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化州三义。”陈七星凝睛细看尚方义的眼神,确实没有隐藏的恼怒之类,越发肯定关山越确是没说,一颗心完完全全落到肚子里,便一一介绍了三义。尚方义自也知道三义名声,忙自见礼,听陈七星说三义是听到关山越出事赶来相助的,更是热情,忙邀三义进屋。

陈七星一进屋,眼圈就红了,叫道:“师伯,师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是被押在牢里吗?可曾受苦?”

“七星你莫急。”看陈七星激动,尚方义倒先劝他一句,不过自己却又激动起来,叫道,“你师父是被冤枉的,也不知哪个狗贼暗施诡计。”便把关山越在相州的事又说了一遍。

“你师父知道自己给算计了,可也没办法。百姓又闹了起来,朝廷急召他回京,一回京师,不问青红皂白就夺了国师之位,打下大牢,我们也被软禁了。不过倒是没吃苦,昨天我还去牢中看了他呢。吉庆公主打了招唿,给了个单间。”

陈七星听他说还去牢中看了关山越,心中一跳,不过他一直留心着尚方义的眼神,尚方义又是个暴躁性子,心底若暗藏着心思,神情中一定会有异样,这时却完全看不出来,心中也就越发肯定,道:“师父没吃苦吧?”

“那倒没有。”尚方义说着又补了一句,“吉庆公主还是很给面子的。另外,你小陈郎中的名声大,便是京城也传遍了,知道是你师父,人人相敬,也没人敢为难他。”

“那是。”高成义在一边叫,“不看僧面看佛面,小陈郎中的师父,谁敢为难?”

陈七星道:“那吉庆公主是怎么说的?”

尚方义道:“吉庆公主也很为难啊。公主其实知道,相州的事,是冲着她的,尤其这个时候,她正要人助力,可这事说不清楚啊,百姓又乱,也没法子查,所以只有先让你师父受点儿委屈,等把暴乱镇压下去,揪出背后黑手,到时冤屈自白。”

“这倒也是个办法。”胡秋义赞同。

“吉庆公主心中倒也明白,只怕禁军兵败后,她慌起来会对师父不利。不过即便要推师父做替罪羊,也不会说杀就杀,但得盯紧点儿。”陈七星心中拿定主意,脸上却装出没主意的样子,道:“尚师伯,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尚方义皱眉,“只能等,等禁军镇压了相州暴乱后,再慢慢调查真相,揪出凶手。”

“禁军大败的消息要传回来,看来还要几天。”陈七星心中转念,嘴里却道,“我不能坐等,明天我去拜访吉庆公主,再给朝廷上表为师父喊冤。”

“好。”尚方义大喜赞同,不禁感叹,“关师弟收了你这个弟子,是他的福气,也是我松涛宗的福气。”

莫怪他有这种感慨,他虽是四魄师,在松涛城也是一方之豪,可到了京师,尤其关山越出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渺小。什么尚大爷什么四魄师,碰上衙门冰冷的墙壁,屁都不是,朝廷一道旨意,说软禁就软禁,他束手无策,还不敢反抗。他不是江湖浪人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他可是有家有业有老有小,身后整整一个松涛宗呢,哪敢乱来?这几天,真是急白了头发,他性子又是躁的,那份憋闷焦躁啊,可别提了。

然而陈七星不同,小陈郎中名动天下,而且还是按察御史,有官身,更何况身上还有天子金牌,见官大三级。尚方义自己跑,谁也见不到,谁也不理他,陈七星出面,这魄京城里除了区区几个人,谁都要点头弯腰,这差别大啊,他能不感慨吗?

第二天一早,陈七星便去了吉庆公主府。

此时禁军大败的消息还没传回来。在吉庆公主想来,十万禁军精锐加上十数万州郡兵,镇压一群暴民还不是马到成功的事,首先作乱的戴平生不就是一战而溃吗?虽然暴民打出了“吉庆不吉、杀之大庆”的口号,败坏了她的名声,但只要暴乱平定,也同样可以彰显她的威名啊,此后谁还敢跟她作对?因此陈七星在吉庆公主脸上所看到的,是一切尽在掌控的霸气,那双凤眼,目空一切。

还好,对陈七星她还算是比较客气,虽然关山越把事情搞砸了让她有些生气,可陈七星依仗的并不是关山越这个师父,他本身就是名动天下的小陈郎中,后面还有个孤绝子,再然后,纪元的脸还得陈七星治呢,所以当陈七星红着眼恳请她为师父伸冤时,她满口答应,着实温言抚慰了几句,这才打发陈七星回去。

陈七星随后又去了御史台,把自己和顾书青的奏章递了上去。其实现在整个朝堂都在吉庆公主掌控之中,御史台就是张门脸儿而已,但陈七星本就是做样子给人看,所以还是要来。

然后陈七星又满城去拜访说得上话的朝中高官。普通的按察御史,很难上得王公亲贵的门,但陈七星不同,名满天下的小陈郎中呢,谁也不是神仙,还保证能不生病了?今天你牛气敢不见小陈郎中,明儿个你病了求上门去时,儿啊孙啊,你就跟着喊祖宗吧。所以陈七星上门,谁都得见,不论说得上话说不上话,都是满口应着,其实当然没他们什么事,不过陈七星仁孝之名却满城传开了,都说关山越收了个好徒弟。

陈七星要的就是这个,他的好名声越响,关山越就越拿他无可奈何一一开口也没人信啊。

陈七星进京第三天,禁军大败、全军覆灭的消息终于传进了京中,魄京城顿时失声,随后便乱作一团。朝中再次爆发激烈争吵,一方是害怕大庆军趁势打进京城的王公亲贵,要皇帝立刻下旨,调西军人关,先保京师,再出关平叛;另一方则是吉庆公主为首的阉党,吉庆公主虽然大体掌控了朝堂,但军方势力另成一系,尤其是西军。阮进在中间经营数十年,势力盘根错节,她的手才刚刚伸进去,仅仅才触摸到一点点边缘,好比一只大象,她才摸到象尾巴上的一根毛,她就敢把大象引进屋里来吗?不敢啊。

当然,也是心怀侥幸,赤虎关天下奇险,一帮暴民,想打进来,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然后是,京中还有五万禁军,魄京城又是天下雄城,鲍义夫失败,肯定是平了戴平生后大意轻敌,野战不察为敌所趁,现在只守关守城,再不给这帮暴民机会,还不信就守不住了,所以吉庆公主坚决反对调兵。

而就在这种争争吵吵中,形势急剧恶化下去。

照陈七星的安排,在歼灭鲍义夫禁军后,卫小玉、楚闲文合兵一处,精挑二十万精锐,以最快的速度杀向京师。同时发出檄文,号召天下各路反叛的豪强齐赴京师,清君侧,杀吉庆,还是打出“吉庆不吉、杀之大庆”的旗号。有老亲王的商业网络,消息传得快,一时间天下响应,各路豪强纷纷赶赴京师,声势之大,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幻日血帝。

不过卫小玉等人虽然发出檄文,只是个姿态,既没想过要借各路反王的力,也没想把好处分出去,根本不等各路反王聚集,半月时间,便已杀到了赤虎关下。

赤虎关有两万禁军,加之赤虎关又是天下奇险,想打进去,本来并不容易,但陈七星预先在关内埋伏了唐之响这一着暗棋啊。卫小玉大军一到,立刻展开强攻,唐之响率三千精锐又突从关内杀出,禁军全无防备,霎时大乱,给唐之响抢了关门。关门一开,守将便知道大势已去,之前他也知道鲍义夫是降了大庆军的,便也举白旗投降。卫小玉、楚闲文随即率军直杀魄京城,数日后便兵临魄京城下,将京师围了个水泄不通。到这会儿,吉庆公主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厉害,却是悔之晚矣。

这些日子,陈七星一直在城中各高官府第奔走,请他们帮关山越说话,为了显示心中的焦急,甚至容华郡主那儿都没有去。一面又急师之难,一面又去容华郡主身上风流快活,那算怎么回事,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容华郡主本人知道啊,他可不想让心爱的女人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倒是每天跟关莹莹通信,无非是安慰,总是说见了什么高官,人家怎么答应了,又说关山越在单间住着,只是不得自由,其他一切都好,就跟在家里雅间中静修一样,让关莹莹放心。他花言巧语,关莹莹倒也信了,每次都要夸赞他几句。

陈七星唯一没去的,就是大牢,他不是没办法去见关山越,而是不敢,也是时机还没到,直到卫小玉、楚闲文率军打破赤虎关的消息传来,他知道,时机到了。

正文第五十五章剖白

关押关山越的地方,不是通政司的大牢,而是刑部的大牢,也就是所谓的天牢。这里的牢房,说句不好听的,一般人还进不来,坐牢还要看地位权势。够讽刺吧?可这世界就是这样。

小单间整洁干净,当然,也只是相对来说,与真正家里的小单间还是不能比的,但一些日常用品却不少,有床有凳,杯盘水壶一应俱全,南墙上还有个小小的窗子,儿臂粗的铁条,却阻不住阳光。

关山越身上也没戴那种专以限制魄术高手的重镣。身份啊,戴重镣的人没身份,有身份的人不戴重镣。但陈七星知道,关山越喝的茶水里,每天都会掺一份药,这药没什么毒性,却会滞碍气血的运行。说白了就是,会滞碍魄术的施展。这里又有一件很讽刺的事,这药是要服药的人自己出钱的,因为这药很贵。

自己出钱买药来限制自已,有一种黑色幽默的味道,但还是那句话,身份,没身份的人没有这个待遇,街痞小混混即便想吃这药也不可得——你算哪根葱?

关山越盘膝坐在榻上,陈七星进来,他只是抬眼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了目光,陈七星心中却好像给针刺了一下——他的目光里,不带有任何感情。

无痛无怒,无怨无恨,只有心若死灰的人,才会这样。

陈七星知道,他视关山越如父,关山越又如何不是视他如子!看穿他的真面目,关山越心里,不会只有获知仇人真面目的高兴,更多的是痛苦,极度痛苦。他视祝五福如父,视陈七星如子,孙子杀了爷爷,他夹在中间,这是怎样的痛苦?

陈七星张了张嘴,想叫师父,字到嘴边,却如千斤之重,生生咬在了牙缝里,只是跪下去,深深叩头,连叩三个,停了一停,抬起头,就那么跪着,也不敢看关山越的眼睛,只是平视着关山越放在膝上的双手。因为瘦,那双手显得格外的长,骨节嶙峋。陈七星心里又刺了一下,眼光却没有移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

“我三岁没了爹,我也记不起爹爹的样子了,初进松涛宗的时候,做过梦,梦中的爹爹,居然是师父的样子。”他笑了一下,那个梦有些荒唐,但温馨而甜蜜,回想近二十年岁月,除了娘在世时,就是那段日子最值得回味。

“七岁后,娘也过世了。那些打雷下雨的夜晚,我特别的害怕,我在雷声里声嘶力竭地哭喊,但没有人应我,爹不应我,娘不应我,天不应我,地不应我。”他略略停了一下,“后来卖水,天热,担子重,就总是做梦,一个人挑着水在大太阳底下走,那路好长好长啊,怎么也走不到墟市上。后来碰到了胡大伯,后来胡大伯又没了,但来了松涛城,有了师父,有了师姐,那个担水的梦就不做了。”说到这里,他停了好长一段时间,脸上恍恍惚惚的,带着一种梦游似的笑,那些日子啊,每一个细节他都可以想起。

关山越始终没有抬起眼睛,也没吱声,但他的思绪其实也回到了那些日子。

“没爹没娘,但有了师父、师姐,老天爷待我还是不错的。虽然人家七个魄我只一个魄,那又怎么样呢?便一个魄不练,我也不觉得遗憾,有了师娘的医术,我同样可以安身立命。有了师父、师姐,我心中一点儿也不慌,我再不是一个人了,我有靠啊。”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停了一会儿,牙关慢慢咬紧,“可幻日血帝偏偏找上了我。黑龙潭的石壁后,居然有一个山谷,幻日血帝借血斧之力,居然以寄魄之术,将灵魄寄在一柄斧上,我采药却偏生碰上了。如果幻日血帝将我的魄吃了,干脆化成幻日血帝那也好,可我的魄偏生是孤绝之魄,反是我吃了幻日血帝的魄。”他说到这里,关山越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显然关山越也有些惊疑于他的遇合。是的,惊疑,而不是怀疑,这个时候,陈七星不必撒谎。

“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本来就只一个魄,这个魄居然还吞了幻日血帝的魄,简直比魔怪还多两只角啊,我想告诉师父,可我又不敢说。”

他说到这里,关山越又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闭上眼睛,心中深深叹息,他知道,祸患就根源于此,疑惧和侥幸,正是一切大错的起源。

“我想,就这么瞒着吧,反正我下定决心,死也不用幻日血斧去作恶害人就行了。”陈七星苦笑了一下,“但世事无常,那次师姐去黑龙潭寻魄,包师姐他们也去。包师姐和师姐明争暗斗,包师姐有师兄弟相助,师姐却只我一个师弟,还只有一个魄。师姐又是骄傲的,我可不愿意她输,于是就扮成玉郎君相助师姐抓到了九尾灵狐。但不知怎么就被包师姐看出了破绽,后来碰上孕仙会以种魄邪术作恶,包师姐就胁迫我,我不得不听她的话,但后来孕仙会首无涯子以活人死魄之术布阵,我怕师姐受伤,没有听包师姐的话。包师姐心眼儿小,竟就恨上了我,暗里要派巧儿回来告诉包师叔,不仅仅是要对付我,还想要对付师父和师姐,我一时情急,就把包师姐和巧儿打下了崖。”

“当时,我觉得我双手沾满了血。”他举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我发誓,我再不杀一个人,而且我要多救人,杀一人,救一万人来抵。于是我拼命救人,包师叔中了毒,我拼了性命去沉泽中抓丹鳝,哪怕我死,我也一定要救包师叔,虽然我没死,虽然还得了沉泥陷甲,但我当时真的那么想。”

关山越又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他知道陈七星说的不是假话。陈七星那些日子的表现,也印证了他的话。后面的他也猜到了,陈七星本是真心要救包勇,结果巧儿居然没死,就只得连着包勇一起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