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相册。”哈利说。

玛蒂娜走进厨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哈利用余光看见她盘起双脚,灵巧得像只猫。

“你不相信相册?”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它们会摧毁忘记的能力。要加牛奶吗?”

玛蒂娜摇了摇头:“但你相信唱片?”

“对,它们用一种更真实的方式说谎。”

“但它们不会摧毁你忘记的能力?”

哈利倒咖啡的手停了下来。玛蒂娜咯咯笑着说:“我才不相信你这套说辞,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认为你是个很浪漫的人,霍勒。”

“去客厅吧,”哈利说,“我刚买了一张很棒的新专辑,现在它还没附着任何回忆。”

玛蒂娜轻巧地坐上沙发。哈利播放了吉姆·史塔克的首张专辑,并在绿色扶手椅上坐下,抚摸粗糙的木质扶手,聆听吉他的第一个音响起。他想起这把扶手椅是在救世军的二手商店“电梯”买的。他清了清喉咙:“罗伯特可能跟一个年纪小他很多的女孩子交往过,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你是问我对年长男子和年轻女子交往有什么看法?”她咯咯一笑,接着又沉默脸红,“还是我对罗伯特喜欢未成年少女有什么看法?”

“我没这么说,但这个女孩子可能只有十几岁,是克罗地亚人。”

“Izgubila sam se.(我迷路了。)”

“什么?”

“这是克罗地亚语,或称为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小时候我们常去达尔马提亚过暑假,那时救世军还没买下厄斯古德庄园。我爸十八岁的时候去南斯拉夫帮助他们在二战之后重建,在那里认识了很多建筑工匠家庭,这就是为什么他指示我们帮助武科瓦尔的难民。”

“关于厄斯古德庄园,你还记得麦兹·吉尔斯特拉普这个人吗?他是吉尔斯特拉普家族的孙子,救世军就是从吉尔斯特拉普家族手里买下厄斯古德庄园的。”

“哦,我记得。我们接管厄斯古德庄园的那一年,他出现过一段时间,但我没跟他说过话,我记得没人跟他说过话,他看起来愤怒又内向,不过我想他也喜欢西娅。”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他不是都不跟别人说话吗?”

“我见过他在看西娅,而且我们跟西娅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会突然冒出来,又一句话都不说。我觉得他看起来很怪,几乎有点让人害怕。”

“哦?”

“对啊。他在厄斯古德的时候睡在我们隔壁,我睡的那个房间里有几个女生,但有一天晚上我醒来时,竟然看见一张脸贴在窗户上,然后就不见了。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人就是他。我告诉其他女生这件事,她们只是说我产生了幻觉,还说我眼睛有问题。”

“为什么?”

“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过来,我给你看,”玛蒂娜拍了拍旁边的沙发,“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瞳孔?”

哈利倾身向前,感觉她的鼻息喷在他脸上,然后看见她褐色虹膜内的瞳孔似乎扩散到虹膜里,形成一个锁眼般的形状。

“这是天生的,”她说,“叫虹膜缺损,但还是可以有正常视力。”

“有意思。”他们的脸非常靠近,哈利闻得到她肌肤和头发的气味。他吸了口气,觉得有种滑入热水浴缸的颤动感。一个短促而坚决的嗡嗡声响起。

片刻之后,哈利才发现这声音来自门口,而不是对讲机。有人站在他家门外的楼梯间。

“一定是阿里,”哈利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的邻居。”哈利花了六秒钟从沙发走到玄关,把门打开,这段时间他想到现在太晚了,不可能是阿里,而且阿里通常会敲门。

到了第七秒,他才发觉自己不该开门。他一看见门外的人,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下你开心了吧。”阿斯特丽有些含混地说。

哈利没有回答。

“我刚吃完圣诞晚餐,你不请我进去吗,哈利小子?”她露出微笑,红唇紧贴牙齿,一只脚横向跨出,站稳身体,细高的鞋跟发出咔嗒一声。

“我现在不方便。”哈利说。

她眯起眼睛,打量哈利的脸,又越过他的肩头望去:“你家有女人在,对不对?这就是你今天没去参加聚会的原因?”

“阿斯特丽,我们改天再聊,你喝醉了。”

“今天聚会我们讨论的是第三步:我们决定让神来看顾我们的生命。但我什么神都看不见,我就是看不见,哈利。”她不是很用力地拿包打了哈利一下。

“第三步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必须照顾自己。”

阿斯特丽直起身子,看着哈利,眼中盈满泪水。“哈利,让我进去。”她低声说。

“这样不会有帮助的,阿斯特丽,”哈利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我叫出租车送你回家。”

阿斯特丽拍开他的手,哈利一脸诧异。“家?”她尖声说,“妈的我才不回家,你这个阳痿无能的淫虫。”

她转过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

“阿斯特丽……”

“滚出我的视线!去干你的贱人吧。”

哈利看着阿斯特丽离去,听见她在楼下弄了半天也打不开大门,嘴里不停地咒骂,过了一会儿大门铰链才发出吱的一声,一切归于平静。

哈利一转身就看见玛蒂娜在他身后的玄关,正慢慢穿上大衣。

“我……”哈利开口说。

“时间不早了,”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我也有点累了。”

凌晨三点,哈利依然坐在扶手椅上,汤姆·维茨用低沉的嗓音唱着艾丽斯,小鼓沙沙作响。

“外面天色迷蒙,你挥舞弯曲的魔杖,一旁是结冰的池塘……”

哈利脑中思绪纷飞。这个时间所有酒吧都已打烊。自从他在集装箱码头把小酒壶里的酒全灌进那只狗的嘴里之后,就一直没再把它装满。他可以打电话给爱斯坦,爱斯坦几乎每晚都在外面开出租车,而且座椅底下一定会放一瓶杜松子酒。

“喝酒不会有帮助。”

除非你相信世上有鬼魂存在。相信它们正环绕着扶手椅,用黑暗空洞的眼窝低头看着他。碧姬妲从海底浮起,船锚依然缠绕在她脖子上;爱伦正在笑,球棒打破了她的头;威廉挂在旋转晾衣架上,犹如西班牙大帆船的船首雕像;汤姆挥舞着血淋淋的断臂,前来要回他的手表。

酒无法让他自由,只能带来暂时的缓解,但现在他愿意付一大笔钱来换一瓶酒。

他拿起电话,按了一组号码。铃声响到第二声,电话被接起。

“哈福森,情况如何?”

“天气好冷。约恩和西娅正在睡觉,我坐的这个房间可以看见外面的路。明天我得补一觉。”

“嗯。”

“明天我们还得开车回西娅的公寓拿胰岛素,她有糖尿病。”

“好,带约恩一起去,我不想留他一个人。”

“我可以叫别人过来。”

“不要!”哈利厉声说,“暂时先不要让别人参与。”

“好的。”

哈利叹了一声:“听着,我知道当保姆不是你的分内工作,告诉我,要怎么补偿你。”

“这个嘛……”

“说啊。”

“我答应过贝雅特,圣诞节之前要找一天晚上带她去吃碱鱼,她从来没吃过这道料理,可怜的家伙。”

“没问题。”

“谢了。”

“还有,哈福森?”

“嗯?”

“你……”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你很好。”

“谢啦,长官。”

哈利挂上电话。汤姆·维茨唱着冰鞋在池塘冰面上写出艾丽斯的名字。

21 萨格勒布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他坐在苏菲恩堡公园旁的人行道上,只垫了一块硬纸板,冷得全身发抖。现在是高峰时间,路人行色匆匆,但有些人还是在他面前的纸杯里丢了几克朗。圣诞节就快到了。他的肺因为吸了一整晚黑烟而发疼。他抬起双眼望着歌德堡街。

他想起流经武科瓦尔的多瑙河是多么有耐心且无法阻挡,现在他也必须耐心等候战车出现,等候恶龙从洞穴里探出头来,等候约恩·卡尔森回家。他看见一双膝盖停在面前。

他一抬头就看见一名手拿纸杯的红须男子愤怒地高声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