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妃膝下只有个女儿,王府所有子弟都是庶出,包括陆瞻,但他却因为打生下来就被王妃收养而成了嫡子,皇帝当年便钦点他袭了世子爵位。

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招致的并不见得都是好事,就譬如说这些年接连遭遇的暗算。

可既然对手都不惜埋伏在此暗杀他,又为何没曾在潭州下手呢?

还是说……他们已经下过手了?

想到潭州还有孩子娘和他两个孩子,他心一顿,既然他在这里遇险,那他们呢?!

陆瞻狠命地滚动了一下喉头。

看着已经交起手来的双方,他咬牙道:“你派几个人原路返回潭州,接应娘子和澈儿他们!剩下的人随我,不管哪条道,都先闯出去再说!”

“是!”

周贻抹了把脸上雨水,派出几个人从攻势尚算薄弱的来路杀去

陆瞻也提起剑,自马背上跃起杀入阵中。

周贻的话自然不可全信,但若他所说无假,那这一日下来周贻下手的机会简直数不胜数,甚至光是坑他一条违旨私出禁地的罪名便已足够。

他眼下只能选择背水一战。

“——公子当心!”

陆瞻血战正酣,一直与他保持着两步远距离的周贻突然惊喊!

他迅速回头,只见一柄冷剑就自暗处直刺过来!

周贻身随声动,疾扑向他。

陆瞻他因心存戒备,迅速避开,那剑便当场将周贻穿胸刺了个透!……

“周贻!”

陆瞻四肢血冷,一把接住他。

周贻睁圆双眼,死命紧握着他手腕:“不要难过,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王妃,王妃知道公子也没有盲目相信她,她只会感到欣慰……”

陆瞻双手在颤抖。

“她会高兴看到公子不曾感情用事。王妃,王妃唯一的期望,就是公子能保护好你自己。但王妃,王妃是值得公子像信任亲生母亲一样信任的。等你回到京师,她还会有,会有要紧事跟你说……”

周贻说完狠咽了一口喉头,手抬起来,凝住最后一口力气将长剑掷向了陆瞻身后的敌人!

“周贻!”

陆瞻嘶喊着他的名字,但他终究已经在他臂弯里瘫软了下去。

眼泪混和着雨水流下来,陆瞻双拳已经握到发白。

“公子!您快撤!……”

侍卫们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地传过来,陆瞻放下周贻站起身,咬牙望去,只见留下来的这十二名侍卫已经倒下大半。

黑黝黝的四面已经涌现了无数人头,手上的弓驽在闪电激射之下也散发着道道寒光。这阵势,想走出去,也只不过是个美好的期盼罢了……

但他的信念里,从来就没有不战而降这几个字!

他迎着大雨持剑凝立,片刻后如苍鹰一般掠入了箭隙之中……

……

陆瞻被宠爱着长大,小时候跟扈从们玩耍时,从他们口中也听说过“天家无情”这样的话。

但少年的他是不信的,纵然典籍里给出再多证据,说明从古至今的皇室都鲜少有真情存在,他也还是笃定他们陆家,他们太祖奠定的这个朝代,是不一样的。

他们志趣高雅,有理想,也有高尚的品德,是有情有义的一朝皇室,绝不会有利益纷争。

皇祖父听了也就笑一笑。

这份笃定开始动摇,是在他成亲当晚,他给皇祖父敬酒,后来酒里被查出来有巴豆的时候。那几日偏巧他的马有些不妥,他拿了些巴豆粉喂它,手头就还剩下了些。

但是巴豆粉怎么会跑进酒里去呢?而且还是皇帝的酒里——要知道,巴豆粉并不是毒,凭物器是测不出来的,所以太监也没有验出来。

最后就有人发现了他身边近侍“畏罪自杀”的现场。

半年后当他回来查清了真相,脸就开始被打得啪啪响。这世间果然没有那么多值得信任的人,哪怕是你的亲兄弟。

所以冷剑出来之初,他确确实实是怀疑过周贻的,疑点那么多,又那么明显,他不怀疑他怀疑谁呢?

可明明前一瞬还被他怀疑的周贻,下一瞬就替自己挡剑送了命!

陆瞻犹记得被无数枝箭射中身躯乃至是头颅的痛感,那是他平生所未承受过的任何一种痛楚。

直到身上传来另一股清凉,这清凉的感觉虽然也不好受,但却渐渐击退了箭伤之痛,并使他身躯逐渐轻松,得以平稳呼吸。

……入目是晴朗的天空,入鼻是泥泞的味道。

他目光静止了片刻,倏而转动了一下头颅。

“醒了?”

铁牛连浇了几桶水,渐渐看到他眉眼在动,再泼了几瓢,便就一脚踏在木桶沿上,支着上身居高临下地觑着他。

陆瞻在仍显清凉的三月天打了个激灵,迅速坐起来!但腰肋上的疼痛又使得他嘶声倒了下去。

“别装,装也没用!”

铁牛眼神里充满了鄙夷,横着一双眯缝眼望着他。

陆瞻也没在意他的态度,他的注意力都在环境上。

这不是他遇袭的山垭口,四处更加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而且季节也不对,这分明就是初春,而他遇袭的时候是在下着暴雨的夏天!

当目光掉转回来对向铁牛,他心下又是一顿,打小习武使他比一般人更耳聪目明,打过交道的人说句过目不忘也不过份,而面前这人……这是他丈母娘老家的邻居,他记得他姓程,叫程铁牛!

他怎么会在这儿?!而且这程铁牛怎么还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他已经过世的老丈人是个受人尊敬的读书人,他媳妇儿嫁给他以后,这铁牛还经常送点土产什么的到王府来给他。

他都在门口碰到过好几回被门房挡出来的程铁牛,而且对方也还给他行过礼,现在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呢?

陆瞻咬着牙忍着痛,坐起来。

举目四顾,入目是田野山峦,青草露头之处,偶有桃花零星开了几朵。

这一看,他更惊讶了——这不是鹤山村,他丈母娘一家原先所住的村子吗?!

第5章 熊孩子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这个道理宋湘懂。

但事情发生得终究还是有些突然,即便缜密如她,眼下也仅能做出与陆瞻各走阳关道的决定,余下的根本来不及想。

她突然就这么死了,而陆瞻又去了京城,那孩子们怎么办?凶手才下了毒,翌日一早陆瞻就进了京,这两件事又有没有联系?

但陆瞻身边并不安全,是有人想害他,才最终导致她的死,这是肯定的。如果说成亲当晚陆瞻的犯错属于意外,那么围场失误也许也没那么简单……

她再不了解陆瞻,同床共枕七年,也知道他素日禀性,他不是鲁莽之人。

前世皇储未立,晋王是大热门人选,但也难保无人眼红。

若不是有这层思虑,她就不会出事之后夜夜入睡前那般谨慎。

虽然终于没能防得了暗箭,可到底会是哪些人,她心里隐隐约约也是有谱的。

宋湘不免缓缓沉了一口气。

她与他成亲七年,对他的事情完全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昏倒在这里,她也不知道。

他们成亲之后,他都是我行我素,两个人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生儿子,是没有别的交集的,如今已隔着两世,他的事又与她何干?她想的是有点多了。

“湘湘!”

刚到家门口,隔壁家的陈五婶箭步走出来。

宋家位于整个鹤山村的中间,距离菜园不是最近,也不是最远,是宋裕在时修建的一座三进院子,从前一家人也会偶尔来小住,也因此与乡邻们早就熟络。

陈五婶只生了三个女儿,在婆家有点抬不起头,打从郑容这进士夫人带着孩子住到村里来,替她在婆母面前解过两回围之后,从此便跟他们家关系至为亲密了。

宋湘从那样的前世出来,乍看到久违的乡邻也心生温暧:“五婶怎么了?”

陈五婶呶嘴:“方才你二婶来过了。还拿狗子出气来着!”

宋湘听到“二婶”,眉头已先动了动。

前世的今日,她带着陆瞻回家时,二婶游氏的确是与女儿宋渝来过了。

鹤山村虽离京城不远,但却属京南兴平县辖内。宋裕仅有一个弟弟,单名一个珉字,中了举后就在兴平县衙里谋了个县丞的差事。

宋珉是幺子,受祖母喜爱,性子可不像要撑门户的宋裕稳重。娶了游氏后,两房关系开始一直不怎么亲密。

游氏的父亲是县衙里的捕头,游氏觉得自己同样出生官户,是不比进士夫人的大嫂差到哪里去的。

知道游氏是个爱闹腾的,宋湘平时懒得理会。但听到她拿狗出气,她还是不痛快。

去年春天她去城里买针线,回来路上遇到了一条挡路的银环蛇,当时才四五个月大的狗子从草丛里跑出来把蛇给吠跑了。

她见它脏兮兮的像是没主,就带了回来。养了段时日,竟很强壮漂亮,平时看家也很得力,不管她在地里劳作,还是进城采购,狗子都寸步不离。

前世因为事急,没遇到陈五婶拦路报讯,进门后也就没留意她们欺负狗子的事,稀里糊涂就混了过去。

但后来她腾出手来时,才发现院子里乱七八糟,不用猜也知道发生过什么。

宋湘想了下,淡然道:“她也许久没来了,兴许是有事吧。”说完她低头从菜篮子里拿了把芫荽递给陈五婶:“方才采多了些,婶子拿回去给蓉姐姐拌菜,她爱吃这口。”

陈五婶推辞了下,最后抵抗不住这抹碧绿鲜嫩,接了过来:“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种菜倒很会把握天时!我们家那畦芫荽,如今才冒了个尖儿呢。哎,你五叔今儿进城了,回来要是割了肉,我便拿来包饺子,给你们送些!”

宋湘笑应下来。

“梨花,给我上!”

刚到门下,就听屋里传来喝斥,紧接着狗子一阵狂吠,箭一般冲出来,半路上看到宋湘,四脚一顿,立时摇头摆尾地凑上来。

“梨花!”

宋湘摸了摸它的头,跨门进内。

廊下堆着的柴禾后头探出个脑袋,随后一声“姐”,宋濂从后头爬出来,耷拉肩膀带着几分讨好来接她的篮子:“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游氏又回来了呢!”

宋湘望着面前才八岁大,但浑身上下都透着机灵劲儿的小毛孩儿,先不去管他说什么,而是一把牵住了他的手:“吃饭没有?”又伸手拈去他衣衫上沾着的柴禾。

宋濂小她七岁,前世在宋湘嫁去晋王府,他和母亲不想给她拖后腿还住村里,就也搬回了京城,另置了宅院。

宋湘在王府受冷眼那阵子,原本正用心读书的宋濂招呼起他一帮小伙伴把奚落她的人偷偷给打了。

后来虽然没有出事,但宋湘仍不想他再闯祸,他十岁那年,她就把他送去陕西外祖家了,此后姐弟再没见面。

熊孩子受宠若惊:“没吃,你要给我做吗?”

宋湘轻睨他一眼,挽着袖子走向厨房:“母亲呢?”

“不是一大早进城去了吗?”

宋湘想起来也是。又问:“二婶来做什么?”

“不知道!”宋濂屁颠屁颠跟进来,拿了颗蒜头在手里抛着说:“但她来能有什么好事?肯定又是想算计咱们呗!”

宋湘手顿了下,看了眼他才又继续择菜。

没爹的孩子早当家,宋濂也比同龄孩子更懂事。

当年祖母虽说疼幺子,但行事还是公允的。祖父亡故之后,祖母就主持分家,按规矩长房是占得份量多些,那是因为长子承担着赡养老母,以及传递家族香火之责。

但婶娘游氏仍认为婆婆分家不公,叫嚣着婆婆偏心,还说往日待幺子的好都是虚情假意。宋裕已经考了进士,哪还缺家里这三十亩田地?家里这点祖产应该照顾他们二房,由他们继承才对。

将门出身的母亲郑容岂是个好相与的,即便娘家远在山西,又岂能容你们明目张胆欺压到孤儿寡母头上?

一个阳光明媚春风拂面的日子,游氏又来作妖,管家理财没啥本事、打架揍人是把好手的郑容,就撸起袖子把她给揍了。

第6章 他醒了,她来了

宋珉就在兴平县衙里当同知,县太爷也偏向他,于是罚郑容赔礼。

郑容怎么可能赔礼?要赔礼早前不就不打了吗?她不但死活不赔,还跟县太爷杠上了,天天大早上地跑去县衙击鼓喊冤。

县太爷大约也没遇到过这等烫手山芋,天天在睡梦里被鼓擂醒,最后人都给弄得失眠了。

县令夫人没办法,提着礼物到宋家,反过来跟郑容赔了个礼,也当面训斥了游氏,才把这事给调停了。

但郑容仍觉得二房从头到脚散发出来的市侩气息会让她一双正在成长中的儿女消化不良,影响发育,于是就带着他们姐弟搬到了村里。

宋湘少时在自由散漫的父亲手下涉猎颇广,民间寡妇被夫家欺凌并夺占家产嫁妆的事情看得不要太多。

他们手段五花八门,便心知游氏作妖,图的哪只是三十亩田地?眼下宋濂还小,读书要紧,先图个安静过上几年也好。

上回游氏为自家儿子十岁生日上门来讨过贺礼,没成想两年过去了,如今她竟然又找上了门。

“对了!”宋濂深吸着灶上汤锅里冒出的香气,又道:“她走的时候说过两日还会来。姐,我们要怎么对付她?”

早上放在灶头的一锅肉骨已经炖得喷香,熊孩子已经馋得流口水了。

宋湘睨他,挑了根肉多的大骨先拿碗装着,再找了个小碟拌了些椒盐给他拿去蘸着吃。然后小灶生火,刷锅准备煮饭。

宋濂虽说淘气,但是拎得清,知道不能被人欺负了也是好事。

要是她那两个孩子在她死后也能这样就好了……

“姐你怎么了?”

吃着肉的宋濂看到了突然缓下手势来的她。

宋湘摇摇头,添柴禾的中途她夹了块骨头放到门槛下梨花的食盆里,接而再把菜蓝里的萝卜芫荽放进水盆清洗。

这恍惚之间已成了两世,那可是自己的亲骨肉,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撂下。尤其当心里牵挂着,却又不知后续,就更为纠心了。

宋湘放下火钳,心思回到眼前事上。

游氏为什么来,宋湘前世压根没顾上理会,但过了几日游氏的确来了,宋湘素知她为人,只时也只当她是听说她救了个皇孙,特意过来凑热闹的。

因为从那之后,二房往他们这小村子里来的就勤了,并且对他们态度大变,赐婚圣旨下来后,甚至抬来轿子要把她接回老宅去住。

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宋湘又回想起来,她麻雀变凤凰后,也带契这唯一的二叔升了官。而且陆瞻的罪并没有株连旁人,在陆瞻被贬之后,其仕途基本上便也没受什么大的牵连。

她前世跟着陆瞻,白眼受尽,连性命都给丢了,结果倒让素来跟他们过不去的二房吸了血得了便宜。

这倒罢了,关键是,以游氏的为人,她跟着陆瞻被贬之后,二房难道就不会冲她母亲和弟弟落井下石了?

想到这里,她更是疑惑起了游氏的来意。

“姐,姐!”

抱着碗在院子里吃肉的宋濂忽然又带着狗子飞跑进来了。“好多穿一色衣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往我们家菜园去了!”

菜园……

宋湘停下手:“什么颜色的衣服?”

“青衣,还滚着黑边的。剑柄上还垂着黄色的穗子。!”

宋湘探头,下意识看了出去。

……

陆瞻明确了所处位置,再从铁牛嘴里打听到时下年代,再是不能相信世上还有死后重生这种事,也不能不接受它。

庆元三十四年,也就是七年前,他受皇帝旨意微服出城办事,被暗查的对象发觉,撤退时马匹被武器击中,失控闯入了这个村子。

伤倒是并不重,但却恰好在腰上和腿上,没法行动。虽然救他的人不知为何从孩子娘变成了铁牛,且他对前世之事还有一肚子疑惑,但前世他在宋家养了小半个月才回王府,而就是这养伤的半个月,被查的人有了警惕,使得他如今拿到的证据也被推翻。

这件事于他个人前途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但却因此让父亲和母妃知道了他在干什么。

他是王府的世子,是已栽培成年的王府继承人,父亲显然容不得他出意外。便进宫跪求皇帝,请他的父皇心疼心疼他只有这么一个出息的儿子。

可前世的事实证明,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他也根本没有办法像父亲所期愿的那样平安顺遂一生。

家世带给他的优越尊荣里,也夹杂着责任和挑战,一个温室里长大的子弟,何以承他这身份之重?

前世后来他便已明白,他是最没有资格安于舒适的。

归心似箭。

他坐上侍卫弄来的简易轿子。

简轿的高度顿时使视野立刻开阔,小山村尽露于眼前。

熟悉的场景使他的目光立刻就落到了前方半露在民居群中的宋家坐落处。

打从被晋王接回家后,他就没再来过鹤山村,他不知道宋湘何以不像前世那般就在现场,在潭州的妻儿他至死也不知情况如何,敌人究竟是只想杀他还是要连他们一起杀害?

前世在宋家养伤的这半个月,不但是让他重回了安稳舒适的环境,也成就了一桩让他终生都无法接受的婚姻。

妻子自然也算能干,各方面打点得井井有条,孩子也让她教养的很有规矩。就算挑剔如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即便她有长处,他也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对一个被迫拴在一起的人产生爱慕和依恋之情。他讨厌被压迫。

那七年的婚后生活于他而言寡淡如水。他承认他从来没有生起过了解她的兴趣,也没有想过去与一个终日在田间地头的女子讨论诸如皇权矛盾与朝堂冲突这种更高深的东西。

如果不是想到赐婚圣旨之下,他绝无放她自由的可能,他甚至都不会与她圆房。

她不能离开晋王府,一辈子便注定只能成为他的妻。他想,他若再连房都不圆,子嗣也不让她生,那么她日后老了,岂非面前连个尽孝和陪伴的人也会没有?

再说他与她又没仇,甚至还有恩,他何至于连孩子都不与她生?

“吱呀——”

轿子刚刚经过宋家门前,大门便开启了三尺宽,半新裙幅下,一只穿着绣花鞋的纤秀小脚跨出了门槛。

第7章 有脾气的她

素衣布裙的孩子娘正值豆蔻年华,安静停在竹林之下。

她就像是留在碧纱橱上一幅褪了色的画,让陆瞻感到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他几乎完全想不起来她也曾有如此出尘的一面,熟悉的则是那几年貌合神离的时光。

纵然心知十有八九会遇见,陆瞻也还是忍不住心头滞了一滞。

他右手握紧了竹竿,也许不自觉地还用了点力,抬轿的侍卫停下了脚步。

“世子?”

旁侧的侍卫微讶地望着他。

陆瞻看了眼他,又看回宋湘。

人群里的她容貌气质都超群,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眼里的清冷像极了前世后来那几年里的她,如果不是她梳着少女的发髻,身后还站着年幼的宋濂,他几乎以为是她直接从潭州到了此地。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曾跟这个女子拜过天地,同过床共过枕,曾经生儿育女,共度浮沉。她对他不离不弃,从无怨言。

但此刻她不认识他,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在某一世里,她跟他有过什么纠葛,他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能跟她说什么?

“世子,那姑娘长得确实好看,而且气韵还很不俗。”方才的侍卫显然误会了,压低着声音,正冲他挤眼。

宋家就在道路边,此刻宋湘与陆瞻不过两丈距离。

重华冲着陆瞻挤眉弄眼,时不时还朝她这边溜两眼的样子,她焉能猜不出来他在说什么?当年在他们家养伤的时候,这小子跟陆瞻偷偷提到她,就让路过门口的她撞了个正着,这次没养伤了,这欠揍的相倒是一点没变。

但她关注的重点不在这儿。

前世陆瞻可在他们家养了半个月才回去,就是通知侍卫来,也是翌日的事情。

这一世即便她没有在场,铁牛也在,按照她的预想,他怎么着也该是顺势先到程家去安顿,因为这个时候的他仅仅只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孙公子。他怎么会这么委屈自己匆匆归府呢?

她因为疑惑而走出门来,没想到他看到她竟然还停下来了。

沿途看热闹的这么多人里可不只有她,但陆瞻的目光偏偏就投了过来,她当然不会花痴到认为他是看上了自己。

那么眼下算是毫无渊源的他们,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交集才是,为什么他又会独独投过视线来看她?

这没有道理……

这一世他们压根就没有过交集,之前也从来就没有见过,他这么看着她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姐,这是谁呀?”

宋濂在扯她衣袖。

她没有出声,看了他一眼后又看向陆瞻。

陆瞻本是要斥责重华两句的,但当他余光看到宋湘紧皱着眉头,目光也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将出口的话便也咽下了喉咙。

周围也有不少人在看他,但他们的目光无一不是好奇,唯独她不是,她走出门来的时候神色就很平静,看到他的时候也没有大多变化,就好像是看着个本就在意料之中的人。他的出现,又怎么会在她的意料中呢?

更而且,她又为什么要对着他皱眉?

陆瞻情不自禁把腰前倾了些,与宋湘四目相对。

旁边侍卫面面相觑,转向了方才在场的铁牛。

铁牛也看不懂这是个什么状况,他搔搔脑袋,自以为然地解释道:“方才你们公子昏倒的地方是这位宋姑娘家的地,而且你们公子先前还把宋姑娘给撞昏了过去。你们到现在可还没有给人家赔礼呢!告诉你们,宋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她是……”

侍卫们恍然大悟,走上去冲宋湘施礼。

陆瞻也回了神,铁牛说的没错,他确是躺在宋家菜地,也确曾把她给撞昏了,虽然不知道先前为什么她不在,但她因为这个而敌视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原来不是他想的那样,她不是因为认识他才会对他有所不同,而是因为他冒犯了她。

重生回来,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皇孙,而她也依旧只是个平民,他心里总归是有些愧疚的。

那终究是他的妻子,就算没有爱慕之情,她也为他生育过两个孩子。他死在野外,他们连消息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将来的日子会怎么样?

想到前世,陆瞻愈发沉默了。

她正当好年华,在这村里住得逍遥自在。

铁牛救他的时候她不在场,也未必不是好事。他们不再相识,至少就不必再重蹈覆辙,她也不必卷进他那漩涡里。

想到这里,陆瞻看向重华:“你带钱了吗?”

重华愣了下,解开荷包掏出来几张银票:“有二十两。”

陆瞻看了眼其余人,众人纷纷掏荷包,最后连银票带现银,凑成了八十三两五钱。

陆瞻扬起下巴:“方才我误伤了宋姑娘,拿着这钱,代我去向姑娘赔礼。”

重华小跑着来到宋湘面前,双手把银票呈上:“今日我家主上误伤了姑娘,特地吩咐属下代为赔礼。这里有些许银钱,希望能稍稍弥补姑娘的损失。”

陆瞻今日的举止,宋湘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说明有多古怪,毕竟是重生的她先破坏了原先的轨迹,那么他在换种情景下举止会有所变化也该是正常的。但她就是不能明白他为何看到她会停轿?

看到这扎银票,再听完重华的话,她也明白了。合着是因为撞着了她所以来赔个礼,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但这区区几十两银子,就能弥补她的损失?弥补她得了当他的替死鬼送掉的那条命?

她冷眼望着陆瞻,转身进了门,砰地把门给拍上了。

重华愣在当场。

陆瞻也愣在当场。

印象里的她不好强,不刺头,从来温温顺顺,眼下这么有棱有角的她,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世子……”

重华把银票伸了给他。

陆瞻擅于应对恬静淡泊的她,却不知该怎么对待有脾气的她。

到底他是男人,静默片刻,他说道:“宋姑娘的父亲曾官至翰林,是清流出身,区区小钱确是埋汰了她。

“你回去后替我在京城里物色一处地段好些的宅院,寻两间旺铺,再封一千两银子,连房契地契一道代我送到宋家赔礼。”

第8章 他觉得自己像跳梁小丑

宋湘想起从前,她给小儿子喂饭换尿布时,陆瞻那王八蛋都能昂着头打旁边路过,仿佛认不清自己是还有妻儿的主。眼下居然会专门停下来给萍水相逢的她赔钱,那就是说前世的冷漠,果然只是针对她的咯?

这个死渣男!

她一刀剁开了砧板上的筒子骨。

陆瞻刚上马车就打了个喷嚏。

看看天色,阳光明媚。

他扭头再看了眼这村子,本来他以为自己赔出八十两算是很有诚意了,只要宋湘接受,那么从此他就可以安然地,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跟她分道扬镳,没想到她居然二话不说就撇下他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