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带上门出去,陈七星昏昏沉沉地睡着,做了无数的梦。他猛然醒来,天光大亮,只觉嗓子干得仿佛要冒烟,爬起来,倒了杯水喝了,全身软软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便又睡倒。他躺在床上,却不想睡了,望着帐顶,眼泪慢慢流下来:“娘,娘!你听见没有,星伢子喊你呢。你也不管我,我苦死了呢,娘,你知不知道?”

娘没应,娘没有了,后来有了狗肉胡,可狗肉胡也没有了,又有了关山越、关莹莹,他以为永远不会失去他们的。为了怕失去他们,他曾毫不犹豫地杀人,但现在,他们还是没有了。

没有了,天地茫茫,他只剩下了自己一个。

他就那么躺着,四周静悄悄地,好像又回到了陈家村。他挑着水,一个人在路上孤独地走,水很重,肩上火辣辣地痛,汗流下来,迷住了眼睛。他想放下,但他放不下,没有人会来帮他挑一肩,他就是放下来一千次,最后还是要自己挑过去。

他多想躺在娘怀里,只要娘在,只要抱一抱、靠一靠,他就天不怕地不怕,但娘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娘。”他轻轻地叫,泪水打湿了枕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听得一声叫:“小姐!”

这叫声清脆,带着一点点急躁,陈七星脑子里“嗡”的一声:“荷叶?”

他一下跳了起来:“是荷叶她们,莹莹知道我来了这里,追过来了。”

狂喜如潮,胸腔似乎要爆裂开来,他一步冲出房去。叫声是从左面厢房里传过来的,门半掩着,他叫道:“荷叶,师姐。”一把推开门。

门里面两个女子,一个十七八岁,穿一袭淡紫色裙衫,雪白的瓜子脸,虽然不是关莹莹、乔慧那样的绝色,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另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点,丫环打扮,大眼睛圆圆的,这时鼓着嘴巴子,也是圆圆的。两人站在房中间,似乎在怄气,听到门响,两人一起转过头来。

陈七星眨了眨眼睛,转头看了一下,他确信没有弄错,叫声是从这房里传出来的,但她们不是荷叶和关莹莹。

“你是谁?做什么?”那大眼丫环愣了一下,眼珠子立时就瞪了起来,神情声音,与荷叶还真有几分相像。

陈七星先还有三分侥幸心理,只以为那个声音可能在另外的房里,听了这丫环叫,苦笑起来,没有侥幸,就是这丫环的声音。他想想也是,怎么可能呢,就算关莹莹来找他,也不知道他到了这里啊,关莹莹的魄中可没有狼鼻子。何况关莹莹只以为他是出诊去了,根本就不可能来找他。

他身子突然又软了,晃了一晃,扶着门,勉强站住了,抱歉地一笑:“对不起!听错了,我以为是我师姐她们找我来了。对不起。”

他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想坐下,不过不能坐在人家女孩子的房门口。

他出来,到大堂里,小二很热情:“客官,好些了没有?要不要吃些东西?有热热的汤面。”

陈七星吃了半碗面,把汤喝了,肚子里有了热食,似乎有了点儿精神,却不想动,就那么懒懒地坐着。这时那紫衫女子带了大眼丫环出来了,结了账,叫了马车,往南而去。

不能在这店里坐一天啊,陈七星也结了账,出店来。他四顾茫茫,无处可去,心里一酸,抬起头,眼泪没有落下来。

“星伢子,不要哭,你就是一个人,从来都只是一个人。天要不收你,你就好好活着,娘看着呢,还有师父和莹莹。”

他定了一会儿神,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有些熟悉。是了,是先前那紫衫女子主仆留下来的。他转头看,马车刚刚拐过街角,想了想,反正不知道往哪里去,也就往那边走吧。

他一路慢慢地走,也不急,前面的马车也不快,香味儿一直比较浓。当然,是狼鼻子闻着比较浓,若他自己的鼻子,根本闻不到。

他走了一上午,进了一座城,城不大,却还比较繁华,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陈七星一直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也没有目的地,只是狼鼻子闻着那股淡淡的香味儿,就一直跟着。

转过街角,旁边岔出一条街,却见好多人都往那街上去,中间不远处,围着一堆人,指指点点的,似乎在议论什么。他并没有看热闹的兴趣,但紫衫女子主仆的香味儿就是从那边传来的,也就走过去。

到人群前,他个子算高的,看了一眼,却就看见了那紫衫女子主仆。两人跪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紫衫女子咬破了指头,正在一块白绢上写字。

这是做什么?陈七星奇怪,也停下来看。那户人家应该较为富裕,朱漆大门,门前的石狮子就有一人多高,只是大门紧闭。

紫衫女子写完了,双手将白绢捧过头顶,高声叫道:“卫家不肖女卫小玉恳请班世伯退婚。”

她这话一出,围观的人“轰”的一下就炸了,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大眼丫头回头看了一眼,大眼睛早就瞪了起来,但人太多,她又转过头去。

卫小玉这话连着叫了三遍,大门里无人应声,也不见有人出来。她就那么跪着,围观的人则是越来越多。

陈七星被挤了出来,心中疑惑:“只听说富家女被穷小子退婚,女方家这么退婚的,倒是少见,为的什么?”

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宅门里有响动,他神意一凝,杂音滤去,里面的声音立即清晰起来,却听一人叫:“爹,爹,小玉她有苦衷的。”

“我不管她有苦衷有甜衷,她不要脸,我班家却丢不起这人!”

“爹!”

“这世上女子都死绝了?来人,给我拖下去关起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爹!”叫声越来越远,似乎是给架走了。不多会儿,侧门开了半扇,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带了两个家丁出来,到卫小玉面前,那管家一把夺过卫小玉手中血书,另一手丢过一份文书,喝道:“滚!老爷说了,你卫家不要脸,我班家却丢不起这人。滚!有多远滚多远。”

说完,转身就进去了,“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围观的人“轰”的一下又炸了。卫小玉这么堵门退婚确实做得过分了点儿,不过,这管家如此恶形恶色,态度也实在恶劣,便有不少人对着班家朱漆大门指指点点,看来班家的名声在这城里也不是太好。

卫小玉却不管别人怎么议论,自顾自收了婚书,带了大眼丫头起身离开,先前的马车一直在等着,上了车又往回走。

陈七星心下大奇,加之无处可去,便又在后面慢慢跟着。

马车走得慢,傍晚时分进了先前的小镇,卫小玉主仆又进了先前的店子,看模样是要住下了。陈七星便也走了进去,小二见了,热情加一倍,不过房间倒还是那个老房间。陈七星吃了点儿东西,也不想练功了,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脑子里竭力什么都不想。

入定后,悄寂无声,卫小玉主仆住的屋子里却有谈话声传来,似乎是大眼丫头在哭,卫小玉在劝。后来大眼丫头似乎又怄气了,叫道:“反正我一条命陪着你就好了。你出得来,红颜也好,白骨也好,总还是我小姐;出不来,我一把火烧了铁旗门总堂,总不会白便宜他们就是。”

卫小玉似乎急了:“你怎么就不听劝?”

“你又是个听人劝的?”

卫小玉没吱声,过了好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姐姐,若有来世,你做我亲姐姐吧。”

“来世我才不做女的呢,恨的就是这女人身。”大眼丫头重重地“哼”了一声,“若有来世,我一定要做男子,谁敢惹我,一刀就劈了他!”

“好好好,我的平儿姐来世变男的,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卫小玉轻轻笑了一声。

“就顶天立地,别以为我做不到。”平儿又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小姐,来世我若变男的,就娶了你。”

“好,我一定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