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哈利心想,把我这个白痴留在这里,好好反省待人接物的道理。
走廊一头传来奔跑声,哈利循声望去。
原来是哈福森正曲折地穿过病人、访客和护士,鞋底啪啪作响地朝哈利奔来。他在哈利面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递出一张纸,上面印有不均匀的黑色字迹,纸是亮面的。哈利一接过来,就知道它来自犯罪特警队的传真机。
“这是旅客名单的一页,我一直打电话找你……”
“医院不能开手机,”哈利说,“有什么发现吗?”
“我顺利拿到名单了,也发给了亚历克斯,他立刻帮我们查出其中几个乘客有轻微犯罪的前科,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只不过有个地方有点奇怪……”
“哦?”
“两天前有位旅客抵达奥斯陆,原本要搭昨天的班机离开,可是却把机票延到今天。这个人叫克里斯托·史丹奇,但是他今天又没出现,这很奇怪,因为他买的是特价机票,没办法改签其他航班。名单上写着他是克罗地亚公民,所以我请亚历克斯去询问克罗地亚的国家登记处。克罗地亚不是欧盟成员,但他们很希望加入欧盟,所以非常配合……”
“说重点,哈福森。”
“克里斯托·史丹奇这个人不存在。”
“虽然史丹奇可能跟这件案子无关,”哈利搔了搔下巴,“但还是很有意思。”
“当然。”
哈利看着旅客名单。克里斯托·史丹奇。这只是个名字,但旅客登机时航空公司会要求出示护照,用来对比旅客名单上的名字,同样,酒店也会要求房客出示护照。
“清查全奥斯陆的酒店房客名单,”哈利说,“看看过去两天哪家酒店住了这个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人。”
“我马上去查。”
哈利直起身子,对哈福森点了点头,希望这个动作表达了他想说的话,也就是他对哈福森的表现感到满意。
“我要去找我的心理医生了。”哈利说。
心理医生史戴·奥纳的诊所位于史布伐街,这里没有电车经过,街上行人大多由三种人构成,形成一种有趣的景象。第一种人是从塞兹健身中心走出来的家庭主妇,她们注重身材,走起路来充满自信,脚步轻快。第二种人是从盲人机构走出来的导盲犬主人,他们走起路来小心谨慎。第三种人是从收容所走出来的吸毒者,他们衣衫褴褛,走起路来漫不经心。
“这么说罗伯特·卡尔森喜欢未成年少女,”奥纳把花呢大衣挂在椅背上,双下巴向下挤在领结上,“当然这种倾向的形成原因有很多种,但我想他是在笃信宗教的救世军环境中长大的,对不对?”
“对,”哈利抬头看着堆满书本的混乱的书架,这些书都是奥纳的,他是哈利的专业私人顾问,“他既然是在极其封闭的宗教团体里长大的,怎么会产生变态行为?真是奇怪。”
“一点也不奇怪,”奥纳说,“你所提到的性侵行为,发生在基督徒身上的比例是非常高的。”
“为什么?”
奥纳十指相触,开心地咂了咂嘴:“如果一个人在童年或青少年时期因为性欲的自然表达而受到父母的惩罚或羞辱,他这方面的人格就会受到压抑,正常的性成熟也会受到阻碍,如此一来性欲就会去寻找其他出口,你可以说这些出口是‘不正常的’。于是这些人成年之后,会试着回到他们生命中曾经不被允许自然表达的时期来释放性能量。”
“比如说穿尿布。”
“没错,或是玩排泄物。我记得加州有个议员……”
哈利咳了一声。
“或者,这些成年人会回到所谓的核心事件,”奥纳接着说,“这个事件多半跟他们最后一次成功表达性意图,也就是最后一次成功的性行为有关。可能是青少年时期没被发现或惩罚的某种迷恋或性接触。”
“或是性侵?”
“对,他们认为情况可以掌控时,就会觉得很有力量,跟受到羞辱是正好相反的,于是他们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会不断寻求这种情境的重现。”
“所以说,要成为性侵者也没这么容易喽?”
“是的。有些人在青少年时期只因为有健康正常的性欲,翻阅色情杂志而被发现,结果就被打得全身瘀青。如果要把一个人成为性侵者的概率拉到最高,那就让他有个暴力相向的父亲,有个性事索取无度且具侵略性的母亲,还要有个压抑事实、肉体的私欲会被地狱之火所奖赏的环境。”
哈利的手机发出哔哔声,他拿出手机,读取哈福森传来的简讯。命案前一晚有个名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男子下榻奥斯陆中央车站旁的斯坎迪亚饭店。
“嗜酒者互诫协会怎么样?”奥纳问道,“有没有帮助你戒酒?”
“这个嘛,”哈利站了起来,“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一声尖叫吓了他一跳,把他拉回现实。
他回头望去,看见一双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和一张有如黑洞般张大的嘴巴,就在他面前几厘米的地方。有个孩子将鼻子压在汉堡王游乐区的玻璃上,然后向后倒去,发出兴高采烈的尖叫,他倒在地毯上无数的红、黄、蓝三色塑料球中。
他擦去沾在嘴巴上的番茄酱,将托盘里剩下的东西丢进垃圾桶,匆匆踏上卡尔约翰街。他在西装外套里缩成一团,但仍不敌寒冷的无情侵袭。他决定先去斯坎迪亚饭店订个像样的房间,然后去买件新大衣。
六分钟后,他穿过饭店大门,走进大厅,排在看起来像在登记入住的一对男女后方。女前台瞥了他一眼,并未认出他来,随即在新房客的文件面前低头,用挪威语说话。前方那名女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她是个美丽的金发女子,即使打扮朴素也很美。他对女子回以微笑,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因为他见过这名女子,就在数小时前约恩·卡尔森住处外的歌德堡街上。
他并未移动,只是低下头,把手伸进外套口袋,紧紧握住枪柄。这样做让他安心不少。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望向柜台后方的镜子,映入眼中的是模糊的双重影像。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度睁开眼睛,镜中高大男子的影像逐渐清晰。男子头发极短,皮肤苍白,鼻子泛红,轮廓坚毅,嘴巴却敏感细腻。是他,之前出现在约恩住处的另一名男子,就是那个警察。他观察四周形势,只见大厅里别无他人。这时,他从一长串挪威语中听见几个很耳熟的字:克里斯托·史丹奇。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知道警察是怎么追踪到这里的,但他逐渐明白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女前台给了金发女子一把钥匙,她便朝电梯走去,手中提着的似乎是工具箱。高大男子对女前台讲了几句话,她记了下来。男子转过身来,和他四目交接,然后朝大门走去。
女前台微微一笑,口中说出一串清晰、熟练、和善的挪威语,对他做出询问的表情。他问她顶楼有没有禁烟的房间。
“我看看。”她在键盘上输入。
“刚刚跟你说话的男人是不是警察?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
“我不知道。”女前台露出微笑。
“我想应该是吧,他很有名……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前台看了一眼笔记本:“哈利·霍勒。他很有名吗?”
“哈利·霍勒。”
“对。”
“名字不对,我一定是弄错了。”
“我们现在有间空房,如果您觉得满意,请填一下这份表格,然后请出示您的护照。请问您要如何付款呢?”
“多少钱?”
她说出价格。
“抱歉,”他微笑着说,“太贵了。”
他离开饭店,走进火车站,直接进入洗手间,将自己锁在隔间里,坐下来厘清思绪。警方已经掌握了克里斯托·史丹奇这个名字,所以他必须找一个不必出示护照也能住宿的地方,而且克里斯托·史丹奇再也不能订机票、船票或火车票了,甚至都没办法穿越国界。他该怎么办?他得打电话回萨格勒布问她才行。
他缓步走到车站外的广场,令人麻木的寒风扫过这个开放区域。他牙齿打战,望着公共电话。一名男子倚在广场中央的白色热狗贩卖车旁,身穿格纹羽绒外套和裤子,看起来好像航天员。男子是不是在监视公共电话?还是他想太多了?警方会不会追踪到他打的电话,正在等他出现?不会的,不可能。他踌躇不决。如果警方正在监听电话,那么他可能会暴露她的行踪。他做出决定,电话可以晚点再打,现在他需要一个有床有暖气的房间。他要找的那种住处会要求支付现金,而他刚刚已经把剩下的现金全都拿去买汉堡了。
他走进车站大厅,在商店和月台之间找到一台提款机,拿出Visa信用卡,阅读提款机上的英文说明,将磁条对准右侧,正准备把信用卡插进去,却又停下。这张信用卡用的也是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名字,只要他一使用,数据库里就会留下记录,某处的警报就会响起。他把信用卡收回皮夹,缓缓穿过大厅。商店正要打烊。现在他连买件保暖外套的钱都没有了。一名警卫打量了他一眼。他再次蹒跚地踏上铁路广场。热狗车旁的男子不见了,但老虎雕像旁站着一名少年。
“我需要钱来找地方过夜。”
他不需要听懂挪威语,就明白少年在说什么,先前他就是把钱给了这个少年毒虫,而现在他自己却亟须用钱。他摇了摇头,瞥了一眼那些聚在一起发抖的毒虫,当初他还以为那是巴士站。一辆白色巴士缓缓抵达。
哈利感觉到胸腔和肺里的疼痛,这是好的疼痛感。他感觉大腿灼热,这是好的灼热感。
有时案情陷入胶着,他就会来警署地下室的健身中心,坐上动感单车。他来运动并不是为了让头脑清楚地思考,而是要让头脑停止思考。
“他们说你在这里。”哈根跨上哈利旁边的单车,他身穿黄色紧身T恤和运动短裤,但这身衣服并未达到遮盖的效果,反而更凸显出他身上的肌肉,哈根身材精壮,像是受过魔鬼训练,“你设定哪个模式?”
“第九。”哈利喘息着说。
哈根站在踏板上,调整椅垫高度,在单车屏幕上输入必要的设定。“你今天历经了一番波折吧。”
哈利点了点头。
“如果你想请病假,我可以理解,”哈根说,“毕竟现在不是战争时期。”
“谢谢,但我已经觉得清爽多了,长官。”
“很好,我刚刚才跟托列夫说过话。”
“总警司?”
“我们需要知道案子的进度,署里来了一些电话,救世军是很受欢迎的组织,所以城里有影响力的人士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在圣诞节之前侦破这件案子,好让大家过个平安的圣诞节,诸如此类的。”
“去年圣诞节有六个人因为药物过量而死亡,那些政客不也都过得好好的。”
“霍勒,我只是想知道办案进度。”
汗水刺痛了哈利的乳头。
“今天《每日新闻报》已经发布照片了,但还是没有人提供线索。贝雅特·隆恩说根据照片来判断,我们所面对的不止一个杀手,至少有两个。我也同意她的看法。出现在约恩·卡尔森住处的男子穿着驼毛大衣、系领巾,这身穿着与命案发生前出现在伊格广场的男子相符。”
“只有穿着符合?”
“那人的脸我没看清楚,约恩·卡尔森也记不太清楚。一名女子坦承,是她让一个英国人进入公寓大门,去约恩·卡尔森的住处门口放圣诞礼物。”
“知道了,”哈根说,“但目前我们先不公布可能有多名杀手这件事。继续说。”
“没什么可以说了。”
“什么都没有?”
哈利看了看计速器,冷静地做出决定,把速度提高到时速三十五公里。
“我们查到一个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人持有伪造的克罗地亚护照,他原本今天要搭乘飞往萨格勒布的班机,可是却没有出现。我们还发现他曾下榻斯坎迪亚饭店,隆恩去他住过的客房采集了DNA。那家饭店的客人不是太多,所以我们希望前台能从我们的照片里认出克里斯托·史丹奇。”
“结果呢?”
“她认不出来。”
“为什么认为这个克里斯托·史丹奇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