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在她耳边低笑,吮吸着她的脖子,想到她等会要接媳妇茶,又一路往下,落在精致的锁骨上。
“侯爷!”十一娘又急又气,提醒他,“马上快天亮了”觉得没有力度,又道,“我小日子来了!”
“我知道!”徐令宜温柔的大手在她的身上流连,低声道,“你睡你的好了。我就是想抱抱你。”
这个样子,她能睡吗?
十一娘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忿然地坐了起来:“我去炕上睡去!”说着,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徐令宜从后面抱了她:“我们一起去炕上睡!”
那有什么区别!
十一娘气馁。
徐令宜趁机把她抱进了被子里。
两人重新睡下来。他却没有再闹她。而是轻问她:“现在好些了没有!”,然后用手覆了她睁大的眼睛,轻笑道:“快点睡小心明天被媳妇笑!”
他是想让自己疲极而眠吗?
十一娘握着他覆在自己眼睛上的大手,半晌才轻轻地“嗯”。闭上眼睛,果然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十一娘俯身镜台上仔细打量,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她叹了口气,由竺香服侍着穿了衣裳。
谨哥儿和诜哥儿冲了进来。
“娘,娘,你看!”他手里拿着几个小小的元宝式样的银锞子,有四、五分重的样子,“我端茶给二嫂,二嫂给我的。”
昨天她回来的晚,谨哥儿没有见到她就睡下了。
诜哥儿也献宝似地拿出几个银锞子:“四伯母,四伯母,这是我的!”
十一娘亲了亲谨哥儿,又摸了摸诜哥儿的头:“哎呀,你们都发财了!”
谨哥儿笑得十分开心,诜哥儿却嘟了嘴:“四伯母,你为什么亲六哥不亲我?”很委屈的样子。
十一娘错愕,然后大笑起来。
“是四伯母不好!”她像亲谨哥儿那样在诜哥儿的左、右颊各响亮地亲了一下,“忘记了亲我们的诜哥儿!”
诜哥儿咧着嘴笑起来,对谨哥儿道:“四伯母也亲了我!”十分得意的模样。
早上起来,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心情愉快起来的吧!
满屋的人都笑了起来。
十一娘右手牵谨哥儿,左手牵着诜哥儿,笑吟吟地去了小厅。
时间还有点早,丫鬟、婆子摆弄着茶皿,搬着花草,有条不紊地记着,两个管事模样的人则陪着白总管在那里查看。见十一娘进来,丫鬟、婆子纷纷福身,白总管上前给十一娘行礼,两个管事忙低头躬身避到了小厅外。
“这两天你辛苦了!”十一娘笑着和白总管打着招呼。
“这是我分内之事。”白总管笑着,给谨哥和诜哥儿行了礼,亲切地道,“六少爷和七少爷这么早就起来了!”
谨哥儿乖巧地依在十一娘身边:“娘说过,今天二嫂要给诸位长辈敬茶,要早点起来。”
诜哥儿则道:“六哥说,我们要早点来,到时候可以多得几个红包!”
白总管一愣,随即笑道:“六少爷说的有道理。”
十一娘没有做声,笑容微敛。
谨哥儿越大,歪道理越多。偏偏大家都认为这是孩子的童言童语,或是觉得有趣一笑而过,或是不以为意顺着他的意思来。却不知道什么事都是从细微处开始的。家里这么多人,从上到下的宠着,她总不能一个一个地去沟通说服,让别人接受她的观点──她说的嘶声力竭,别人说不定还以为她小题大做。
她还是把谨哥儿带在身边的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和观点也可以及时纠正,积跬成步,总不至于太离谱才是。
思忖间,就看见儿子瞪了诜哥儿一眼。
诜哥儿立刻捂了嘴巴,又忍不住大声对白总管辩道:“我们不是为了银子,我们是为了给伯母、婶婶们请安!”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白总管强忍着,还是笑出声来,却见十一娘脸上只有淡淡的笑意,忙敛了笑容,说了声“七少爷说的是”,然后脸色一正,恭敬地问十一娘:“夫人,您看这屋里的陈设还有没有什么添减的地方?我也好让管事们布置布置。”
布置喜堂是有讲究的,别说是十一娘了,就是白总管也未必敢说自己懂。这些事都是由熟知礼仪的祠堂管事负责。
十一娘知道他这是在转移话题,正好她也不想说这些,笑着把小厅打量了一番,和白总管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宋妈妈过来禀道:“五夫人陪着南京那边的三位奶奶往这边来了。”
她迎了出去,刚说两句话,三夫人带着儿子、媳妇来了。
大家见了礼,说说笑笑进了小厅。
黄夫人、五娘、七娘等人陆陆续续到了。
众人有和十一娘打招呼,有互相问候叙着旧的,也有逗着孩子们玩的。
小厅里热热闹闹,笑语喧阗。
徐氏兄弟陪周士铮、永昌侯世子黄子琪、罗振兴、余怡清、朱安平、邵仲然等进来,女眷带着孩子避了西边,礼宾进来请大家按长幼、尊卑坐下,徐嗣谕带着新娘子进来给大家敬茶磕头。
担任全福人的黄三奶奶就把徐嗣谕和项氏领到徐令宜夫妻面前。
拜天地的时候蒙着盖头,进了新房十一娘是婆婆不便于观礼,此时不由仔细地打量项氏。
她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身材高挑,穿了大红纻丝百鸟朝凤的褙,细条却曲线玲珑。白皙的圆脸,眼角眉梢带着掩也掩不住的羞怯。
十一娘笑着接了她的茶,送了九十九两的赤金头的见面礼,然后给了一张九百九十九两银票的红包。
项氏红着脸磕了头。
周夫人在一旁“扑哧”一声掩嘴而笑。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忙道:“没事,没事。”又道,“我是想着四夫人都娶媳妇了,我们家的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她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大家不由仔细打量起十一娘来。
或许是因为要做婆婆,与平常雍容华贵中总有透着点别具特色的穿着打扮不同,她今天穿着大红刻丝双喜纹的褙子,梳着圆髻,戴了赤金的首饰,显得循规蹈矩、绳趋尺步。可一双眼睛却璀璨夺目,如画龙点晴般,让她整个人都鲜亮起来,透着几分空灵的清丽。比神色恭敬地站在她面前的项氏看上去还要年轻两、三岁。顿时让人生出笑意来。
可这个场合,谁又好意思去调侃这对婆媳妇,虽然勉强忍着笑,可脸上到底露出几份怪异的表情来。
十一娘心里暗暗奇怪,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项氏则在心里打着鼓,回忆着从进门到现在的一举一动,想不出自己哪里有失礼之举。
两个各自思商,可该完成的礼节还是一丝不苟地完成了。
黄三奶奶带着两个新人去东边男宾那边认了一圈亲戚后,到了西边。
成亲是姑爷、舅爷坐头席。认亲的时候也是从姑奶奶和舅奶奶开始的。
因罗大奶奶和罗四奶奶都不在燕京,新人先去给罗三奶奶磕了头,又因为徐家这一辈的女儿是皇后,不是普通的姑奶奶,赐赏之前就派人送来了,新人向着东边磕了三个头,由十一娘把皇后赐的一对碧玉如意送给了新人。
屋里就热闹起来。
宏大奶奶拉着三夫人手说要看三夫人的,三夫人挤兑着宏大奶奶说远道的是客,客人先请。宏大奶奶就携了项氏的手打趣道:“你可看清楚了,这个一点也不吃亏的,就是你三伯母。”然后拿出一对扭丝赤金手镯,一枚镶碧玺石赤金鬓花给项氏做了见面礼,笑着对三夫人道,“我们可就看你的了!”
做为远房的亲戚,这礼有点贵重。别说刚进门摸不清情况的项氏,就是知道五夫人要敲三夫人的十一娘都有点惊讶,更别提三夫人,笑容立刻变得有些僵硬。
项氏偷偷地打量着十一娘的神色,见十一娘笑着端坐在那里,这才上前接了见面礼交给了身边的丫鬟,上前给宏大奶奶磕头。
一旁的方氏看着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一早就提醒丈夫,让丈夫委婉地跟婆婆说一声。徐嗣谕虽然是庶子,却是长子,是徐令宜第一次娶媳妇,以徐令宜春风化雨的性子,一些从前受过他恩惠的人都会借了这个机会来还礼,场面不会比以后做为世子的徐嗣谆大,可也不会太寒酸。让婆婆多准备些见面礼,免得妯娌们起哄,到时候准备不足,让人笑话。
可看这样子,婆婆只怕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她悄悄招了金氏,低声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她,让金氏把她头上的一对镶南珠的花簪取下来:“只有把这个悄悄递给婆婆,暂时先应付过去再说。”
金氏看着那南珠个个指甲盖大小,流光异彩,不由替方氏心痛起来:“大嫂,你这珠花多少银子?要不我们一人一半。”
“不用了!”婆婆三天两头和她过招,方氏只盼着金氏能袖手旁观,笑着调侃道,“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情况,拔你的好了!”
金氏笑起来。
不免联想要是真的再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不能再让方氏给婆婆填窟窿。可她的首饰都是娘亲怕她陪嫁少了,嫁过来被人瞧不起,专门请人打造的。就这样送人,她心里怎么舍得!
想着,就有些埋怨婆婆。
每次都小里小气的,最后还不是她们这些做媳妇的帮着圆场。回头也不见婆婆把子东西补给她们。说起来,这和用媳妇的嫁妆有什么区别!
待看到婆婆真的拿方氏的珠簪应了景,她心里更觉得气闷。
回娘家送年节礼的时候的时候不免向母亲抱怨。
金太太也是行伍之家的姑娘,小的时候在卫所长大,从小跟着哥哥们骑马射箭,像男儿的性子,后来丈夫管着集市上的事,来来往往都是些市井妇人,行事更泼辣。听自家闺女这么一说,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你把你的东西捂好了,你大嫂要做贤德之人,让她做去。你婆婆要是敢打你的主意,你别正面和你婆婆起冲突,立刻去告诉太夫人。你可别忘了,你的婚事可是太夫人做的主。”
金氏有些踌躇:“大嫂待我一向不错。前几天婆婆问我身上怎么还没有动静,大嫂还帮我说了话的。我这样翻脸不认人…”
金太太听着,立刻勾起了惆怅事:“你怎么还没有怀上?姑爷待你好不好?”
“好!”金氏红了脸,“婆婆要把身边的一个丫鬟放到我屋里来,相公都没要,还被婆婆打了好几下呢”说着,露出心痛的表情来。
金太太听了却气不打一处来:“她这是个什么婆婆,竟然管起媳妇房里的事来。”骂归骂,还是有点心虚,想了想,捧了小女儿的脸,道:“还是你聪明,知道和你大嫂拧成一股绳。我看,就这样,以后有什么事,你就听你大嫂的。至于那珠簪,你就折了银子给你大嫂。”然后仔细问了问方氏珠簪的模样。
金氏得了母亲的支持,不疑有他,有些夸大地将那珠簪品相怎样好告诉了母亲。在家里玩了半天,欢欢喜喜回了三井胡同,秤了银子去了方氏屋里不提。
金太太送走女儿就换了身衣裳给燕京各大银楼留话,请掌柜的帮着打一副一模一样的珠簪。即是过年的时候,又不是新珠上市的季节,金太太把珠簪的品相又夸大了几分,一时哪里有。不免要细细地问,金太太就把三夫人如何如何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到了开春,燕京一些官吏的太太都听说了这件事。三夫人想着法子克扣媳妇嫁妆的事就渐渐传开了。等三夫人从自己娘家嫂嫂的口里知道,气得咬牙切齿,觉得方氏假惺惺,当日给珠簪自己就是为了陷害自己,把这帐记到了方氏的头上,看着方氏就先生三分闲气,偏偏方氏规行矩步,任她如何挑衅,也不出一点错。她更觉得方氏面如菩萨,心如蛇蝎,没几日就气得卧病在床。
这都是后话。
徐嗣谕夫妻第二天一大早行了庙见礼,吃了项奕嘉送来的元饭,就去了项家。
十一娘这才有空把这些日子的事梳理梳理。
第六百零九章
新人回了门,男方也就要开始拆棚、撤座、撤灶了。外院的管事、小厮们忙得团团转,内院的管事妈妈们也不轻松。打扫庭院、归还陈设、清点东西、结算茶点酒筵的数量,哪一桩哪一件都要报到十一娘这里来。尽管如此,十一娘还是把所有的事都朝后挪了挪,先叫了红纹来问谨哥儿的情况:“这两天都做了些什么?”
以她对儿子的了解,谨哥儿饿了会找丫鬟、妈妈要吃的,冷了会去要穿的。她唯一担心他闯了祸大家还帮他死死的瞒着。
好在红纹也有自己的担心──这次虽然没有出事,但不保证下次也会这样幸运。侯爷把六少爷看得金贵,每到大年三十都会打赏她们这些在六少爷身边服侍的五十两银子,比得上外院一个管事了。为这个,顾妈妈一直不想出去,现在出去了,还想着法子托人把她妹妹弄进来服侍六少爷。要是六少爷有个什么闪失,她们可是比别的丫鬟、妈妈都多拿了五十两银子的…想到这里,她心里就一阵发寒。
在十一娘身边转悠了好几天,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在十一娘面前答上话。
现在十一娘主动提起来,她哪里还敢犹豫,忙将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十一娘。
“…两位少爷一会内院、一会外院的,有些地方我们不好跟着,就托了黄小毛、刘二武看着。先前还好好的。到了迎嫁妆的那天,孙老侯爷特意让人叫了六少爷和七少爷过去说话,黄小毛和刘二武不敢进去,在门外等。可一直等到五爷送孙老侯爷出府,六少爷和七少爷都没有出来,两人进花厅里找,结果花厅里当差的小厮、丫鬟个个掩了嘴笑,就是不告诉他们人去了哪里。两个人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有个丫鬟偷偷指了指暖阁,还说,这是六少爷吩咐的,让不告诉俩人。
“俩人忙进去找,却不见人。这下子满屋的人才慌了手脚。黄小毛和刘二武一个在花厅附近找,一个来内院报信…奴婢找到六少爷的时候,六少爷正和七少爷拿着香烛在放爆竹…见那几个小厮对五少爷无礼,奴婢就上去喝斥了一番…这惩戒仆妇是妈妈们的管事,奴婢不过是在六少爷屋里当差,仗了六少爷的势,不敢坏了六少爷的名声,只把那些人吓散了。又怕六少爷冒冒然去找管事,找到的是个只知道巴结奉承、迎合主子的,赶了狼来了虎,就陪着六少爷去了白总管那里…后来六少爷又去找侯爷…奴婢这才得空让人给黄小毛和刘二武报信,说六少爷和七少爷找到了,可自己却不敢走,一直陪着六少爷…”
不管怎样,徐嗣诫也是主子,为了巴结上谨哥儿,竟然连徐嗣诫都不放在眼里了,可见心有多大!
十一娘最恨那些为了一己之利诱动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放意肆志的人。前世,她不知道看到过多少这样的例子。好好的孩子最后成了社会的危害。
她勃然大怒,“啪”地一掌就拍在了炕桌上,炕桌上的茶盅震得“彭彭”直响,吓得红纹脸色发白,额头汗淋淋的。
“当天是哪两个妈妈当差?”十一娘厉声喊了竺香进来,“把人给我叫进来!”
十一娘从来没有这样怒形于色,竺香的神色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她低声地应“是”,很快领了两个妈妈模样的人进来。
“那天是哪几个小厮在六少爷面前献殷勤?”十一娘冷冷地望着跪在自己脚前的妈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温和地叫她们起来,“我留了你们当差,你们竟然就这样不闻不问地就把人给放了进来。我都不知道永平侯的正房什么时候成了穿堂,谁都可以肆意进出了限你们一刻钟之内把那几个小厮一个不落地叫到垂门前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位管事教出来的,张狂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永平侯府立府百余年,府里的人事错综复杂,那几个小厮里原也有父母她们相熟的。不过是想在六少爷面前露个脸,求口饭吃。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红纹让她们去找管事绑人,她们心中暗叫糟糕,拖拖拉拉地看事态的发展。见红纹陪着谨哥儿去了白总管那里,想做好人,忙给各自相熟的去通风报信,托人想办法。谁知道红纹雷声大雨点小,之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两人刚松了口气,又被十一娘叫进来训斥了一顿。
她们都是府里的老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件事要从“小”了说,不过是小厮们年纪轻不懂事,陪着主子捣乱,有失稳重;要从“大”了说,那就是明知对主子有危害还跟着起哄,引诱主子玩乐,打得皮开肉绽也没人敢去求个情的。现在看来,十一娘分明是要往“大”里说,狠狠处置几个小厮。
两人不由交换了个眼神。
夫人只要她们去找人,并没有责问她们…定是把这怒火发到了几个小厮的身上。
两人不由心生侥幸。只盼着十一娘怒气过后对她们从轻发落。
可如果差事办得不好,到时候这把火会烧到哪里,那就说不准了!
两人急急应“是”,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十一娘吩咐竺香:“你带着红纹去垂花门,看见人到齐了就叫我。”
竺香和红纹小心翼翼地应喏,去了垂花门。
十一娘气的在屋子里走了两圈,这才静下心来想了想,去了谨哥儿那里。
初冬的金灿灿的阳光照进来,屋里明亮温暖。
穿着大红莲花鲤鱼锦袄的谨哥儿拿着毛笔,神色认真地伏在炕桌上写着什么,雪白的澄心纸用和田玉雕成的卧鹿镇纸压着。丫鬟阿金笑盈盈站在炕边帮谨哥儿磨着墨。
听到动静,两人都朝这边望过来。
阿金忙曲膝行礼,谨哥儿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娘,娘!”他把笔放在甜白瓷的笔架上,张着手臂在大炕上跳着。
十一娘笑着上前抱了儿子:“在干什么呢?”声音温柔如三月的微风。
谨哥儿扑在母亲的怀里,笑容更灿烂了。
“我在画画呢!”说着,拿起炕桌上的澄心纸,“您看。”
画上布满了深一道浅一道的墨迹,根本不知道画的是什么东西。
没等十一娘问,谨哥儿也道:“这是我画的竹子。”
“那哪里是竹竿?哪里是竹叶啊?”十一娘坐到炕边,问儿子。
谨哥儿指了几条粗些的竖墨痕:“这是竹竿。”又指了几条短一点、布局比较凌乱的墨痕,“这是叶子!”
十一娘仔细看了看,道:“难怪我分不出什么是竹竿什么是竹叶。谨哥儿的竹竿没有竹结。”说着,就拿了笔在另一张澄心纸上画了几笔,立刻勾勒出清竹的影子。
谨哥儿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娘画得不对。我去二伯母那里看了,二伯母院子里的竹子都是一大群一群长在一起的。”
那个是写实,这个是写意好不好?
可对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说这些他也听不懂啊。
十一娘无奈地笑着摸了摸谨哥儿的头:“可谨哥儿画的也不对啊!要不,你去问问四哥和五哥的先生,这竹该怎么画!”
谨哥儿点头,立刻要穿鞋去问。
阿金忙拦着:“六少爷,这个时候赵先生只怕还在讲课。我们下午再去也不迟。”
“下午难道就不讲课了?”他把阿金问的一愣。
十一娘倒是鼓励孩子坐立起行,笑着示意阿金给谨哥儿穿鞋。
竺香进来:“夫人,那几个小厮都叫到了垂花门。”
“让他们在那里先等着。”十一娘道,“你去把白总管叫进来。”
竺香应声而去。
谨哥儿好奇地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娘要好好地惩戒惩戒那几个捡爆竹给你的小厮!”
“可是,”谨哥儿不解地道,“是我让他们捡爆竹的啊!他们不是应该听我的话吗?”
“娘曾经教过你,不孝有三。你还记得是哪三条吗?”十一娘温和地问儿子。
谨哥儿想了半天,仰了头抿了嘴望着母亲笑:“无后为大!”
十一娘也笑起来。
让他把三条都背会,以他的年纪的确有点难度。
“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十一娘细细地向他解释,“…你看,连父母错了都要指出来才算孝顺。何况他们这些做仆妇的?明知道你不对,为了让你高兴,还帮着你捡爆竹。而且你五哥阻止你,那些小厮竟然不顾尊卑开口顶撞他。”十一娘道,“一个人好不好,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来!”
谨哥儿恍然大悟地点头。
十一娘这才舒心地笑了笑:“走,我们去厅堂等白总管来!”
谨哥儿蹦蹦跳跳跟着母亲去了厅堂。
不一会,白总管来了。
“去查查这几个小厮都是由谁管教的。竟然敢顶撞五少爷,教唆六少爷。”十一娘肃然地道,“一并和那些小厮绑了。管事们各打十板,扣一个月的工钱。小厮各打三十板,然后让父母领回去。”又嘱咐,“给我慢慢地打,让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们为什么挨了这顿板子。”
这样一来,以后这些小厮行事也要掂量掂量。
以白总管的为人,早在见十一娘之前就打听清楚了十一娘叫他来的目的。但听到十一娘连管教小厮的管事都要一起绑了打,还是大吃了一惊:“把管事也绑了…这,这…这是不是太…”
不通过侯爷直接管束外院的管事…这在徐家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第六百一十章
“他们连身边的人都管束不了,还能干什么?”十一娘神色冷峻,“你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态度很坚决。
白总管不敢犹豫,立刻退了下去,亲自去请示徐令宜。
徐令宜正和朱安平、邵仲然说话,被白总管请出来的时候有些惊讶,听到事情的经过,他表情渐渐有些端凝起来。
“既然夫人嘱咐了,又不是涉及外院事务的,你把人交给夫人处置就是了!”
白总管心头大震,低头应“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查清了这些小厮都在谁的手下当差,索性全绑到了垂花门前,管事们赏了条春凳,小厮们按在地上,一字排开,照着十一娘娘的吩咐打起板子来。
垂花门外“劈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落。
几个管事,有的羞愧难当不做声,有的气愤不已嚷着要见侯爷,还有的干脆叫嚣着“你把我们都打死了算了”。
小厮们先还瑟瑟发抖,打了也不敢做声,见有管事叫嚷,有几个放声大哭起来,还有人喊“我是冤枉”。
垂花门前你骂我嚎,把整个徐府的人都惊动了,或派了小丫鬟打探,或远远地躲着偷窥。
十一娘这才叫了宋妈妈来,指着那天当差的两个妈妈:“这样的人用不得了。现在就把她们送出府去。”说着,冷冷一笑,“你们既然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也用不着顾着你们的体面了。”
她们一辈子在永平侯府当差,眼看着就可以荣养了。赶出府去,这脸往哪里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两个婆子没有想到十一娘一点余地没留,闻言爬到了十一娘的面前磕起头来:“夫人,是我们心被猪油蒙了,不知道深浅,做下了这泼天的错事。求您看着我们曾经服侍太夫人的份上,饶了我们这一回。以后做牛做马尽心尽力地服侍您和六少爷…”
十一娘没等她们说完,已朝着宋妈妈挥了挥手,示意她快把两个带出去。
“既然是服侍过太夫人的,就更应该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可见你们不是蒙了心,是仗着服侍过太夫人,就轻狂起来,根本没把我的吩咐放在心上,没把两位少爷放在眼里。我就更应该替太夫人好好教训教训你们了。”
说话间,宋妈妈已带了几个粗使的妈妈进来。待十一娘的话音一落,几个人蜂拥而上,立刻把两个婆子架了出去。
府里就炸开了锅。
“她这是要干什么?”二夫人眉头微蹙,“越过侯爷处置外院的管事,以后岂不内、外院不分了?那些管事听谁的好?侯爷的威严何在?”
五夫人则是大笑起来。
“打得好这几个恶奴,只知道巴结、讨好,连主子的安危都不顾了。”她说着,“咦”了一声,道,“不过这样一来,她和外院的管事们只怕要生隙了。我没想到这次十一娘行事会这么鲁莽。”说着,目光一转,又道,“凡事有好有坏。趁着儿子、媳妇回门,拿外院的管事立威,还闹得阖府皆知,等儿媳妇回来了,想不知道都不可能。以后婆媳见了面,做媳妇的行事自然要多思量思量。”
七娘吩咐小丫鬟帮吃的满脸是饼屑的继哥儿擦了擦手,笑道:“十一妹没你说的那么多心思吧?这也是碰巧的事做母亲的,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只怕怒气难平。”
“也是。”五夫人笑着,问石妈妈,“诜哥儿呢?又跑哪里去了?”
石妈妈笑道:“说是去找六少爷玩了!”
五夫人道:“去把他找回来。没看见继哥儿在这里吗?”
石妈妈应是。
七娘却阻止道:“继哥儿胆子小,就是放出去也不敢到处跑。就让他坐在这里听我们说话好了。”
五夫人不免感叹:“还是你们继哥儿听话。不像我们家两个小的,一个整天疯得不见人影,一个不见了我就哭。”
“要不怎么说爷娘疼幼子呢!”
五夫人咯咯地笑,亲自帮一旁乖乖吃点心的诚哥儿擦了手,和七娘说着家长里短,等着派了去正屋那边瞧热闹的小丫鬟来报信。
太夫人有些担忧。
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望着屋外依旧绿叶葱郁的香樟树半晌没有说话,表情显得有些晦涩不明。
杜妈妈轻手轻脚地将旧窑麻姑献寿的茶盅放在了太夫人面前,低声笑道:“您不也说四夫人行事有分寸吗?四夫人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您就放心好了!”
太夫人长长地透了口气,端起茶盅喝了口热茶,脸色微松,“她这样,以后外院的管事谁敢再亲近谨哥儿…”语气微顿,又道,“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好好的孩子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教唆的不成个样子了。”话虽然这么说,想到活泼可爱的谨哥儿,老人家眼底还是露出了几分怅惘。
这个问题太敏感了。
杜妈妈没有做声。
有小丫鬟隔着帘子禀道:“太夫人,葛巾求见!”
太夫人和杜妈妈一愣。
垂花门前哭爹喊娘的嚣嚷声传遍了正院。丫鬟、婆子个个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竺香面色凛然地穿过正院青石甬路,定定地站在了垂花门滴水檐下。
她冷冷地望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管事,小厮,高声道:“夫人让我来问你们。外院的小厮闯进正屋,顶撞五少爷,挑唆六少爷玩爆竹,夫人可曾冤枉你们?”
不管是被打的人还是打人的,都对她突如其来的出现感到很是惊讶,愣愣地望着穿了华丽的玫瑰红遍地金比甲的竺香,哭喊声如被刀割了般的嘎然而止,天地间静得仿佛能听见吹过的声音。
立刻有管事回过神来,辩道:“那天乱哄哄的,我们各有各的差事…”
竺香立刻打断了那管事的话:“乱哄哄的?我们府里办事,从来分工明晰,何来乱哄哄的说法。莫非还有什么事我们夫人不知道的?”
那管事未完之话就这样凝在了嘴边。
如果承认当时没有个章程,矛头就会直指白总管。以白总管的身份地位,侯爷当然不会把他怎样,可他们就难说了──他们之所以这样叫嚣,就是希望白总管看在他们平日对白总管恭敬有加的份上能在侯爷、夫人面前说句好话。
立刻有管事瞪了那管事一眼,补救般地道:“姑娘,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当时实在是太忙了…”
竺香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再多说,神色淡然地道:“二少爷成亲,府里谁不忙得团团转。怎么就你们身边当差的小厮闯进了正院,不见其他人身边当差的小厮闯进了正院呢?夫人只是让我来问诸位管事,诸位这样哭天抢地的,可是觉得冤枉?”
管事们一时语塞。
竺香的目光就落在了打人的人身上:“夫人说了,凡是哭闹不休的,都是领了板子也不知道错在哪里的。再加二十板!”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
有管事忍不住道:“姑娘,我们好歹是有头有脸的管事…”
“有头有脸?”竺香轻声,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有头有脸那也是主子赏的没有主子抬举,不知道你的脸面在哪里”然后指了那说话的管事道:“再加二十板。”语气中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让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寒颤。
打人的人忙低下头应了声“是”。
宽宽的木板带着划过空气的破声落下去,发出沉闷的“叭叭”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竺香转身,身姿笔直地进了厅堂,这才感觉到背后有薄薄的汗。
十一娘盘坐在暖阁临窗的大炕,正看着一旁的谨哥儿在画小鸡。听到动静,目光依旧停留在雪白的澄心纸上,并没有抬头。
“不叫嚣了?”语气不仅平淡,而且还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
竺香躬身应喏。
谨哥儿闻言抬头望着母亲,大大的凤眼里闪烁着好奇:“娘,要是他们还在那里嚷嚷,是不是还要加板子?”
“是啊!”十一娘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不要急着做决定,可如果做了决定,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要坚持下去。”然后指了他的画,“就像你刚才,不知道画什么好。可决定了画小鸡,就要把它画完。不能画了小鸡的身子和头,却因为有其他的事,就不画小鸡的脚了。”
谨哥儿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把小鸡画完。”低下头去仔细地点了四点,画了个完整的小鸡。
有小丫鬟诚惶诚恐地走了进来:“夫人,喜儿求见!”
因徐嗣谕成亲,赵先生放了徐嗣谆和徐嗣诫两人三天的假。早上徐嗣诫来给十一娘问安的时候,十一娘问起来,他说今天下午会到徐嗣谆那里练大字。
这个时候,喜儿应该在徐嗣诫身边服侍才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找她?
十一娘思忖着,慢腾腾地说了句“让她进来”。
“夫人!”喜儿的脸色有些苍白,说话也有点磕磕巴巴的,“五少爷,五少爷好像闯祸了!”
十一娘错愕。
几个孩子里面,徐嗣诫的心性最纯朴,有吃有喝就满足了,遇到有人对他冷淡或是疏离,也不大放在心上。不像徐嗣谕那样放在心里千转百回,也不像徐嗣谆那样敏感细腻,更不会像谨哥儿那样固执霸道,因此很少和人起冲突。
他闯祸?
他能闯什么祸?
第六百一十一章
十一娘的神色不由一肃:“五少爷不是和四少爷在一起的吗?出了什么事?”又见喜儿喘着气,道,“你慢慢的说。”
喜儿点头,顾不得自己气息不稳,急急地道:“五少爷给您问了安后,就和四少爷一起去了淡泊斋。五少爷要练大字,四少爷要背书。四少爷就把书房让出来,自己在厅堂里背书。中午的时候,一起吃了饭,又一起到内室去歇午觉。和往常一样,铺了床,四少爷就让奴婢几个退了下去,留了个小丫鬟在门口守着,我和碧螺几个去了碧螺歇息耳房做针线。到了快申初,四少爷和五少爷还没有喊奴婢们过去服侍穿衣,奴婢觉得奇怪,就轻手轻脚地去了正屋,谁知道在门口碰见葛巾姐姐。”
“葛巾?”十一娘有点意外。
她是太夫人赏的,徐嗣谆对她很礼遇,一般的事都由碧螺几个打理。徐嗣谆起床穿衣这样的事应该不会用她才是。
喜儿点头:“我和葛巾姐姐行了礼。葛巾姐姐说,四少爷和五少爷还没有起来。她要回自己屋里歇会,让我等会再去看看。要是四少爷和五少爷醒了,差个小丫鬟去喊她一声。奴婢不敢慢怠,忙应了,回到耳房刚绣了半朵花,就听见正房那边传来好大一阵声响。我担心五少爷,立刻丢下花棚就跑出了耳房,”她说着,眼底露出惊恐之色来,“就看见杜妈妈守在屋子门口,太夫人身边的玉版几个立在屋檐下,原来守在门口的小丫鬟跪在院子里,内室传来太夫人的喝斥声。”
十一娘不由绷直了身子,朝着竺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到外门看着,低沉又急促地问喜儿:“太夫人都说了些什么?”
“奴婢则走过去就被玉版拦着了。奴婢只隐隐听了几句。”喜儿嘴角翕动,声音有些颤抖,“‘你们是贵胄公子,不是戏子’,还说‘你们父亲费了那么多的心思,给你们找先生教你们读书认字,莫非就是让你们干这种勾当的’,‘这件事,我要告诉你们父亲’…”
十一娘道:“后来呢?”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后来,杜妈妈示意我们回屋去。”喜儿道,“我们不敢多留,回了耳房。碧螺和我凑在窗棂往外看。不一会,我就看见葛巾和太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鬟端了火盆进去,再后来,太夫人就沉着脸走了。”她语气有些干涩,“我和碧螺忙去了内室。屋子里有烟味,葛巾端进去的那个火盆放在屋子的中央,里面一团灰。五少爷满脸羞惭地跪在那里,四少爷要拉五少爷起来。五少爷跪在那里不肯起来,说,都是他连累了四少爷。还说,要是太夫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侯爷,侯爷肯定会责罚四少爷的。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四少爷忙安慰五少爷,说不会有事的。还说,这件事原本就是他的错,侯爷要责罚,也是应该的。五少爷就拉着四少爷的衣袖说些‘我对不住你’之类的话。四少爷听了就说是自己对不住五少爷,不该自作主张拿了《寒窑记》的尺工谱进来…”
“你说什么?”十一娘身子一震,“四少爷拿了《寒窑记》的尺工谱进来?”
喜儿点头:“我是这么听四少爷说的。”
“然后呢?”十一娘脸色有些不好。
“地上冷,奴婢们怕五少爷跪坏了膝盖,帮着四少爷去拉五少爷,五少爷开始不肯起来,碧螺劝了几句‘您别让四少爷也跟着担心’的话,五少爷突然改变了主意,不仅站了起来,而且还要去找太夫人,说这件事既然是因他而已,他就不能让四少爷受牵连。四少爷忙拦了五少爷,说,太夫人现在正在气头上,自然会说些气话。等会气消了,他到太夫人面前陪个不是,太夫人也不会追究了。五少爷有些犹豫,四少爷又说了些什么‘祖母一向对我疼爱有加,你看她老人家什么时候责骂过我’之类的话,五少爷的脸色这才渐渐缓和下来。碧螺她们忙着打水给四少爷和五少爷净脸净手、收拾东西。
“四少爷是世子爷,五少爷却…”说到这里,喜儿语气微顿,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怕到时候五少爷要吃亏,就留了墨玉在那里服侍,自己跑来告诉夫人…”一面说,一面悄悄打量着十一娘的神态。
十一娘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尺工谱,就是戏曲谱子,有了尺工谱,就可以照着唱戏。
如果是别的事,她还会和喜儿一样,担心徐嗣诫给徐嗣谆背了黑锅。可涉及到尺工谱…就算是徐嗣谆主动弄给徐嗣诫的,徐嗣诫也脱不了干系。
谨哥儿从喜儿进门之后就一直竖着耳朵听,几次抬头想插话,但目光一触及母亲就想到了刚才母亲的话,只好强忍着。匆匆把三个小鸡画完,也不管毛笔还蘸着墨就往笔筒里一丢,扑到了十一娘的怀里:“娘,娘,四哥和五哥闯了什么祸?”很好奇的样子。
望着少年不知愁的儿子,十一娘有些啼笑皆非。
她笑着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好好把你的小鸡画完。”
谨哥儿立刻抓起澄心纸给十一娘看:“娘,我画完了。”
三个小鸡在啄米,不仅鸡头鸡身完整,还在小鸡的脚下点了几点墨。
谨哥儿立刻指了那几点墨:“这是小鸡吃的米。”
能忍着把这幅画画完了才出声…
儿子才五岁!
十一娘眼角眉梢全是盈盈笑意。
她抱了儿子:“谨哥儿真厉害!”
谨哥儿从她怀里挣扎出来,笑容有点得意,道:“娘,我们去看四哥和五哥吧!要不然,他们会被爹爹打板子的!”
事情出了,总要解决。她原本也要去问问情况。
十一娘笑着说了声“好”,下炕趿鞋。
喜儿忙上前半蹲下去给十一娘穿鞋。
“不用了!”十一娘自己提了鞋,然后带着谨哥儿去了淡泊斋。
院子里的气氛很压抑,徐嗣谆和徐嗣诫对十一娘的到来很是诧异,看见十一娘身后的喜儿时,又露出恍然的表情来。
十一娘遣了屋里服侍的,开门见山地问徐嗣谕和徐嗣诫:“祖母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
徐嗣谆想到母亲平时对自己的维护,看到她时就松了一口气,而徐嗣诫想到十一娘不喜欢自己唱戏,心弦绷得更紧了。后者垂下了头,前者忙道:“前些日子我看五弟每天闭门苦读,十分辛苦,连笛也不吹了。想着五弟喜欢唱戏,正好那天看去王允家,看见他一个庶出的堂兄来还《寒窑记》的尺工谱,说是十分喜欢听戏,特意借去誊了一本。我想到五弟,就趁机借了回来,想趁着这几天有空誊一本。”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结果被祖母发现了…说我们不学无术,把尺工谱烧了…”说完,露出为难的表情来。
想必是东西没了,不好向王允交待吧!
十一娘脸色一沉:“这样说来,这尺工谱还烧不得了!”
“不是!”徐嗣谆忙道,“全是我不好。不应该向王允借尺工谱的。”嘴里认着错,表情却有些茫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十一娘能理解他的这种态度。
如果没有徐嗣诫,抄尺工谱的人是徐嗣谆,别人只会觉得他潇洒文雅,甚至包括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迫于孝道认了错,可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
徐嗣诫却已满脸羞得通红,匆匆道:“母亲,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跟四哥说,要是有本尺工谱就好了…”
“原来犯错也是种荣耀。”十一娘神色不虞,语气严肃,“你们两个都争着要!”
徐嗣谆和徐嗣诫都有些不安地站直了身子。
“你们祖母说的对。”十一娘的语气更严厉了,“你父亲为了给你们找个好先生,不知道费了多少周折。你们倒好,不懂得珍惜不说,还把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了。家里没有,竟然想办法向王允借。不怪你们祖母气得把尺工谱都烧了。要是换了我,早把你们揪着去跪祠堂了!”
徐嗣谆和徐嗣诫都垂了头。
“人人都喜欢听戏。”十一娘语气微缓,“能唱上两句,也是件风雅之事。可这却不是你们这个年纪该做的事。要知道,你们就像正长的小树苗,读书是树杆,曲词歌赋是枝叶,不把树杆长齐整了,那枝叶又怎么能繁茂。不把书读好了,又怎么能理解这戏曲间的真正韵味来。再喜欢,也不过流于表面,是个附庸风雅之士罢了!”
见十一娘不是像太夫人那样态度强硬,两人表情一松。
“你们刚才不是抄尺工谱了吗?”十一娘就问徐嗣诫,“抄得怎样了?”
徐嗣诫一愣,虽然不知道母亲的用意,还是乖乖地道:“抄了两页。”
“为什么只抄了两页?”十一娘追问,“你们中午不是没有歇午觉吗?一个多时辰,怎么只抄了两页?”
“有些看不懂,就去查了《说文解字》…”徐嗣诫说着,和徐嗣谆一起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十一娘趁热打铁:“连字都没有认全就去抄尺工谱。也只有你们两个不知道深浅的做得出来!”
两人都露出赧然之色来。
第六百一十二章
“你们两人现在就去给我向祖母写一封保证书。保证以后好好跟着先生读书,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了!”十一娘严厉地望着徐嗣谆和徐嗣诫。
两人乖乖点头称“是”,转身就要去书房写保证书。
走到了门口,却被十一娘叫住:“回来。我还有话要问!”
两个小家伙立刻快步走到她面前,垂手待立,一副听候处置的模样。
十一娘就慢慢地喝了几口茶,这才道:“这《寒窑记》的尺工谱很珍贵吗?”
该说的都说了,该承担的也要承担才是。攘外必先安内。到时候还不上那尺工谱向王允解释起来也很麻烦。
徐嗣谆显得有些忑忑不安:“是本完整的《寒窑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十一娘想了想,叫了竺香进来:“你现在就去趟弓弦胡同,让舅爷无论如何帮着借本《寒窑记》的工尺谱,就说是我要急用。”
翰林院的人很多都是票友,应该能找一本。
“母亲!”徐嗣谆和徐嗣诫抬头。两人的眼睛因为激动而亮晶晶,璀璨如天边的启明星。
十一娘板了脸:“告诉你们,别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完了。从今天起,你们两个人给我把《幼学》抄十遍,好好想想赵先生给你们讲这本书的时候都讲了些什么…”
她的话还没有说话,两人已连连点头,脸上有掩不住的喜悦。
“你们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十一娘依旧沉着脸,“借不借得到还是两说。你们现在快去把保证书写了,我们也好早点去给祖母陪个不是。”
两人齐齐应“是”,嘴角含着笑地出了内室。
隔着帘子,十一娘听到了徐嗣谆和徐嗣诫的轻微却欢快的笑声。
十一娘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她坐在内室等到两个孩子的保证书。
碧螺几个神色惶诚的轻手轻脚上点心。
谨哥儿坐在那里,眼珠子直转。按下心来吃了块点心就再也坐不住了。
“娘,我去看哥哥们的保证书写好了没有!”说着,就溜下炕,一溜烟地跑了。
十一娘失笑。
继而笑容渐渐褪去,思考起徐嗣诫的事来。
先这样稳着吧!
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徐嗣诫拜了佟氏的牌位,有些事也就可以渐渐正视了。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前她总是护着他,有些该做的事她装不知道的,大家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也就跟着装聋作哑。现在需要开口交待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怎样说好。
好在徐令宜帮着出了个主意。
她心绪渐定,喝了几口茶。
谨哥儿“蹬蹬蹬”地跑了进来。
“娘,娘,娘。”他爬上炕,搂着十一娘的脖子小声地道,“我告诉您,四哥和五哥都不会写保证书”一副告密的小样,“坐在那里发愁呢!”
保证书…是她那个年代的玩意,让徐嗣谆和徐嗣诫写保证书,的确有点为难他们。不过,让他们自己折腾去。这么大了,什么事都要大人出面,以后想丢手就不容易了。
十一娘笑着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去,找本书来,我们玩找字宝宝’。”
谨哥儿高兴起来,大声说了句“好”,下炕找了本《幼学》来,窝到母亲怀里坐下。
十一娘随手翻了一页,指了“荀氏兄弟,得八龙之佳誉”的“八”字。谨哥儿立刻指了下一句中“河东伯仲,有三凤之美名”的“三”字,然后大声念了出来。十一娘又指着“周公大义来亲”中的“大”念了出来,谨哥儿就是指了“亲”字念出来…两人一路翻下去,认了三十几个字,谨哥儿就有些坐不住了:“娘,我去看看哥哥们的保证书写好了没有?”
他在十一娘怀里挪来挪去的。
这样认字毕竟有点枯燥,孩子又小,一般都坐不住。
“好啊!”十一娘笑着放下了书。
谨哥儿跑去了徐嗣谆的书房。不一会回来告诉十一娘:“四哥让王树去找赵先生了。让他问赵先生,保证书怎么写!”
有压力就有动力,徐嗣谆和徐嗣诫终于开始想办法变通了。
十一娘笑着点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我们继续玩找字宝宝?”
谨哥儿点头。
母子俩又继续往下认字。
直到快酉初时候,谨哥儿玩厌了找字宝宝的游戏,也玩厌了翻绳,丢沙包,跳百索,徐嗣谆和徐嗣诫这才姗姗来迟,交上了两份语句勉强算得上通顺的“保证书”。
道歉贵在诚意。想必太夫人也不会太追究。
十一娘带着孩子们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看着保证书轻轻地叹了口气,只说了句“以后再不可这样了”,就让丫鬟们端了孩子们最喜欢吃的桂花糖、核桃酥。
徐嗣谆大松了口气,帮谨哥儿挑芝麻多的核桃酥。
徐嗣诫则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神色有些恍惚地坐在那里吃着雪花片,不像从前,就是一块很普通的白面馒头看上去都在吃着山珍海味般的笑眯眯,全神贯注。
十一娘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