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好的春日里,她驾车前往救世军总部。

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接见了她,两人寒暄,才三秒钟她就看出埃克霍夫是个跋扈的领导者,而她非常懂得操控这种人。她心想,这件事可能会很顺利。埃克霍夫领着她进入会议室,里面放着华夫饼和难以下咽的咖啡,还有一名年长的男子和两名年轻男子。年长的男子是总书记,退休在即的中校。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是里卡尔·尼尔森,他个性羞怯,乍看之下颇像麦兹·吉尔斯特拉普。朗希尔德和另一名年轻男子握手时大吃一惊,只见他露出犹豫的微笑,自我介绍说他叫约恩·卡尔森。令朗希尔德吃惊的不是约恩高大驼背的外形,不是开朗的孩子般的脸蛋,也不是温暖的声音,而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视着她,看透她的内心,就像他过去那样。那是约翰尼斯的眼睛。

会议的第一部分,总书记报告说挪威救世军的收入仅有不到十亿克朗,其中大部分来自救世军二百三十处房产的租金收入。朗希尔德坐在椅子上近乎出神,她不断地制止自己盯着约恩看,看他的头发,看他的双手静静地放在桌上,看他的肩膀有点撑不起那件黑色制服。朗希尔德小时候也有一套救世军制服,她总是会把救世军和老头、老太太联想在一起,这些老人虽然不相信死前的世界有何意义,但仍面带微笑唱着三和弦的歌曲。她虽未认真思考过,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救世军由一些无法在世上立足的天真的人组成,这些人都是傻瓜,他们毫无生气,没人想跟他们玩,但人们知道救世军里有个团队,即使是这种人也可以符合要求:在背景里伴唱。

总书记发言完毕后,朗希尔德向他道谢,并打开她带来的文件夹,把一份文件递给总司令。

“这是我们开出的价码,”她说,“详细写出了我们感兴趣的是哪些房产。”

“谢谢。”总司令说,并细看那份文件。

朗希尔德想读懂他的表情,但知道这没有多大意义。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副阅读用眼镜,但并未使用。

“我们的专家计算之后会提出建议。”总司令微笑着将文件递给约恩。朗希尔德注意到里卡尔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

她把名片越过桌面递给约恩。

“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清楚,请打电话给我。”她感觉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肢体的真实抚慰。

“谢谢你特地跑一趟,吉尔斯特拉普夫人,”总司令拍了拍手,“我们一定会给你答复,大概要多久……约恩?”

“不会太久。”

总司令愉快地露出笑容:“不会太久。”

四人送朗希尔德到电梯前,等电梯时众人沉默不语。

电梯门打开时,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对约恩低声说:“打电话给我,随时都可以。”

她想跟约恩目光相触,再次感觉他的眼神,但没成功。独自搭电梯下楼时,她突然感到血液奔腾,痛苦即将爆发,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

三天后,约恩打电话来表示拒绝。他们评估过她开出的价码,最后决定不卖。朗希尔德慷慨激昂地为她所开出的价码辩护,指出救世军的房产在市场上很值钱,但缺乏专业经营,房租过低,使他们不断亏损,因此救世军应该让投资多元化。约恩静静地聆听,并未打岔。

“谢谢你,吉尔斯特拉普夫人,”她说完之后,约恩说,“如此周全地思考这个提案。我是读经济的,并非不同意你的说法,但是……”

“但是什么?我的计算结果非常清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呼吸,十分兴奋。

“但还有人的因素需要考虑。”

“人的因素?”

“也就是房客,他们都是人,很多老人已经在那里住了一辈子,比如退休的救世军军人或难民,他们需要安全的住所。这就是人的因素。为了整修房屋,以便于之后出租或出售谋利,你一定会把他们都赶出去。就像你说的,计算结果非常清楚。这是你所注重的经济考虑,我接受,那么你接受我的考虑吗?”

朗希尔德喘了口气。

“我……”她开口说。

“我很乐意带你去看看这些人,”约恩说,“这样你会更了解。”

她摇了摇头。“关于我们的用意,我想澄清一些误会,”她说,“星期四晚上你有事吗?”

“没有,可是……”

“我们八点在美馔食府见。”

“美馔食府是……?”

她微微一笑:“是家餐厅,在福隆纳区,出租车司机应该知道在哪里。”

“如果是在福隆纳区,我可以骑车过去。”

“好,到时见。”

她把麦兹和公公找来开会,报告结果。

“听起来关键在于这个顾问,”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说,“只要对付得了他,那些房产就是我们的了。”

“可是我跟你说,他对我们开的任何价码都没兴趣。”

“哦,他会有兴趣的。”阿尔贝特说。

“他不会的!”

“对救世军来说,他不会有兴趣,他可以尽情挥舞他的道德旗帜,但我们可以诉诸他个人的贪欲。”

朗希尔德摇了摇头:“他不是这种人。他……他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每个人都有价码,”阿尔贝特微笑着,在朗希尔德面前像节拍器般摇了摇食指,“救世军以虔敬主义[6]为基础,这是他们走向宗教的实际方式,所以虔敬主义在缺乏生产力的北方受到欢迎:面包第一,然后再祈祷。我建议出两百万。”

“两百万?”麦兹倒抽一口气,“就为了……建议卖出?”

“当然条件是让救世军愿意出售房产,不解决这件事就不付钱。”

“但这个金额还是太荒唐了。”麦兹抗议道。

阿尔贝特瞥了他一眼,说:“荒唐的是我们的家族财富竟然在经济开始复苏时还大幅缩水。”

麦兹张大了口,宛如水族箱里的鱼,发不出一丝声音。

“如果他们这个顾问认为我们开出的价码太低,是不会有兴趣议价的,”阿尔贝特说,“所以我们必须一拳就把他打倒。两百万。你说呢,朗希尔德?”

朗希尔德缓缓点头,望着窗外,只因她不想看低头坐在台灯后方阴影中的丈夫。

她抵达美馔食府时,约恩已在位子上等候。他看起来比她记忆中小了一号,可能因为他穿的是廉价西装而不是制服——她想这套西装应该是在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买的;或者是因为他在这家时髦的餐厅里看起来很不自在。他站起来迎接她,却把桌上的花瓶撞倒了,两人同时伸手去救花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之后他们谈天说地,他问起她是否有小孩,她只是摇了摇头。

那他有小孩吗?没有,原来如此,那他或许有……不,也没有。

话题转到救世军名下的房产,朗希尔德发现约恩在辩论时没有平常的火花,只是露出礼貌的微笑,啜饮红酒。她把价码提高百分之十。他摇了摇头,依然微笑,称赞她的项链很衬她的肤色。

“这是我母亲送我的。”她说起谎来毫不费力,心想他欣赏的应该是她的双眼,那对浅蓝色虹膜和清澈的巩膜。

在主菜和甜点之间,朗希尔德抛出两百万佣金的条件。她没注视约恩的眼睛,因为约恩只是静静地看着酒杯,突然脸色发白。

最后,约恩终于轻声说:“这是你的主意吗?”

“是我跟我公公的。”朗希尔德发现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

“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

“对,除了我们两个人和我先生,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万一这件事被曝光,我们受到的伤害会……呃,跟你一样。”

“难道是因为我说过或做过什么吗?”

“什么?”

“你和你公公为什么认为我会接受这笔钱?”

约恩抬眼朝朗希尔德望去,她感觉自己满脸通红,她记得自己自从青春期以来就没有脸红过了。

“甜点不要上了,好吗?”约恩拿起大腿上的餐巾,放在桌上的餐盘旁边。

“请你花点时间考虑再答复,约恩,”朗希尔德结巴地说,“这是为了你好,这样你就有机会实现一些梦想。”

这些话就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十分刺耳。约恩对服务生打了个手势,表示买单。

“什么梦想?成为腐败的仆人,还是悲惨的叛逃者?开着豪车,同时看着我,一个普通人的所有梦想都在我四周变成废墟?”他愤怒得声音发颤,“这就是你拥有的梦想吗,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

她无法回答。

“我一定是瞎了眼。”约恩说,“你知道吗?当我见到你时,我以为我看到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你看见的是我。”朗希尔德低声说,感觉自己就要开始颤抖,就像那时在电梯里一样。

“什么?”

她清了清喉咙:“你看见的是我。很抱歉我冒犯你了。”

接下来的沉默中,她感觉自己穿过温热和冰冷的水不断下沉。

“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她说,服务生走来,从她手中接过信用卡,“这不重要,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不重要。可以陪我去维格兰雕塑公园散散步吗?”

“我……”

“请你陪我,好吗?”

他是不是在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她?

那双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怎么可能流露出惊讶?

朗希尔德低头从霍尔门科伦区自家公寓的窗户向外望,她看着下方的黑暗广场。维格兰雕塑公园,一切的疯狂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午夜过后,救济巴士停进车库,玛蒂娜感到一种愉悦的疲惫,而且觉得受到了祝福。她站在救世军旅社前的人行道上,旅社位于阴暗狭小的汉道斯街上。她正等着里卡尔把车子开过来,突然听见后方地上传来冰雪的嘎吱声。

“嘿。”

她转过头去,感觉心跳停止了,她看见孤单的路灯下有个高大的身影。

“你不认得我了?”

她的心脏跳了一下、两下,接着是三下、四下。她认出了那个声音。

“你在这里干吗?”她问道,希望自己的声音并未透露出刚刚她有多害怕。

“我得知今天晚上救济巴士是你值班,午夜之后巴士会停到这里。案情有了进展,我也做了一些思考。”男子向前踏了几步,灯光洒在他脸上,他的面容比她记得的还要坚毅苍老,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在二十四小时里忘记这么多,“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