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童心

  里正带着陆珩去看周围河道了,指挥使大人有如此雅兴,县令和知府怎么敢不陪着。程知府只能苦着脸,钻进不透风的轿子,顶着毒辣的日头往山里走去。

  陆珩和知府带走了绝大部分侍从,他们走后,河谷村又沉寂下来。这个村子刚刚有五十一户家庭失去了父亲、丈夫或儿子,家家户户挂着白,飘荡在七月热烈的阳光里,看起来颇为阴森。

  从这个角度来讲,王言卿算是幸运,她不用经受颠簸,可以坐在屋檐下从容地避暑。她想果然她和二哥一起长大,默契就是非比寻常,她一句话没说,二哥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虽然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现在还有点麻麻的。

  里正家突然迎来贵客,仿佛连空气都局促起来。里正给大人们带路去了,家里只剩下里正的老妻钱氏、儿媳妇吴氏和年仅五岁的孙儿李正则。钱氏有些紧张地请王言卿坐下,对儿媳妇喊道:“快把正则抱来,给贵人磕头。”

  王言卿一听,忙道:“老太太不可,我只是陆大人的侍女,并非贵人。”

  钱氏却执意,亲自接过孙儿给王言卿行礼。知府便是钱氏认知里最厉害的人了,连知府都对那位年轻的大人毕恭毕敬,这些人的身份来头远非钱氏能想象。宰相门前七品官,大人物身边就算一个侍女也是金子做的。

  王言卿赶紧起身,拦住钱氏的动作:“老太太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别把孩子吓到了。”

  王言卿搬出他们的孙儿,钱氏终于消停了。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她示意钱氏、吴氏快坐,折腾了许久后,她们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说话。

  这么一通拉扯,王言卿身上薄薄出了层汗。她拿出帕子拭汗,吴氏见状,连忙说:“姑娘稍等,我去找柄扇子来……”

  说着吴氏掀帘子跑入里屋,乒乒乓乓翻了一会,拿出一柄绢扇:“姑娘,这是我娘家给我送来的,据说是京城那边的款式,便是州府里也没有比这更时兴的。我还没用过,您先拿着用。”

  王言卿道谢,起身接过。她扫了眼绢扇上的图案,确实是京城的款式,只不过是去年的,今年早已流行起新的花样。王言卿没有戳穿,一脸惊喜地笑道:“果真是新款式。吴娘子娘家是京城的吗,消息竟然这么灵通?”

  王言卿说这话本来是热场,她要打探消息,总不能上来就问人家隐私,难免要扯点好听话拉拉关系。娘家,京城,就是很好的切入点。

  吴氏果然露出自得的笑,这在王言卿意料之中,但意外的是,一旁的钱氏脸上却飞快掠过一丝复杂表情。

  她眼皮子微眯,眼白上翻,似有不屑。而她唇边却勾起一个笑,转瞬即逝。

  这个发现让王言卿非常惊讶。王言卿悄悄注意着钱氏,同时听到吴氏努力收敛,却依然按捺不住炫耀地说:“我娘家在京城有相识的人,往来做些小生意。我说了好几次,我用不上这些精细玩意,兄长却总给我带。”

  王言卿含笑点头:“原来如此。吴娘子的娘家对你可真好。”

  果然,王言卿说完这话后,钱氏脸上的不屑更深了。身为婆婆,不喜儿媳炫耀娘家很正常,但表现出来应该是愤怒或者厌恶,为何是不屑呢?

  依王言卿所见,里正家的资财,也没有雄厚到可以蔑视能从京城倒卖商品的儿媳妇娘家吧?而且,钱氏听到儿媳妇说娘家有钱时,眼中不屑,嘴角却有忍不住的笑意。

  她在笑什么?

  王言卿心里默默唔了一声,真是意外之喜,竟然这么快就有突破口了。

  吴氏美滋滋说自己的娘家,没说两句,就被钱氏打断:“七月份了,再有两个月骐儿就该科考了。”

  钱氏这话插得可谓十分突兀,吴氏顿住,王言卿笑了笑,问:“老太太是说令公子吗?听说令郎在县学成绩很好,这次秋闱想必能名列前茅。”

  这是钱氏喜欢的话题,她立刻喋喋不休说起儿子李骐的事,吴氏脸上的笑像纸花一样凝固下来。这时候李正则跑进来找母亲玩,吴氏推开儿子的手,低声呵道:“别闹,没看到贵客在吗?”

  李正则被母亲拒绝,闷闷不乐地跑出去了。钱氏见不得孙儿不高兴,连忙喊着“心肝”追出去了。

  钱氏出去后,吴氏略有歉意地对王言卿笑笑:“姑娘不要见怪,婆母年纪大了,逢人就喜欢谈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里正和钱氏对自己的秀才儿子无比自豪,哪怕屡试不第,但今年一定能考中。然而对于吴氏来说,她早早就看出李骐不是读书的料,这辈子秀才就到头了,再往高万万考不中。偏偏李骐自视甚高,不肯回家务农也不肯在城里找活干,成天吟那些酸诗,吴氏对丈夫早颇有怨言。

  王言卿微笑着倾听,时不时引导几个问题,但并不掺和刘家婆媳的矛盾。这样说不太好,但共同说某个人的坏话,绝对是两个陌生人拉近距离最快的办法之一。就算王言卿没有接腔,吴氏也很快对王言卿亲近起来。

  王言卿思忖着差不多了,道:“娘子无需着急,李秀才有功名在身,这辈子吃穿总不必发愁的。何况,幸好他有功名,要不然这次你们家也被征去服劳役,李骐和里正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吴氏听到这里叹气,道:“可不是吗,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这怎么能叫因祸得福?”王言卿笑道,“这是阴差阳错,冥冥中自有注定。”

  王言卿注意到吴氏细微地撇了撇嘴,拿起扇子,慢慢摇着道:“也是。李骐别的不说,运气总是极好。”

  听她的语气,似乎对丈夫、婆家颇有怨怼。王言卿眼珠微动,往外瞅了一眼,亲眼看到钱氏带着孙儿出去玩了,就换上满脸哀愁,沉痛地叹道:“这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不讲道理,有钱的人祖祖辈辈有钱,不幸的人却越来越不幸。吴娘子,你丈夫有功名傍身,又有一个聪明乖巧的儿子,后半辈子不用愁了。若换成其他家的娘子,又要交赋税,家里又失去了男人,以后生计可怎么办啊?”

  王言卿长吁短叹,但余光一直锁定着吴氏。吴氏听到这些话垂下眼睛,无意识抿了抿唇。

  王言卿几乎立马就辨认出来,她在愧疚。愧疚是一种道德感高的人才会出现的情绪,当一个人愧疚时,最倾向做出利人损己的自我惩罚。

  王言卿不动声色利用起她的愧疚:“不过幸好她们从县衙领了银两,虽说家里少了两个最重要的顶梁柱,但手里有钱,多少能应付几年。就是不知道等这笔钱花完后,她们要怎么办。”

  吴氏低着头,没有应话。王言卿握住她的手,笑道:“这些多亏她们遇到了一个好里正。听说,刘大娘一家几次去县衙鸣冤都没人理,她们惹恼了县令,差点被上拶刑。还是里正出面,替村民争取来丧费,好歹让这些孤儿寡母有点活命钱。里正善人慈心,友睦乡里,死在洪水中那些男人九泉之下若是得知,一定会感激里正的。你的儿子投胎在这种人家,是福气啊。”

  “生在他们家算什么福气!”吴氏激动起来,她深吸一口气,低头道,“抱歉,我失态了。”

  “怎么了?”王言卿关切地看着她,“你放心,我也是给人当侍女的,明白这些苦楚。你公婆是不是苛待你了?”

  这些话在吴氏心里憋了很久,今日她不知怎么生出一股劲儿,她顺着这阵冲动,将往日的憋屈一口气吐了出来:“苛待倒不至于,里正家毕竟要脸面。但他们一家从没把我当过自己人,有什么好东西都绕着我给正则,还叮嘱正则不许告诉我。呸,谁稀罕吗?”

  情绪一旦找到宣泄口,后面就很难拦住了。王言卿一脸不信,问:“真的吗?我看里正古道热肠,认真负责,老太太也是个直心肠的人,怎么会在私底下说这种话?”

  “他们惯会装模作样。”吴氏见王言卿不相信,急于证明自己,像倒豆子一样说起公公婆婆的坏话,“王姑娘,这话我只和你说。你别看我公婆在外面装的和菩萨一样,其实,县衙发给村民的丧费,被他们昧了好大一笔。”

  王言卿吃惊地捂住嘴,她一边想她是不是演的太夸张了,一边继续浮夸地问:“竟还有这种事?”

  “真的有。”吴氏说,“我婆婆那么抠门的人,最近突然舍得买肉了,我不小心摔了个碗,她竟然没发作,说坏了换套新的就好。我前两天还撞到她偷偷和正则说,以后家里的钱都是他的,百般叮嘱正则不要告诉我。”

  吴氏说着用力翻了个白眼,嗤道:“这不是发了横财,还能是什么?”

  只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再谨慎的人都不免露出蛛丝马迹。何况有钱这种事,哪怕嘴上不说,也会从行为态度中表现出来。

  吴氏发现公公婆婆最近好像多了一笔大钱,但他们家又没有什么来项,唯一的意外就是最近村子里死了好些人。这不是贪了府衙给未亡人的抚恤金,还能是什么?

  王言卿恍然大悟,里正家最近发了笔财,想瞒着儿媳,没想到却被吴氏偷偷听到。如此一来,她们婆媳刚才的表现,就完全能解释了。

  吴氏心里憋着气,故意在人前炫耀娘家有钱,而钱氏知道自己家现在有多少存钱,对吴氏娘家所谓的家底十分不屑。钱氏嘴角忍不住笑,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比吴氏强,又不屑于戳穿,所以才会窃喜。

  现在得到一个很重要的线索,里正家发了笔不能示人的财,如何来的不知,但可以确定数额不小,至少远远超出普通百姓的收入。王言卿若有所思,慢慢打听起另一件事:“我竟不知还有这种事情,二老看着实在不像这等人。我听说附近有人失踪了,会不会是失踪者的家人拜托里正找人,送来的酬金?”

  吴氏不屑地切了声:“前段时间走丢的要么是孤儿鳏夫,要么是无赖流氓,他们家里连人都没有,走丢了根本没人记挂,谁会出钱寻找他们?”

  王言卿惊讶:“竟然都是孤寡老弱?哎呦,我刚刚看到正则拉着老太太跑出去了,他们两人一个孩童,一个老人,在外面不会有事吧?”

  吴氏一听也揪心起来,她站起身,往外张望:“应当不会吧,没听说哪家的孩子女人走丢了。”

  事关自己儿子,吴氏坐不住了,匆匆道:“姑娘您在这里坐着,我出去找找正则,失陪了。”

  王言卿忙道“不要紧”,催促吴氏快去。

  吴氏出去后,屋子中只剩王言卿一人。她朝窗外扫了两眼,悄无声息地起身,在屋子中四处翻看。

  她轻手轻脚翻找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随后细心地放回原位。得益于多年习武,她耳力比其他人敏锐,她听到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立马将东西复原,坐回原来的位置上,镇静地拿起扇子。

  她刚扇了两下,窗外就响起吴氏说话的声音:“都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去河边。河底里有妖怪,小心把你拖下去吃了!”

  钱氏尖锐的声音响起:“你说话就说话,凶宝儿做什么?”

  王言卿听着这对婆媳拌嘴,轻轻一笑。

  王言卿在里正家“养身体”,快中午时分,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王言卿只好在里正家用饭。钱氏和吴氏热情地招待了王言卿,饭后王言卿提出帮忙,被钱氏拦住:“姑娘您是贵客,哪能让您做这种事?你在堂屋里歇着就行。”

  吴氏也说:“是啊,王姑娘您身体不舒服,别碰水了。我做惯了这些,一会就收拾好了。”

  王言卿不再坚持,说:“好,有劳了。”

  吴氏在外面洗碗擦桌子,钱氏抱着孙儿进屋里睡觉,王言卿坐在窗前,倚着窗沿,缓慢扇扇子。她看着外面白得刺眼的阳光,心里不由想,二哥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这么火辣的日头里面奔波,不知他们中午要如何用饭?

  钱氏哄孙子睡觉,但五岁小孩的精力比老人家旺盛多了,最后钱氏睡着了,李正则眼睛还咕噜噜转。李正则悄悄从祖母怀里爬出来,溜下地穿鞋,哒哒哒往外跑去。

  看这套动作,明显做惯了。

  吴氏收拾好午饭,她见儿子蹲在墙角玩,连忙赶儿子回去睡觉。王言卿说:“吴娘子,你快去休息吧,我睡不着,正好在这里看着他。”

  吴氏有些犹豫,王言卿见状说:“正好我也很喜欢小孩,沾沾喜气。”

  民间有一种说法,未生育的妇人多抱抱男孩,以后也能生一个男孩出来。吴氏对王言卿的身份早有猜测,对此不再怀疑,自己回屋里睡觉去了。

  她和王言卿不同,她大清早起来收拾家务,侍奉公婆,刚才又是做饭又是打扫,一上午过去早就累了。李正则蹲在屋檐下玩石头,王言卿便靠在窗户上,看着他玩。过了一会,王言卿说:“你这样是打不中的。”

  李正则瞥了王言卿一眼,不理她。王言卿从桌子上拿了一粒黑豆,轻轻一弹,精准敲在李正则的石头上。

  李正则回头看了王言卿一眼,鼓着脸说:“你这有什么了不得,我也会。”

  王言卿点头:“好啊,那我们比赛谁弹得准。”

  王言卿单手支颐,悠哉悠哉地欺负小孩子。毫不意外的,李正则完全打不过她,没一会就对王言卿心服口服。他悄悄蹭过来,问:“你怎么做到的?”

  王言卿慢条斯理问:“想学吗?”

  李正则用力点头。王言卿说:“想学可以,但是你要交束脩。”

  “束脩?”

  “就是拜师学艺的钱。”王言卿说,“我教你手艺,你也得给我你最重要的东西。”

  年仅五岁的李正则第一次接触到交易的概念,他苦恼地想了想,说:“你等着,我去取我的糖豆子。你不许教给别人!”

  李正则说着就往外跑,王言卿心想糖豆为什么要去外面取,她怕他一个孩子出什么事,赶紧跟出去。

  李正则一直跑到河边,他蹲在一株柳树旁,费力地在土堆上挖。王言卿悠然停在他身后,耐心注视着李正则的动作。

  李正则挖了好几个坑,终于找到他的“宝藏”。他从土里刨除来几颗石头,挑了最大的一颗递给王言卿,说:“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我在河里找了很久才找到。我把这个给你,你教我弹石头。”

  王言卿接过那颗带着湿意的石头看了看,含笑点头:“好。”

  孩子的心单纯又诚挚,她说要束脩,他便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挖出来,送给王言卿。王言卿信守承诺,教他弹石子的技巧。

  王言卿坐在河边的柳树下,不顾地上的土,和李正则比赛谁的石头扔得更准。陆珩顺着河堤回来,第一眼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程知府已经累得出气多进气少,他隐约看到前方柳荫下有人,问:“那是谁?”

  侍从眯眼看了看,说:“似乎是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正在玩石头。”

  程知府听后非常诧异:“大热天的,小孩子不懂事就算了,大人也跟着发神经?”

  侍从露出一副一言难尽又无法明说的表情,隐晦地觑了陆珩一眼:“那似乎是,陆大人带来的女子。”

  程知府尬住,僵了一会后干笑道:“哈哈哈,陆夫人真是天真活泼,童心未泯。”

  程知府害怕陆珩生气,故意夸大了王言卿的身份。这个女子说是侍女,但陆珩出门办案也不忘带在身边,可见受宠非常。程知府给陆珩颜面,尊称她为夫人。希望陆大人看在他抬举此女的份上,不要和他计较。

  陆珩望着前方青山绿柳,粼粼银河,和那个穿着浅色长裙却毫不避讳坐在地上的女子,像是没听到程知府之前的话,笑道:“确实童心未泯。”

第59章 同眠

  王言卿隐约听到动静,回头,发现沿着河岸走过来一队人马,正是前往山里查看地形的陆珩一行人。王言卿连忙放下手里的石头,对李正则说:“我等的人回来了,今日先到这里,你快回去吧。”

  李正则看到人群,害怕地收起石头,一溜烟跑了。王言卿起身,无意发现裙角有灰。她心中大窘,赶紧悄悄清理。

  幸而大部队没有注意到她,衙役簇拥着知府、县令从柳荫旁经过,径直往村里走去。唯独陆珩脱离队伍,往她这个方向走来。

  陆珩牵着马,踏着盛夏耀眼的阳光停在柳条下,他扫过王言卿,笑着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王言卿裙裾有些乱,因为在外面坐了许久,云鬓生汗,雪肤微红。王言卿抬手去拢脸颊边的碎发,说:“没什么。”

  她的手正要碰到脸颊,被陆珩握住。陆珩取出帕子,仔细擦拭她手指上的土:“隔着半条河就看到你在这里玩土。你今年多大了?”

  “不是玩土。”王言卿义正言辞地纠正,“我在传授见微知著、排兵布阵之艺。”

  陆珩听着忍不住笑了:“卿卿竟然还有这种才能。这等绝学,为何不教我,却先传外人?”

  王言卿轻轻呀了一声:“你就不要学弹石头了吧,被人看到有损官威。”

  陆珩终于轻笑出声。七月阳光灿烂的令人眼晕,他轻声而笑,身姿修长笔直,眼中盛着璀璨星河,身上还带着葳蕤的山林味道。

  他们没回来前,王言卿觉得一个处处挂孝的山村坐落在崇山峻岭中,寂静的可怕;但他们一回来,王言卿就觉得这里青山绿水,原野苍莽,充满了野性和生机。

  这一切改变,仅是因为他。

  王言卿看着他深青色的官服,上面飞鱼正瞪着一双铜目,张牙舞爪地回视她。王言卿说:“二哥,这么热的天气,你怎么还穿深色的衣服?”

  陆珩仔细擦去她指尖的浮尘,说:“如果穿红色或紫色的,在山林中行走未免太蠢了。”

  陆珩上朝、随驾时穿绯衣,但在外出任务大多便服,少数可以透露身份的场合穿青色、黑色的官服。锦衣卫的衣服忒显眼了,除非必要,他也不愿意暴露。

  至少在森林里穿红衣这种蠢事,他就不想干。

  陆珩的马养得很有规矩,哪怕没有栓绳也不乱跑,在树下安安静静吃草,陆珩吹哨,它就自动走过来。陆珩收好帕子,握住王言卿的手,另一只手牵着缰绳往村里走去。他经过一棵树时,往后面看了一眼。

  树干后,一个小男孩快速收回头,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而畏惧地看着他们。

  陆珩认出来这就是刚才和王言卿说话的孩子,他问:“这是谁?”

  “里正家的孙子,叫李正则。”

  “平曰正则,好名字。”

  两人点到即止,这里并不是谈话的地方,并没有往深里说。他们回村后已经未时,众人饮水用饭,休整一二后,便朝县城启程。

  这么多人住在河谷村不现实,陆珩已经看过周围地形,没必要再在村子里待着了。不如去更方便的县衙,陆珩在衣食住行方面,从来不委屈自己。

  当日傍晚,陆珩及程知府等人抵达淇县,入住县衙。县令陶一鸣请知府大人和指挥使去城里最好的酒楼用饭,同时赶紧让人回县衙收拾房间。

  淇县县衙估计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衙门一次来了两位大人,各自带来了许多侍从,收拾房间、安置人手、割草喂马,都是好些麻烦。期间县令陶一鸣提出将县衙主院也就是县令的住处腾给陆珩,被陆珩拒绝了。

  他在这方面有洁癖,他不喜欢碰别人的东西,也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他宁愿去住一间地方小但干净的空房子。

  酒楼知道大人物要来,早就已经清场了。陆珩、程知府、陶一鸣及州府其他官员在二楼用饭,王言卿单独在包厢中吃。说实在的,王言卿十分满意这个结果,她不用琢磨其他人的脸色,也不用顾忌颜面,自自在在吃了一顿饭。

  官场上的应酬大抵都是那么回事,三分吃饭,七分喝酒,王言卿本以为他们要闹很久,没想到,她等了没一会就结束了。

  店小二进来,恭敬地请王言卿下楼。王言卿出门登轿,没多久脚夫起轿,往县衙走去。

  王言卿是女眷,和男人们不在一个地方下马,直进入院墙后才落轿。她出来后,立刻有仆妇上前,引着王言卿往今夜下榻之地走去。

  小小的县衙此刻人满为患,但王言卿所去的地方依然清幽安静。这间院子刚刚收拾出来,地方不大,但十分清静。正面三间屋子,两边是围墙,用乌木门连接着其他院落,庭院中种着几拢竹,像是棋盘中的一个小方格。

  庭院中铺着一条由石子压成的十字甬道,上面还残留着洒扫水迹。仆妇引着王言卿走到屋门口,推开房门,说:“姑娘,这里原本是存放文书的地方,县令知道陆大人喜清静,立刻命我们收拾出来。热茶热水都已经烧好了,姑娘您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没?”

  王言卿提裙迈入门槛,闻言摇头:“没有,有劳。”

  仆妇在裙摆上擦擦手,说:“那就好。厨房那边还有事,奴家先走了。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就是,奴告退。”

  王言卿下意识道了声多谢。仆妇走后,王言卿在屋中缓慢走动。三间屋子不大,和陆府完全不能比,西面那一间堆放着许多箱笼、卷轴,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堂屋陈设中规中矩,放着字画和座椅,东屋腾出来给陆珩做卧室,放着床铺寝具。

  这一切在王言卿看来平平无奇,但对县衙来说,能收拾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暂时落脚的地方,王言卿也不抱太高希望,她转了一圈,突然意识到怎么只有一张床?

  陆珩进来,发现王言卿在屋子内到处翻找,问:“找什么呢?”

  王言卿的内心难以言表,她皱着眉道:“他们怎么只准备了一间房?”

  何止一间房,还只有一张床。

  陆珩很从容地应了一声,掀衣坐下,说:“你今日非要抢着说是我的侍女,侍女和我同住一间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王言卿怔住,一时竟没法回话。陆珩悠然倒茶,不慌不忙瞥了她一眼,笑道:“怎么,要让他们重新安排吗?”

  让县令重新收拾一个房间出来只是陆珩一句话的事,但这样一来,他们自改说辞,反复无常,恐怕会引起外人怀疑。王言卿咬咬牙,说:“算了,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别麻烦了。”

  陆珩本来很悠闲地喝茶,听到这话,他砰的一声将茶盏放回桌上,一点品茶的兴致都没了。王言卿刚放下自己的包袱,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响动,诧异地回头:“二哥,怎么了?”

  陆珩笔直坐着,很冷淡地扯了下唇角,说:“没事。”

  他说没事,但听这语气,怎么都不像没事的样子。王言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生气了?

  王言卿暂时把东西放在一边,坐到桌边,一双明眸关切地望着他:“二哥,你想起什么了?”

  陆珩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找不痛快。他呼了口气,暗暗咬着牙说:“没什么,想起一个倒霉的人。”

  听他的语气,似乎是官场上的人。王言卿哦了一声,不再问了。她将桌上的水迹擦干,重新给陆珩倒了茶,说:“二哥,不高兴的事就不要想了,当下才最重要。”

  陆珩眯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二哥,你今日在河道上发现什么了吗?”

  明明最开始是他让她叫二哥,但现在,陆珩听着这一迭声的“二哥”,无比心烦。他说:“现下无人,你也不必总叫我二哥罢。”

  王言卿回眸,虽然没言语,但清凌凌的眼睛里无声表达着这个意思:“你在说什么?”

  陆珩抬抬眉,自己也觉得他这话毫无逻辑,完全站不住跟脚。陆珩尝试了一下,一时半会编不出完美的说辞,便放弃道:“算了,以后再说罢。他们兴许觉得京城来的人都是废物,带我去看了几个洪水频发地。”

  “然后呢?”

  “一派胡扯。”陆珩说,“听蠢货说谎是一种折磨,我大概知道周围地形了,所以就早早回来了。”

  王言卿点头,眸中露出沉思之色。陆珩抿了口茶,好整以暇地问:“你呢,大演戏家。”

  王言卿本来在很严肃地思考,听到他这话,王言卿面露尴尬,道:“那时情况特殊,我只能出此下策……”

  “你不用和我解释。”陆珩笑着道,“你永远不必为你想做的事情道歉,哪怕对我。你的办法很好,我都差点被你骗过去,只不过……”

  王言卿眼睛中露出紧张,以为自己出了什么纰漏。陆珩慢悠悠喝了口茶,吊够了胃口,才轻飘飘说:“只不过,演技太差了。”

  王言卿问:“很夸张吗?”

  陆珩点头:“原来你自己知道。”

  王言卿有些苦恼,但她真的尽力了。她叹气,虚心求教:“二哥,那应该怎么演?”

  陆珩张口就要指点,话到唇边才反应过来,笑道:“我又没研究过这些事情,我怎么知道?”

  王言卿提升无果,破罐破摔地摆摆手:“算了,这件事先不管。二哥,我觉得你需要看看这个。”

  王言卿从随身荷包中拿出一样东西,陆珩接过,左右看了看,笑着问:“怎么得来的?”

  说起这个王言卿就精神了,滔滔不绝道:“你们在刘大娘屋里检查时,我就看出来里正表情不对。他频频擦汗,无意识搓手,看起来非常焦躁不安。我猜测里正知道些什么,所以就想办法混入他们家。我进屋后,发现里正家婆媳似乎不对付,我趁婆婆出去,悄悄挑拨儿媳……”

  王言卿停下,陆珩忍住笑,眼睛专注看着她,轻轻颔首:“我能理解,一军不容二帅,我和我兄长住同一个府邸的时候都处不好,何况婆媳。你继续说。”

  王言卿有些惊讶,她总觉得他是一个要求儿媳孝顺公婆、照顾弟妹的人,没想到陆珩在这方面倒意外的开明。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她怎么会对二哥产生如此大的误解?

  王言卿一边觉得自己离谱,一边继续解释:“我在和里正儿媳吴氏的交谈中得知,里正夫妻发了一笔不小的财,但瞒着儿媳,偷偷交待孙子时不巧被吴氏听到。吴氏觉得他们贪了朝廷给遗孀遗孤的丧费,我借机把吴氏支出去,在他们屋子中大致翻找了一遍,可惜没什么收获。”

  陆珩挑眉,由衷赞叹:“卿卿,你今日一天干的事可真不少。锦衣卫里的人但凡有你一半能干,大明便无敌了。”

  王言卿摇头,对此她很有自知之明:“我是占了女子的身份,以有意算她们无心罢了。如果换成一个男人在家里,钱氏和吴氏肯定不会出门。二哥手下的锦衣卫各有各的长处,我们谁都代替不了谁,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罢了。”

  陆珩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眼中浮出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怜惜。王言卿说的道理不差,办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查证的、搜捕的、审讯的、写文书的,任何一次真相都凝聚着众人的功劳。如果他手下的人居功自傲、沾沾自喜,他一定要狠狠打对方一顿板子,但对于王言卿,他却希望她再骄纵一点,再自私一点。

  陆珩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问话这方面,你着实无可替代。”

  陆珩突然称赞她,让王言卿很不好意思。她赧然低头,脸上却浮出笑意:“二哥不嫌弃我就好。午后钱氏和吴氏都睡着了,里正的孙子李正则一个人在屋檐下玩。说来是我占了孩子的便宜,我略施小计,那个孩子就佩服得不行,要拜我为师。我提出让他拿最值钱的东西来换,我以为他会去找他祖母藏起来的钱财,毕竟吴氏说钱氏悄悄告诉过李正则……”

  陆珩发现他和王言卿在一起总是很容易笑出来,他握拳挡在唇边,好笑地咳了一声:“卿卿,这种事虽然归府尹管,但锦衣卫多少沾着巡查治安的名头,这种事,你就别在我面前说了吧?”

  她老实的仿佛一个交代犯罪过程的诈骗犯,陆珩心想,她怎么能这么可爱。

  王言卿无奈,认真地给自己辩解:“就算他拿出来,我也不会碰的。”

  完了,更像了。陆珩好容易忍住笑,带着笑意说:“我知道。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继续说。”

  陆珩摆出一副我不会报官的架势,王言卿暗暗白了他一眼,说道:“结果,他却跑到门外,在河边柳树下挖出一堆石头,把刚才那颗送给了我。”

  陆珩已经完全明白她的逻辑线了:“所以,你就陪他在树底下玩了一晌午土?”

  王言卿很认真地纠正他:“是石头。”

  “好,石头。”陆珩从善如流改正,问,“他从哪里找到这些石头的?”

  “河里。”

  陆珩点头,随后手指缓慢摩挲着茶盏,不再说话了。王言卿看了一会,悄悄问:“二哥,你已经想明白了?”

  陆珩颇为无奈:“你如此看得起我,我很荣幸,但,这才一天。”

  王言卿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她看向西屋密密麻麻的卷宗,问:“正巧这里面有卷宗,要不我们偷偷翻一下?”

  陆珩朝西屋看去,那边没有点灯,众多案卷堆在一起,黑影幢幢,像是一只巨形怪兽。陆珩只一眼就收回视线,说:“算了吧,这么多,看到明天也看不完。有佳人在侧,我为什么要抛下温香软玉,去冷屋里翻卷宗?”

  王言卿皱眉,觉得事情十分为难:“那该怎么办?河谷村出现这么大的事,按理地方长官应当严肃审理,但县令却几次将他们赶出去。会不会,陶县令身上有什么问题?”

  陆珩就像一个无所不知的资料库一样,见状说道:“陶一鸣是正德五年举人,庆远府人氏。他家境贫寒,会试屡试不第,后放弃考进士,上任为官。但他无亲族护持,也无老师提携,哪怕想投入某一派系门下,人家也不收。所以,他的官运不甚好,入朝二十年,依然还在下县县令中打转,任职之地也多是贫寒偏僻之乡,没什么油水。”

  王言卿明白,这是一个靠读书改变命运,但又没完全改变的人。王言卿仔细琢磨陶一鸣的生平,她忽然意识到不对,问:“二哥,陶一鸣不过一个从七品县令,你怎么对他了解的这么详细?”

  就算锦衣卫搜集情报,但京城那么多高官,一品大员都不够他盯的,陆珩为什么恰巧会看到陶一鸣的资料?

  陆珩心道还不算傻,他将茶水喝完,说:“我之前不认识他,我甚至连程攸海都不知道。是刚才在酒桌上套出来的。”

  王言卿轻轻哦了一声,终于明白陆珩为什么答应和他们吃饭了。王言卿觉得难以置信,挑眉问:“饭桌上那么多人,陶一鸣又不傻,不至于将自己的底细全盘托出。你是怎么问的?”

  这对陆珩来说太简单了,他漫不经心,说道:“也不一定非要他说。看他的谈吐、衣着、神态,不难推断他的家庭和经历。一个人只要露面,就方方面面都是破绽。”

  王言卿叹为观止。在观察人这方面,陆珩也是无敌的。

  王言卿认认真真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珩含笑看着她,同样用再真诚不过的声音说:“睡觉。”

  王言卿眉尖跳了一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她和陆珩对视,慢慢意识到这是真的。

  王言卿沉默,拿不准陆珩又要做什么。陆珩瞥了她一眼,了然道:“没骗你,这回是真的。你到底是因为怕耽误查案不想睡觉,还是不放心我?”

  王言卿不知道被戳破了还是被冤枉,怒道:“没有。”

  “那太好了。”陆珩对着床铺抬抬下巴,说,“时间不早了,你该睡了。”

  陆珩气定神闲,亲眼看到王言卿的脸慢慢涨红。陆珩终究不忍心为难她,在她开口之前就说道:“但是漂泊在外,多少注意些。今天夜里不要换衣服了,晚上勿睡太死,多警戒些。”

  王言卿长长松了口气,她刚才也想说这个,又怕二哥误会。幸好,二哥也是这么想的。

  王言卿如释重负,去屋里准备睡觉。陆珩独自坐在堂屋,看着手中的瓷杯,良久后低低叹了声。

  窗外晚风淡淡,月色溶溶,这道声音轻的仿佛是幻觉。

  王言卿洗漱过后,散了头发,和衣躺在床上。她怕尴尬,上床前将屋里的灯火吹熄,只剩墙角一盏壁灯。

  她闭着眼睛,黑暗中时间仿佛也变形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隐约传来脚步声,随即袭来一阵熟悉的气息。王言卿模模糊糊的睡意霎间清醒,她张口,试探地唤:“二哥?”

  陆珩听到这个称呼,心里越发不舒服了。他应了一声,声音平直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言卿见果然是他,放心地又闭上眼睛。陆珩发现王言卿竟然打算睡觉,内心一时十分微妙。

  他都不知道该感谢她信任他的人品,还是该嫉恨她和她真二哥的亲密。

  陆珩吹熄最后一盏灯。他刚才还在犹豫是进来睡还是去东屋对付一宿,但听到王言卿的话后,他忽然改主意了。

  她睡梦中喊出二哥,随即就能安心睡去。他再让,岂不是脑子有洞?

  陆珩和衣而卧,今夜他压根不打算睡,另一个人躺在距离他这么近、随时能偷袭他的位置,他怎么能睡得着?所以从道理上讲,他上床躺着和去东屋翻书,结果是一样的。

  但等真的躺上来,听着她绵长清浅的呼吸,陆珩意外发现他竟然没想象中那么排斥。在陆珩二十三岁这年,一个平平无奇的夏夜,他躺在陌生府邸并不舒适的床上,忽然对自己过去坚信不疑的事情产生动摇。

  他一直认为,他无法信任别人,永远无法在另一个人身边安然入睡,娶妻不过换另一个场合做戏。他不愿意,所以一直避免娶妻成婚。他理所应当这样想,但其实,他并没有试过。

  这么早就下结论,似乎太过武断了。

  陆珩正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安排,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异响,几乎同时,陆珩骤然睁开眼睛。

第60章 绑架

  黑暗中陆珩的眼睛湛然生辉,不可逼视,哪有丝毫睡意。他立刻就坐起来,王言卿原本就没睡踏实,陆珩躺下时她迷迷糊糊毫无反应,但陆珩要离开,她一下子就惊醒了。

  王言卿睁开眼,还没明白情况就伸手去摸枕头下的匕首,陆珩按住她的手,轻轻嘘了一声:“是我,别出声。”

  王言卿眼神逐渐对焦,她看清面前的人,小幅点头。陆珩见她确实清醒了,才慢慢放开手,朝床下走去。

  两人都是和衣而卧,此刻并不影响行动。陆珩手里按着刀,悄无声息潜到窗前,透过窗缝朝外看去。

  庭院中并没有人,陆珩二话不说,用力推开窗。王言卿跟在陆珩身后,瞧见他的动作大吃一惊:“二哥!”

  话音刚落,窗户已经被推开,重重撞到木框。王言卿抬眸望去,瞳孔不受控放大。

  一轮残月如勾,孤零零挂在无垠夜幕。对面漆黑的县衙房顶上,一个纸人背对着月亮,脸上画着夸张的红脸蛋、黑眼睛,正对着他们咧嘴笑。

  饶是王言卿经历过闹鬼阵仗,此刻都被它吓了一跳。这个纸人和真人等大,身体用白纸扎成,上面用鲜艳的涂料画着衣服、五官,栩栩如生,乍一看宛如真人。

  王言卿霎间想起了社日祭神用的纸人,也是这般模样。

  夜风传来,空气里带着沉闷的水汽,应当快要下雨了。王言卿被凉风一吹,情绪冷静下来,她悄悄走近陆珩,问:“二哥,这个纸人是谁放到房顶的?”

  陆珩盯着房顶,缓慢摇头:“未必是放上去的。”

  王言卿不解:“什么?”

  她话音未落,忽然见到房顶上的纸人动了起来。它关节僵硬,像是刚刚学会动一般,迟缓又怪异地做了几个动作,夸张的笑脸始终面对着他们。做完这一套动作后,它忽然转身,毫无预兆跳下房梁。

  王言卿低低抽了口气,皱着眉问:“这是什么东西?”

  纸人的行动惊动了外面的衙役,路上传来一声大叫,随后有人大喊:“抓住它。”

  夏夜寂静,这一声大吼可谓石破天惊,脚步声霎间密集起来,火光到处晃动,随即他们的院门被砰砰砰拍响:“指挥使,县衙里似乎出现了刺客,您还好吗?”

  陆珩将刀收回鞘中,短促笑了声,说:“走吧,我们也出去看看。”

  锦衣卫敲门良久不应,他们心中一紧,正要破门而入,忽然院门从里面打开。指挥使大人衣冠整齐,气定神闲站在门内,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侍从长长舒气,赶紧抱拳行礼。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犯蠢,他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指挥使会被凶徒算计,需要他们相救呢?

  “参见指挥使。属下刚才看到一个来路不明的……纸人,担心指挥使安危,特来营救。请指挥使示下。”

  “我没事。”陆珩淡淡回了一句,问,“那个东西去哪了?”

  “往西南边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