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橚点头:“我也是。”
“有擦嘴的纸!”朱标赶紧替朱棣擦嘴擦手,训斥了一番后,道,“先吃东西,吃饱了再聊。佑之,你多吃点,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这才几日?怎么能瘦得这么厉害?”
孔佑立刻红着脸频频点头听训,放开矜持大口吃肉。
练子宁和张琳木讷进食,食不知味。
听太子教训孔佑,他们相信,孔佑口中那个爱操心的、把他当晚辈照顾的老师,确实是太子了。
太子年纪比孔佑小,对吧?孔佑你难道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哦,他脸红了,他确实不好意思。
练子宁和张琳不知为何,感觉这烤肉有点发酸。
朱标没有丝毫架子。他虽然说吃完再聊,但在吃饭时就打开了话匣子,并时不时地批评弟弟的吃相。
这么富有烟火气的一幕,练子宁和张琳本又就是不惧怕权贵的人,心情逐渐放松。
待心情放松后,两人才发觉,这一桌的饭菜真的是特别美味。特别是烤乳猪,外皮酥脆焦香,内里肉嫩多汁,让不贪口腹之欲的他们都吃得停不下来。
“再来一只!”四皇子朱棣已经吃掉了两只烤乳猪,被他的太子大哥敲了脑袋,不准暴饮暴食,只能抱着果汁委屈地咕噜咕噜。
五皇子朱橚给了四哥一个嘲讽的眼神,然后眼睛死死盯着太子大哥的杯子,随时准备添杯,殷勤地仿佛小厮。
孔佑对练子宁和张琳眨了眨眼:如何?我的老师特别和善,我没有骗你们对不对?
练子宁和张琳感觉自己拳头硬了,很想和挚友进行一场非文斗的友好交流。
“呼,吃饱了就是舒服。”孔佑忍不住放松了,抱怨道,“老师,你为何突然把我叫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朱标笑道:“你不是仍旧把他们顺利带来了?我还想问你,怎么心血来潮要来考科举。”
孔佑道:“是刘孟藻提议我去考科举,说老师的弟子们都对科举不感兴趣,若老师门下没有一个进士,恐怕脸上无光。”
朱标沉默了一会儿,道:“他逗你呢。”
孔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嗯,我知道。但……身为孔圣人后人,父亲在安南忙碌,我也想做出一点事,来洗清孔家身上的阴霾。”
朱标叹气:“你压力不用这么大。唉,辛苦了。”
练子宁声音提高:“等等,什么后人?”
张琳嘴张张合合,再次失去了声音。
朱标指着孔佑笑道:“若不是他父亲孔希友对衍圣公的位置固辞不就,他就是下任衍圣公了。”
孔佑苦笑:“老师,你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们孔家是绝不可能再有衍圣公的……青玉兄,青玉兄,你怎么了!”
张琳身体摇晃了一下,低声道:“我、我头有点晕。”
练子宁乐道:“青玉兄是山东人,对孔圣人后人的敬仰可比我深多了。”
朱标笑着摇头:“张青玉,你的先祖也不差,你晕什么?把你的身份拿出来,朝中半数官员都会直接推举你做官,你连科举都不用。”
练子宁傻了:“啊?青玉兄也有很厉害的出身?难道就我一个人是寒门?”
朱标道:“岐山侯练何后人,或许算不上寒门?”
练子宁赶紧道:“那都是唐太宗时候,几百年前的事了!我现在真的是寒门。”
张琳拱手:“虽祖父在元朝做过官,但族人自祖父去世后一直隐世不出至今,晚生只是一普通耕读子弟。”
孔佑好奇:“青玉兄,你祖父是谁?”
练子宁也看向张琳。
张琳嘴唇蠕动了一下,声音更加低微:“祖父名讳为……”
朱标接着张琳的话道:“文忠公张养浩。”
孔佑和练子宁皆愣住,连正剔牙的朱棣都停下了剔牙的手。
孔佑和练子宁同时站起来。朱棣放下牙签,和朱橚也一同站起来。
四人皆向张琳作揖。
张琳没有躲避,只是起身作揖,依次还礼。
他知道,皇子和挚友都是向他祖父作揖。他祖父也受得起这个礼。
张养浩,字希孟,号云庄,山东济南人。
他第一次被举荐出仕后,推动了元朝第一次科举,让汉人学子终于能够有较为固定的渠道入朝为官,之后辞官归隐。
到他晚年,陕西大旱,他拖着垂老之躯接受了皇帝特招上任,累死任上。
天底下的读书人就那么多,元末明初稍稍有点本事的读书人,大多都做过元朝的官。无论是之前跟随朱元璋,还是之后举荐上来的文人,统统得承张养浩的恩情。
张养浩去世的时候,“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至今民间也会在逢年过节主动祭拜张养浩。
在后世,人们或许对张养浩的印象只是《山坡羊·潼关怀古》,只有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这个时代的人心中,张养浩就是元朝的“范仲淹”。
张养浩累死任上后,张家人都隐居不出,原本打算一直当个普通耕读世家,就算考科举也是隐藏家世,大隐隐于朝。
但常葳为了山东百姓居然敢动孔家庙,大明似乎真的心系百姓,张家人商量一番之后,让嫡长子张琳出仕,探探朝廷的底。
朱标没想到,这次北方举子中还能有这样的惊喜。
不,他弟子会来科举,也已经是惊喜了。现在是两个惊喜。
有了这两个惊喜,他之后的计划基本已经完美无缺。唯一的变数,就是眼前三人,是否能安抚住暴怒的学子。
“坐下吧。”朱标身为储君,此刻不好和弟弟们一同作揖。不过他之后会借用张文忠公的名声,之后肯定会去张文忠公墓前拜祭,不差这一回了,“我寻你们三人来,有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
下人们扯掉饭菜,端来瓜果,又消失无踪。
三人异口同声道:“太子请说。”
朱标叹了口气,道:“如果不出我意料,这届会试放榜,恐怕会有很大问题。”
孔佑疑惑:“老师,难道有舞弊?”
朱标摇头:“这可不是舞弊这种小打小闹的事。有人把这次科举当做筹码,要向皇上和诸公发难。如果我没猜错,他们恐怕会故意只取南方学子,不取北方学子,利用举子的愤怒……”
朱标还未说完,三人都同时站起来。
朱棣吓得手中的瓜都掉了:“大哥,可不能胡说!”
朱橚不满:“大哥说的都是对的,什么胡说?”
朱棣想了想,继续吃瓜:“对哦。”
或许是朱棣朱橚淡定的态度感染了三人,三人稍稍冷静下来。
孔佑急躁道:“老师,你既然提前知道,为何他们还会这么做?”
练子宁想得更多:“只是推测,没有证据,或许太子殿下也不能提前做什么?”
张琳摇头:“太子殿下已经做了许多。那次文斗我们虽输了,但北方学子已经展露出许多才华横溢的人,若一人不取,考官难辞其咎!”
朱棣吐出瓜子,道:“对啊,他们现在这么做,不是必死吗?”
“他们这样做,目的和录取谁无关,只是要炮制一场震惊南北的大案,逼迫朝廷做出决策罢了。”朱标深深谈了口气,“那些考官,有的大概有把柄在别人手中,有的大概是被欺骗还真以为自己做好事,还有的……或许是不知情吧。”
现场沉默了半晌,张琳艰难开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朱标从南北榜案的结果推原因,道:“你们应该都知道,朝廷对地方的了解和执行的政策,都和朝中各地官员有关。人非圣贤,私心难免。就算心怀百姓,肯定也会第一时间想着让家乡的百姓过上好日子。朝中资源有限,先给谁,就看朝中各地官员的本事。”
朱标看着杯中的水面,安静了一会儿,让几人消化了他说的话之后,才继续。
“北方饱受战乱,又有衣冠南渡,教化不如南方是事实。洪武初年,科举人数南北比例大约是三比七。北直隶繁荣后,北方学子比例缓慢涨到了三点五成。中原之地本就文化昌盛,我又是北直隶的知省,或许更偏袒北人。他们也许有些急了。”
“这次只取南人不取北人,皇帝为了以后避免出现这种事,必须出台政策,比如南北分榜……”
朱棣插嘴:“南北分榜不好吗?这样大家都能做官。”
张琳脸色苍白:“分榜?怎么分?五五分南方学子不满意;四五分或者三七分,岂不是坐实了北人不如南人?!”
朱棣道:“现在北人不就不如南人吗?”
朱橚赶紧道:“四哥,闭嘴!”
朱标道:“你也说了,是现在。现在北方学子的数量不如南方学子,不代表以后也不如;而且即便是现在,北方学子中也有出类拔萃者,不一定比南方学子差。但如果定下了北人不如南人的论调,北方学子入朝后的地位就天生不如南方学子,想要身居高位就困难了。”
“朝中这样隐形的歧视很多。如宋时举荐不如进士,唐时明经科不如进士科,都是如此。”
“他们这样掀起地域纷争,和元朝也息息相关。是元朝最先在朝廷中隐形歧视南人,朝中很少南人入中书省。于是地域斗争,自元朝起就变成潜规则了吧。”
孔佑、张琳和练子宁皆沉默。
朱标清楚的感觉到,三人间悄悄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裂痕,考验着他们建立的友情。
“但现在是大明的天下。他们想让大明的皇帝承认大元的潜规则,绝无可能。”朱标淡淡道,“空印案、两广大案,还有衍圣公之事,皆是如此。他们还不死心,还要垂死挣扎,那就给他们最后一击。”
三人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朱标,看向这一位有着许多神奇传说的大明太子。
“科举大案死的都是朝中的官,他们顶多选出这一批能被利用的人赴死。这次之后,大明终于可以休养生息了。”朱标端起消食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请三位助我一臂之力。”
三人身形颤抖,缓慢跪下,俯身叩首:“晚生/学生愿赴汤蹈火,虽死不惜!”
朱棣和朱橚眼眸微微一颤,脸上笑容真实了不少。
朱标对弟弟们颔首,朱棣和朱橚立刻将练子宁和张琳扶起来。
朱棣轻轻踹了一脚孔佑的屁股:“你自己起来,难道还要师兄扶你不成?”
孔佑麻利地爬起来,无语地拍了拍屁股上的鞋印。
他满腔热血都被四皇子气冷了。
第246章
朱标花了一点点时间告诉张琳、孔佑、练子宁三人需要做什么。
大致就是好好安抚学生,并监视是否有学生参与其中。朱标会派人混入这些学生,帮助他们行动。
孔佑和张琳还有特殊任务。如果朝中大臣真的一个北人都不录取,以他二人的身份,就算不调阅试卷,也足以证明大臣们的谎言。
孔佑有些紧张。他本认为自己的答卷很完美,现在有些担心还不够完美,在朝堂上无法为老师“作证”。
练子宁心态非常好。他已经从可能会出现科举舞弊的惊怒中脱离,笑着羡慕道:“两位这才是真的青云直上了。”
张琳抿了一下嘴唇,脸色不怎么好看。
朱标细心发现了张琳的神色,道:“你有什么问题就赶紧问,不要支支吾吾憋在心里。”
张琳犹豫了一下,道:“晚生只是……”
他想了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因祖父余泽让朝中大臣承认北方学子中有能人,晚生心里……心里不知道为何,有些难受。”
练子宁自以为了解张琳,宽慰道:“我知道你自傲,不乐意用祖父的余泽来讨要前程。但这次是意外,且就算你不显露身份,肯定也能金榜题名,青云直上。我开玩笑而已。”
张琳摇头:“我难受不是这个原因……我也说不清。”
孔佑若有所思,看向朱标。
朱标脸上浮现出无奈的微笑,对朱橚招招手,朱橚从怀里掏出一卷加了增刊的还未发行的报纸。
朱标翻到其中一版,道:“看看这个。”
张琳恭敬接过报纸,孔佑和练子宁一同凑过去观看。
报纸中写的是北方从宋时起,坚持保留中原文化的故事。
燕云脱离中原四百年,当地大族大多在辽金朝廷做官。他们没有放弃中原文化,孜孜不倦向辽金输出中原文化,促成了辽金的汉化,保留了许多珍贵典籍。
河南和山东身为中原腹地,在三易回河后变成黄泛区,千里沃土盐碱化,衰退的经济和频繁的战乱让其人口迅速减少,百姓受教育程度极速降低。
但仍旧有许多文人坚守在这里,孜孜不倦地教化百姓,耕读世家们一代又一代一边在贫瘠的土地上求生存,一边保留着自古以来的文化传统。
朱标的足迹遍布中原腹地。
后世中原几省根深蒂固的封建礼教陋俗让人深恶痛绝,成了落后愚昧的象征。
但凡事有两面性。
两晋的五胡乱华、唐末的五代十国、北宋的三易回河、南宋的金国统治……之后是元朝,一代一代,上溯一千年起,中原文化的根就在反复被挖掘砸烂。
放血,挖肉,拆骨……每一个踏上中原大地的民族,都曾经尝试过灭掉中原文化的根,断掉华夏文明的脉搏。
中原百姓在被汉家王朝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下,固执地念着“之乎者也”,手握着毛笔,没有笔就拿着树枝,一笔一划不断重复着自己的文字自己的文明。
哪怕是屡次对异族跪下的衍圣公,他们也在保留自己的文字和文化上绝不妥协,在异族最初高压的政策下孜孜不倦地教化百姓,培养华夏文明最传统的文人。
不仅是中原,所有北方人都是这样。
民族融合,就是这些被异族反复占领的地方的百姓,用一代一代的倔强,用自己的骨血灵魂浇铸而来。
这之后,才有中华民族。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朱标曾看见有人逃跑时抛下能保命的金银细软,只抱着一匣子书,在逃荒路上一边被人嫌弃,还非要握着树枝教流民的孩子写字。
朱标也曾看见金碧辉煌的元朝皇宫里,存在着大量汉文典籍。史官们孜孜不倦记录着历史,大儒们孜孜不倦地研究着经书,留下的手稿字迹仍旧端正。
有元臣曾跟随元朝皇帝北逃。许多人南归之后,第一件事是上奏朱标,和朱标一起去挖出他们埋在地里的藏书。
这群人不知道藏书能不能被一个“识货”的人挖出来,但至少留在这里,这些孤本能逃过大都城破这一次大劫。
他们后来、甚至现在也迂腐,他们的固执却并非一无可取。
他们的未来需要改变,但他们的坚守也应该被众人知道。
华夏的文脉并未在北方断绝。
朱标问道:“你是不是想,比起衍圣公和张文忠公,北方普通没有显赫家世的普通学子,他们的努力他们的梦想,更应该出现在朝堂中?”
张琳用袖子擦拭眼泪,拱手道:“是。祖父曾说过,他只是一运气很好、家中稍稍富裕,能够读书的平头百姓,祖上没有什么王侯高官,和所有百姓都一样。张家隐居,也是祖先遗愿,不可以先祖名声谋利。”
张琳又用袖子擦拭了一下止不住的眼泪,继续拱手道:“为了北方学子,我愿意不遵守先祖意愿。可太子殿下已经写了这样的文章,为何不直接在朝上用这篇文章?而是要用衍圣公和祖父的名声?”
朱标看着张琳的眼泪,于心不忍。
但充满着理想的学子也应该好好看着现实,才看得清从现实走向理想的路。
“因为朝中掀起南北榜案的诸位大人们,并不在乎这些啊。”
朱标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又都咬得很清晰。
“朝堂争斗,如蛇打七寸。北方文人的坚守入不了他们的眼,只有衍圣公和推动元朝科举、让他们或者他们的先祖有了官身的张文忠公才入得了他们的眼。”
朱标指着报纸。
“这些不是给他们看的,是给百姓、给你们、给还未被利益迷了双眼心中理想尚存的人看的。明白了吗?”
张琳神色恍惚,半晌无言。
孔佑轻轻抬起袖子,掩面咬牙,神情痛苦。
练子宁喃喃道:“这样吗?原来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
自穿肚兜时就开始教书育人的朱标,看着三位动摇的学子,神情如看着他那些曾经天真过的学生们。
他站起来,走到三人面前,虚握着拳头,用指关节在三人头顶上各自轻轻敲了一下。
“回神。”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路虽迩,不行不至。”
三人抬起头,眼中有泪光,也有些并非由泪水折射,仿佛发自内心的微光。
“大明的未来是我们的,是你们的。”
朱标手指轻轻点了点报纸,语气坚定。
“是所有看了这期报纸会流泪的人的。”
“诸君,共勉。”
三人起身,没有下跪,只是躬身作揖。
“是!”
朱棣抹了抹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他与朱橚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睛和脸颊,也难得庄重地对朱标作揖。
朱标后退一步,对着面前的五人,躬身作揖回礼。
此刻、此地、此礼。
与身份无关。
……
朱标亲自送走三人后,刚回到庭院,庭院中已经摆起了另一桌宴席。朱元璋正在桌前大快朵颐。
“爹,你什么时候来的?”朱标疑惑。
朱元璋道:“你在吃烤乳猪的时候我就来了。”
朱棣插嘴:“怪不得我数着烤乳猪的只数不对。”
朱橚扶额叹气。他四哥居然还数了吃了几只烤乳猪?
“那三个小子不错。”朱元璋放下猪腿,用帕子擦了擦嘴和胡须,唏嘘道,“大明终于培养出属于大明的学子了。”
朱标叹气:“是啊,真不容易。”
朱元璋拍了一下桌子,破口大骂:“是啊!真他娘不容易!那群人,之前不肯考科举,征召还装疯卖傻,现在倒是抢起科举名额了!”
朱元璋的记忆力虽然不如朱标,也算天赋异禀,特别是在记仇方面。他开始一个一个数着那些“元遗民”,双手大幅度挥动,好似要冲上前和这群人打架似的。
朱标走到朱元璋身后,替暴怒的朱元璋捏肩膀,等他爹消气。
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太子,自家爹是朱元璋之后,自大明建立以来洪武皇帝所受的委屈,才让朱标开始真切的心疼。
和后世想象中的不同,元末明初的时候,已经不流行“华夷之辩”。特别是南宋大本营的南方士林,对元朝可能比北方士林还要忠心一些。
这很反直觉。因为元朝严格控制南人进入朝廷中枢,按理说,南方士林应该被歧视,对元朝不满才是。
问题就出在元朝行政不下地方,执行包税制上。
元朝一边警惕南人进入朝廷中枢,一边又对南方士林实行了极为宽和的安抚政策,让南方豪强自己治理家乡。在南方百姓遭受苦难的时候,南方士林豪强则过得如土皇帝一样的日子。
就算是刘基等人,他们也曾感激元朝对南方政策的“宽和”,组织起义军自发剿灭红巾军等起义军。
区别是,刘基等人眼中还是看着百姓,最终愿意投奔明军。而南方士林大部分人都仍旧怀念元朝。
相比南方,北方因离大都太近,被元朝廷剥削得很厉害。再加上蒙古贵族的暴行和自然灾害的蹂躏,北方士林中一些人反而对元朝廷怨气更深。
写遍元朝底层困难和元朝暴行的“元曲四大家”,关汉卿、白朴、郑光祖、马致,皆是北方士人。
因对元朝的怀念,再加上朱元璋出身卑微,崛起后多次与程朱理学作对,还搞什么井田制,南方士林多都憎恶和轻视朱元璋,认为明朝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会失败。之后无论是元朝回来,还是某个举兵的豪强谋夺了灭元的胜利果实,这天下朱元璋肯定坐不长久。
在这样思想下,朱元璋在建国后连续三年科举,每次录取人数都不到满额。
赶考文人太少,基本没有淘汰,全部授官。基层良莠不齐,这也是空印案发生的原因之一。
为了弥补人才的巨大缺口,朱元璋征召和科举并重。结果这征召,几乎成了“强拉壮丁”。
被征召的士人,有的以赡养父母的借口推辞,更有甚者蓬头垢面装疯装病,甚至以死为要挟拒绝出仕。
朱元璋哪怕下了诏令,不准士人拒绝征召,也只能作罢。
还好,朱标在军中推广教育,季仁寿、朱升、宋濂三位大先生在军中兢兢业业干了许多年,培养出一批文吏,才补足了大明官吏的空缺。
军中教育、基层公学、勋贵官学三者的人才储备,也在朱元璋屡次清空官场的时候,没让大明的官府变成了一个空架子。
这些人在大明官场动荡的时候,从青涩的“纸上谈兵”者,逐渐成长为干练的能吏。
虽然也有人中途倒下,或与其他人同流合污,但大明朝堂的屡次动荡,终归没有影响到百姓的休养生息。
洪武四年停试一年,洪武五年重新科举,之后定为三年一次。今年正好是洪武八年。
这三年时间,大明日新月异,百姓的生活和大明的国力都蒸蒸日上。残元已灭,东北、安南、河西走廊等地尽归大明,高丽、倭寇也上表称臣。
原本以为朱元璋当不了多久皇帝的人发现,大明恐怕短时间内不会灭亡了。他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进入朝廷中枢的机会,如果不做点什么,他们预想中的如在元朝时的美好生活不会到来。
更重要的是,太子回来了。
大明的太子,居然是北直隶知省朱标。
朱标怀疑,如果南北榜案真的出现,他是最重要的诱因之一。
如果不在自己坐稳太子位置、掌握朝中大权之前把南北分榜的事定下,他们很担心自己这个北直隶知省会偏袒北人。
或许他们已经拜谒过中书省诸位出身江南的相公们很多次,但相公们一定会说“有才有德者居之”,不理睬他们。
“标儿,他们不仅要定下南方优势,还要挑起你和刘基他们的争斗吧。”朱元璋骂完之后,拍着桌子道,“谁不知道你在北直隶当知省的时候有教化之功。如果北方学子无一人中榜,你肯定会愤怒!”
朱标甩了甩捏爹的肩膀捏酸的手,道:“嗯。一帮人说会试没有舞弊,一帮人说会试舞弊要杀了舞弊的举子。为了护住家乡无辜的学子,先生们恐怕也只能与被愤怒冲昏头的我为敌了。唉,我年幼成名,自恃才高。少年天才总是自负的,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折辱?”
朱元璋:“……噗嗤。”
朱标笑道:“好了,爹,吃饱没有?没吃饱继续吃,吃饱了陪我去散步,我吃得好撑啊……嗯?季泽和幼泽呢?”
朱元璋笑骂道:“朱狗儿和朱猫儿在我骂人的时候就跑了。不孝子!”
朱标苦笑。弟弟们才不是不孝,是爹你太吵!
……
伤好之后就离京继续屯田的常葳,在朝中无人知道的情况下,带着一船乔装打扮的人悄悄进了京。
常葳有了准太子妃的身份后,与朱标频繁通信,所以朱标在信中夹杂一些密令,无人怀疑。
她悄悄将身在安南的官学第一批学生接回京城,安排好他们的身份和任务后,又悄悄离京,继续大张旗鼓地搞屯田。
常葳经常迷路。她失去音讯的时间,别人以为她又不小心迷路到那个山谷中顺带剿匪了。
朱标的学生们进京后,伪装成赶考的学子,帮助自和朱标文斗后已经隐隐成为这届赶考学子之首的孔佑、练子宁和张琳提前安抚学子。
若南北榜案发,不仅北人士人以后利益会受损,这一届南人考生恐怕最轻就是一个剥夺功名,最重可能被冤杀。
不是每一个学子的演技都很好。但放榜前学子们的情绪本来就不会太稳定,历史中还有考生在等放榜的时候焦虑死焦虑疯的。再加上朝堂上的人也很紧张,学子们顺利度过了最初最迷茫、惶恐、惊怒的时期,将情绪压在了心底。
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三月中旬,会试放榜,上榜士子们名字一个一个被唱响。
十分诡异的是,以往放榜的时候学子们一定会非常激动。这次放榜虽然有百姓的欢呼和差吏们的贺喜,但学子们显得特别沉着冷静,甚至连赏钱都不给。
这让报喜的差吏和百姓都很茫然。以前这是赚钱的好时刻啊,现在学子们怎么都抠门了?难道在京中多住了几个月,各个都变成穷鬼了?
扫兴!
学子们有的聚集在榜前,有的聚集在稍远的茶楼酒肆,窃窃私语。
“这个人籍贯哪?”
“长江以南。”
“就算是南直隶,也没有长江以北的学子上榜。”
“嗤。”
“练兄怎会只排在三十一!”
练子宁喝了一口茶,戏谑道:“我的脑袋保住了。”
一位叫祝海程的学子苦笑:“难道前十还真能全是浙江人?”
练子宁对祝海程拱手:“祝兄与刘丞相同属青田老乡,看来能提前恭贺祝兄成为会元了。”
祝海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苦笑更甚:“是是是,提前恭贺我的脑袋可能不保了。”
周围学子,无论南人北人皆摇头苦笑,不知该如何安慰。
“以我的学识,虽然争不得三鼎甲,二甲赐进士出身轻而易举。”祝海程摸着自己的脖子道,“可惜功名变成了污名,连这颗好头颅也要不保了。诸位同榜,可否与我下楼共赏我这功名变成了污名的金榜题名时?”
一众学子起身:“祝兄请。”
祝海程一甩衣袖:“诸位请!”
……
“微臣弹劾主考官刘三吾科举舞弊!”一位垂垂老矣的会试考官,来不及等上朝,跑得鞋都掉了一只,在皇宫前敲响了鸣冤鼓。
历朝皇帝都会在皇宫前设置鸣冤鼓,敲响鸣冤鼓可以面圣,但敲鼓者会先挨板子。如果诬告,直接处死。
守在宫门口等着学子们来皇宫前告状的朱文正神色大变,上马冲到鸣冤鼓前,下马的同时一脚踹开要拉扯那位老臣去打板子的禁军:“滚!”
“燕王,这是规矩。”指挥人来拖曳老臣的大臣皱眉道。
朱文正将老臣护在身后,冷笑道:“什么是规矩?这是我朱家的天下,我朱家人就是规矩!本王这块能免死一次的燕王牌子,还保不住一个敲响鸣冤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