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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用胳膊肘撞了撞朱标:“你看见没,胡大海满脸幽怨,像个怨妇,爹去瞅瞅他幽怨什么嘿嘿。”

  朱标叹了口气,任由他爹去打听。

  他爹回来后,笑得差点让胡大海拎着菜刀追过来。

  “标儿,你胡叔叔啊,哈哈哈,他没想到来陪叶二先生摆馄饨摊子,居然花云和康茂才也来了。”朱元璋大笑。

  朱标疑惑:“为什么花叔叔和康叔叔也来了?”

  他话音刚落,王袆拎着几大块肉过来补充馄饨摊子的食材。

  哦,是云南文官三人组啊。朱标明白了,这个摊子一定是叶二先生和王先生一起支起来的。

  叶二先生亲手将馄饨端上来,朱标喝了一口馄饨汤,好奇地问道:“叶大先生不在吗?”

  叶琛道:“堂兄在说书,标儿你要找堂兄,去前面最大的酒楼。”

  哦,我开的那家酒楼?朱标点点头。

  吃完馄饨,朱标等人按照叶琛指的路,果然在酒楼的大堂里看到了叶铮叶子正大先生。

  叶铮身旁还有两个说书先生一起说书,那两个说书先生居然是施耳和罗本。

  他们三人好像比上了,不像是说书,倒像是在一起说相声,要把对方压下去。

  施耳和罗本来南京探望季仁寿、刘基时,朱标与他们见过一面。

  若不是他们二人认出了那几个曾经在张士诚身边阿谀奉承的江南士绅,朱标在应对南北榜案的时候也不会准备那么充分,更没可能让常葳提前蹲守等待抄家。

  先把南北榜案查清楚,再让人去抄家,那些人的财产早就转移了。

  两人坚称自己不是为了大明才主动帮忙,朱标仍旧为二人记了功劳,在南京给两人赏赐了一座大宅子,二人就干脆留在了南京继续写小说。

  只是不知道他们二人今日怎么没和季先生、刘先生一起逛街,居然和叶大先生在一起说书。

  朱元璋很想听说书,弟弟们不感兴趣。朱标担心亲娘累着,就让爹娘留在酒楼继续听说书,自己带着弟弟们继续逛街,看还能不能找到几个熟人。

  他们刚出酒楼没多久,就看到刘基刘伯温先生居然和很多年前一样,又闭着眼睛装瞎子算命。

  这次和刘先生比试算命的变成了章溢章三益先生。而章先生那能曾在叛军中杀的几进几出的文臣儿子章存道,正抱着一把刀,给这两位非要来冒充瞎子的大先生当护卫。

  朱标东张西望,没看到损友刘琏。

  不知道刘琏去哪了,居然不来守着他装瞎子的爹,不愧是著名的不孝子。

  朱标逛了许久,没找到宋濂、朱升、季仁寿三位先生。

  最后他返回算命摊,给了几个铜板,算了一挂。

  瞎子老刘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玄之又玄的话之后,道:“他们嫌冷,正窝在酒楼里听叶子正说书。”

  朱标:“……”

  敢情他们就在酒楼里,只是酒楼人太多,我没看见!这叫什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刘先生你怎么之前没告诉我!我和章存道说要去寻他三人的时候,你绝对听到了!

  朱标气呼呼地走了,不再寻那三人。

  刘基虚着眼睛看着朱标气鼓鼓的背影,抚须大笑。

  章溢也虚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也抚须大笑。

  章存道叹气。他第一次看到爹使坏,是不是该装作没看见?

  ……

  朱标逛来逛去,又见到了一起逛灯会的廖永安伯伯和廖永忠叔叔。廖永忠不知道怎么又惹到了他大哥廖永安,正在被训斥;

  邓愈带着半大的孩子正茫然四顾,朱标上前打听,原来邓愈和赵德胜约好一起喝酒,结果两人走着走着,就把另一人挤丢了;

  杨宪正在路边一小酒摊上和两个不认识的人喝酒,朱标一问,原来是两员听过名字、但没正式见过面的猛将傅友德和丁普郎;

  和朱标一同打过好几次仗的薛显不知道和谁起了口角,在地上画了个圈子,两人以摔角定胜负,周围百姓都在拍手叫好……

  朱标还见到了几个和自家爹一同从濠州走出来的叔叔,有些人正逛得开心,他没去打招呼。

  走了不知道多久,当烟花的声音响起时,精力充沛的弟弟们终于肯歇息了。

  朱标捶着自己的腿,幽怨地看着四个已经长大的弟弟。

  连最小的弟弟朱棣和朱橚今年也十五周岁,是个半大小伙子了。这四个家伙在陌生人面前都一个比一个早熟老成,怎么在自己面前,还和五六岁似的顽皮?一个没看好就东钻西窜,让自己这一晚上没顾上好好逛街,全用来看弟弟了。

  他抱怨弟弟,却没想过他的弟弟已经长大,即使走丢了,也不需要他去找,更不会被人贩子拐走。

  “哥,累了吗?要不要我背你?”朱樉期待道。

  朱标站直身体:“不用,虽然有点累,还不至于走不动。回去吧,爹娘肯定已经在等我们了。”

  “哦。”朱樉满脸遗憾。他真想背着大哥走。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愿望。

  朱标带着弟弟们回酒楼的时候,朱元璋果然开始抱怨儿子们离开太久,把老父亲老母亲丢在酒楼不管。马秀英也跟着帮嘴。

  朱标献上一大堆沿街买的小玩意儿贿赂朱元璋和马秀英,才把父母逗开心。

  “走,去街上看烟花!”朱元璋大手一挥,牵着马秀英的手,领着一众儿子走出了酒楼。

  朱标嘴一瘪。他刚回来,还没歇呢……罢了罢了,继续陪着吧。

  烟花在头顶炸开时,虽然已经是南京城元宵节的惯例,百姓们仍旧驻足停留,仰头观赏。

  “新年吉祥!元宵吉祥!”百姓们不论面前的人是否认识,都作揖恭贺。

  “都吉祥,都吉祥!”朱元璋也不断拱手,笑眯眯和没认出来他是皇帝的百姓们贺喜。

  朱标伸了个懒腰,打了声哈欠,拉了拉他爹的衣角,凑到他爹耳边,小声道:“爹,我有个礼物单独送给你,送给大明的洪武皇帝。”

  朱元璋眼睛一眯,立刻会意。

  他以有政事为由,让马秀英带着朱樉等人回别院休息,自己带着朱标回到皇宫。

  元宵节时,皇宫内侍和宫女也能出宫游玩,只留下少数人巡逻。比起热闹的街道,这里显得十分冷清。

  朱标拉着朱元璋上了宫门城楼,拉开了面前东西上盖着的红布。

  朱元璋疑惑:“这是什么……新式火炮?怎么架在这?喂喂标儿,你该不会要自己放烟花吧?很危险!”

  朱标哭笑不得:“爹,你再认真看看,这是火炮吗?”

  朱元璋瞅一瞅有摸一摸,惊讶道:“有点像放大了的望远镜!是望远镜吗?怎么这么大?嘿,标儿,这望远镜难道能远得看到月宫?”

  朱标点头:“对啊。”

  朱元璋哑然失笑:“标儿,你真会开玩笑。”

  朱标摇头:“爹,我没开玩笑。这个叫天文望远镜,我让工匠们和科学阁的人调试了很久,才做出了这样一个可以看到月亮的天文望远镜。爹,来看月亮。”

  朱元璋愣住。

  他在朱标年幼的时候经常被朱标惊得说不出话来。随着朱标长大,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过了。

  今日,他再次被惊得脑袋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标先自己凑到天文望远镜前,调试好天文望远镜的后,把他爹拉到椅子上坐下。

  他再次道:“来,爹,看月亮。”

  朱元璋在朱标的指导下,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了月亮。

  坑坑洼洼荒无人烟,没有月宫,没有巨大的桂花树,没有砍树的吴刚,树下也没有捣药的玉兔和翩翩起舞的嫦娥的月亮。

  朱元璋满脸愕然。

  朱标仰头看着头顶的银盘。

  “爹,月亮上没有月宫,也没有神仙。”

  “神仙是什么?是另一个维度的生物?还是比我们科技更先进的外星人?现在还无人知道。”

  “但如果神仙存在,那一定是可以观测、可以研究、可以理解的生物。只是我们的科技没有到达这一步。”

  朱元璋若有所思:“这就是天书上说的唯物主义神佛观?”

  朱标笑道:“对。还有啊,爹,天书其实不是天书,我也不是神仙童子。”

  朱元璋意识到,朱标说要送给“大明洪武皇帝”的礼物,恐怕不是这一架天文望远镜。

  朱标静静地看了朱元璋一会儿,开口道:“爹,我只是一个有宿慧的人。只是我的宿慧,来自几百年后。”

  宿慧,与生俱来的智慧,即有前世的记忆。

  朱元璋的嘴微微张开,呆愣了许久,结结巴巴道:“什么?宿慧?你记得起前世?那你、那你岂不是不止我一个爹!”

  背着双手,满脸淡然,说着自己不是神仙童子,但神情仪态却仿佛谪仙的朱标,脸上清冷的表情裂开了一条缝。

  他无奈道:“爹,你最关注的就这个?!”

  朱元璋很想说“不是”,但他扪心自问,理直气壮道:“这很重要!”

  朱标瞠目结舌。

  他甩开了背着的手,一屁股坐到朱元璋身边的椅子上,谪仙的表情已经完全端不住了:“所谓的前世记忆啊,其实就是看着一个人走完了一生。这就和读一本会动的书一样……我想想,有什么更好的比喻……”

  朱标想了想,道:“就像是看了一出长长的戏剧一样。我会为戏中人的喜怒哀乐而动容,但戏演完之后,我很清楚,他是他,我是我。”

  朱标笑了笑,这件事他想了许久才想明白。

  “爹,他是他,我是我。就算我看完了他的一生,知道了他的一切,也不代表我变成了他。”朱标认真道,“我是陈标,是朱标,是你和娘的儿子,也只是你和娘的儿子。我只有一对爹娘。”

  或许有的人看到了前世,就认为今生是前世的延续,前世今生都是自己。

  这全看个人的认知。

  朱标的认知是,他是他,我是我。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我看完了一场全息电影,不代表我就是电影中的那个人。

  那个性格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怎么会是我呢?

  我是在家人溺爱下长大的陈家标儿,朱家太子,一个十八岁了还会趴在爹娘肩头撒娇的大龄儿童。

  “那就好,那就好。”朱元璋咧嘴乐道,“标儿只有我一个爹,嘿嘿。”

  朱标深深叹了口气。

  他将坦白的事想了很久。既然爹知道自己是神仙下凡都没在意,那么自己不是神仙只是有宿慧,爹也肯定不会在意。

  只是人在袒露自己真正秘密的时候,总会犹豫。

  比如,爹认为自己是神仙,将来糊涂了不喜欢“太子”,也要顾忌天谴。如果换作是有宿慧的普通太子,或许就没有顾忌了。

  但朱标最终仍旧选择了相信爹,相信了这一位与历史中截然不同、又有些许本质相同的大明洪武皇帝。

  朱元璋从开心中回过神,板着脸道:“标儿,你说送给爹的礼物,难道就是这个?虽然你向爹坦白爹很高兴,但你还是要有防人之心。哪怕是爹我,你也不应该全盘托出,要保留自己的秘密和底牌。谁知道将来我会不会老糊涂……”

  以前都是朱标念叨朱元璋,现在轮到朱元璋这个当爹的,教训儿子朱标了。

  朱标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听亲爹唠叨,时不时敷衍一句表示自己听见了。

  待他爹教训够了之后,朱标递来一个水壶。朱元璋喝了一口,水居然还是温的。

  “听清楚了吗!”朱元璋清了清喉咙,严肃地问道。

  朱标懒洋洋道:“听清楚了,下次绝对会三思而后行!”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怎么突然想起告诉爹这件事了?”

  朱标叹了口气。终于可以说正事了。

  他为了今天晚上的坦白计划了许久,连说什么话的时候用什么表情和语气都计划好了。

  结果爹一句“你是不是在外面还有其他爹”,让自己的计划全盘破碎。

  这个爹还是一如既往的坑,我装逼的计划,就这么被爹坑没了。

  “自从大明建国以来,爹一直很努力。但朝中贪官怎么杀都杀不完,永远都有人拖后腿。和爹志同道合的大先生们都衰老了,新上来的人还不知道能不能跟上爹的步伐。”

  朱标再次抬头看着头顶上的银盘,视线放空。

  “爹,现在你有志同道合的人支撑,尚且能坚持下来。当身边志同道合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你会孤单,会寂寞,会对前路产生迷茫。”

  “即使爹的意志很坚韧,但也会很痛苦,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思考自己的梦想是不是空谈,思考天书所描绘的未来是不是只是神仙的世界,人间界不可能达到这样美好的未来。”

  朱标看着天上银盘时,朱元璋在看着朱标。

  就算是圣贤,偶尔也会动摇。只是圣贤在动摇之后,会更加坚定。

  朱元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圣贤,但他动摇过,现在很坚定,只是不知道未来如何。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至少在标儿面前隐藏得很好。他以为自己在儿子那里一直是个乐观坚定的老父亲、好皇帝。

  没想到,标儿早就看穿他了。

  朱元璋突然摇摇头,苦笑。

  说什么没想到?这世间还有比标儿更了解我的人吗?

  朱元璋明白了朱标袒露秘密的原因。

  他问道:“标儿,天书真的不是天书?”

  朱标道:“不是。天书是后世人的智慧。”

  他问道:“标儿,仙境真的不是仙境?”

  朱标道:“不是。仙境是我前世的世界,是这个世界几百年后的未来。”

  朱元璋问道:“几百年后,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人人都有饭吃?”

  朱标道:“如果只说不冻死不饿死就算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确实如此。”

  朱元璋问道:“几百年后,人人皆可读书?”

  朱标道:“九年义务教育是百姓的权利也是百姓的义务,识字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七。不过总会有百分之三四的人还不肯读书,得去求他们读。”

  洪武皇帝扶额苦笑:“读书还得去求?几百年的世界变成了这样吗?”

  朱标点头,给大明的洪武皇帝介绍起未来的好和坏,介绍起大明的灭亡大清的兴起,介绍起华夏百年陆沉和之后曲折的复兴之路。

  洪武皇帝感叹:“你所说的后世的种种不足,在我看来,都是如今无法触及的美好。”

  朱标再次点头。

  洪武皇帝再次感叹:“六百多年的时间好长。”

  朱标道:“嗯。不过文明发展的契机,并不是看持续了多少年,而是看停滞了多少年。华夏文明在唐时就已经进入了封建时代的高峰,之后就是停滞不前,已经过了几百年。我们迈向下一个时代的积累早就够了。”

  这也是朱标想了许久才想明白的事。

  他一直想着,世界的变革技术的发展工业的革命还要在两三百年后呢,还早。

  但工匠们的成就,科学阁的研究,还有陈迪到达新大陆的事告诉他,变革对西方来说可能还早,但对华夏来说,早就可以开始了。

  所有科学技术都要有积累,有基础。

  对于华夏文明来说,我们已经停滞不前几百年,积累早就足够。

  西方人环游世界的时候乘坐的是风帆船。没有蒸汽机、没有内燃机,只是风帆船。

  这样的船,难道华夏造不出来吗?

  当然能!郑和下西洋的船就能做到!

  两三百年后西方开始工业革命的时候,他们的经济难道比现在大明发达吗?他们的技术难道比现在大明先进吗?他们的科学理论难道比现在的大明更完善吗?

  甚至他们的思想也远远称不上先进。那时候,他们才开始着手推行君主专制!

  朱标曾经想过的“两百年后的世界变革”,其实是被压抑了许久的华国人不自觉对自己的看低。

  他身边的大明人告诉他,只要有一个契机能让华夏看到向前走的路,这世界变革为何不能从华夏开始?

  不需要等到西方文艺复兴,不需要等到西方大航海时代来临。

  席卷世界之大变革,从华夏起!

  近现代史的开端,就在华夏、就在大明!

  “爹,别迷茫。”朱标对朱元璋伸出手,“道阻且长,但目的地就在那里。无论我们能不能坚持下去,华夏的未来已经注定。”

  “那是一个对现在的我们而言,无比光明的未来。”

  “我们所做的事,只不过是让走向光明未来的道路少一些曲折。”

  “大明洪武皇帝所走的路很正确。因为大明的太子自未来而来,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朱元璋双手捂住朱标的手,泪如雨下。

  不是从迷雾中苦苦探索,不是在茫茫海洋上抱着浮木飘荡。

  指引的灯已经亮起,前路已经被照亮,终点就在那里。

  不是华夏代代先贤所想象中的大同世界。

  它就在那里!

  它已经在那里!

  “标儿。”

  “嗯?”

  “把你的秘密也告诉你娘,告诉你的叔叔们。”

  “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但先要告诉洪武皇帝。”

  “嘿嘿。”

  ……

  “爹啊,你都看了半个时辰月亮了,我困了,该回家睡觉了。”

  “唉,这坑坑洼洼的月亮好怪,让爹再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我、要、回、家、睡、觉!”

  “爹就再看一眼!”

  “明天看!天文望远镜又不会跑!”

  ……

  月亮被云遮住,又从云的边缘探头探脑,看着用奇怪的仪器偷窥自己的父子俩。

  大明最尊贵的父子俩在看月亮。

  月亮也在看着吵吵闹闹的他们。

  洪武九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就这么结束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