接待人员让哈利从后门进来。

玛蒂娜背对哈利站在洗衣间里,正在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哈利为了不吓到她,轻咳一声。

她转过身时,哈利正盯着她的肩胛骨和颈部肌肉,心想她的身体怎么会这么柔软?是不是永远都会这么柔软?她直起身子,侧过头,拨开一绺头发,露出微笑。

“嘿,传说中的哈利。”

她双臂垂落身侧,跟哈利只有一步之遥。哈利好好地瞧了瞧她,只见她苍白的肌肤依然焕发奇特的光彩;敏感的鼻孔翕张着;与众不同的双眼和溢出的瞳孔看起来有如局部月食;嘴唇下意识地抿起,柔软湿润,仿佛刚刚亲吻过自己。滚筒烘干机隆隆作响。

洗衣间内只有他们两人。她深深吸了口气,微微仰头,依然和哈利有着一步之遥。

“嘿。”哈利并未移动。

她的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脸上掠过一丝困惑的微笑,又转过身去,面对工作台,开始叠衣服。

“我很快就好,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我得在假期开始之前写完报告。”

“明天这里会提供圣诞晚餐,”玛蒂娜半回头地说,“你会来帮忙吗?”

哈利摇了摇头。

“有事?”

今天的《晚邮报》在她旁边的工作台上摊开,其中一整版都在报道昨晚加勒穆恩机场发现一名救世军军官陈尸在厕所中。报上引述甘纳·哈根发表的声明,目前凶手与动机依然不明,但可能跟上周在伊格广场发生的枪杀案有关。

由于两名死者是兄弟,加上警方怀疑一名身份不明的克罗地亚人,媒体已开始揣测命案背后的原因可能跟家族仇恨有关。《世界之路报》说多年前卡尔森家族曾前往克罗地亚旅游,该国素有血债血偿的传统,使家族仇恨之说成为可能。《每日新闻报》有篇文章提醒大家不要对克罗地亚人产生偏见,将他们跟来自塞尔维亚和科索沃阿尔巴尼亚的犯罪分子混为一谈。

“萝凯和欧雷克邀请了我,”哈利说,“我刚刚去给欧雷克送圣诞礼物时,他们邀请我的。”

“他们?”

“她。”

玛蒂娜点了点头,继续叠衣服,仿佛哈利说了一件她必须想清楚的事。

“这是不是代表你们两个人?……”

“没有,”哈利说,“不是那个意思。”

“那她还跟那个人在一起吗?那个医生?”

“据我所知是这样。”

“你没问?”哈利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股受伤的怒意。

“他们的事跟我无关,我只知道那个医生要跟他父母一起过圣诞节,就这样而已。所以你一直会在这里?”

她叠着衣服,沉默点头。

“我是来说再见的。”哈利说。

玛蒂娜点了点头,没有回头。

“再见。”他说。

她叠衣服的手停了下来,他看见她的肩膀上下起伏。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说,“现在你可能不这么想,但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样下去……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玛蒂娜转过身来,眼中噙着泪水:“我知道,哈利,但我还是想要,至少维持一段时间,难道这样也算要求太多吗?”

“不算,”哈利露出苦笑,“一段时间会很棒,但最好现在就说再见,不要等到会心痛的时候再来说再见。”

“可是现在就会心痛了,哈利。”第一颗泪珠滚落她的脸颊。

倘若哈利不够了解玛蒂娜·埃克霍夫,可能会认为这么一个年轻女子不可能懂得心痛是什么。而这时他想起母亲曾在医院说过的话:“世上比活着没有爱更空虚的,是活着没有痛。”

“我要走了,玛蒂娜。”

哈利转身离去。他走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子旁,敲打车窗。车窗降下。

“她已经长大了,”哈利说,“所以我不确定她是否需要这么密切的关注。我知道你还是会继续这样做,但我只是想把话说出来而已。圣诞快乐,祝你一切顺利。”

里卡尔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只是点了点头。

哈利迈步朝奥克西瓦河的方向走去,感觉天气已经回暖。

十二月二十七日,哈福森下葬。这天阴雨绵绵,融化的雪水如湍急的小溪般流过街道,墓园里的积雪灰白沉重。

哈利负责抬棺,前方是哈福森的弟弟,哈利从他的步态看得出来。

丧礼结束后,众人聚在瓦尔基丽酒吧。瓦尔基丽是一家很受欢迎的酒吧,大家都称之为瓦基酒吧。

“过来吧,”贝雅特带着哈利离开其他人,来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大家都在那里。”她说。

哈利点了点头,克制住自己,没把脑子里浮现的一句话说出来:可是毕悠纳·莫勒不在那里。后来莫勒没跟任何人联系过。

“哈利,有几件事我必须知道,因为案子没有侦破。”

哈利看着贝雅特,只见她脸色苍白,神色哀戚。哈利知道她并非滴酒不沾,但她杯子里盛的只是法里斯矿泉水。换作他,今天一定会用任何可以到手的东西来麻痹自己。

“案子还没结束,贝雅特。”

“哈利,难道你以为我没长眼睛吗?案子已经交到克里波一个无能的白痴警官手里,他只会把文件搬来搬去,一直挠他那颗没脑子的头。”

哈利耸了耸肩。

“但你已经破案了,对不对,哈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想告诉别人而已。”

哈利啜饮一口咖啡。

“为什么,哈利?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本来就决定要告诉你,”哈利说,“只是想等过一阵子再说。去萨格勒布雇用杀手的人不是罗伯特,而是约恩。”

“约恩?”贝雅特大吃一惊。

哈利说出钱币和流浪汉埃斯彭·卡斯佩森的事。

“但我必须加以确认,”他说,“而唯一能指认约恩去过萨格勒布的人是史丹奇的母亲,所以我跟她谈了条件,把约恩的手机号码给她,她正好在约恩强暴索菲娅的那天晚上打给他。她说约恩一开始说的是挪威语,但她没出声,所以约恩又用英语说:‘是你吗?’显然以为打电话给他的是小救赎者。事后史丹奇的母亲打给我,确认电话里的声音跟她在萨格勒布听见的一样。”

“她百分之百确定吗?”

哈利点了点头:“她说她‘非常确定’,还说约恩的口音错不了。”

“那她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要我保证她儿子不会被我们的人射杀。”

贝雅特喝了一大口法里斯矿泉水,仿佛需要将她听见的这句话和水一起吞下去。

“你答应了?”

“对,”哈利说,“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重点,杀害哈福森的人不是史丹奇,而是约恩·卡尔森。”

贝雅特张口结舌,看着哈利,眼眶逐渐盈满泪水,接着用悲恸的语气低声说:“哈利,这是真的吗?还是你故意这样说,想让我好过一点?因为你认为我无法忍受凶手逍遥法外的事实?”

“呃,我这边有一把折叠小刀,是约恩强暴索菲娅的第二天在罗伯特家的床底下找到的,如果你拿去请鉴定人员比对上面的血迹是否符合哈福森的DNA,我想你的心情应该会平静一点。”

贝雅特看着水杯。“我知道报告上写了你去过那间厕所,但什么人也没看见。不过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以为你看见了史丹奇,却没有阻止他。”

哈利沉默不语。

“我想你之所以不告诉别人你知道约恩有罪,是因为你不想让别人阻碍史丹奇执行任务,杀了约恩。”贝雅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但如果你以为这样我会感谢你,那你就错了。”

她把水杯重重放在桌上,有些人朝他们望来。哈利保持缄默,静静地等待。

“哈利,我们是警察,我们维护法律和秩序,但我们不审判,而且你也不是能让我获得救赎的救赎者,明白吗?”

贝雅特喘着粗气,用手背擦去脸颊上滑落的泪水。

“你说完了吗?”哈利问道。

“嗯。”贝雅特用执拗的眼神怒视哈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哈利说,“大脑是台单一的机器。也许你说得对,可能我设计了一切,让事情这样发生,但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你知道,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让你得到救赎,”哈利把咖啡一饮而尽,站了起来,“我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救赎。”

圣诞节到新年这段时间,街道被雨水冲刷得非常干净,积雪完全消失。新一年的曙光在零下气温中照亮大地,天空飘落着羽毛般的细雪,冬季似乎被赋予了一个全新的更好的开始。欧雷克收到的圣诞礼物是障碍赛滑雪板,哈利带他去韦勒山的下坡路段,在除雪机开出的弯道上滑雪。第三天去山坡滑雪的回程路上,欧雷克在车里问哈利,他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去山口滑雪。

哈利看见马地亚的车停在车库外,便让欧雷克在车道底端下车,然后独自驾车回家,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聆听老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