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五娘给大太太画了副观世音的图,那图上的菩萨嘴脸竟然和大太太一样,大太太极喜欢,让人挂在了自己宴息处,西府三奶奶来的时候,还特意领了三奶奶去看,让三奶奶好一番夸奖;一会儿是十娘陪着大太太念经,慈安寺的主持慧真师太来看大太太,十娘竟然能和慧真师太讲经,慧真师太直夸十娘是观世音座前的玉女转世,喜得大太太合不拢嘴,当场就将自己最喜欢的一串沉香念珠赏给了十娘;一会是十二娘,用绢纱做了各式的绢花送给大太太,大太太当时拿在手里,一时分不出是真是假,还用手摸了摸…只有十一娘,不声不响地待在屋里绣屏风。
别人都好说,辛妈妈和唐妈妈回到自己的住处却常听到十娘和十二娘屋里的妈妈眉飞色舞地讲自己家的小姐是如何在大太太面前露脸,又是怎样讨大太太欢心的,特别是十娘屋里的两位妈妈,以前十一娘虽然风头不如五小姐,但比起十小姐来说,那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两人也常常叹息十娘性子太犟,自己跟错了主子,谁知道,十小姐一夜之间像是开了窍似的,不仅把十一小姐压了下去,就是五小姐,如今在十小姐面前也不像从前那样目中无尘了。两人突然看到了希望,话里话外自然也都是这些事。更有十二小姐屋里的两妈妈在一旁笑道:“说起来,我们家这几位没有出阁的小姐,十二小姐年纪小,不能算在其中,五小姐、十小姐、十一小姐,瞧那身段眉眼,最漂亮的要数十小姐了。只是她以前身子骨弱,在大太太面前走动的少,如今全好了,又有不输那青女、素娥的才情,大太太自然是十分的喜欢。”
十娘屋里的两个婆子听着欢喜,拿了五百文出来让厨房里添菜,请她们吃酒。还道:“终是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听在辛、唐两位妈妈耳朵里,全不是个滋味。
两人知道冬青陪着十一娘在绣屏风,不敢去找,拉了两个小丫鬟说事:“说的是初一、十五去请个安,可你想想,接这屏风的时候已过了初一,只在十五去给大太太请了安。等到下个初一,又是新年,大家都要去给大太太请安的,这就吃了一次亏,等到十五元宵,又是个阖家欢聚的,这就又吃了一次亏…这样一次两次,等到能天天晨昏定省的时候,只怕那屏风早就绣完了。”
秋菊也急,苦着脸:“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让小姐丢了那屏风不管不成!你也不看看,小姐每年晚上绣到亥初才歇下,寅末就起来。哪里有功夫啊!”
竺香生母早逝,父亲继弦。虽然继母不曾打骂她,却从来也没给过一个好脸色给她看。要不是她生母曾经和五姨娘一起在大太太屋里服侍过,五姨娘念旧情,她纵然有机会进府当差,也不可能分到小姐屋里,还拿三等丫鬟的月例。
看到大家都很担心,沉默寡言的她不由安慰大家:“姐姐和妈妈们别急。大太太只让给五小姐和我们十一小姐做了衣裳,这样看来,还是我们小姐在大太太面前更有体面。”
正好琥珀来找秋菊,让她去提食盒,听了竺香这番话,不由暗暗点头,索性不做声,看她们都说些什么。
“大太太不是说,快过年了,家里的事多。等忙过了年关,再做十小姐和十二小姐的衣裳吗?”辛妈妈咕噜道,“这是什么体面?”
“妈妈糊涂了!”秋菊已回过神来,满脸是笑地解释,“我们家小姐能越过十小姐先做衣裳,说不定,这就是大太太在补偿我们小姐这些日子的辛苦给的体面呢!妈妈们以后别听那几个婆子嚼舌头。”
辛妈妈和唐妈妈都觉得秋菊两人说的有道理,不住地点头:“难怪小姐让我们少和别人说话,少和别人来往,想来是早就算到了会有这样的事。”
琥珀正听得入迷,突然有人在她身后高声喊道:“琥珀姑娘!”
她回头,就看见一个面目清秀的三旬妇人带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两人的手上,还各捧了一个靓蓝色粗布包袱。
想到自己刚才偷听被这两人看见了,琥珀羞得满脸通红,快步迎向前,走了一段距离才高声笑道:“刘家嫂子,含笑姐,您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给十一小姐送做好的春裳。”那妇人笑道,“没想到刚进门就看到了琥珀姑娘,这可太好了。”
琥珀忙帮着刘家嫂子和含笑撩了帘子:“还劳烦两位亲自送来。”
“我们也是奉了大太太之命。”刘家嫂子和含笑进了屋,将包袱放在了屋子正中的圆桌上,“说是让我亲自交到姑娘手里。”
琥珀忙给刘家嫂子和含笑斟茶。
刘家嫂子拦了她:“不用了。我手里还有大把的活计要做,实在是不能得闲。等过几日闲了,再来看十一小姐就是。”说着,竟然执意要走。
滨菊正坐在床上清理平时攒下来的花样,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帮着琥珀留客。
刘家嫂子看她们留的真诚,又想到包袱里的衣裳,笑了笑,道:“不瞒两位姑娘说,我正在给谆哥做衣裳──和你们小姐一样,耽搁不起!”
既然耽搁不起,那还亲自来送衣裳!
两人心里都觉得有些奇怪,又见刘家嫂子留不住,只得送她们出了绿筠楼。
回到屋里,打开包袱一看,琥珀和冬青都怔住了。
如桃花般轻柔的醉仙颜,如雨过天晴般清澈的天水碧,如皓月般皎洁的玉带白,还有似白而红的海天霞色…无一不是只在大太太身上见过的稀罕料子。
两人面面相觑,抖开了放在最上面的一件葱绿色褙子。
对襟,平袖,膝长,收腰,冰梅纹暗花,衣缘饰月季花蝶纹织金绦边,胸前钉三颗白玉扣。
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这样的新式的样子,这样精致的工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
琥珀像拿着个烫手的山芋般,忙把散开的包袱重新系起来:“快,放到小姐的箱笼里去。”
滨菊的脸色也有些白。
小姐曾经说过。枪打出头鸟。想不被人打,最好不做那出头的鸟。
这件衣裳要是穿出去了,只怕就不是出头鸟,是开屏的孔雀了。
她忙捧了另一个包袱,和琥珀一起进了卧房。
“你们这是怎么了?”冬青坐在十一娘身边帮着十一娘把细如发丝的丝线再一分为二,而十一娘飞针走线,头也没抬一下。
滨菊把手中的褙子抖给冬青看:“这是刚才刘家嫂子送来的,说是新做的春裳。”
“怎么会这样?”冬青的声音有些发颤。
十一娘闻言不由抬起头来。
看见那件褙子,她也怔住。
琥珀就上前几步,在十一娘耳边把刚才刘家嫂子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十一娘。
十一娘听了沉默半晌,起身道:“我试试,看这春裳合身不合身。”
琥珀忙上前帮十一娘脱了小袄,穿着绫衣把那褙子套在了身上。
白色的窄袖绫衣,鹅黄色的挑线裙子,葱绿色的褙子,月季花蝶纹绦边飞扬的织金让这素净的颜色更添了几份鲜亮。
十一娘站在镜台前,摸着胸前的白玉扣长叹一口气:“你们说,我的脸色是不是比以前差了不少?”
冬青和滨菊怔住,仔细地打量着十一娘的脸。琥珀却笑道:“要不,您用点胡粉。据说,这是宫里的东西,市面上十两银子一盒。我们大太太就是用的这种粉。”
十一娘黝黑的眸子闪了闪,又道:“要不,我剪个齐刘海吧?”
琥珀又笑道:“大太太最不喜欢有人剪齐刘海的,说是把个脸挡了一大半不说,还显得畏畏缩缩的。听说以前五小姐最喜欢剪齐刘海,大太太让人做了倒梳给五小姐用。”
十一娘笑了笑,脱了褙子让琥珀收起来:“这既然是春裳,当然要在春季的时候穿。”
…
离春季虽然有些日子,但春节很快就到了。
扫尘、祭灶王、祭祖、守岁、拜年…十一娘只在守岁的那天晚上去吃了个团圆饭,初一一大早去给大太太拜了个年,其余的时候都在屋里绣屏风,春节的热闹与喧嚣自然也就与她无关。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罗家和往年一样,晚饭的时候吃了汤圆,留了各处守夜的婆子和护院的,各屋的丫鬟、媳妇子都放了。秋菊也跟着杜薇她们走百病。只是回来的时候腰间多了一个荷包。
第二十章
十一娘把荷包里简师傅绣的那幅百寿图拿出来摊在桌上,又望了望绣架上那幅自己只完成了一半的作品,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姐,那我们还要不要继续绣下去?”冬青有些犹豫地道。
“当然要继续绣下去。”十一娘笑道,“虽然我不管是绣技还是速度与简师傅相比都相形见拙,可你发现了没有,我现在绣出来的‘寿’字相比刚开始绣出来的‘寿’字是不是有了很大的提高?”
冬青掌了灯,仔细看了半晌,点头道:“是与以前不同些,感觉您针角比以前更平整细密了…”
十一娘点头笑道:“所以说,这也是磨练绣技的机会!”
冬青笑了笑,道:“那小姐今天早点睡吧──有了简师傅帮着绣的这幅百寿图,您到时候也有交差的东西。”
这段时候日日夜夜盯在寸尺见方的地方,眼睛都有些痛起来。难怪好些绣娘年过三旬眼睛就瞎了,这真是一碗吃青春饭的差事。像简师傅那样,专门到富贵人家传授绣艺,虽然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但对绣艺的要求也十分高…
十一娘思忖着,笑道:“今天就早点睡吧,好歹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别人出去狂欢,我们也给自己放个假吧!”
冬青掩嘴而笑,安排竺香值夜,亲自服侍十一娘歇下,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琥珀来了以后,冬青和滨菊把临窗的那间屋子让给了她,琥珀也曾谦让,可冬青和滨菊一来是习惯住在了一起,二来是对琥珀还有几份戒心,执意推辞,和秋菊、竺香挤在一起。
她进门的时候,滨菊和秋菊两个人都没有睡,正窝在滨菊的床上看她攒的花样子,讨论着明年春裳在挑线裙上绣什么样的襕边好看。
看见冬青进来,秋菊立刻机敏地跳下床迎了上去:“小姐歇下了!”
冬青点了点头。
秋菊给她打了洗脸水:“简师傅送了什么东西给小姐?”
冬青笑道:“就是写了封信来问候小姐一声。”
秋菊眼露艳羡:“小姐和简师傅的关系真好!”
“那是自然。”冬青笑道,“要不然,跟她学艺的人这么多,怎么就只把‘双面绣’的绝技传给了我们小姐呢!”
秋菊点头,道:“冬青姐,你说,要是我好好服侍小姐,让她把这绝技也传给我,小姐会不会答应?”
“这个我也不好说!”冬青笑道,“不过,平时府里有谁来请教女红,小姐也是尽心帮忙的。你要是真感兴趣,不如哪天问问小姐!”
秋菊点头,还欲说什么,一旁的滨菊已笑道:“天色不早了,明天一大早冬青姐还要服侍小姐绣屏风,大家少说两句,都歇了吧!”说着,动手去收散了一床的花样子。
秋菊应喏一声,三人歇下无话。
第二天寅正时分,天空还没有一丝光亮,辛妈妈和唐妈妈已经起床,到了厢房旁的小厨房烧好了热水,寅正三刻,十一娘起床,滨菊服侍盥洗,秋菊已经熬好了白粥,十一娘就着一碟笋脯,一碟酱王瓜吃了小半碗粥,就坐在绣架前开始绣字了。
眼看着窗外天色渐明,有小丫鬟来禀:“十一小姐,大太太让您现在就去趟芝芸馆。”
十一娘愕然。
这个时候,大太太传她做什么?
心中困惑,手脚却不敢慢半分。让冬青赏了那小丫鬟一把窝丝糖,进屋换了件衣裳,她带着琥珀去了大太太处。
走到屋檐下,她就听到了五娘欢快的笑声。
看样子,大太太的心情不错。
十一娘心中略定,一旁的小丫鬟已撩了帘子禀道:“十一小姐来了!”
屋里的人收敛了笑声,十一娘进了屋。
大太太穿了件丁香色蝴蝶葡萄纹妆花袄笑盈盈坐在堂屋的罗汉床上,五娘穿了件月白色竹节纹小袄,身姿婀娜如风拂柳般立在床榻上,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散去,嘴角眉梢都洋溢着愉悦。
看见十一娘进来,她掩袖而笑:“正说着妹妹,妹妹就来了!”
十一娘笑着上前给大太太行礼。
大太太就指了床边的一个锦杌:“坐!”
十一娘笑着虚坐在了锦杌上。
五娘就有些迫不及待地笑道:“十一妹,母亲要带我们去燕京看大姐。”
十一娘吃惊地望着大太太。
大太太对十一娘的惊讶很是满意,笑着点了点头:“年前,你大姐派了嬷嬷给来我请安。说你们祖父、母都已去逝,大老爷如果在燕京侯职,你们的大哥又准备进国子监读书,趁着这机会,让我也去趟燕京,一家团聚。”说着,大太太叹了口气,“说起来,自从你们大姐嫁人后,我也有十几年没见着了。心里怪想的。听她这么一说,还真动了心思。偏偏你大姐怕我丢不下家里的这些人事,频频写信催我去燕京。我一合计,正好四月份逢着徐家太夫人过寿,我去给太夫人拜个寿也不错。想着一个人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想把你们两人也带去见识见识。”
该来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十一娘心里反而平静了。
“十一妹,”五娘满脸是笑,“我们可有福气了。”
十一娘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喃喃地道:“屏风还没有绣完呢…”
大太太笑道,“我原准备只送礼去,现在既然带了你们去拜寿,以前准备的寿礼就有些寒酸了。屏风就暂时放一放吧!”
十一娘恭敬地应了声“是”。
“我们过完年就启程。”大太太笑道,“你下去收拾收拾吧!有什么要添减的,让许妈妈帮着置办就是。”
十一娘笑着站了起来:“平日母亲赏了不少,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可置办的。只是我眼皮子薄,想请许妈妈去我屋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毕竟是去大姐家给大姐的婆婆拜寿,体面上的事还是要顾着的!”
大太太听了连连点头:“我的儿,你说的对。这可不是你们一人的事,还有你们大姐的体面。”说着,直接叫了许妈妈进来,“把老吉祥的掌柜叫来,给两位小姐都添些头面首饰。”
许妈妈笑着点了。
十一娘又问了些进京要注意的事项,看着五娘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了,这才起身告辞回了绿筠楼。
她前脚刚踏进门,吴孝全家的后脚就跟了过来。
她手里还提了个小罐。
“十一小姐,我有个事想求琥珀。”
十一娘自然不会拦着,笑道:“妈妈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她去办就是。”
“也不是别的。”吴孝全家的指了指手中的小罐,“知道您要去燕京,我想让琥珀帮着把这罐糟鲞带给大小姐的陪房卢永贵。”
十一娘面露难色:“还不知道大太太那边怎样安排的…”
没等她的话说完,吴孝全家的已笑道:“大太太带许妈妈去,内院的事托给了姚妈妈,外院的事托给了我们家那口子。连翘病着,就留在家里了,落翘和珊瑚几个都去。您和五小姐,各带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的婆子…”
十一娘在心底苦笑。
她屋里有三个大丫鬟,琥珀却是大太太赏,怎么也得把她带上,难怪吴孝全家的来求琥珀帮着带东西。
“既是这样,就让琥珀帮着跑一趟吧!”吴孝全家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拒绝,只怕吴孝全家的会有想法,“只是不知道我们到时候怎样找这个卢永贵?您也知道,我们毕竟是女眷,又是去罗家做客…”
“小姐放心,我不会做那糊涂事。”吴家孝忙笑道,“这卢永贵帮着大姑奶奶掌管着陪嫁的产业,平常在外面跑的多,在家里待着的少。您到燕京要走二十来天,等您到的时候,都开春了,他只怕早就出了门。您到时候让冬青把这交给卢永贵的弟弟卢永福就行了。卢永贵的父亲原是账房的大管事,我们家那口子,当初多亏有他老人家帮着照顾,所以两家走的很近。卢永贵上次回余杭,说就欠这糟鲞吃,我原是答应了给他糟些的,可燕京山长水远的,我也没人带去。因是您跟着去,我这才起了这心思。”
怎么还这么曲折…
十一娘笑道:“那这个卢永福又怎样找?”
吴孝全家的笑道:“他如今在永平侯府的马厮里当个小管事。那里是外院。您到时候拉个小厮一问就知道了。”
十一娘笑着应了,让冬青把东西收了。
滨菊就和吴孝全家打趣:“要是找不到人,东西我们可是不还的。”
吴孝全家的笑道:“姑娘们只管吃了。我这里还多的是。”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
到了下午,五娘和十一娘要陪着大太太去燕京的事就传开了。
十一娘屋里的气氛却有些压抑。
带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的婆子…小丫鬟和粗使的婆子好说,这大丫鬟,带谁去好?
十一娘决定去大太太那里。
毕竟这话只是出自吴孝全家之口…就算大太太真有这打算,在她没有宣布之前,还是有机会为她屋里争取一个名额的。
打定主意,十一娘站起来,门前的帘子突然毫无征兆地被撩开,十娘那张宜嗔宜喜的脸出现在十一娘的眼前。
“好,好,好。”她一副气极而笑的模样缓缓地走了进来,“你可真行!去燕京…”
第二十一章
十一娘见十娘面色狰狞,乌黑的眸子里像有两团火在烧,又想到她曾经把这身体推倒在地丧了性命,不由心中一悸。可这个时候,却不是退缩的时候,你越是退缩,别人就越觉得你懦弱。
她笑盈盈地望着十娘:“母亲是有这么一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姐姐可是有什么东西要我捎带?”说话间,十一娘背脊挺立如松,竟然有了一股凛然之气。
十娘一怔。
十一娘却不敢把她逼紧。要是两人真的闹起来,不管是谁对谁错,总会给人心胸狭窄、尖嘴薄舌之感。要不然,一个巴掌拍不响,两姊妹怎样就没有一个退一步的。大太太知道了,虽然会怪十娘脾气暴劣,更会怪自己不懂处理这些矛盾。说不定,还会让自己在大太太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她示弱着退后几步,笑道:“姐姐难得下楼来,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上次宴请,五姐送了我两包上好的信阳毛尖。姐姐知道我是个不懂茶的,我喝也就是牛嚼牡丹。姐姐不如尝尝味道如何?要是觉得还顺口,我让冬青给百枝送去。”
十娘不由冷笑:“到底不同,竟然还有信阳毛尖!”眼底的怒气少了不少。
这人的脾气也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歇,你挡得住她第一下,又愿意做低伏小,她的火气自然也就小了。
十一娘望着她笑容亲热,然后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琥珀,一副不再出门、诚心待客的模样,又吩咐冬青去沏茶,让滨菊把自己常用的那个灰鼠皮的坐褥拿来垫到杌子上好让十娘坐。
十娘的脸色微微一霁。
谁知道,接过披风的琥珀眼珠子一转,笑道:“十一小姐,大太太差人传您去的…要不,我去跟珊瑚姐姐说一声,说您立刻就去,让她在大太太面前暂时帮您打个掩护?”
十一娘心里暗暗喊糟。
十娘平日里最听不得有人拿大太太来压她。
只是她喝斥琥珀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十娘已脸色一变,上前一步就要把她屋里那黑漆圆桌掀了──这圆桌是紫檀木的,很沉,她连使了两次力都没能掀翻,索性衣袖在桌上一扫,茶具器皿“哗啦啦”落地碎了一片。
十娘的动作很快,琥珀几个看得呆若木鸡。
十一娘不由呻吟。
各屋里的器皿都是要上册的,按着四季更换,桌上摆的这套粉彩十样锦的茶具最少值十两银子…她是要赔得。
这念头一闪,十娘已挽着衣袖朝她冲来。
十一娘知道,要是十娘这拳头打下来,除非像以前一样,把自己打个半死,要不然,这“没有手足之情”的大帽子十娘要被扣上,自己也跑不了…她刚想抬手护着头,眼角扫过冬青惊恐的面孔,心中一动。
如果自己真的被打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燕京了?
一瞬间,她硬生生地压住了用手护头的本能。
“十小姐,你不顾自己,总要顾着四姨娘才是!”
在琥珀焦急的叫喊声中,冬青已一把将十一娘拽到了自己的身后,帘子一晃,百枝和九香冲了进来,一左一右地挟了十娘,让十娘不能动弹。
“狗东西,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吗?”十娘鬓角青筋凸起,满目赤红,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样子十分吓人。
百枝的脸色更不好看,她朝着十一娘点了点头:“十一小姐,我们家小姐失礼了,等会我们再来给您陪罪。”
九香也满脸歉意地朝十一娘点了点头,然后两人拽了十娘就走。
十娘一边叫骂,一边挣扎着,扬起的脚踢翻了一旁的小杌子,百枝和九香却是一言不发,只管奋力架着十娘往外走。
她们两人俱是高大的个子,十娘很快被架了出去。
“…你们两个小娼妇,那小蹄子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要帮外不帮里…”
“十小姐,”百枝的声音有些沮丧,“您也不用骂,我们只是不想落得碧桃和红桃的下场罢了!”
十娘的声音嘎然而止。
据家里的妈妈们说,碧桃和红桃都打得半死,然后被卖到了娼寮…她们都是从小服侍十娘的…
“十小姐,您就消停消停吧!”百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您这样闹了有什么好?大太太就会正眼瞧您还是四姨娘就能从那破厢房里搬出来。说起来,您今年也十四岁了,嫁得早的,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一点也不长进…”
声音渐行渐远,半晌,十一娘屋里的人才回过神来。
“小姐,您没事吧!”冬青拉了十一娘的手,有些激动上上下下打量她,“您怎么也不避一下。这要是一巴掌打上去了,非破相不可…”
她的话音刚落,门帘子毫无征兆地被撩开,一张笑眯眯地圆脸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哎哟,这是怎么了?十一小姐发好大的脾气啊!”
“许妈妈!”
屋里的人都微微变色,冬青更是张口欲解释,十一娘已狠狠捏了一下她的手,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妈妈真是稀客!”
许妈妈眼珠子一转,把屋子里的情况看了个遍,这才笑着向十一娘福了福,道:“大太太吩咐我到五小姐和十一小姐屋里看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减的东西。没想到,五小姐那里缺两枝上等的狼毫笔,您这里,倒是缺一套粉彩的茶盅。”说着,抿着嘴笑起来。
十一娘也笑:“那就有劳妈妈帮着记着,到时候给我们添上。”又绕过地上的碎瓷把她迎进自己的卧屋,“妈妈进来喝杯茶吧!”
许妈妈看也不看脚边倒的小杌子,神色自若地跟着十一娘进了卧屋。
琥珀忙指挥着竺香上茶上点心,冬青则领着滨菊和秋菊打扫宴息处的狼狈。
…
许妈妈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倾耳听宴息处的动静,竟然只有轻微的窸窣声。
她不由暗暗点头。
想必冬青和滨菊看到有客人,所以蹲在地上用帕子包着手在捡碎瓷。
许妈妈放了茶盅,琥珀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账册递了过去:“妈妈请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许妈妈笑着,将账册摊在了一旁的茶几上,然后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匣子,打开,拿出副眼镜仔细地看起来。
琥珀不由暗暗心惊。
这副眼镜,还是大太太娘家兄弟在广东任参议的时候让人从广东带过来的,别说是罗府了,就是整个余杭也只有这一副。没想到,大太太竟然把它赏给了许妈妈…想着,心里不由羡慕起来,做人做到许妈妈这样,也不算白活了!
十一娘却想着十娘。
据说,当年四姨娘从福建回来的时候立刻将手中的账册全交了,在太太面前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要不是十娘把自己给打了,大太太还真找不到发落她的借口…这样缜密的人怎么会养出十娘这样一个鲁莽到无知的女儿来…
两人各有心思沉默不言,许妈妈翻账册的“沙沙”声让屋子更显静谧。
良久,许妈妈抬头,笑着将眼镜放进匣子,重新装进衣袖:“正如小姐所言,大太太平日赏的东西就多,要是日常用度,也就不用添什么了。只是这样进京,是去大姑奶奶家里给徐家太夫人祝寿,到时候,满堂富贵,我们比不得皇室贵胄,可也不能太寒酸。大太太已经在老吉祥给十一小姐订了一套珊瑚玳瑁贝壳头面,一套珍珠赤银头面。我又瞧了十一小姐前几日做的春裳,倒是正好,不用添置什么了。只是不知道十一小姐还有什么想添的东西没有?”
十一娘笑道:“我也没什么想添的东西。”
许妈妈听了就笑着站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回了大太太了!”
十一娘站起送客:“有劳妈妈走一趟。”
“十一小姐总是这么客气。”许妈妈笑应着,和十一娘告辞,去了大太太处。
“怎样?”大太太半倚在卧屋的贵妃榻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屋里蹑手蹑脚收拾箱笼的丫鬟们。
许妈妈犹豫了片刻。
大太太起身:“你跟我来。”
许妈妈应了一声“是”,和大太太去了楼下的宴息处。
“怎么?两个小丫头都提出了要求?”大太太的目光有些冷。
许妈妈忙给大太太斟了一杯茶,笑道:“两位小姐的东西我都看了看,平时您赏的多,又新做了春裳,也没什么要添减的。私下里呢,五小姐提出来要买两枝好狼毫,也不过是五十两银子的事。十一小姐倒是什么也没提…不过,我去的时候,却遇到了一桩事!”
不愿意当着屋里的丫鬟说出来的事,自然不是普通的事!
大太太“哦”了一声,坐直了身子,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
许妈妈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十小姐到十一小姐屋里闹事,把屋里的东西都砸了。我进去的时候,佯装不知的样子问十一小姐,说,十一小姐好大的脾气。十一小姐却避而不答…太太,您开始选十一小姐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大乐意。觉得不如五小姐,有个兄弟在家里…现在看来,她倒真是个宅心仁厚的。”
第二十二章
“宅心仁厚有什么用!”大太太苦笑,“总归不是自己生的…”
许妈妈欲言又止,到底没有作声。
两人沉默半晌,大太太叹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来:“好了,说不定,是我们虚惊一场呢!等到燕京再说吧。对了,我让吴孝全准备的东西他可准备好了!”
许妈妈迟疑片刻,道:“一共九万六千四百两银子。”
大太太脸色微变。
许妈妈已急道:“我去看了账册…大老爷临走时拔了五万两银子在身边…”
没等她的话说完,“哐当”一声,原本被大太太端在手里的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盅已被砸得粉碎。
一时间,芝芸馆正屋内外鸦雀无声。
许妈妈眼角微红,连忙撩了帘子吩咐外面的人:“没事,大太太失手落了个茶盅,你们来个人收拾一下。”
玳瑁走了进来,用帕子包着手将地上的碎片都拾在了小匣子里,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期间,芝芸馆正屋里始终无声无息。
“哎!”大太太低低叹一口气,“我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呢?”许妈妈笑着道,“何况这次是大老爷做的太过分了。”
大太太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脚下还残留的茶水水渍:“我嫁进来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也不管。我赚多少,他就能花多少。这我也不说,赚钱本是为了花的。可他倒好…在外面养妓包娼…还嫌我啰嗦…还说什么要不是我‘与更三年丧’,早就容不下我了…”
“大太太,”许妈妈忙打断了她的抱怨,“夫妻口角,哪句话伤人就拾了哪句说。大老爷一时的气话,您何必放在心上。”
“我怎能不放在心上。”大太太虽然声音压得低,但神色激动,“他要是因我教子无方,或是治家不严教训我,我也没什么话可说。可你看,他做的都是些什么事,竟然看中了儿媳妇贴身的婢女,还是国丧家丧两重孝,我要是答应了,儿子、媳妇的脸往哪里搁?亲家那里,我又拿什么颜面去见他们?他竟然打这主意,哪里还是个人!”
许妈妈眼角的泪水也忍不住滴落下来。
她何尝不替大太太不值…可这个时候,就是有千万怨怼也不能当着大太太透露一点半点,免得火上加油!
“您和大老爷这么多年的夫妻,大老爷的性情您还不知道。”许妈妈劝道,“大老爷就是个怜香惜玉的个性…不过是和屋里的姊妹们吵了几句,竟然跑到外院的小花园里去哭,谁都看得出来那小蹄子不安好心。就是大奶奶知道了,不也是胀得面红耳赤,当天晚上就将那小蹄子送回了娘家。大太太,谁是谁非,大家一眼就能明白…”
“呸!”大太太目光凌厉,“蝇蚊不盯无缝的蛋。那小蹄子在那里哭,怎么不见大爷去那里劝?怎么不见三爷去那里劝?偏偏他就去了…”
许妈妈还欲说什么,大太太已摇手:“你不必再说。我心里明白着呢!论才学,他是建武三十九年的两榜进士、庶吉士,论才干,吏部考绩他连续五年得‘优’…可你看,他在福建一呆就是九年,为什么借了老太爷以前的官威都升不上去?就是因为他行为不检,多次受御史弹劾…”说着,大太太拉了许妈妈的手,眼泪涌了出来,“他要是个好东西,我早让他把你收了,你也不至于嫁给许德成落得个年少守寡的下场…我们俩人的命怎么都这么苦!”
许妈妈想到成亲三个月就坠马而逝的丈夫,再也忍不住,掩着嘴小声低泣起来。
…
两个人哭过后,心情都觉得平静了不少,许妈妈亲自打水服侍太太重新梳妆,又端了热茶给大太太,说起自己一直有些担心的事来:“您把家里交四爷管,姚妈妈负责内院的事,吴孝全负责外院的。我们又一去大半年,只怕…”
大太太冷冷地一笑:“我就是给个机会他们,看看他们到底能干出些什么事来?”
许妈妈听着眉角一跳。
四爷罗振声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被大太太养得如井底之蛙不知道天高地厚,总自以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还曾对身边的丫鬟说:“如果不是三年孝期,我去考个秀才还不是手到擒拿。”
大太太让他管家,岂不是让个孩子去捉弄老虎──就算是有这能力,只怕也没有力气。一个不好,把自己也给卷进去了。而姚妈妈,她扬言无论如何都要把十一小姐身边的冬青弄给自己的侄儿做媳妇的时候大太太就已经很是满,现在又把内院的事交给她,家里五位姨娘,两位小姐,她一个下人,说狠了是以上犯下,说轻了只怕压不住…至于吴孝全,大太太抬他做了总管,他倒好,大老爷要多少,他就给多少,比那牛安理在的时候还要方便…
看样子,大太太是要收拾这些人了。
她正思忖着,外面有小丫鬟颤颤巍巍地禀道:“大太太,十一小姐来了!”
大太太和许妈妈微怔。
“她来干什么?”大太太蹙了蹙眉,“难道是来告状的?”
“应该不会吧!”许妈妈笑道,“要不,让她进来说说?”
大太太点了点头,重新露出安祥亲切的笑容。
许妈妈让小丫鬟带十一娘进来。
十一娘给大太太请了安。
大太太让人给端了坐,问她:“可是有什么要置办的东西忘了?”
“不是。”十一娘笑着,“妈妈帮我看过屋里的东西,我的心就落了下来。寻思着要把箱笼收一收了,免得因我手脚慢耽搁了大家的行程。所以特意来请母亲示下,我屋里带哪几个人去为好?”
大太太就笑着问她:“那你想带哪些去人去?”
“女儿就是没个主意,所以想请母亲指点指点。”十一娘赧然地笑,“我以前虽然跟着父亲在福建住了一段时间,可那时候年纪小,很多事都不记得了。这次不仅是出远门,还是要去燕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自然是希望身边的人都去。又想着,要是都像我这样,巴不得身边的人都去,那得多少车、船啊!”
大太太笑着点头:“你和五娘各带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的婆子!”
十一娘听了很失望,却笑着应着大太太的话:“琥珀原是在母亲身边服侍的,自然比冬青她们有眼界,她是要去的…冬青年纪最长,遇事有主见,她也是要去的…那就让滨菊在家里看家吧!她性情温和,又细心,我们一去大半年,家里的瓶瓶罐罐都得要人保管…”
一席话说的大太太笑起来:“这孩子,到是个有心的。”
“谁说不是!”许妈妈在一旁奉承,“谁强谁弱,谁能做些什么,一清二楚!”
十一娘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头,起身告辞:“那我就回去收拾箱笼了。”
大太太点了点头,笑道:“去吧!”
十一娘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外面的琥珀一声不吭地跟着十一娘回了绿筠楼。
不管十一小姐求没有求得动大太太,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如果不是自己突然被拔到十一小姐屋里,她又何必为难?
可她也有自己的委曲──这又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
滨菊知道自己被留下来,倒也没有什么不悦。她只是笑道:“小姐回来的时候可别忘了给我带那燕京的碗豆黄和那驴打滚。”
冬青怕气氛不好,笑着凑趣:“‘驴打滚’有什么好的?就是我们这里的‘面糕’。”
“姐姐怎么知道?难道什么时候去过燕京?或是偷了小姐的书看?”
“人人到你嘴里都没个正经样。”冬青佯嗔道,“我是听七小姐说的──她可是从小就在燕京长大的。”
滨菊就问十一娘:“小姐,那您这次去燕京就可以看见七小姐了?”
“应该可以吧!”她们在一起三年多了,如今分离,而且还可能是一去不复返,谁也舍不得,都是强忍着说笑罢了,十一娘自然不会去破坏气氛,和她们说说笑笑,“还可以见到三老爷家里的五爷和六爷。”
大爷罗振兴年少中举,对罗家其他的人都是一个震动。三太太也不例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非常的严格。回乡守孝期间,还让自己的父亲专门从燕京请了个夫子教两个儿子读书。但两个孩子毕竟还小,顽皮的时候多。常常偷偷溜到后花园里摘花逮鸟,一来二去,就和十一娘认识了。
十一娘既不像他们的母亲那样唠叨他们,也不会像身边的丫鬟、妈妈对他们的行为大惊小怪,有时候躲到她屋子里玩,十一娘还会让人做了酸梅汤或是酥饼招待他们,然后让人去叫他们身边的丫鬟、妈妈,而是不派人去告诉三太太。因此两人和十一娘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很亲近。
听十一娘提到罗振开和罗振誉,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姐不如带点我们自制的玫瑰酱去,也好给六爷做软饼吃!”
“滨菊的主意好!”十一娘笑道,“还要带点青梅酒才好。三太太曾经说过好喝。”
“小姐也别忘了大爷和大奶奶,还有二太太那边的三爷、三少奶奶和七小姐!”
“好。”十一娘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们来合计合计,看要带些什么东西去燕京…东西不必多,也不必贵重。大太太那边肯定早有准备,但我们也不可空手而去。”
大家点头,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一时间,倒也笑语盈盈,暂时忘记了离别的伤感。
第二十三章
正月十八,岁煞西。宜破土、修坟、修造、招赘、出行、求财、求医,忌嫁娶、上梁、安、分居、纳采。
天刚刚亮,罗府大门皆开,领头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随后两辆朱轮华盖车,然后是二十几辆黑漆平头车紧随其后,里三层外三层的由护卫护着,得得得马蹄车,骨碌碌轮子声,喧阗着朝东面的驿道奔去。
整个余杭城都被惊醒了。更有早起赶街的人三三两两地在一旁看热闹。
“瞧,是罗家的马车…”
“真是气派!”
“刚过完年,这是去哪里?”
“听说是去燕京看女儿女婿的!”
十一娘端坐在马车里,听不见外面的议论,手拢在衣袖里,指尖轻轻划过宝石冰冷却光滑如镜的切割面,心里却似翻腾的江水般无法平静。
那是一颗鸽蛋大小的蓝宝石。
是昨天晚上她去向五姨娘告别时五姨娘送给她的。
“我屋里只有大太太赏的那些东西了,那都是有账册可寻,动不得。只有这蓝宝石,是我刚去福建的时候大老爷给我的,别人都不知道…你这次去燕京,千里迢迢,我又不能跟在你身边,这个你收好了,有什么事也可换些银两防身。一路上要听大太太的话,不可惹她生气,要和五小姐好好相处,不可起争执。凡事要忍让…万事要小心…”说到最后,眼泪已是如雨般落下,“我也想明白了。我这里你少来些,只有大太太喜欢,你才有好前程…我这一生,也就求你有个好归宿了…”
真的是想明白了?
恐怕只是不得已吧!
想到这里,十一娘已觉得鼻子微酸。
五姨娘早就失宠了,自己病的时候,私房钱用得也差不多了,这颗蓝宝石,估计是她留给自己防身保命的…
“姨娘放心,母亲这几年对我很大方,还新打了头面首饰,我手头不缺钱…这个您留着吧!”
自己占据了这具身体已是心虚,又怎么能要她的东西!
五姨娘却执意要给她:“…你这两年虽然不常来见我,可每到端午、八月十五、春节都来给我请安,从来没有落下,见到我,也只有欢喜没有烦恼。我就是再傻,心里也明白,你是怕我们太亲昵让人心里不舒服…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什么也不跟我说…”她哭得如雨打梨花,“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既然不说,我也不问。你这一走,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再见…我只想跟你说一句心里话。你别管我,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要活着。只要活着,才不枉我拼死拼活地把你生下来…你才有好日子过。”
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投到心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浪,把她的坚硬壁垒震碎,那些藏在心底的情绪倾泻而出…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
五姨娘有些笨拙地给她擦眼泪:“别哭,别哭。这东西放在我这里没什么用处了。只要我乖乖听话,大太太不会对我怎样的。你不同,你出门在外,没个依靠的人…大太太赏的,都是明面上的东西,你有这个防身,说不定就能保你一命。你要是不拿去,我怎么能安心…快收好了,别让人看见了…”
十一娘怔怔地呆坐在马车里,想着五姨娘塞给自己蓝石宝时的情景,心里五味俱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只知道,自己欠五姨娘太多…
琥珀望着沉默不语的十一娘,心乱如麻。
昨天中午,许妈妈突然来告诉她们,滨菊也可以跟着一起去!
当时屋里就一片欢腾。
她至今还记得十一小姐的笑容──不是那种让人如沐春风般温和的笑容,而是像雨后初霁的天空一样的笑容,干净、清澈、澄明。
火石电光中,她突然明白。
原来,这才是十一小姐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的心微微被刺痛。
只有在信得过的人面前,十一小姐才会这样吧!
所以许妈妈传完话,她主动送许妈妈出门,想避开屋里即将来临的欢快。
谁知道,走出了绿筠楼,许妈妈却拉了她的手,笑盈盈地打量了她良久。望了她良久,说了一句让她心惊肉跳的话:“琥珀长大了,变漂亮了。可也要记住,你有今天,是受了谁的恩典才是!”
许妈妈不会无缘无故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
她想着,背脊就有些发冷。
谁也不知道燕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太太带她们去的真正用意?要是万一大太太和小姐之间…里外不是人且不说,出了什么事,恐怕她就是那个背黑锅的倒霉蛋了!
马车里静悄悄的,外面马车急驰的声音清楚地传进来,十一小姐闭着眼睛在养神,她却觉得很压抑。
…
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后缓缓地停下,太太身边的一位姓江的妈妈来问十一娘:“小姐可要如厕?”
十一娘撩了帘子,看到路旁有个简陋的茶寮,茶寮四周已被罗家的护院团团围住,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正用玄色的粗布围帐把那茶寮周围围起来。
“地方寒酸,可再要如厕,要到一个时辰以后,小姐还是将就些吧!”那江妈妈劝着十一娘。
十一娘就看见大太太由许妈妈掺着下了马车朝茶寮走去。
“多谢妈妈!”十一娘笑着向江妈妈道了谢,然后戴了帷帽,由琥珀扶着下了车。
她刚下车,坐在她前面马车上的五娘也由紫薇扶着下了车。
两人隔着白纱帷帽相视一笑,朝茶寮走去。
那茶寮分成立两部分,外面是用竹篾搭了个棚子,里面是一间小小的屋子。
两人站在棚子里等了一会,大太太由许妈妈扶着走了出来,看见五娘和十一娘都规规矩矩地戴着帷帽,她微微点了点头,笑道:“路上不比家里,你们都要担待着点。”
两人曲膝行礼应了“是”。
大太太上了马车,十一娘让五娘先去,等五娘出来,她才进去。
那屋子里面分前后两间,前面是个小小的茶室,后面是灶台,一个红漆马桶就放在人家的茶室中央。
十一娘强忍着不适解决了生理问题,然后走出茶室等琥珀出来,两人重新上了马车。
不一会,茶寮那边就传来叽叽喳喳轻笑声,十一娘撩了车帘,就看见后面马车上坐着的杜鹃、杜薇还有五娘的小丫鬟灼桃、穗儿等人说说笑笑地进了茶寮。
有点像高速公路的服务站…
十一娘嘴角微翘,笑了起来。
就听见江妈妈的声音:“姑娘们,小心让人看笑话。”
小丫鬟们或是吐了吐舌头,或是做了个鬼脸,到底是安静下来。
这样大约停了半柱香的时间,马车才重新启动。
过了晌午,她们的马车到了杭州府,却没有进城,绕城往北,到了码头。
那里早有一艘三桅红漆大帆船在那里等,管事们已经用围帐围好了一条通道,派了粗使的婆子站在搭好的红漆船梯上准备服侍她们上船。
马车停在通道前一片早已清空的空地上,有个三旬男子带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个二十出头的英俊小伙子上前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隔着马车的帘子和他们说了几句,老者就和那小伙子恭敬地远远退下。
琥珀在十一娘身后解释:“中年人姓陶,是罗家在杭州城里的总管,头发花白的是牛大总管──他在杭州府开了一个小小的绸布店,在罗家的总店拿货。每年端午、中秋、春节都会去给大太太请安,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小儿子牛锦,打理牛家的那个绸布店。”
人都走了,茶却不凉。这样看来,这位牛大总管还真是个能人…
十一娘微微点头,撩着马车的帘子继续往外望。
就看见两个轿夫抬了顶锡皂盖皂帏的轿子朝这边走来,轿边跟着个四旬的精干婆子,轿前轿后还有七、八个穿皂衣的衙役。
琥珀笑道:“是杭州知府周大人的夫人。”
她的话音刚落,十一娘就看见大太太由许妈妈扶着下了马车,朝那轿子迎了上去,那轿旁的婆子看了,就低低和轿里的人说了两句,轿子停了下来,衙役四周散护着,一个穿着宝蓝色妆花通袄,头戴翠绿大花的四旬妇人下了轿,两人远远地就互相行礼,满脸是笑把手握在了一起。说了几句话,许妈妈送上几匣子礼物,大太太送那妇人上了轿,看着轿子远去,这才转身吩咐了江妈妈几句,和许妈妈朝船上去。
江妈妈先是跑到五娘马车前低声说了几声,又跑到十一娘马车前:“十一小姐,大太太让下车上船。”
十一娘看着五娘踏着脚凳由紫薇扶着下了马车,自己也由琥珀扶着下了马车。
两人跟在大太太身后,一前一后地上了船。
船很大,分两层,护卫、粗使的婆子住上面,她们住下面,大太太有四间房,她和五娘各两间房。
大舱里早有人准备了热气腾腾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