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婆子拿着人参回到自己住的偏院,望着昏黄灯光下儿子腊黄的小脸,她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黄老汉不由低声道:“怎么?陈续媳妇那里也没人参?”

黄婆子摇头,从怀里掏出先前晚香给的人参:“只怕以后弄不到了!”

黄老汉忙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黄婆子表情有些苦涩,“拿了她那么多的东西,是还债的时候了!”

黄老汉听着心惊肉跳的:“怎么个还法?”说着,望着家徒四壁的屋子,“该卖的都卖了,我们拿什么还啊?”

黄婆子没做声,只是嘱咐丈夫:“你把这个收好了。细细的用,也能顶上一年。一年之后的事,谁又说的清楚!”声音里到底有了几分精神。

第二天一大早,就重新排了去施粥的人。

“您倒知道讨好内院的人。”有媳妇子不服气,“人家内院的人去施粥,每日还有三十文的贴补,我们倒好,白干活!”

黄婆子听着一怔:“谁说的?”

“太夫人亲自点头同意的。”那媳妇子拂了拂鬓角,“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家姑奶奶的大嫂在太夫人院子当差,这可是我们家姑奶奶亲口说的。”

其他人一听,都炸起来。

“大家都一样的当差,凭什么他们有三十文我们就没那三十文?”

“就是,就是。每年都这样。各屋有头脸的妈妈们到粥棚显摆完了,就该我们这些人去施粥了。也不看看今年这风雪有多大!”

黄婆子见场面有些乱,朝着平日和她相好的两个媳妇子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立刻嚷道:“好了,好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谁让我们是外院的,不比内院的尊贵。有本事求人把自己调到内院去啊!在这里说这些有什么用?”

一下子把其他人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黄婆子见大家都不说话了,笑道:“我也不愿意。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要怪,只怪我这个领头的没本事。”说着,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大家有高枝,我也不挡着。”

媳妇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了。

“好了,好了。大家都忙去吧!”和黄婆子相好的媳妇子出面解围,大家讪讪然地散了。

黄婆子就朝那两个媳妇子使眼色,三人一前一后去了厨房后面的天井。

“你们两人也去施粥。”黄婆子的声音有些低,“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

两个媳妇子吓了一大跳,交换了一个眼色。

“黄姐姐,这,这不大好吧…”其中一个犹豫道,“就是出了事,我们也讨不了好。”

“是啊!”另一个笑道,“我们无所谓,在哪里不是当差。姐姐可不同。好不容易熬到这外院厨房的管事,在府里也是有头有脸的。犯不着为这事出头…”

黄婆子何尝不知道。可要是当初有第二条路走,她也不至于接了晚香的东西…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只好一条路走到底。指了指东边,低声道:“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大家只管做事,其他的都别管。就算是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我们来背黑锅。何况,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要是干干净净的,谁又能把谁怎样?”

那媳妇子不由掩嘴而笑:“这种事,哪有干净的时候。想当年,原来的侯爷夫人当家,不也拿了糙米换精米。何况是三夫人当家?”

黄婆子笑起来:“就是。我们也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那媳妇子点头:“您放心。有什么一准来报了您。”

黄婆子放下心来。

到了晚上,那媳妇子趁黑摸到黄婆子屋里。

“不是糙米,是霉米。”

黄婆子心中一喜。

“你可看清楚了!”

“一清二楚。”那媳妇子低声道,“上面是精米,下面是霉米。一看就是做了手脚的。”

“多不多?”

“有三十几袋。”

黄婆子想了想:“暂时别声张。既然是有心的,肯定还有后手。等他们想换都来不及换的时候再说。”

媳妇子会意,两人低声商量了几句才散。

过了几天,晚香事发──她收菜迟了,各房到了未初才吃到热菜热饭。

太夫人深深地看了三夫人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家里这么多人,肯定是有矛盾的,但把矛盾闹到这种程度…做为管家的三夫人,虽然谈不上颜面尽失,但持家的能力已深受怀疑。她哪里还站得住,脸儿红一阵白一阵地去了厨房。

远远的,就听到晚香的嚎哭声:“…不过是欺负我没人了,想着我的差事罢了…我去了一趟茅房,送菜的人就走了…这样的冤枉我…我不活了!有本事去太夫人面前对质去,我可不是软柿子,你们想怎么捏拿就怎么捏拿…”

甘老泉早就找了几个媳妇子等着三夫人来,准备好好的说说晚香的不是。看见三夫人,都殷勤地迎了出来。

三夫人却脚步一顿,转身去了十一娘那里:“…家里的差事总得有人做,不用她也要用别人。何况她一向做的好好的。可马有失蹄,人有失手的时候。她这样死不认错,还嚷着要去太夫人面前对质。事情到底怎样,厨房里的媳妇子、婆子一大堆,也不是说不明白。但这样闹起来,我是管家的纵然没颜面,她原是你大姐惯用的,也没什么光彩。还请四弟妹劝劝她。”语气有些生硬,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晚香是府里的老人了,这是两败俱伤的法子,她应该很清楚才是…

“三嫂不说,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她笑道,“不过,三嫂也别着急。事情到底怎样,厨房的媳妇子、婆子一大堆,不是说不明白的。我这就叫人去把她叫来问一问!”

三夫人听着她话里有话,柔中带刚,脸色微变,冷冷地起身:“那就请四弟妹费心多问问了!”

十一娘笑着送她出门,让琥珀去把晚香叫来。

冬青因要回避五夫人,怕惹了麻烦,哪里也不去,天天在十一娘跟前做针线。见琥珀去叫晚香,不由低声劝道:“夫人,晚香在府里一向横行,大家都是知道的。您犯不着为了她和三夫人不痛快…”

十一娘摇头:“她想掌家,越久越好。可太夫人却未必这样想…除非永远这样,不然,我在她面前陪多少小心也是没用的。既然两人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总是要得罪的。什么时候得罪都一样!”

冬青听她说的有道理,连连点头。

十一娘却奇道:“按道理晚香不是那么莽撞的人才是,怎么犯了这样挑不上筷子的错!”

冬青想了想,笑道:“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说不定是遭了谁的手?”

十一娘觉得这也有可能。

待晚香一到,直接问她:“这可不像你犯的错?”竟然把个晚香说的笑起来:“四夫人真是火眼金睛。”又拿眼睛扫了一旁服侍的冬青一眼。

十一娘看着这样子是有话要说,遣了身边服侍的。

晚香立刻上前几步在十一娘耳边道:“夫人,我找到扳倒三夫人的事了。”

十一娘听着心头一惊,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施粥的事来…

“你说话可要有根有据才是。”她不动声色地望着晚香,“诬告主人,可不是打几板子就能过的事!”

“夫人放心,我晚香是什么人,怎会做那捕风捉影的事。”晚香冷冷地笑道,“三夫人早存了心思,想在施粥的粮米上捞一把。先只是好坏参半,后来见没有发现,就全换成糙米。这几天,运来的却全是霉米。如今粥棚那里堆着七、八天的粮食。您这个时候带了人去看,我保持人赃俱获。她就是想说什么一时失察的话也说不过去。”她眼中冒着寒光,“她不脱层皮就想把我们这些人都整死,门都没有!”

十一娘望着她眼中的怨忿,更惊愕于三夫人的行为。

“霉米?你可看清楚了!”

她原来也猜测过三夫人会在这上面捞一把,把好米换成糙米,可没想到,竟然用霉米…在她的印象中,霉米是会吃死人的!

晚香见她好像不相信的样子,赌咒发誓:“我要是胡说,让我不得好死!”

十一娘倒吸一口气,只觉得背心凉凉的。

晚香本来就走的是着生死两择的险棋,如果没有十分的把握,又怎有这样大的胆子!

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十一娘的目光深了下去。

晚香低声道:“施粥的人都知道。内院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说着,她的目光就闪了闪,“夫人,事不宜迟。您还是早报了侯爷,把三夫人的诡计戳穿了,让她大大地丢脸子。您也就可以顺顺当当地把掌家的权力接过来了!”

十一娘望着她脸上隐隐含着兴奋的表情,突然明白过来。

晚香,真是好手段!

她是元娘留下来的人,又占了内院厨房这样的差事,三夫人肯定是容不下她的。她索性先下手为强──先是找到三夫人的错,再闹件事让三夫人下不了台,然后利用自己把事情捅到徐令宜那里去…这样一来,三夫人自身难保,不仅解了她的围,她还可以趁机嚷着是三夫人要整她,更甚者,还可以说是因为自己知道了三夫人换米的事,所以三夫人才容不下她!

十一娘的眉宇间就有了几分凝重:“报给侯爷?那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听见十一娘问她,晚香目光灼人:“夫人,常言说的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说起来,这府里的人谁比得上您名正言顺。可您看现在,家里的事由三夫人管着,谆爷的事由太夫人管着。就是乔姨娘,听说三天两头病着,想问安的时候就问安,不想问安就不问安,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说到底,都是您待人太善了的缘故。就拿这次来说吧,三夫人身斜影歪,自己递了个把柄过来,您要是还不好好把握,那可真是白白错过了机会…”

这府里还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啊!

十一娘望着她一张一翕的嘴唇,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自己小小年纪,刚嫁进来,人事都没有理顺,又是庶女出身,没跟着长辈学习管理家务,急急忙忙地接手主持侯府的中馈,别说自己没有十分的把握,就是太夫人,也不敢冒这个险吧?至于谆哥,他是侯府未来的希望,教导之职责任重大,太夫人又怎么会把孩子交给一个并不了解的人呢?关于乔莲房的说法那就更荒谬了。明明是自己同意乔莲房早上不用问安的,传出去却成了乔莲房倨傲怠慢…想到这里,她不由心中一动。

难道府里真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不成?

或者,根本就是晚香撺着自己去对付三夫人?

“这都是谁在那里胡说八道呢?”十一娘笑着打断了晚香的话,“乔姨娘是身子骨不好,所以才特意免了她早上问安的!”

“夫人,这事府里都传遍了。”晚香目光闪烁,“您要是再不杀杀这风气,该有人说您治家不严了!”

十一娘看着更能肯定晚香的心思了。

她能把三夫人换米的事摸得这样清楚,利用的这样彻底,说起来也算是有勇有谋了。可惜,私心太重,失了公允,不免显得小家子气,难堪大用…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她笑道,“这件事你暂时别声张,我来处置就是了!”

晚香见自己说了半天,十一娘没有半点的激动,还一副你不用再管的姿态打发她,心中暗暗觉得有些不妙。

如果不把这事捅到侯爷那里,就是让太夫人知道了,为了自己的颜面,只怕也要为三夫人遮掩一番。只要三夫人有了喘气的机会,查出是说把这事捅出来那是迟早的事。这管厨房的,谁没有个猫腻,到时候,只怕就是大姑奶奶转世,自己也没办法挣得脱了。

一时间,又后悔自己来告了这状,又气恼十一娘不帮着出面…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您听我说。”她如坐针毡,有些话却不能不说,怕以后没有了机会,“这件事必须得告诉侯爷。三夫人是太夫人自己定的管家人,出了这样的事,肯定是要互相包庇的。我冒这样的风险,全是为了夫人好…”

十一娘暗暗摇头。

私心人人都有,可过了度,就不免让人心生愠意…

“我会仔细思量的。”她不动声色地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移了话题:“至于你的差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到时候我也好为你筹划!”

晚香听了十分失望。

可事到如今,十一娘不嗔不怒,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夫人。”她神色沮丧,“我还是想在厨房里当差!”

十一娘点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办妥的。”然后端了茶。

晚香怅然地起身告辞。

十一娘叫了红绣:“去门口守着,侯爷一回来就报我。”

红绣见她表情郑重,不敢马虎,应声而去。

十一娘端了杯热茶,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思忖半晌。

徐令宜回来见十一娘屋里的红绣在等他,挑了挑眉。

成亲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月,但十一娘一向行事稳重,这个时候让人等他…

他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徐令宜本就不怒自威,何况这时脸色凝重。

红绣吓得哆嗦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道:“夫人让侯爷一回来就去报了她!”

徐令宜点头,大步去了正屋。

帘子一撩,带着重重寒意走了进去。

感觉到一股冷风撺进来,十一娘不用打量也知道是徐令宜回来了。

“侯爷,妾身有急事找您!”她一面下炕帮徐令宜解斗篷,一面使了眼色让服侍的人退下。

徐令宜见她眉宇间有几分急切,表情变得缓和起来:“坐下来说!”

十一娘点头,给徐令宜沏了茶,和他一左一右地坐到了临窗的大炕上,把晚香的话告诉了徐令宜。

徐令宜越听目光越冷,起身道:“我去看看!”

这种事情,越早解决越好。

十一娘拿过一旁的斗篷重新帮徐令宜穿上:“您等会不去娘那边吃饭,找个什么借口好?”

徐令宜眼底闪过不解。

十一娘解释道:“三嫂做出这样的事固然不对,可她毕竟是徐家的媳妇,是娘指定的管家人。要是让她老人家知道了,不知道有多伤心呢!我看,还是瞒着点的好!”

徐令宜听着眉头微蹙:“你就说皇上让我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巡城。我要晚点回来!”

“嗯!”十一娘柔声点头,送徐令宜到门口。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夫人这些手段,迟迟早早会被发现。早一些,捉个现行,迟一些,被人议论。不管是哪种结果,对徐家都是一种伤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现在是徐家的媳妇,与徐家同声同气,同根同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固然是十一娘不愿意把这件事声张的原因,但她还有更重要的担忧。

调集粮米这样大的事,单凭三夫人一个妇道人家,是不可能做到的。只怕这其中还有些蹊跷。说不定还牵扯到外院的一些管事,甚至于徐家一些重要的人…她不想变成一只飞蛾扑到网里去,却又不能置身事外或让灾民吃出事来,或让徐家陷入困境。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请徐令宜出面去解决。如果连他都没有办法,那自己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事情没有解决之前,她自然要保持沉默,免得打草惊蛇,自己变成了诬告之人。

可当她看见漫天飞雪簌簌打在徐令宜笔挺如松的身上时,又忍不住喊住他:“侯爷!”

徐令宜回头。看见十一娘立在门檐下,大红斗篷像朵不驯的云般追逐着空中的雪花,一双眸子闪闪生光地注视着他…忍不住就走了回去:“怎么了?”

十一娘看着他走近,停在了离自己五步远的距离。

“侯爷,”她望着徐令宜,“施粥这件事可大可小。大的来说,是救灾,为黎明百姓。小的来说,是行善,为徐家积德。何况我们家的粥棚紧挨着威北侯家的粥棚。您就是再大的气,也等这事过去了再说。”

徐令宜知道她是在嘱咐自己等会行事不要让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颇觉得她多事,点头应付:“知道了!”

十一娘见他态度敷衍,知道他根本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再解释:“各家施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时候换米,不亚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侯爷不妨让那些煮粥的婆子把米多淘几次,然后放点醋在里面一起熬,免得吃出事来…就是有人起疑,就说您觉得她们当差不仔细就是了。待过了这一顿,您再安排人换米不迟…”

可一抬头,却看见徐令宜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十一娘一怔。

徐令宜已淡淡地道:“不过是米霉了罢了。当初行军的时候我也吃过,哪有那么多的事?你别乱操心了,好好陪着娘,别让她老人家起疑心就是了。”

十一娘不禁语塞,想着他今晚要歇在文姨娘那里,道:“我等会会嘱咐文姨娘帮您留门的!”

徐令宜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十一娘去了太夫人那里。

因为连续的大雪,后花园又以青石路居多,太夫人怕五夫人滑脚,早下令免了她的省昏定省,还让徐令宽也不用来问安,陪着五夫人即可。而三爷和三夫人又忙着粥棚的事,不到吃饭的时候见不到人。

她去的时候申正过一刻,贞姐儿和谆哥由几个丫鬟陪着在厅堂里跳绳。

看见十一娘进来,贞姐儿忙领着谆哥给她行礼。

可能是一直和谆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谆哥如今见了十一娘并不像她刚进门的时候那样的警戒地望着她。

十一娘看着当然高兴,站在离她们五步远的距离,不动声色地和两个孩子打招呼:“祖母在干什么呢?”

贞姐儿笑道:“正和杜妈妈两个人斗叶子牌呢!说不好玩呢!”

十一娘朝他们笑了笑,转身往内室去。

“爹怎么没和你一块来!”

她身后突然传来谆哥细细的声音。

十一娘回头,看见谆哥紧张地拽着贞姐儿的衣角,表情有些复杂地望着自己。

“你爹今天晚上要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巡城。”她笑容和刚才一样温和,“今天不能过来陪祖母吃饭了。”

贞姐儿和谆哥眼中都流露出失望之色来。

父女(子)是天性。徐令宜对孩子那样严厉,他们还是喜欢他,惦记着他…

十一娘有些羡慕。

而太夫人听说徐令宜不能回家吃饭,也难掩失望。

杜妈妈劝太夫人:“您就当侯爷是出去应酬了!”

太夫人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不甘地道:“去应酬起码还活色生香。可你看这风大雪大的…”十分心疼徐令宜的语气。

十一姐嘴角微翘。

脑海里却浮现前世母亲的面孔…

第一百二十六章

风雪越来越大,屋顶、树梢都被埋在茫茫白雪之中。只有屋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曳,映得雪地一片红亮,如屋里传来的欢声笑语般,透着欢快的气息。

“…一面拿着夫子的戒尺舞着,一面吟着‘英姿飒爽来酣战’,夫子进来,三弟吓得一个激灵,戒尺当时就落下来。”

太夫人指着徐嗣俭呵呵直笑:“这个孩子,真是顽皮。”

“祖母别听大哥的。”徐嗣俭一溜爬上炕钻进了太夫人的怀里,“戒尺没有落下来,是我见夫子来了,所以放下来的。不是落下来的,是我放下来的…”纠缠着“落下”和“放下”不依。

三兄弟来给太夫人和诸位长辈问安,只有十一娘在一旁服侍,没有往日那样的拘谨,互相打趣着逗太夫人开心。太夫人见气氛热烈,自然是由着他们闹。而谆哥儿见一向是自己的位置如今被徐嗣俭占了,嘟着嘴扑到太夫人的背上,小脸在太夫人颈边拱来拱去的撒着娇儿。

端坐在炕边的徐嗣谕见了只是淡淡一笑,徐嗣勤则去拉胞弟徐嗣俭:“你多大了,还往祖母怀里钻。小心累着祖母!”

太夫人抱着徐嗣俭:“不要紧,不要紧。祖母喜欢着呢!”

徐嗣俭也有些懂事了,知道适可而止,在太夫人怀里腻了一会,就笑着坐到了太夫人身边,问贞姐儿:“姐姐今天干什么了?”

谆哥抢在贞姐儿前面道:“我们今天跳绳了。”

“你怎么天天玩女孩子的玩艺儿。”徐嗣俭捏了谆哥儿的小脸一下,“哪天跟着我,我们骑大马去。”

谆哥墨玉般的眸子全是惊喜:“真的?三哥真的要带我去骑大马吗?”

徐嗣勤大笑,摸了谆哥的头:“他自己都只是夹根棍儿当马骑…”

“大哥!”徐嗣俭恼羞成怒,瞪着徐嗣勤。

徐嗣勤忙强忍着笑:“好,好,好。我什么也不说。”

太夫人呵呵笑,问魏紫:“三爷和三夫人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有来?”

如今已是酉初,平常这个时候大家都到齐了。

魏紫忙笑道:“已经差人去催了!”又道,“我再去看看!”

谆哥却绕着徐嗣俭:“三哥,我们什么时候去骑马?”

贞姐儿抿着嘴笑。

徐嗣俭脸红得像绸缎,含含糊糊地道:“到时候自会叫了你去!”

十一娘在一旁笑望着这些孩子,心里却想着粥棚的事。

不知道徐令宜到了阜城门没有?这样大的风雪,不知道那些灾民怎样了?既然下面的人都知道换了霉米,也不知道传出去没有…希望这件事能不惊动旁人快快解决了才好!至少顾了颜面。至于其他的事,那是徐家内部的事,关起门来都好说了!

思忖间,就看见魏紫笑盈盈地陪着三夫人走了进来。

十一娘一怔。

平日三爷和三夫人都是同出同进的。

太夫人也很意外:“老三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三夫人笑着上前给太夫人行了礼,道:“这些日子三爷怕粥棚那边有什么事,一直在阜城门那边看着。今天风雪太大了,怕是回来的路上迟了。我已差了人去看了。”又道,“您别担心,我看着天气不好,今天特意让三爷坐着轿子去的。”

太夫人点头:“这就好。”

十一娘笑着上前和三夫人互相见了礼,几个孩子纷纷上前给三夫人行礼,徐嗣俭遇到母亲,叽叽喳喳地说起学堂的事,气氛很温馨。

就有小厮进来禀道:“三爷说,让太夫人、诸位夫人先吃,不用等。他遇到了侯爷,兄弟两个一道巡巡。”

这么巧?

十一娘恍惚了一下。

太夫人听了笑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等了!”

丫鬟、婆子得了音,纷纷布箸摆碗。

三夫人扶着太夫人坐到上座。

“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太夫人很担心的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明年的耕作?”

“大雪兆丰年。”三夫人笑道,“想来不会!”说着,用帕子包了筷子递给太夫人。

太夫人接了箸儿:“今天吃火锅子,不拘大人、小孩,都围着坐了罢。”

人老了,图个热闹。大家也是知道的,何况没有徐氏兄弟在这里,都笑围着太夫人坐了。

一品羊肉火锅,除了鸡鸭鱼肉,还有一碟黄灿灿的芽菜,一碟水水灵灵的红萝卜,一碟绿油油的小白菜,一碟脆生生的黄瓜。

这样的天气,桌上能有这样几道菜,可是要费一番心思的。

孩子们看着都高兴起来,就是一向显得有些老成的徐嗣谕也笑了起来。

太夫人望着三夫人,脸上就露出满意之色来:“让你费心了。”

三夫人笑得风轻云淡,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不过是安置您吃饭穿衣罢了,这点小事还是做得来的。”说着,看了十一娘一眼。

十一娘迎着她微微一笑,心里却不以为然。

她这是要把事情做到最好,就算有一天自己当家,前任后任有个比较。自己做得好,那是应该,自己做得不好,是没能力…就是陶妈妈,也专找她说过这个事。说三夫人管家的这几个月,减了不少人,花费也比元娘当家的时候少了一些。几位管家的妈妈一开始还只是看着太夫人的面子上应景,现在却全都赞她精明、贤惠,甚至还有人说出“三夫人吃亏就吃在不是嫡出”的话来。

十一娘却不是很担心。

所谓的减人也好,减费用也好,说起来都属于革旧换新。只要是革旧换新,那就有变化,只要有变化,那就有人不满意…好比王安石变法。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好,可当损害到自己利益的时候,只怕这“好”字就不会赞得那样痛快了。

太夫人正让小丫鬟们给几个孩子布菜,倒没有注意到两人之的情况,只是问:“丹阳那里可送去了?”

三夫人立刻笑道:“这些水萝卜、小黄瓜都是冷物,怕她吃了不舒服,每样只送了一点过去。”

太夫人再一次满意地点了点头。

徐嗣谕和谆哥儿、贞姐儿都在孝期,捡了菜另坐。

吃过饭,太夫人亲自送徐嗣勤和徐嗣谕到门口,反复地嘱咐丫鬟:“可要仔细了,千万不要滑着!”

丫鬟们谁敢大意,都有些战战兢兢地应“是”,倒是徐嗣勤笑道:“祖母放心,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就是摔到雪地上也不打紧。”

“胡说些什么?”三夫人立刻在一旁嗔道,“要是撞到哪里,可不是好玩的!”

徐嗣勤好像很怕母亲叨唠似的,拉着徐嗣谕就匆匆往外走:“祖母,我们走了。明天一早再来给您问安!”

“这小子…”三夫人气得直跺脚。

“半大的小子就是这样!”太夫人望着红灯相伴渐行渐远的两兄弟笑道,“当年老四听着我叨唠也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我看勤哥儿这性子不像老三,倒像老四!”

十一娘心中一动,抬头打量三夫人,她眼中果然迸射出惊喜。

“像侯爷好啊!”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像侯爷能文能武,有饭吃!”

太夫人呵呵笑,由丫鬟扶着回屋。

三夫人就低声对太夫人道:“我有个事想商量商量您?”说着,看了十一娘一眼。

十一娘闻音知雅,笑道:“娘,我去给您沏杯茶。”说着,和魏紫避到了一旁的耳房。

魏紫又怎么会让十一娘沏茶。请她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小丫鬟们忙端了火盆过来,魏紫先沏了一杯茶给十一娘,然后才开始给太夫人沏茶。

就有小丫鬟在耳房门口探头探脑的。

魏紫看着蹙了蹙眉,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沏茶。

她们虽然是丫鬟,可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

十一娘装做没有看见,端了茶,去了太夫人屋里。

屋里服侍的都退了下去,三夫人的话好像已经说完了,正拿着美人捶在给太夫人捶腿。

看见十一娘进来,太夫人道:“这事,你商量十一娘吧!她毕竟是孩子的母亲!”

十一娘听着一惊。

三夫人的笑容已有了几分勉强,道:“是这样的。我看勤哥和谕哥屋里的丫鬟年纪都不小了,怕生出事端来,想早点放出去…”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十一娘将茶端给太夫人,笑道:“谕哥平日和勤哥都住在外院,我关注的少一些,倒没往这上面想。让三嫂费心了。”先把自己的责任给划清楚再说,“既然三嫂觉得有这个必要,想来是要紧的事,我们谕哥就随勤哥。”再把要换人的责任推到三夫人的儿子徐嗣勤身上去。

说着,她望着太夫人:“要是这件事定下来了,我明天就开始帮着谕哥儿物色几个本分的丫鬟吧?”不管三夫人是什么意思,都不能让身边的丫鬟、婆子把谕哥带坏了──他毕竟徐令宜的儿子,四房的长子,要为兄弟们做榜样的,“到时候送到您这里调教好了再放到谕哥身边服侍去。”让太夫人给谕哥当家去,万一真有想不到的地方被三夫人钻了空子,自己的责任也小一点。

三夫人听着脸色阴晴不定。

太夫人却直点头:“既然十一娘也同意,那就这样了。年前把这事办了。”

两人恭声应“是”。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从太夫人屋里出来,十一娘和三夫人一同出门:“三嫂,晚香的事,还要商量商量您才是!”

三夫人正等着十一娘说这事。笑道:“不知道四弟妹有什么主意?”

十一娘笑道:“三嫂说的有道理。这件事闹到娘的面前,您是掌家的纵然没有颜面,她原是我大姐面前得意的人,一样让人看笑话。三嫂是当家的人,她坏了家里的规矩,不罚不足以服众,可要是罚的太狠,只怕又有那多事的人出来说什么‘欺负晚香没人’之类的混帐话来,反而坏了三嫂的贤名。我就是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三嫂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才来商量三嫂。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这事圆了。三嫂是知道的,娘一向对人宽厚,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就不好了!”

三夫人听着在心里冷笑。

这哪里是来求情,这分明是在威胁!

可她转念想到晚香的德性──就算是放过这一次,迟迟早早还有下一次。她似笑非笑望着十一娘:“既然是四弟妹为她求情,我少不得要给这个面子。不过,我要是就这样算了,像四弟妹说的,以后怎么服众。我看这样,她的差事我依旧给她留着,罚三个月的月例。四弟妹觉得如何?”

十一娘松了口气。

看样子,这件事就算是揭过了!

她笑道:“多谢三嫂。我狠狠训诫过她了。明天一早就让她去给您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三夫人眼底闪过一丝不屑,“让她好好当差就是了!”

十一娘笑道:“她受了这样的教训,以后定会好好当差的。”

两人站在那里寒暄了几句。

有小丫鬟从对面的抄手游廊一溜烟地跑过去。

十一娘一愣。

好像是刚才找魏紫的小丫鬟!

她恍了一下神,三夫人已笑道:“…免得三爷回来看不到人。我就先回去了。”

十一娘笑着和三夫人分了手。

琥珀不由怅然:“也不知道那晚香知不知道夫人的为难?为她这样的求人!”

“人心不足蛇吞象。”十一娘淡然地道,“她在大姐面前得势惯了。我就是对她再好,只怕也难拉拢她的心。”

琥珀见十一娘兴致不高,笑着劝道:“您横竖还有我们这些人!”

十一娘笑起来,问万二显:“听说今年十六岁了,办事很机灵!”

琥珀点头:“比万大显机灵多了,逢人就喊‘姐姐’。”

两人说着进了院子。

有小丫鬟迎上来。

十一娘问:“侯爷回来了吗?”

“侯爷还没有回来呢!”小丫鬟忙接过琥珀手中的灯笼在前面引路。

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

十一娘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漫天的飞雪。

进了屋,丫鬟们已经得了信,纷纷上前服侍。

十一娘问芳溪:“文姨娘那边可派人去说了!”

“去了。”芳溪道,“我去报的信。”

十一娘让双玉去给晚香传话:“…明天一早就去给三夫人陪罪。罚三个月的月例,依旧在内院厨房里当差。”

双玉应声而去。

滨菊带了秋雨和雁容服侍她梳洗,说起乔莲房来:“…今天只吃了碗粥。”

十一娘想到昨天陶妈妈对自己说“侯爷在文姨娘那里过夜”的话。

自己都知道了,何况是和文姨娘住前后院的乔莲房。

说起来,她住的地方真是不好。

前面是文姨娘,后面是秦姨娘…看着徐令宜进进出出的,估计心里更难受。

她不禁失笑:“放心吧。等过两天她就全好了。”

滨菊是小姑娘家,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嘟呶道:“我觉得她是没饿着。”

大冬天的,外面寒风肆掠,屋内温暖如春,再用松木沐桶泡个鲜花浴,人间天堂不过如此。

十一娘惬意地闭着眼睛,和滨菊闲话:“看样子她吃点心了!”

“您怎么知道的?”滨菊惊讶地道,“我还是今天听小板凳说的。”

又不是真的要死,谁舍得饿自己?

“小板凳?”十一娘笑道,“乔姨娘屋里的小丫鬟?”

“不是。”滨菊道,“是东院小厨房吕妈妈的孙女。拿了块窝丝糖吃,我看着奇怪,这窝丝糖二两银子一包,她从哪里来的?就吓唬了她一下,她就什么都说了!”

十一娘大笑。睁开眼睛伏在木桶边:“小板凳有多大?都说了些什么?”

“七岁。”滨菊神色间有些扭捏,“我说屋里丢了一包窝丝糖。问是不是她偷了。她吓得哭起来,说是乔姨娘屋里的绣橼给的。我又问她,绣橼为什么要给糖她吃。她说绣橼让她奶奶做粟豆糕和豌豆糕了。我想了半天。您待人本就宽厚,那东院的小厨房本就是为了方便几位姨娘设的。别说是几位姨娘想要吃些糕点了,就是我们这些丫鬟、婆子要吃,也没有不做的道理。那绣橼打点这么贵的窝丝糖干什么?正好吕婆子听到孩子哭出来看,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乔姨娘一直说饭菜不合胃口,让吕婆子帮着做糕点。又说怕您知道了说她娇气,特意嘱咐吕婆子谁也不要告诉。”说着,恼怒道,“那吕婆子也是的,也不看看这屋里是谁当家,竟然让她不说就真的不说。”

十一娘笑道:“你把她教训了一顿?”

“那到没有!”滨菊有些泄气地道,“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所以就忍下来了!”

十一娘点头。

她这边有个小厨房,专管她,东院有个小厨房,专管三位姨娘。有时候丫鬟、婆子想烧个热水洗个头之类,或是做点吃的,不敢到她的小厨房,就去东院的小厨房,十一娘也并不拦着。看样子,乔莲房就是钻了这个空子。

她起身穿衣,随便绾了个纂,让滨菊去叫了琥珀进来,然后把小厨房帮着乔姨娘做糕点的事告诉了她:“…东院的小厨房里应该还有个当差的小丫鬟吧?要是能用就用上,如果不能用,就换上我们自己的人。我要知道那边的动静。”

琥珀听着脸色微变:“夫人放心!这两天就办妥。”

十一娘点头,又表扬滨菊:“多亏你细心。要不然,这件事还真疏忽了。”

滨菊脸色微红,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

正说着,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侯爷回来了!”

“朝这边来了,还是去了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