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温度约为十四摄氏度,光滑的水泥墙壁间回荡着女法医简短刺耳的说话声,她正在回答哈利的问题。
“没有,我们没有打算验尸,因为结果已经很清楚,死因也非常明显,你不这样认为吗?”法医朝尸体脸部指了指,那里有个大黑洞,大部分鼻子和上唇都不见了,张开的嘴巴露出上排牙齿。
“有点像火山口,”哈利说,“这看起来不像是MP5造成的。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报告?”
“这要去问你的长官,他让我们把报告直接交给他。”
“哈根?”
“对,如果你急的话最好去找他要复印件。”
哈利和贝雅特对视了一眼。
“听着,”法医嘴角一撇,哈利认为那应该是微笑,“这周末我们人手不足,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贝雅特说。
法医和贝雅特朝门口走去,这时哈利的声音传来,两人停下脚步。
“有人注意到这个吗?”
她们转头望向哈利,只见他俯身看着尸体。
“他身上有注射针孔,你们有没有化验他的血液中是否含有毒品?”
法医叹了口气:“他是今天早上送进来的,我们只有时间把他放进冷冻库。”
“什么时候可以完成化验?”
“这很重要吗?”法医问道,看见哈利露出迟疑的神色,便继续说,“你最好说实话,因为如果我们优先处理这件事,就意味着你们急着要的其他报告都得延迟。圣诞节快到了,这里忙得要死。”
“呃,”哈利说,“也许他注射了一管。”他耸了耸肩。“但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想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你们拿走了他的手表?”
“手表?”
“对,那天他去提款机取钱的时候,手上戴着精工SQ50。”
“他没戴表。”
“嗯,”哈利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一定是掉了。”
“我要赶去特护病房。”他们出来后,贝雅特说。
“好,”哈利说,“我搭出租车。你会确认死者身份吗?”
“什么意思?”
“这样我们才能百分之百确定躺在那里的人是史丹奇。”
“当然,这是正常程序。尸体的血型是A型,跟我们在哈福森口袋上发现的血迹一样。”
“贝雅特,这是挪威最常见的血型。”
“对,但他们也正在鉴定DNA,这样你满意了吗?”
哈利耸了耸肩:“这是一定要做的,报告什么时候出来?”
“最快星期二,行吗?”
“要三天?这不太好。”
“哈利……”
他举起双手做防卫状:“好好,我要走了。去睡一会儿,好吗?”
“老实说,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睡一会儿。”
哈利把手放在贝雅特肩膀上,觉得外套底下的她很瘦:“贝雅特,他很坚强的,而且他想留在这里,对吗?”
贝雅特咬着下唇,仿佛要说话,但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哈利坐上出租车,拿出手机,拨打哈福森的手机。无人接听,果然不出所料。
接着他拨打国际饭店的号码,请前台帮他转接酒吧的弗雷德。弗雷德?哪个酒吧?
“另一个酒吧。”哈利说。
“我是警察,”电话转接到酒保那里之后,哈利说,“就是昨天去找小救赎者的那个。”
“什么事?”
“我要找她。”
“她得知坏消息了,”弗雷德说,“再见。”
哈利坐着聆听了一会儿断线的电话,然后将手机放进内袋,望向窗外死寂的街道,想象玛丽亚在教堂点亮另一根蜡烛。
“施罗德酒吧到了。”出租车司机说,并靠边停车。
哈利坐在老位子上,看着半满的啤酒杯。这家酒吧虽然也能叫作餐馆,但实际上更像是卖酒的简陋酒吧,它的骄傲和尊严可能来自客人或员工,或是被烟熏过的墙壁上所装饰的显眼又格格不入的画。
酒吧接近打烊时间,店里人不多,这时却又进来一位客人。那人环视店内,解开大衣纽扣,露出里面的花呢外套,快步走向哈利那桌。
“晚上好,老朋友,”史戴·奥纳说,“你好像总坐这个转角。”
“不是转角,”哈利口齿伶俐地说,“是角落。转角在室外,你会走过转角,但不会坐在转角。”
“那‘转角桌’呢?”
“它不是指转角处的桌子,而是有转角的桌子,就跟‘转角沙发’一样。”
奥纳欣喜地笑了笑,他喜欢这种对话。女服务生走来,奥纳点了杯茶,她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这样说来,劣等生不会被分配到转角喽?”奥纳整理着有红白圆点的领结。
哈利微微一笑:“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吗,心理学家先生?”
“这个嘛,既然你打给我,应该是你想告诉我什么才对。”
“如果要你现在去跟人说他们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该付你多少钱?”
“小心点,哈利,喝酒不只让你自己变得易怒,你也容易激怒别人。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夺去你的尊严、胆量或啤酒,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三样东西都在你的酒杯里。”
“你永远都是对的,”哈利举起酒杯,“所以我要赶快把这杯喝完。”
奥纳站起身来:“如果你想讨论喝酒的事,可以像平常一样去我办公室说。这次咨询结束了,你来付茶钱。”
“等一下。”哈利说。“听着,”他转过身去,把剩下的啤酒放在背后的空桌上,“这是我玩的小把戏,用来控制饮酒量。我点半升啤酒,花一小时喝完,每隔一分钟喝一小口,就好像吃安眠药一样。然后我回家,第二天开始戒酒。我想跟你谈谈哈福森被攻击的事。”
奥纳迟疑片刻,又坐了下来:“详细经过我听说了,真是糟糕透顶。”
“你从中看见了什么?”
“窥豹一斑而已,哈利,甚至连一斑都称不上。”女服务生端上茶,奥纳亲切地对她点了点头,“但你也知道,我瞥见的已经比业界那些饭桶所说的废话有用多了。我看见这次的攻击事件跟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的命案有些类似之处。”
“说来听听。”
“比如说内心深处的怒气发泄、性挫折所导致的暴力。你知道,怒气爆发是边缘性人格的典型特征。”
“对,只不过这个人似乎能控制怒意,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在犯罪现场应该可以找到更多线索。”
“说得好。这个人可能是个受怒意驱动的攻击者,或称为‘行使暴力的人’,业界那些老处女总是让我们这样称呼他们。这种人平常看起来似乎很平静,几乎处于防卫状态。《美国心理学杂志》最近有篇文章就在讨论这种人的内心带着‘沉睡的愤怒’,《化身博士》中的杰克医生和海德先生就是这样。每当海德先生醒来……”奥纳挥舞左手食指,啜饮一口茶,“立刻就变成审判日和世界末日。怒气一旦释放出来,他是无力控制的。”
“听起来对职业杀手来说这是个很方便的人格特质。”
“才不是,不过你是指什么?”
“史丹奇在杀害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和攻击哈福森时,他的杀人风格走样了,这里面掺杂了……不冷静的成分,跟罗伯特·卡尔森命案和欧洲刑警组织寄给我们的报告很不一样。”
“一个愤怒、不稳定的职业杀手?我想世界上也有很多不稳定的飞行员和不稳定的核电厂经理,你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自己的工作。”
“我应该为此干一杯。”
“事实上我刚刚想到的不是你,你知道你有点自恋吗,警监?”
哈利微微一笑。
“要不要告诉我为什么你感到羞愧?”奥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哈福森被刺伤是你的错?”
哈利清了清喉咙:“是我命令他照顾约恩·卡尔森,我也应该教他进行保护工作时必须随时把枪带在身上。”
奥纳点了点头:“所以一如往常,都是你的错。”
哈利朝旁边和店内看去。酒吧闪灯了,剩下的几个客人乖乖把酒喝完,围上围巾,戴上帽子。哈利在桌上放了一百克朗钞票,从椅子底下踢出他的包。“下次再聊吧,史戴,我从萨格勒布回来之后还没回家,现在得回去睡觉了。”
他跟着奥纳走出酒吧,忍不住朝桌上那杯没喝完的啤酒频频回首。
哈利打开家门时,发现大门玻璃被打破,不禁大声咒骂。这是今年他家大门玻璃第二次被打破了。他发现入侵者还花时间贴回玻璃,以免经过的邻居起疑,但却没搬走音响或电视,原因显而易见,因为它们都不是今年推出的新款,也不是去年的,除此之外,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物品。
咖啡桌上的一沓文件被移动过。哈利走进浴室,看见水槽上方的药柜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有个毒虫跑来这里胡作非为。
他看见料理台上放着一个盘子,水槽底下的垃圾袋里丢了炖肉罐头空罐。他觉得满腹疑惑,难道这个不幸的入侵者如此需要食物的慰藉?
哈利躺上床后,就感觉到即将来临的疼痛威胁,只希望能在酒精还发挥作用时睡去。月亮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和床上洒下一道白色光芒。他翻了个身,等待鬼魂出现,他听见窸窣的声响,知道鬼魂迟早会出现。尽管他知道自己产生了酒精中毒性偏执狂的症状,仍觉得自己在床单上闻到死亡和流血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