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庞师傅茶水里放泄药的又不是我一个,凭什么只有我被禁了足还要去陪礼…”他忿忿然地道,更多的,却是伤心。
“住口!”十一娘望着满脸不甘的谨哥儿,气得脸色通红,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做错了事,竟然还扯到别人的身上。”她只觉得心口隐隐在疼。儿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是哥哥,诜哥儿是弟弟。你不给弟弟带个好头,竟然还要和弟弟比。别说他年纪比你小,是跟着你行事了。就算他不是跟着你行事,他做错了事,你做为哥哥知道没有阻止,不知道事后没有帮他改正,你也是失责的你现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有个做哥哥的样子吗?娘亲平时是这样告诉你做人、做事的吗?你真是…”她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轰隆隆雷声从天边滚滚而过,原本明亮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谨哥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娘亲的面容变得模糊起来。
“我不去,我不去…”他扬着下颌,“反正我不去我也没有扯别人…”
这还不算扯别人?
“不去!”十一娘的火气也上来了,“不去你就给我站在这里好好想清楚娘亲为什么要你去给庞师傅道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来见我,我和你一起去庞师傅那里给庞师傅陪个不是你要是想不清楚,自然不必去给庞师傅陪礼,当然也就不必来见我了!”
谨哥儿听着,侧过脸去,做出了个不屑的模样儿。
在父母面前都如此嚣张,何况在别人面前!
十一娘大怒。一面转身往正屋去,一面吩咐琥珀:“关门──六少爷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你什么时候再给他开门也不迟。”
一向听话的六少爷突然表现的这样倔强,一向好脾气的夫人突然表现的这样强势。琥珀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不敢多说一句,一边低声应“是”,一边朝秋雨使着眼色,示意她快去告徐令宜,一边跟在十一娘的身后关上了正屋厅堂的门。
秋雨慌慌张张地小跑着出了院子。
其他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十一娘或是谨哥儿被迁怒。
一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吹树梢哗啦啦的声音,更平添了几份压抑。
谨哥儿瞪着正屋紧闭着的绿色冰裂纹镶透明玻璃槅扇门,嘴巴紧紧地抿着。眼角的余光瞥过墙角瑟缩的丫鬟、媳妇,身子更笔直。
琥珀扶着十一娘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坐下。
小丫鬟手脚发颤地奉上了热茶。
琥珀接过茶盅,示意小丫鬟退下,蹑手蹑脚地将茶盅放在了十一娘面前,见屋里没有了旁人,这才低声道:“您喝口热茶消消气!”
十一娘哪里喝得下去。拿起茶盖拂了拂茶盅上浮着的茶叶,又重新放下了茶盅。
“夫人!”琥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当初,我刚跟在夫人身边的时候,什么事都不懂。夫人就手把手的教我。到如今,我也能独当一面了。别人提起我,都说我精明能干。我听着不免有些惶恐。总想着,当初要不是有夫人细细的叮嘱,我哪有今天…”
十一娘明白她的心思,朝着她摆了摆手。
“他长这么大,你怎么时候看见我朝着他发脾气了?难道我就从来没有生气的时候?”她说着,想起谨哥儿不甘的样子,语气就更显严厉了,“我总是想,他年纪还小,我要慢慢教。不管他怎么调皮,我都往好处想。有生气的时候,也忍着一口气。觉得他大一些,就好了。可你看他今天这个样子…”
“夫人!”琥珀见十一娘动了真怒,忙道,“你既然知道…”
“好了!”十一娘打断了琥珀的话,歪在了大红底绣墨绿色竹子的迎枕上,“你下去歇了吧!这件事我自要主张。”态度非常的坚定。
琥珀不敢再说,低声应喏,退了下去。
屋子里落针可闻,东次间落地西洋钟嘀嘀哒哒有规律地响着。
十一娘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她刚才只顾着发脾气了,没有注意是否有丫鬟、婆子去给徐令宜或是太夫人报信…不过,就算是注意到了,在那种情况下,她也不好阻止。否则,机敏的谨哥儿会认为她忌惮徐令宜和太夫人,说不定还会跑到徐令宜或是太夫人那里撒娇…
想到这里,十一娘不由朝窗外望去。
院子里,玉兰花洁白如玉,石榴花红艳如火,美人蕉更是五颜六色灿烂如锦。
谨哥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单薄的身影显得倔强又脆弱。
她的心突然间软得能滴出水来。
脑海里浮现出儿子满脸笑容地蹒跚着扑到她背上帮她戴花,用胖胖的小手把他最喜欢吃的桃酥硬往她嘴里塞,高兴地围着她叽叽喳喳说着话时的情景…她突然有些担心起来。
这孩子,不会倔强到底吧?
想到这些,十一娘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她在忍着性子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再回头朝窗外望去时,看见谨哥儿依旧站在那里,只间头微微地扬了起来,表达着自己的坚持。
十一娘轻轻地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她想了想,搬出绣花架子,强迫自己不去想院子中央站着的那个小人,静下心来绣花。
好不容易劈了丝线,穿了针,绣了半片叶子。骤然间电闪雷鸣。
十一娘吓了一大跳,忙扑到窗前。
外面狂风大作,树枝翻飞,乌云密布。
站在院子中央的谨哥儿背过身去,用手臂挡了脸避着风沙。
“琥珀!”十一娘忙趿鞋下炕。
琥珀一直在帘子外面等着,听到动静立刻撩帘而入。
“快去看看六少爷…”话一说出口,十一娘表情一滞。
如果这个时候就这样推翻她刚才的决定,谨哥儿以后还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吗?
十一娘慢慢站直了身子,把面露惊喜,急急朝外走的琥珀喊住:“…不用了!”
“夫人!”琥珀错愕地望着她,“外面又是雷,又是风的,怕是要下雨了…”
是啊!
十一娘犹豫了片刻:“现在是夏天…”
“夫人,要是万一…”
是啊,要是万一淋病了…她后悔也来不及!
念头闪过,十一娘表情有些疑惑不定起来。
“轰隆隆…”闪电加着雷鸣,哗啦啦下起雨来。
十一娘跑回内室,匆匆上了炕,趴在窗户上望。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落在青石砖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水花。
谨哥儿向前小跑了两步,又站定,像想起什么似的,愣愣地朝内室的窗户望过来。
十一娘身子忙朝里缩了缩身子,怕他看见自己的担忧,让自己的坚持前攻尽弃!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鸣一声接着一声,雨声越来越大。
十一娘心揪得紧紧的,她躲到窗棂旁朝外瞅。
竺香撑着雨伞跑了过去,蹲在谨哥儿身边说着什么。
谨哥儿的目光落在内室的窗户上,嘴抿成了一道缝,头摇得像拔浪鼓。
竺香说了好半天,谨哥儿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她只好无奈地站了起来,帮谨哥儿撑着伞。
谨哥儿却一把夺过她的伞,把伞丢在了地上。
竺香怔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任风雨打在身上。
“你去跟竺香说,不,是跟所有的丫鬟、媳妇、婆子说,”十一娘沉了脸,她转过身来,表情凛然地吩咐琥珀,“谁也不许管六少爷。要不然,就送给白总管处置。”
琥珀打了个寒颤,不敢怠慢,曲膝行了个礼,快步出了内室。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十一娘回头,透过玻璃窗户,她看见徐令宜大步走了进来。
第六百三十三章
“爹爹!”谨哥儿眼睛一亮。
“你怎么在这里?”徐令宜佯装不知,“下这么大的雨,淋病了怎么?快进屋去?”
谨哥儿蹦蹦跳跳地牵了父亲的手,旋即面色一黯,低声道:“我,我不进去娘说,我不去给庞师傅陪不是,她就不见我!”说着,他甩了徐令宜的手,大声地道,“我不去。我已经被禁足了,凭什么还要去给庞师傅陪不是。我不去!”
事情的经过他已经听说了。十一娘的做法他虽然不以为然,可十一娘已经发了话,他要是和十一娘意见相左,孩子该听谁的好?
但谨哥儿的态度之坚决还是让他很是意外。
有风吹过,雨斜斜地落下,打湿了众人衣摆。
“你都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徐令宜一边说,一边往屋檐下去。
“娘亲让我去给庞师傅道歉。”谨哥儿向父亲诉着苦,脚步不由跟着父亲往前走,“…反正,我不去”抿着嘴,样子很坚决,人却站在了屋檐下。
“你母亲说的有道理啊!”徐令宜用衣袖帮儿子擦了擦满是雨水的脸,随口道,“你做错了事,怎么能不给人陪礼呢?听你爹爹的话,去给你母亲陪个不是你这样,你母亲不知道有多伤心呢!”
只说他顶撞娘亲不对,却没有说让他和娘一起去给庞师傅道歉!
谨哥儿听着心中一喜。
可见爹爹也觉得不用去给庞师傅陪不是了。
他小小的有点得意。大声应“好”,高高兴兴地牵了徐令宜的手。
徐令宜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他的手温暖而稳健,让谨哥儿感觉很安全。他不由抬头,朝着父亲笑了笑。
看见儿子的小脸又像阳光般的灿烂起来,徐令宜也笑了起来,笑容比平时更温和、愉悦。
门“吱呀”一声打开,温馨的气氛被打破。
父子俩不约而同抬头望去,看见十一娘冷着脸站在门口。
“侯爷回来了!”她看也没看谨哥儿一眼,吩咐小丫鬟,“下这么大的雨…打水来给侯爷洗把脸吧!”
既然侯爷出面帮六少爷,夫人怎么也要给侯爷几份面子。夫人不追究了,六少爷就有了台阶下了,这件事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小丫鬟脆生生应“是”,声音里带着几份欢快。
徐令宜也是这么想的。
他笑着牵了谨哥儿的手进了厅堂。
“侯爷且慢!”十一娘的声音不高不低,甚至有些许的清冷,“我刚才让谨哥儿和我一起去庞师傅陪个不是…”她就那样站在门口,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徐令宜。
徐令宜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却不动声色地轻轻捏了捏手掌里的小肉手。
谨哥儿立刻反应过来。
“娘!”他仰头望着十一娘,大大的凤眼清澈如水,十一娘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我听娘的话。我以后再也不惹娘生气了。”
刚才还和竺香发脾气,徐令宜三言两语就让他认识到了错误…或者,因为说话的人不同,所以效果不同?
十一娘感觉有点突然,但见谨哥儿认了错,她的眼角眉稍还是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好,你随我去给庞师傅陪礼去!”
谨哥儿笑容凝结在脸上。
他歪着脑袋朝徐令宜望去,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期盼。
徐令宜看着轻轻地咳了一声,缓缓地道:“这么大的雨…”
什么意思,已不言而喻!
十一娘气不打一处出。
难怪谨哥儿这么快就转变了态度,原来是因为得到了徐令宜的支持。
“侯爷的意思是雨太大了,等雨停了再去呢?还是觉得没有必要道歉,不用去了?”她定定地望着徐令宜,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徐令宜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自在,他支了谨哥儿:“你还不回屋换件衣裳──身上全淋湿了!”
父亲的言下之意谨哥儿哪里听不出来。
他喜笑颜开,匆匆给父母行了个礼,雀跃着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十一娘严厉道:“你想明白了娘为什么要你去给庞师傅道歉了吗?既然什么都没有想明白,你就给我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间再回屋去!”
谨哥儿身子一僵,刚才还高仰的头垂了下来。
他徐徐地转身,丧沮地望着徐令宜。
徐令宜显得有些惊愕。
成亲这么长时候,十一娘还是第一次这样反驳他的意思。
他不禁眉头微蹙,朝四周睃了一眼。他这才发现刚才还在身边服侍的琥珀、竺香等人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人语。
想必是看他们有了争执,都回避了吧!
徐令宜思忖着,低声道:“有什么事,我们等会再说吧!你先让谨哥儿回屋去换身衣裳…”
十一娘挑了挑眉。
徐令宜,大概还没有明白自己的用意吧!
有些事,本不应该当着孩子说。想到刚才谨哥儿的兴高采烈,十一娘觉得如果就是这样让谨哥儿走了,谨哥儿以后只会更加有恃无恐!
两相权衡,她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徐令宜。
“侯爷,您是不是觉得谨哥儿是堂堂的侯府少爷,因为不懂事犯了错,训也训了,罚也罚,用不着再去给一个教拳脚的师傅陪不是了吧?”通过五夫人的态度,再看他对谨哥儿的处置,十一娘觉得她已充分了解了徐令宜的想法。“可您有没有仔细想过,我为什么要坚持要谨哥儿去道歉?”
徐令宜微愣。
十一娘待人很宽和,这次的事,他也是这么想的。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误会不成?
他神色一正。
“一开始,我只是想告诉谨哥儿怎样对待自己的错误。可渐渐的,我发现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道歉不道歉的事了。”两世为人,这个社会等级的森严,没有谁比十一娘体会更深。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挑战这个社会的制度,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变得与众不同,被这个社会孤立。她把谨哥儿的所作所为告诉徐令宜,“…谨哥儿出生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大了,您正巧赋闲在家,娘也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他集众人的宠爱于一身长这么大,听到的都是好听的话,看到的都是顺心的事。可正因为如此,脾气越来越大了。您看看,他今年才六岁,连我这个做母亲的说了不顺耳的话他都不听,这要是年纪渐长,说话的是别人,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我罚他不准进屋,他就能乱风下雨地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十一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话,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侯爷,在家里,谨哥儿徐俯的少爷。可在外面,他却是永平侯的儿子。在家里,他做错了什么事,我们做父母的念着他是幼子,不用像长子那样支应门庭,不伤大雅的事,都可以原谅。做哥哥、弟弟的念着他是手足,也可以不计较。甚至因为做错事受了惩罚还会觉得特别的心疼。可要是在外面呢?别人凭什么要原谅他?凭什么要忍让他,又凭什么要心疼他?”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喊了一声“侯爷”,若有所指地道:“谨哥儿的性子太拧了。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宾,莫非王臣。”
十一娘话音未落,徐令宜已是神色一凛。
在他的心目中,儿子聪明伶俐,活泼开朗,磊落大方,偶尔有些顽皮或是固执,却是精力旺盛,有主见,有想法的表现。
可现在…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儿子的身上。
发丝上的水气,湿透的衣摆,都在提醒他儿子倔强。
十一娘说的对。
谨哥儿的性子太刚烈了。
就算他觉得受了罚还要给庞师傅陪礼是不对的,可这是他娘亲说的话,他也不愿意退让一、二,甚至和娘亲对峙而立…就算是皇子,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吧!何况他只是个侯爷的儿子。
有时候,过刚则易,极强易辱!
娘亲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话,谨哥儿虽然听得不十分懂,但他看得出来,娘亲这次很生气。而父亲的沉默更让他感觉到大势不妙。
他不由求助般地喊了声“爹爹”,望向徐令宜的目光已隐隐有了哀求之色。
徐令宜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暗暗叹了口气后就有了决定:“谨哥儿,听你母亲的话,去给庞师傅陪个不是!”
事情急转直下,谨哥儿张口结舌地望着父亲,目光中充满了错愕。
门口就传来了一阵响动,打破了彼此间的沉寂。
三个人不由循声望去。
玉版打着伞,杜妈妈扶着太夫人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太夫人眉宇间带着一抹凌厉,目光锐利地望着十一娘,“不是说谨哥儿被禁足了吗?下这么大的雨,你们不在屋里,站在这里做什么?还有谨哥儿,怎么身上淋的湿漉漉的也没人服侍换件衣裳?这要是淋病了怎么办?”说着,吩咐身边的杜妈妈,“还不快把六少爷领回屋去?都是些没眼色的!”
“祖母!”
谨哥儿满脸惊喜地跳了起来。
杜妈妈连忙应“是”,没敢走一旁的抄手曲折回转的抄手游廊,而是淋着雨,直接小跑了过来。
第六百三十四章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这边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太夫人不可能不知道。但太夫人这样态度强势地直接插手她屋里的事,还是让十一娘有些惊讶。
每个人都有底线,做为母亲,谨哥儿就是她的底线。
如果是其他事,面对长辈,十一娘就是心里再不愿意,也会退让。可涉及到谨哥儿,她不能退让。
这孩子,太有眼色了。道歉的话张口就来不说,而且还知道运用说话的技巧,避重就轻地误导他人。她如果退让了,就会给谨哥儿一种错觉,认为只要得到了祖母的袒护,不管犯了什么错,都可以万事大吉了。这对他以后的成长是个非常致命的认识。
想到这里,她的眼角不由朝谨哥儿瞥去。
刚才还倍受打击的谨哥儿小脸涨得通红,精神激动地望着太夫人,如在大海里抓到了一块浮木般的激动。
十一娘再也没有任何迟疑。
“杜妈妈,”她神色平静,面带微笑地望了过去,“我们正要和谨哥儿说事,还请妈妈稍做等候。”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徐令宜一眼,然后冒雨冲到了太夫人的伞下扶了太夫人的手肘:“娘,大风大雨的,有什么事,差丫鬟来吩咐一声就是。您怎么亲自过来了?”依旧笑语盈盈,依旧声音柔美,可眼角眉梢间的那股毅然却瞒不过太夫人这个有过风霜雪雨经历的老人家。
听小丫鬟说十一娘和谨哥儿拗上了,太夫人吓了一大跳。
十一娘性情温和,谨哥儿虽然有点小脾气,可懂事、孝顺、又知道进退,这两个人怎么就闹腾起来了?
太夫人忙换了件衣裳,带着杜妈妈就往正屋来。
谁知道刚出了院子门,就狂风大作下起雨来。
她们只好又折回去拿伞。
走到半路,遇到派去打探消息的小丫鬟,说谨哥儿犯了犟,在院子里淋院,十一娘也不肯退让一步,任谨哥儿站在院子里。
太夫人听着大急,心里又暗暗嗔怪十一娘教训儿子不分场合。
待进了院子,知道徐令宜已经赶了过来,太夫人松了口气。可进了正院,谨哥儿并没有想她想像中的那样,穿着干净的衣裳,喝着热气腾腾的茶水,被丫鬟、媳妇小心翼翼地服侍着,看见她就像往常那样欢快地喊着“祖母”一路小跑过来搀扶着她,而是淋得像落汤鸡,满脸委屈地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黑漆落地柱旁。再看徐令宜,和十一娘并肩而立,神色严峻地望着谨哥儿。
太夫人很是不满。
两个大人合着伙对付一个小孩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还怕打不赢谨哥儿不成?
针锋相对的话也就脱口而出。
而十一娘这种貌似恭敬实则装聋作哑的态度让太夫人心里的不满又增加了一成。
“怎么?怕我来了打扰你们教训孩子?”太夫人满脸笑容,语气却一点也不客气。
这府里,能让谨哥儿视为依仗的就是徐令宜和太夫人了。如今徐令宜站在了她这一边,她还剩太夫人那关过了。只有说服了这两个人,谨哥儿才会正视他的处境,才会认真地考虑她的话。
十一娘脑子飞快地转着。
“皇后娘娘,侯爷,都是您一手带大的。要论教寻孩子,没有谁比您更在行了。我们年纪轻,不懂事,巴不得您指点指点,哪有打扰之说。”她笑容不减,地搀着太夫人上了一旁的抄手游廊,“只是谨哥儿这孩子,脾气太大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您不知道,为了他这个脾气,我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她说着,叹了口气,提起谨哥儿抓了大公主耳环的事,又说起前些日子太子殿子下谨哥儿进宫的事,“…那天他出了这个门,我的心就一直悬着。一会想,他在家里随心所欲惯了,见了太子殿下,不知道会不会守规矩?一会又想,听说大公主这些日子常常和太子妃在一起下棋,谨哥儿过去,也不知道两个人会不会遇到?要是两个人像小时候似的起了争执,大公主是天之娇女从来没人敢仵逆的,我们家谨哥儿又是个不认输的,这要是有个什么事,我们谨哥儿可怎么办?还好那天大公主陪着皇后娘娘去了太妃那边,这才放下心来!”
太夫人微愣,不禁停下了脚步,打量起十一娘来。
十一娘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太夫人打量着。她的表情沉着而冷静,有种坦然的真挚。
这几年,徐令宜总是避免让谨哥儿进宫,太夫人心里是明白的。他是不想让儿子在还不知道世事险滩的时候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撞了进去…十一娘拿这说事…她和这个媳妇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深知她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可让她相信谨哥儿真的顽劣到了这种程度…
太夫人摇了摇头。
始终觉得不能相信。
沉默中,一行人已走到了屋檐下。
杜妈妈心里正打着鼓。
四夫人这样,分明是不想让太夫人插手她屋里的事。可太夫人的话已经说出了口,她又不能不遵守。想到这里,她朝徐令宜望去。
徐充宜背手站在那里,目光深邃而安静,表情温和而淡定,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让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这可怎么办好?
杜妈妈望着谨哥儿湿着衣摆,灵机一动。
“六少爷!”她笑着上前给谨哥儿行了个礼,然后亲昵地拉了谨哥儿的手,“您的衣裳都湿了。”说着,掏出帕子塞进了谨哥儿背后,“杜妈妈帮您隔着点,免得着了凉!”
先拖拖再说。
谨哥儿的注意力全在太夫人身上。他胡乱地“嗯”了一声,任由着杜妈妈行事。只是等太夫人走到屋檐下时,他立刻丢下杜妈妈就兴冲冲地跑了过去:“祖母祖母!”
徐令宜上前行礼。
太夫人笑呵呵地抱了孙子。
触手是湿了衣裳。
先前还有些犹豫不定的心自然就有了倾斜。
“打是打,骂是骂。”太夫人微愠的目光落在了徐令宜的身上,又从徐令宜的身上移到了十一娘的身上,“可也没有整治孩子的。你们小时候,我可没有这样过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看你们怎么交待!”
太夫人的弦外之音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
谨哥儿笑眯眯地依偎在太夫人身边,墨玉般的眸子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这个,一副扬眉吐气的小模样。
十一娘不禁苦笑。
徐令宜是一家之主,太夫人不问他,偏偏要问她,分明通过杜妈妈的举动知道了徐令宜对这件事的态度,找了个台阶让她下,好把这件事给圆了。
她能领会太夫人的好意,却没办法顺势而下。可当着这么多的人,她直接反驳太夫人肯定也是不妥当的。
“娘说的是。”她恭声道,“只是这雨来的突然,我们一时也没有顾上。还好在这是夏天,谨哥儿的身子骨又一向健壮,要不然,恐怕真的要酿成大错了。”又道,“雨下得这么大,您小心淋湿了。不如进屋坐会,喝口热茶吧?”
提也没提换衣服的事。
她的委婉,在场的人也都听明白了。
太夫人眉头微蹙。
孩子教训归教训,却不能把身体给败坏了。
十一娘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她的好意才是。
气氛就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一直观察太夫人神色的谨哥儿立刻感到了不安。
“祖母!”他轻轻地拉了拉太夫人衣袖,声音有点细,显得怯生生的。
太夫人低头,看见谨哥儿正扁着嘴望着她,大大的凤眼里呤满了泪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老人家心软了。
算了,十一娘不乐意,还有徐令宜。
想着,就若有所思地朝徐令宜望去。
母亲是想让他说句话吧?
徐令宜没有做声。
别说他是赞同十一娘意见的,就算是不赞同,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驳了十一娘的话,十一娘以后在谨哥儿面前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有时候,不说话也是种态度。
太夫人脸色沉了下来。
一个又是茶水又是点心的,一个站在那里什么也说。赶情俩口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色,齐心协力要把她给弄走啊!
太夫人又急又气。
你们俩口子怎么教孩子我不可,可这样糟蹋孩子,她却不能不管!
“谨哥儿!”太夫人去牵谨哥儿的手,“随祖母去换件衣裳”态度变得很坚决。
谨哥儿大喜,小脸笑成了朵花。
“好!”他高声应着,紧紧地攥住了太夫人的手。
“娘!”太夫人要带谨哥儿走,他们怎么阻拦都是错。可十一娘还是挡在了太夫人的面前。
“怎么?”太夫人挑了挑入鬓的长眉,“你还想拦我不成?”
话音未落,四周已是静悄悄一片。
杜妈妈等人脸色微白,都悄然地朝后挪了几步,尽量离太夫人和十一娘远一些。
徐令宜也急起来。
他知道十一娘的心意,可这样直接拦了娘…
“十一娘!”念头一闪而过,他大声喝斥道,“你要干什么?还不给娘陪个不是?”
明着是训斥的话,暗着却给十一娘递梯子。
在我面前玩这把戏!
太夫人冷冷地看了儿子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在十一娘的身上,却突然间如刀锋般锐利起来。
第六百三十五章
这样的太夫人,让十一娘觉得很陌生。
但她是遇强则强的人。越是这样混乱的时候,人越冷静。
“娘,”她携了太夫人的手,脑子飞快地转着,“我不是要拦您。我是想问谨哥儿一句话。”
太夫人微微一怔。
十一娘已半蹲下身子平视着谨哥儿:“你跟娘去给庞师傅陪了不是之后再跟祖母去换衣服,好不好?”
“不!”谨哥儿没想到娘亲依旧盯着这个事不放,他往太夫人身边直躲,“我不去给庞师傅陪不是。”
十一娘拽住了他的手臂:“娘让你去,你也不去吗?”
“我不去!”谨哥儿听到这个名字就烦。他用力挣脱了十一娘的手,抱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我已经被禁足了,凭什么还要去给庞师傅陪礼。”一面说,一面望着太夫人,眼中流露几分哀求,希望太夫人能出面留住他。
十一娘徐徐站起身来,表情认真地凝视着太夫人:“娘,您就让谨哥儿和我去给庞师傅陪了礼再来换衣裳吧!”
她的话虽然很婉转,可要表达的意思却已经非常清晰明了。
太夫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得非常震惊。
不过是个教拳脚的师傅,陪不陪礼都是次要的。
百善孝为先。谨哥儿竟然不听十一娘的话。而且还当着这么多的人反驳十一娘。他这么小就敢这样,要是再过几年…眼中岂不无父无母,没有了家族、宗祠!
太夫人望着这个从小被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孙子,伤心、难过、失望齐齐涌上心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机敏的谨哥儿立刻感觉到了太夫人情绪上的变化。
“祖母!”他紧紧攥着太夫人的胳膊,“我冷,我想换衣服”不自觉间,他用上了撒娇的口吻。
“娘!”十一娘无视谨哥儿的举动,上前搀了太夫人的另半边胳膊,“您上次赏我的老君眉我一直没舍得喝,今天厨房又新做了您爱吃的水晶饼和豆沙酥。要不,我让琥珀给您沏壶老君眉,再端碟水晶饼和豆沙酥,您到花厅里歇歇脚?等我陪着谨哥儿去给庞师傅陪了不是,换了衣裳,再去给您问安。您看怎样?”她轻声细语,给太夫人找了个台阶。
太夫人望了望神色紧张而不安的谨哥儿,又望了望目含托付又信任的十一娘,无声地叹了口气。
“也好!”她胡乱点了点头,“我去花厅坐坐!”
十一娘却朝着徐令宜使着眼色。
太夫人之所以会发脾气,也是因为太喜欢谨哥儿的缘故。现在谨哥儿变成了这样,她相信太夫人比谁都难过。如果徐令宜能去陪太夫人坐会,说些劝慰的话,太夫人心里也会好过些。
徐令宜是真怕十一娘情急之下说出什么过激的言词来,所以才不顾母亲的感受上前去拦十一娘。可当他看见妻子蹲着问儿子愿不愿意先去给庞师傅陪礼再换衣服的时候,他嘴角微翘,不由露出个愉悦的笑容来。
给庞师傅道歉只是个起因。要紧的是谨哥儿能通过这件事学会忍让和妥协。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违心地回答了“愿意”,也未曾不是另一种忍让和妥协,对于他们来说,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如果他回答“不愿意”,母亲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认识到谨哥儿的倔强后,他相信母亲的态度会有所改变。
现在事情果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母亲不再插手这件事,不用妻子说,他也会尽力挽回母亲的颜面。
“娘!”他立刻恭敬地上前扶了太夫人,“我陪您去花厅吧!这里有十一娘就行了”然后做出一番说说笑笑的样子,“我记得您从前总说吃了糖牙齿酸的?怎么又吃起豆沙酥和水晶饼来?这两样可都是甜食。”
太夫人知道这是儿子怕她尴尬的有心之举,她怎么能驳了儿子的好意,自然顺着儿子的心意凑着趣:“外面的酥沙酥自然是又甜又腻。我们家做的又不同。没有放糖,只放了少许的花生油…”却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看见父亲搀着祖母往外走,谨哥儿有种大势已去的恐惧。
他跑过去拉了太夫人的衣袖:“祖母,祖母…您,您不带我去换衣裳了吗?”
太夫子叹了口气,心里五味俱陈,不是个滋味。
“好孩子!”她转身摸了摸谨哥儿的头,“乖听你母亲的话。先去给庞师傅道个歉…”心里到底放不下,语气一顿,又道,“等你从庞师傅那里回来,祖母亲自给你换件漂亮的新衣裳。”
“祖母…”眼泪在谨哥儿的眼眶里转着,泫然欲坠。
别说是太夫人,就是徐令宜看见儿子这副样子心都软了。恨不得就这样算了…可如果这时候算了,那十一娘之前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
徐令宜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儿子,狠下心来拉着太夫人就往外去:“这些事有十一娘呢,您就别操心了…”免得太夫人忍不住改变了主意,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娘,我那里还有宫里前两天赏下的大红袍,您看要不要把老君眉换了大红袍…”两人说着,由丫鬟、媳妇簇拥着出了院子,留下了谨哥儿,孤零零地站在走道的中间。
“你可知道为什么最宠爱你的祖母和最喜欢你的爹爹都坚持要你去给庞师傅陪礼吗?”十一娘就问他。
祖母、爹爹…都不帮他…
谨哥儿双手紧攥成拳,嘴巴闭得紧紧的,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算是回答了十一娘的提问。
“既然你还没有想明白,那就继续站在这里好好想想。”十一娘淡然地转身进了厅堂,“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娘。”
门再一次被紧紧地关上。
谨哥儿抬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哗啦啦,雨如倾盆般泼下,树枝被打弯了腰,留下一地落叶。不一会,院子里很快积起了小小的水洼。
谨哥儿抱膝蜷缩在门口,打了个寒颤。
这次是真的没人来了…已经过了好久,他的腿都站麻了…爹爹不要他了,祖母也不要他了…还有竺香、秋雨、黄小毛、刘二武他们…从前娘要是生气,他们都会跑来劝他的…然后他就会跑到娘亲身边撒个娇。娘亲就会忍不住笑起来,抱着他亲来亲去…然后娘亲又会变成那个望着他眼睛就会笑的娘亲。而不是像刚才,看他的眼神冷冰冰的…
念头闪过,他身子一僵。
娘亲,是不是也不要他了…
竺香她们是服侍娘的人,娘生气了,她们不敢来,那是应当的。可黄小毛和刘二武却是服侍他的人,怎么也不来…太可恶了等他回去,要每人打十板,让他们知道来救他才是最要紧的…
想到这里,他的手狠狠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好像是要回应他的举动,突然有雪亮的闪电划过阴霾的天空,天色一片银白。
谨哥儿吓得哆嗦了一下,把头埋在了膝间,蜷缩得更紧了。
所以他没有发现有个小厮朝着这边探头探脑,又冒着雨一溜烟地跑到了书房。
“怎样?”太夫人没等小厮上前,就急急地迎了过去,“谨哥儿还没有服软吗?”
雨从水鬓角顺着面颊落下,那小厮却连抬手擦一擦也不敢。
“没有!”他的声音颤颤巍巍,不仔细听,几乎会被雨声吞噬。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太夫人在屋里团团的转。
“娘,”徐令宜的眉宇间也有了几分焦虑,“您稍安勿躁。事已至此,就是再艰难,我们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太夫人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只是担心谨哥儿…他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说着,身子一顿,“要是刚才我坚持让他换了湿衣裳…”语气颇有后悔。
徐令宜忙道:“要是我们帮他换了湿衣裳,他看到我们怕他吃苦,只怕会更加有恃无恐了…”
“我知道,我知道!”太夫人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我就是说说…”非比寻常的焦灼,是徐令宜从未见过的。
徐令宜不由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