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乡里青铜穗

文案

皇孙陆瞻前世与乡野出身的妻子奉~旨~成~婚,一辈子貌合神离,至死相敬如“冰”。

重生回来他松了口气,并决意从根源上斩断这段孽缘。

不想等到一切如愿,他却忽然发现他前妻——不,他妻子,他媳妇儿,孩他娘!不但也在一直像避瘟神似的避着他,而且还在他处心积虑揭破敌人阴谋、且累得像条狗的时候,却把她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在村里遛着狗,赏着花,登门求亲的人还排到了城门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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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宋湘拭了下唇角,看着指间那抹殷红,喉头滚动了一下。

晨光透过窗户照在罗汉床上,将她的影子拉得长而扭曲。隔壁传来轻轻窸窣声,仔细听听,是她五岁的长子带着两岁的幼子在背诗,还有京城随过来的仆从正在扫院子。

此外一切如常,就像以往任何一个早晨。

她才二十三岁,身子向来很好,这么心惊的时刻,没有过。

她把目光放在面前碗盘上,早上她只喝了一碗香蕈汤,吃了一小碗面,凭她的经验,东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不然的话,一家人吃饭,为什么孩子们还能快活玩耍,偏生她却中了毒?但她的不适又的确是从早饭后开始的。

当时她反胃想呕吐,陆瞻还皱眉看了她一眼。

腹部剧痛推动着鲜血又溢出来些许。

不害怕是假的。但害怕也解决不了问题,这毒,是能一步到位的剧毒。

她回想了一下,昨夜依旧是陆瞻入睡后,她四面巡视完才上的床。当时夜色宁静,月如银盘,各家各户都没有动静传来,床上陆瞻的睡容也仍然是眉头微蹙,身姿笔挺,一副头发丝里头都写着即使被迫只能睡上一张床,也要与她分清界限的模样。

当时她还在心里暗哂,孩子都生了两个了,这时候还说分清界线,不觉得虚伪么?

……如果一定要说异常的话,那只能是她巡视完之后回到厨房熄灯的时候,碗橱开启的那条缝了。

宋湘是个平时做针线,都能在心里默记绣出来一朵牡丹花大概用了多少针的人。贬来潭州这一年,她难免需要亲身做饭洗衣,碗盘橱柜但凡是她经手的,绝对不会随意。

所以她不可能留下那条缝。

当时她也疑心来着,但是想想难免马有失蹄,些许小事,检查完之后便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想想,那毒便只可能下在碗上了。

但她不过是毫无背景的乡野出身的皇孙妃,哦,如今连皇孙妃也不是了,他们已经成了庶人。在潭州这一年,她也只是以陆瞻的附属而存在,为什么会有人要下毒杀她呢?

她拿起面前的碗,又放下来。

看来他们是杀错人了。

她出身乡野,甚至还是个丧父之女,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本是只机缘巧合变了凤凰的麻雀。

而她的丈夫陆瞻,是当今皇帝的亲孙子,晋王府的世子。七年前她与陆瞻奉旨成婚,成婚当夜陆瞻就犯事被罚服役半年,后来回了京,又在一次围场狩猎惊到了圣驾,被当场问罪,合家贬为庶人,才发配到了潭州。

总而言之,陆瞻的命是他们当中最有价值的这毫无疑问,其次是两个孩子。她是最可有可无的。毒下在碗上,孩子们还小,用的是小碗,他们一家四口,要排除掉孩子还是相对容易。剩下的的碗,不管是她还是陆瞻,总能蒙中一个——大约流着皇室血脉的陆瞻到底命要衿贵些,老天爷也保佑他,所以她便成了陆瞻的替死鬼。

腹部传来的一阵胜过一阵的痛感在刺激她的神经,她咽了咽喉头,把那股腥甜强压下去。

活是活不成了,孩子们还有祖父祖母,他们避开孩子下手,可见还是有所忌惮的,想来也是不敢,使她略可放心。

她撑着身子挪到床前,软着膝盖跪地找出个瓷瓶,喂了一把药下去。

药是一般的解毒药,救是肯定救不了她的,但能拖一时是一时吧,她至少还要见见陆瞻,她得把孩子们托付给他!也得让他知道知道,被他横竖看不上眼的她,最后总算也替他死了一回,他无论如何得护她的孩子们周全!

“哟,陆娘子这是怎么了?”

面前忽然响起油腻到让人作呕的声音。因为刺耳得过分,宋湘不消看,都知道是哪条道上来的野狗。

她稳了稳气息抬头,顶着苍白的脸扯了扯唇角:“佟将军来找我们爷?”

佟庆是潭州府的驻军将领,朝廷指派监视监管着他们一家的人之一。

虽然免去牢狱之苦,在潭州辖内也有一定行动自由,但终究官府还是有监视监管之责的。隔三差五,他们这院子不是衙门的人来,就是屯营里的人来。

“我不找他。我来找娘子。”佟庆涎着脸来扶她,“娘子大早上地怎么坐地上?来,我来扶你上床!”

他手还没挨着宋湘,就听“啪”地一声之下,迎面一巴掌已猝不及防甩到了他脸上。

这力道虽然比不上宋湘平时,却也成功在他肥硕左脸上留下个巴掌印。

只是也耗去了许多精力,顺着甩巴掌出去的势,她歪了下去,顺势支肘在地上,却还是在扯着嘴角:“不瞒将军,我近日确是得了种怪病,旁的人只要挨着了我我就手发痒,非得甩他几巴掌才舒坦的病。多谢将军怜惜,怪我没早提醒,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佟庆垂涎她已久,此刻她无反抗之力,但也不能将死之时还要受他的侮辱。

“贱人!”

佟庆怒意裹身,腾地站起来,作势便要踹到她身上。

宋湘两眼一眨未眨,斜支着身子的姿势,却莫名勾魂。

佟庆望着这样的她,半路上硬生生地把脚收了回来。

他眯着双眼蹲下,换了副面孔:“你死了这条心,从古至今被贬为庶人的皇子皇孙还能够被恢复身份的屈指可数,朝中几位皇子都人品才学上佳,也没有缺皇储这样的好事轮到他陆瞻,再者他犯的可是忤逆之罪,你这辈子是绝无可能再当上风光尊贵的皇孙妃的了。

“我对你很有几分满意,你若肯从我,借着这山高皇帝远的,我接你上我府中做个姨娘,或者另置住所给你安身享福,倒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他换了面孔,宋湘也就换了心思。

要说有机会下毒的,便数姓佟的他们这些隔三差五监管的人嫌疑最大。

但听听佟庆方才这番说话,等着陆瞻再倒霉,再接盘占有她,心思简直已摆在明面上。但是如果他是凶手,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和陆瞻的现状?而且如果陆瞻出了意外,他一定会直接说他活不成了,绝不会在此浪费口舌。

那么,凶手不是他?

……不,眼下不是纠结凶手的时候,她得见到陆瞻,得跟他交代遗言!

他还年轻,她这个已经相敬如“冰”七年,甚至是无法摆脱的原配终于死了,倘若他能活下去,那么将来再娶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果她不当面嘱告他,逼他发誓,谁知道他会不会连她的孩子也一并撂到脑后呢?

当然承诺和誓言都算不得什么,但那也好过什么都不说!

她这七年随他浮浮沉沉,也算尽职尽责,如今已经因为他而丢了性命,无论如何,他保会她两个孩子是应该的!她要老天爷也替她看着!

她又咽了咽喉头,缓声道:“将军若真有怜惜我的心思,倒不如先允我的下人去替我唤个大夫……”

他们都是不能出城的,陆瞻肯定在城里,小县城地方也不大,只要家里仆从出现在街头寻医,他肯定会收到消息。收到消息他也肯定会回来的,夫妻七年,虽然不曾交心,但她知道,他这点良心还是有的。

“娘子!娘子!”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就有人冲了进来。

一个十八九岁婢女打扮的少女喘着气停在门下,激动的脸上布满着欣喜的光芒:“娘子,公子回京了!就在刚刚京城来了人,公子见过他们就随他们一道进京了!如今应已经出了城,他打发奴婢回来嘱告娘子,让娘子好生照顾着两位哥儿,切莫出差错!”

宋湘倏然抬头:“……你再说一遍?”

丫鬟仍处在兴奋之中,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奴婢说公子回京了,是王妃派人来接的——这是好事啊娘子!公子恢复身份有希望了!”

宋湘望她半晌,蓦地扯了下嘴角。

“所以也就是说,他撇下我们母子,一声不吭地独自回京奔他的前程去了,是么?”

丫鬟愣住:“娘子……哎,娘子你怎么了?娘子!”

……

第1章 乡野女子

“出身乡野”这样的词从宋湘自己嘴里说出来,自然是带点自嘲的意味。

宋家是燕京人,算不上大户人家,也称不上世代书香,但祖上积累了些薄产,子弟耕读两不误。

她祖父是举人,父亲宋裕天资聪颖,少年时曾外出游历过两年,后来回家苦读,十六岁中举,十九岁便中了进士,成为家里的骄傲。

宋裕相貌也十分出众,要不是当时已经成亲,否则被点个探花只怕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不是宋裕自夸,也不是宋湘过后臆测,而是她的公公晋王殿下有一次在跟他们聊家常时亲口说的。

晋王礼贤下士,重信重义,又是皇帝唯一特许留在京中开府的皇子,想来他的话是可信的。

可惜宋裕身体欠安,少时溺过水,留有不足之症。在翰林院呆了几年,宋湘十岁那年祖母过世,他正好丁忧养病,十二岁时他过世,留下宋湘和母亲以及幼弟孤儿寡母地度日,还有留下祖母主持分家时给他们的三十亩田地。

但由此可见,宋家并非白丁。

宋湘的外曾祖父原是个草莽,后来随了天下大势,加入先帝起兵队伍里成了名小将领,挣了点功勋。

但因为闲散惯了,平生的乐趣只在于打抱不平,因而在仕途上并没有什么野心,官至五品武德将军,掌了个卫所后就再也不肯往上爬了。

外曾祖过世后,宋湘外祖父虽然一身本事,却因为受家风薰陶,索性也只在营中挂了个虚职,平日就交朋结友。生儿育女上也不甚用心,统共就只有一儿一女。由于爱交结,家产也没掌出个名堂来。

那年带女儿进京,丫头看上了德顺门下宋家的大郎,为了达成她的愿望,宋湘的外祖父看着账薄上越来越少的入账,家产传男不传女那套他也懒得理会了,送女出阁时一碗水端得死平死平,家产分割得连一块银锭都跟儿子称平了才收手。

所以就算从母族这边来说,宋湘也不见得没有人疼。

有祖母分给的房屋字画和三十亩田,以及母亲带过来的银钱傍身,再加俸禄,宋湘一家比上不足,比下也有余。

虽然在郑家那样氛围里长大的母亲郑容同样也不知道掌家理财为何物,也根本没见识过怎么掌家,家底在不断变薄,但借宋裕进士官身之便,他过世之后,宋湘一家被免去了赋税,母子三人在京城内外,在堪称盛世的百姓富余的当下,也还算是过得安稳。

宋湘容貌出众,少时上街,每每都能收获一大堆人的注目礼,兼之自幼由博学的父亲亲自教育栽培,亲厚大方,知书达礼,按照预想,怎么着也要嫁上个品行好,有前途的夫君,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辈子。

但世事总是难如人意。七年前她在菜园里把昏倒在地的陆瞻带回了家,然后就被闻讯赶来的晋王重谢,接着又被请旨赐婚。

宋湘从没想过沾上的会是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世间麻雀变凤凰的事例也有不少,但像宋湘这么轻松变凤凰却不多。

她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纵然衣食无忧,也受人尊敬,但跟皇亲贵胄,尤其是晋王府相比,那还是完完全全不在一条线上的。说句“出身乡野”,也不算埋汰。

她从一介民女一跃成为宗室贵眷,背地里说是她图谋才攀上这根高枝的人自然不会少到哪里去。

但晋王府求亲的诚意摆在那里,又有皇帝的圣旨赐婚,宋家以什么理由拒绝?何况在绝大部分人眼里,这还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殊荣。拒绝了,那就是不识抬举。

在考察过晋王夫妇的为人之后,宋湘想了想,既然无法拒绝,那么就只能努力把日子过好。

宋湘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正因为母亲郑容不擅掌家,所以她才比同龄人懂事得早,很小就接触了家务。加上父亲在翰林院那样的地方当差,也带着她见识不少,平时在家的时间也多,悉心教导下她没理由是个糊涂虫。

只是谁能想到,成亲当晚陆瞻就犯错让皇帝抓了个正着,罚他去屯营里服役了呢?

陆瞻是晋王妃的独子,也是王府的世子,这新娶的世子妃才进门,世子就出了这样的事,那半年里宋湘在王府面临的微妙气氛是无可避免的。

但她仍是凭着自己的心智与修养渐渐得到了上下尊重。

等陆瞻回来,虽然夫妻间并不亲密,但眼看着长子次子相继出生,且他又不像别家子弟那般闺闱不如意、就索性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便让人以为日子已趋安稳。

又有谁能想到事隔几年又在围场里失手,被当场治罪呢?

……

要说不甘,宋湘当然是不甘的。

她并不是耍手段才攀上的高枝,是他们王府想报恩主动求娶的她。凭什么她要承受世人讥讽与冷眼呢?

但这些尚可不加理会,因为身份的确悬殊,对一般人来说,聘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回来做世子夫人,每个人都会由衷欢喜才叫不合理吧?

总之别的人她都不在意,让她至死都无法释怀的是陆瞻。

他们至少也是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夫妻,低谷的时候也是结伴过来的,就是再情不投意不合,再不能接受她的身份,有那道赐婚圣旨压着,那也是要结伴走完这一生的。

她没有想到陆瞻不光是她需要他的时候没有在场,他竟然还可以撇下她和孩子们独自进京。

被投毒误杀没将她击垮,被佟庆调戏觑觎也没让她失措,但陆瞻最终的抛弃,却使她彻底寒了心。

原来你一直以来同甘共苦的人,他却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过同伴。

她无辜被捆绑走入的婚姻,是让她在丈夫心中,连一点起码的尊重也不配得到的。

“湘湘……湘湘?”

宋湘长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吸入的空气里有青草的香味,一张放大的脸盘子悬在她上方,朝阳从这张脸侧方灿烂地照下来。

视线渐渐对焦。

凝眸片刻,宋湘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倏地坐了起来:“铁牛?!”

第2章 杀了他!

“是我啊湘湘,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

宋湘屏息望着他,迅速地调整视线看向周围。

铁牛是她在鹤山村里的邻居,小时候就认识。

而且这地方这么眼熟,可不就是她出嫁之前住过的村子?还有她所处之地竟然还是自家的菜园,眼下田野还没有完全转绿,旧年的枯草仍崛强地摇曳在春风里。

她不是死在潭州吗?怎么回来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裙,长及腰际的发丝,又看向铁牛,一脸懵然的铁牛还穿着当年他最常穿的一件粗布衫子,手里拿着锄头,是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并不是后来她在街头遇见的已成了屠户的样子。

静默片刻她突然站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地里薅草,看到一匹快马疯了似的往这边冲过来,然后你被撞飞了,就赶紧过来了!”

马……

宋湘屏息片刻,双眼之中忽然迸射出精光,随后她攥着裙摆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后山!

后山下是片草甸,因为树木挡了荫,没被开辟出来种庄稼,在时为寸土之争而大动干戈的乡下,平日村里的牛羊来这里吃草,宋湘从来不曾说过什么。

但这个平日只有牛羊光顾的地方,此刻却趴倒着一个人!

“就是他!”铁牛指着地上,语气里掩饰不住气愤,“湘湘,就是他撞了你!”

宋湘脸色雪白,蹲下来把这人脸上的发丝拨开。十六七岁少年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浓眉高鼻,眼帘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弯成了两道墨弧,眉头不知为何而深皱着,看表象怎么也看不出来薄情寡义的样子——但毫无疑问这张脸她也是熟识的,这是陆瞻!

她脑子里仿佛有什么炸响了,并且牵引着她的手迅速下滑,落在他脖颈上!

看到了铁牛,能在这里看到陆瞻简直毫不意外。

她被马撞晕倒在菜园子里的事也就发生过一回,那年陆瞻因为马匹失控而撞到了趴在瓜棚上摘瓜而被瓜苗绊住的她,重击之下她栽了下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被铁牛唤醒之后就发现了他,再后来就与铁牛一道把他扶进了就近的她家中。她不但救了他,给他喂汤喂水,还给他请了大夫,收留了他多日!

在那七年里,她还跟他前后生育过两个孩子!

但就是这个人,最后在她临死之前想跟他再交代几句也没有给机会!

宋湘胸脯起伏,将手掌压上他的喉结。

她的确不爱争强好胜,对身份地位也并没有什么野心,知道那婚姻是你不情我不愿,那七年哪怕是他从未对她有温和颜色,她也没有抱怨过,因为抱怨也不过是困缚自己而已。

但这并不能说明她没有原则和底线!哪怕是捆绑的婚姻,只要没有办法摆脱,那就起码得做到相互尊重不是吗?

但他没有!

在她临死之前,他让她对他的最后一点笃信都化成了泡影!他要进京这样重要的事情,他是做了之后,才打发人来知会了她一句!

谁说他有良心?

他没有!

宋湘眼里如藏了冰,手掌往下压。

“这是什么?”

正在翻查陆瞻身上四处的铁牛看到他腰间的玉,“这人穿得像个富家子弟,还挂着这么值钱的东西,这般无视王法在田间驰骋,多半是哪家纨绔!待我去禀知里正,先记他一笔账,再打听是哪里人,去衙门里告他一状再说!”

神思回转,宋湘如同触到了开水,蓦地缩了手。

她刚刚在干什么?杀人?

宋湘再看了眼地上,咽了口唾液,抚着仍在颤抖的手站起来。

是她犯魔怔了。

好不容易摆脱了前世,能重新活过,难道还要为了他,再送掉这条性命么?

她抚着额,紧闭起了双眼。

“什么年代了,竟还敢这般无礼!”铁牛捋起了袖子,“你在这等着,我去找里正!”

宋湘一伸手忽扯住他衣袖……

朝廷有律法,无论是谁,田间纵马踩踏庄稼都是犯法的。

但陆瞻是皇家的人,关键此番的确是马失控了——眼下连马都不见了就能说明事实。所以就是喊了里正过来,最后也还是拿捏不了他。

关键是,喊了里正来,最后总得弄醒他,还得给他请大夫吧?这是她宋家的地,她又是目击者,她岂非又要卷进去?

能活回来多么不容易,犯不着。

不管她对潭州的一切还存着多少疑虑,那道赐婚圣旨都是悲剧的开始,如果不是踏入皇室,她是绝不会落到被莫名毒杀的下场的。

以及当初那么多人说她配不上陆瞻,又指责她是陆瞻的扫把星的时候,可有谁想过若不是因为她心存善念救下他陆瞻,她完全不用过这样的日子?

即便不死,她又凭什么要低声下气束手束脚过日子?

她这一生与前世交割的最好办法,不是杀人泄愤,而是从这一刻起就不要认识他!不要跟他有任何接触!

她松开紧握的双手,抬头道:“虽然是踩踏了庄稼,但看他身边连个扈从也没有,未必就是来作恶的。眼下他昏过去了,也不知道伤的重不重,闹出人命可麻烦了。不如你先提水把他泼醒,然后问问他来历再做说法?”

铁牛深以为然:“我这就去舀水!”

宋湘点头:“这里交给你,濂哥儿一个人在家里,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再看了陆瞻片刻,就抬步跨出了菜园。

……

“必须在天亮之前到达宜州!”

随同晋王妃派来的人一道进京的陆瞻冒雨疾驰在北上的路上,宛如雨夜里的流星。在疾驰的中途他沉声朝后头的侍卫喊话。

晋王妃给他的信里并没说发生了什么,但字短而语气凝重,来接陆瞻的人也是看着他长大的王妃多年的心腹,同样也没有告诉他内情。

但是他们都让他必须在五日之内赶到京城、那样急迫急切的口吻,以及侍卫特意请他走出家门相会这样的谨慎行事,都让陆瞻极快意识到,一定是京城出了要紧的事!

第3章 别逼我怀疑你

陆瞻在成亲之前,那十七年的人生一切顺遂,甚至可以说是众星捧月。

但从成亲当晚的失误开始,他的人生就动荡起来。这些年浮浮沉沉,身边那些曾经温善的人是否真的温善,早已经不确定。

除了父亲母亲,就连打小独疼他这一个孙子的皇帝,他也不能不保留三分态度。

被贬之后,母妃一直在设法努力挽回,自己一个被贬为庶人的皇孙,没有圣旨是不能进京的。这一年里母妃秘密的来信里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想着偷偷出城,不要犯了规矩。

她如此谨慎的一个人,眼下却派遣心腹出来接他,且还限定了归期,这倘若皇祖父知道——不,是不管任何人知道,母妃这番行为都是公然抗旨,是冒着巨大风险的!

到时候闹到朝堂,别说她只是皇储未立之时的皇子妃,就算她还有娘家当大学士的父亲也是无用!

但他还是遵从了。

因为母妃必定明白后果,她敢这么做,就一定是发生了比抗旨还要严重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除了事关皇帝,还能是什么呢?

围场里的事也许只有父亲母妃相信他,但他们相信没有用,还得皇帝相信!

他唯一翻身的机会在皇帝那里,在他为自己申冤之前,皇帝绝对不能出事!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加快了速度。

“驾!”

马匹疾驰的声音响彻驿道。

即便是年余没骑快马,也没有任何生疏之感。只因为他时刻都在准备着翻身逆袭。

“前面到哪儿了?”他扭头问晋王妃派来的侍卫周贻。

周贻纵马赶上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是汉州地界,前面是群山,雨天容易滑坡,要多加小心了!”

陆瞻勒马看了看,点点头,打马跃进了山垭口。

五天时间注定只能日夜兼程,这暴雨之下,狭小的垭口如同巨兽的嘴,等着吞噬一切。

“都把武器拿上!”

虽说天下在皇帝在任这几十年早已实现盛世,久未听闻过还有挡路的绿林草寇,但这气氛仍然提醒着陆瞻,当小心为妙。

“轰隆!”

伴随着惊雷的声音,满天的闪电将视野照得雪亮。

但在这刹那的强光刺激之后,视野又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

“锵——”

就在这片短暂漆黑里,在如撒豆般的雨声、以及惊雷渐去的余声里,半空忽然响起道龙吟!陆瞻视线刚刚适应,紧接着闪电再起,一道近在眉睫的“闪电”也精准指向了他胸口!

“公子!”

周贻惊呼,自马背上跃起杀了过去!

陆瞻到底动作在先,先接了这一招,然后在周贻辅助下反击一剑刺向了对方!

杀手落地,但雨声里随之又有大片的窸窣声传了过来,黑暗里武器的反光,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是另一场大雨,形势已经无比清晰!

“公子!”周贻脸色白了白,旋即让其余人包围成一个圈。

这绝对不是草寇,也绝不会是偶然!

陆瞻凝视着渐渐逼近的敌人,倏地转向周贻:“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等荒郊野外,能做到精准出手,绝对是有预谋的。是有人在预谋杀他!

他早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他是皇室中人,生来身份就特殊,以如今朝中情况,在此伏击他的那就只能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来!

一定是王妃在派人来接他进京的消息已经走漏,然而以王妃的行事之谨慎,又怎会轻易走漏消息?

就算是有人收到了风声,想害他们也只要直接举报就一劳永逸,为什么还要特地派人在这里暗杀?

“都这会儿还不说,是要逼我对你起疑心吗?!”陆瞻沉声拔剑,眼里已有寒光。

生死关头,他谁也不能全信了!

如果不是京城有事,那就只能是他入了圈套不是吗?

周贻是王妃的人,而王妃这些年确实待他视如己出,却有一点,她并不是他的生母!

他原本极其极其不愿怀疑那位全副精力都在地栽培爱护他的嫡母身上,可是,眼下这样的情势,却也由不得他不这么想!

奉她的命令前来接他的人是她的,带他进入这山垭口的人也是她的,眼下这关头吞吞吐吐的人也是她的!

陆瞻红了眼,一眨不眨,雨水直接灌进他眼里,又从他的眼里流出来。

“公子先别急着难过!”周贻跺脚,咬牙道:“不是王妃,是宫里出了事!两个月前皇上去避暑山庄回来,突然旧伤发作,触发了心疾。

“上个月王妃进宫请安,看着皇上还披衣在改奏折,以为大好,就没来信告诉公子。

“谁知道半个月前皇上突然病重——眼下皇储未立,皇上病危之事断不好四散传播,王妃又担心来不及请命给公子平反,便连夜传小的赶到潭州接公子,并且嘱咐小的们隐蔽行事!目的就是让公子顺利赶在皇上大行之前到达京师,请皇上下旨赦免!

“之所以没告诉您,是王妃还有别的顾虑——难道您忘了围场的事么?!”

陆瞻剑柄攥得死紧,仍在雨里瞪视着他。

围场里的事他当然没有忘记,有人容不得他,在当时他那一箭射出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皇帝倾心政务,后宫人不多,总共才育下五个皇子,光皇后就生育了三个。

皇长子立为太子,却未及大婚就病薨了,次子就是晋王,陆瞻的父亲。三子宁王因为太子薨后又卷入了与外官勾结的案子里,死在牢狱里。

太子与宁王接连过世,皇帝受了打击,后来这些年便再也未曾立皇储。只传了仅剩的嫡子晋王留京作伴,庶出的两位皇子则依律分封。

皇帝病的出人意料,最先影响的当然就是朝局,晋王府作为继位新皇可能性最大的人选,必然会遭受到各方关注。

倘若是晋王能拿到立储圣旨,那么于他陆瞻自然是好事,晋王继位成了新帝,先不说父子亲情,只说利益,新帝的当务之急也是稳固皇权,正值用人之时,他自然也不会让自己精心栽培的亲儿子还处在贬黜之中。

但就怕不是!

往日各王府之间关系也不错,但既到了夺他命的份上,谁知道他那些皇叔的亲善是不是出于表象?

第4章 丈母娘的邻居

若皇帝病重的消息外传,晋王府自然会被闻讯而来的他们所围堵,那么陆瞻是绝无生还机会的,王妃催他进京,也确是十万火急。

然而今夜这些人若是想要夺位的皇子们遣来的,显然他们就已经知道了皇帝病重。那么矛头就应该先指向晋王才是,毕竟本朝还没有把皇位越过皇子直接传给皇孙的先例。

他一个被贬为庶人的皇孙,目前是没那么大威胁的。

如果不是他们,周贻所说也无假,那便只有晋王府里他那些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