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哈利说。
“他什么也没说,”她说,“可是他的行为举止看起来很像战争难民,梦游般的动作仿佛他已经死了,只是在无意识地行动。”
“嗯,里卡尔跟他说过话吗?”
“可能吧,你要他的电话吗?”
“请给我。”
“稍等一下。”
玛蒂娜说得没错。哈利回想起史丹奇爬出雪地后的模样,冰雪从他身上掉落,他只是双手低垂,面无表情,宛如电影《活死人之夜》中爬出坟墓的僵尸。
哈利听见咳嗽声,在椅子上一转身就看见办公室门口站着甘纳·哈根和戴维·埃克霍夫。
“打扰到你了吗?”哈根问道。
“请进。”哈利说。
两人走了进来,在桌子对面坐下。
“我们想听听报告。”哈根说。
哈利还来不及问“我们”指的是谁,玛蒂娜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并说出一组号码。哈利赶紧抄下。
“谢谢,”他说,“晚安。”
“我在想……”
“我得挂电话了。”哈利说。
“嗯哼,晚安。”
哈利挂上电话。
“我们尽快赶来了,”玛蒂娜的父亲说,“真是太糟糕了,发生了什么事?”
哈利朝哈根望去。
“请跟我们说明。”哈根说。
哈利详细说明了逮捕行动怎样失败,子弹怎样击中警车,以及他是怎样穿越公园追逐嫌疑人的。
“既然你已经追到那么近,手中又有MP5,为什么不对他开枪?”哈根问道。
哈利清了清喉咙,稍等片刻,观察埃克霍夫。
“怎么样?”哈根的口气开始不耐烦。
“当时很暗。”哈利说。
哈根凝视了一会儿他的警监,才说:“所以当你们闯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在街上游走。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在零下四摄氏度的深夜,一个杀手会在室外?”他压低声音,“我想你应该派了人二十四小时保护约恩·卡尔森吧。”
“约恩?”埃克霍夫说,“他不是在伍立弗医院吗?”
“我派了一个警员守在病房外,”哈利说,力求语声镇定,“我正要问他是否一切正常。”
冲击乐队《伦敦呼唤》一曲的前四个音符,在伍立弗医院神经外科病房区的走廊间响起。一名男子顶着扁塌的头发,身穿浴袍,握着移动输液架,从守在病房门口的警员面前走过,并用斥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警员不顾医院规定,接起手机。
“我是斯特兰登。”
“我是霍勒,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没什么,只有一个失眠病人在走廊里晃来晃去,看起来贼头贼脑的,但应该无害。”
男子的鼻子发出呼哧声,继续在走廊里来回走。
“今晚早些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有,热刺队在白鹿巷球场被阿森纳队打得落花流水,还有停电了。”
“病人呢?”
“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有没有查看是否一切正常?”
“除了很难相处,一切都很正常。”
斯特兰登听见手机那头传来异样的静默:“开玩笑的啦,我立刻去查,不要挂断。”
病房里闻起来有甜甜的气味,斯特兰登心想,应该是糖果的味道。走廊上的光线扫过房间,随着房门关上而消失,但他已看见枕头上的脸部轮廓。他走上前去。病房里很安静,太安静了,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一起消失,就连某种声音也不见了。
“卡尔森?”
没有回应。
斯特兰登咳了一声,提高嗓音又叫了一次:“卡尔森。”
病房里非常安静,哈利的声音清楚地响起:“怎么回事?”
斯特兰登把手机拿到耳边:“他睡得很熟。”
“你确定?”
斯特兰登仔细观察枕头上的那张脸,发现了令他困惑的原因。卡尔森像婴儿一般熟睡,但成年男子睡觉时通常会打鼾。他把耳朵凑到约恩面前,聆听呼吸声。
“喂?”手机里传来哈利的高声呼喊,听起来十分遥远,“喂?”
16 难民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太阳把他照得暖洋洋的。微风吹过沙丘,使绿草上下起伏,不断点头,表示感谢。他刚才一定下水游过泳,因为他身体底下的毛巾是湿的。“你看。”他母亲伸手一指。他以手遮眉,望向闪闪发光、蓝得不可思议的亚得里亚海,看见一名男子涉水朝海滩走来,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那是他的父亲。父亲后面是波波和乔吉。一只小狗游在父亲身旁,小尾巴有如旗杆般直直竖起。他看着他们,只见有更多人从海中升起,其中有些人他十分熟悉,例如乔吉的父亲;其他人则有些面熟,例如巴黎公寓门口的那张脸。突然,那些面孔扭曲变形,难以分辨,犹如怪异面具般对他做出鬼脸。太阳消失在云层后方,温度骤降。面具开始大声吼叫。
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身体侧面剧烈疼痛。原来这里是奥斯陆,而他身处门廊楼梯下的地板上。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张口吼叫,他只听得懂一个词,这个词跟他的母语几乎一样:Narkoman(毒虫)。
接着,身穿短皮夹克的男子后退一步,抬起了脚。这一脚正好踢中他的疼痛之处,令他痛得在地上打滚。皮衣男子后方还有一名男子,正捏着鼻子大笑。皮衣男子朝大门指了指。
他看着那两个人,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感觉外套湿湿的,但手枪还在身上,弹匣里还有两发子弹。如果他用枪威胁,他们可能会报警。
皮衣男子大喊,举起了手。
他扬起一只手臂防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捏着鼻子的男子打开大门,咧嘴笑着,趁他走出门时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大门在他背后关上,他听见那两名男子爬上楼梯。他看了看表,凌晨四点。天色仍黑。他感到寒气钻入骨髓,全身又冷又湿。他用手摸了摸外套背后和裤管,觉得都是湿的,还散发着尿骚味。难道他尿裤子了?不对,他一定是躺在地面的一摊尿上,原本尿是结冰的,后来被他的体温融化。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起身行走,不再顾虑旁边经过的车辆。
病人低声说了句:“谢谢。”马地亚·路海森关上门,瘫坐在办公椅上,打个哈欠,看了看时钟。六点。再过一小时,早班人员就会来换班,然后他就可以回家睡几小时,再前往萝凯在山上的家。现在萝凯可能还在霍尔门科伦区的木造大宅里,安稳地睡在被窝中。他和欧雷克似乎还找不到相处的节奏,但有一天他一定会找到。欧雷克并不是不喜欢他,而是跟萝凯那个警察前男友有着过于强大的联结。没想到一个小孩竟可以毫不迟疑地把一个有酒瘾的男人当成父亲和榜样。
有一阵子他想对萝凯提起这件事,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因为这样只会让他看起来像个无助的白痴,或让萝凯怀疑他对他们母子来说是不是合适的男人。而他的目标就是这个:成为合适的男人。为了留住萝凯,成为什么样的男人他都愿意,而且他必须知道自己得成为什么样的男人才行。于是他问了:这个警察到底有什么特别?萝凯回答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她爱过他。若不是这番回答,马地亚还不曾留意萝凯从未在他身上用过“爱”这个字。
马地亚抛开这些无聊的念头,在电脑上查看下一位病人的名字,走到护士接待病人的中央走廊。这时天色仍黑,走廊上空无一人,于是他走进等候室。
等候室的五人朝他望去,露出乞求的眼神,希望下一个能轮到自己。只有一名男子睡在远处角落里,张着嘴巴,头倚墙壁。一定是只毒虫,那件蓝色外套和阵阵尿骚味是最好的证明,而且那人一定会说身体疼痛,要求开药。
马地亚走到男子旁边,皱起鼻子,用力摇了摇他,立刻后退一步。很多毒虫都有过睡觉时被抢劫金钱和毒品的经历,多年的这种生活使他们已养成习惯,只要被惊醒就下意识地挥拳打人或拿刀刺人。
男子眨了眨眼,用意外清澈的眼神看着马地亚。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马地亚问道。当然,标准程序应是在确保隐私的环境下才可以问病人这个问题,但马地亚已经受够了这些毒虫和酒鬼,因为他们占用了其他患者的时间和资源。
男子裹紧外套,一言不发。
“哈罗!你恐怕得说明你坐在这里的原因。”
男子摇了摇头,朝其他人指了指,仿佛是说还没轮到他。
“这里不是休息室,你不能在这里睡觉,快点离开。”
“我听不懂。”男子说。
“离开,”马地亚说,“不然我就报警。”
马地亚惊讶地发现自己必须极力克制,才不会把这个浑身发臭的毒虫从椅子上拖下来。其他人纷纷转头望来。
男子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出入口的玻璃门关上后,马地亚依然站在原地看着男子的背影。
“你把那种人撵出去真是太好了。”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马地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也许他对萝凯说“我爱你”的次数不够多。也许原因就是这个。
早上七点半,神经外科病房区窗外的天空依然黑沉沉的。十九号病房内,警察斯特兰登低头看着整齐无人的病床,这张床约恩·卡尔森曾经躺过。他心想,不久后另一个病人会躺在这张床上。现在冒出这种念头真奇怪。但他真得找一张床躺下,好好睡一觉。他打了个哈欠,检查是否有东西遗留在床边的桌上,然后拿起椅子上的报纸,转身离开。
门口站着一名男子,是霍勒警监。
“他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