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眼神变得犀利了一些:“如果皇帝不够英明,被朝议牵着鼻子走,就是朝堂混乱的开始?”
朱标叹气:“对。但这不可避免。”
朱元璋看着面前的炭盆,眼中火光影影绰绰:“是啊。”
父子二人同时沉默了许久,朱元璋收起眼中的锋芒,继续瘫在椅子上,道:“朝中查了这么长时间,关于空印案的新朝议又要开始了。你爹我躲不了懒啰。我这就递折子让皇上找常遇春去朝上吵架。”
朱元璋已经明白为何此事非要常遇春不可了。因为常遇春也运粮,但他既不用空印提高效率,也不会在路上折损一半粮食。
这不一定是别人真的贪污了,因为常遇春是用军队运粮,沿路还有百姓争相自愿为常遇春开道。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遇春是大明的官,他可以质疑元朝的官场潜规则;
常遇春是爱民如子的屯田元帅,他可以痛斥粮食“数目对不上”对百姓的危害;
常遇春能做到不空印也不折损太多粮食,他就是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做不到的人指指点点。
常遇春这番“做得到”有其不可复制的缘由?那正好胡搅蛮缠把别人给气死。
朱元璋做决定后,道:“其实这一席话一开始就是诡辩吧。空印是官场潜规则,但可不只是运粮时才用的潜规则。从南京到地方,大大小小官府无数官员,都习惯先把官印盖好,然后拿回家慢慢写公文。这一切,和运粮一点关系都没有。”
朱标道:“这就是诡辩。这和人不应该吃人,但对方会搬出‘饥荒的时候百姓易子而食难道有罪吗’的极端例子来辩解。其实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但辩论,本就只是吵架,根本不是讲理。而且爹,其实这个最大的漏洞你还没抓住。”
朱元璋挑眉:“你先别说,我先想想。”
朱元璋冥思苦想了许久,朱标都喝完了一杯热水,考虑要不要上厕所的时候,他才舒展眉头,道:“最大的漏洞是上书人本身。”
朱标笑道:“对!”
一个按察使的弟弟,又不是明朝体制内的官员,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官场潜规则”?他怎么知道各地粮食运输折算过半?又怎么让皇帝看到这一封上书?
朱元璋又盯着火盆看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么明显的漏洞,为何标儿说之前,他都没有想到过?
因为时常会有“民间清流”的上书堆到他的龙案前,所以他已经习惯了吗?
这也是潜规则吗?
真的民心和假的民心,只坐在皇宫里,真是难以分辨啊。
朱元璋不到河水化冻就离开了,只陪着朱标过了一个除夕和初一。
马秀英这次没过来。朱元璋说,现在南京人心惶惶,他不能把家属全都带走。
朱标说他信了。
他送朱元璋离开之后,回到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没看进去。
今年时间过得真快。
洪武四年春耕刚开始不久,朱文正摆了朱标和李文忠一道,跑去捕鱼儿海了。
朱标先是为朱文正收拾烂摊子,然后出使高丽,屯兵耽罗岛,派人出使倭岛,回来时已经秋收,然后继续收拾烂摊子……
一眨眼,洪武四年就过去了。
现在是洪武五年(1371年),大明建立的第五个年头。
一个新王朝才刚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收官阶段,官场已经显示出了糜烂。
朝廷中许多官员已经不再把百姓放在心上,而是为自己和家族、家乡的利益斤斤计较。英武开明的皇帝和他智慧的心腹们陷入官场泥潭,开始怀疑自身那一套规则是否真的不适应一个王朝。
这才是洪武五年啊。
朱标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言。
穿越者的最大的金手指是高屋建瓴的视野。朱标知道,元末明初这个战乱未息的阶段,是华夏改变的契机。一旦大明统治稳固,华夏将再次陷入封建王朝的轮回。
因为华夏的封建体制已经太过完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先进——它有较为完善的更新换代机制,将百姓们的阈值牢牢控制到进一步改革的临界点上。
这个完善的机制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百姓们在过得不好的时候,揭竿而起换一个新皇帝新王朝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这就像是一座房子,如果修修补补还能住人,房屋的主人就很难下定决心拆了旧房子建新房子。
因为华夏这一栋房屋的主人只有这一栋房子,拆房子的过程中会遭遇日晒雨淋,谁也不能保证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只有房屋本身就摇摇欲坠的时候,在封建统治和封建思想最薄弱的时候,华夏这个巨人才有往前迈一步的契机。
只是朱标没想到,封建统治的稳固居然这么快——这个稳固并不是百姓过得好了,而是官吏们已经完成自己的利益分配,又拧成了一股无可撼动的绳索。
“我……如果真的是朱太子,就好了。”朱标突然自言自语。
然后,他又自嘲地笑道:“我是不是朱太子不重要,我爹是不是朱元璋才最重要。要下定决心了啊。”
是闭上眼继续当一个封建好官,还是睁开眼去当一个狂妄的可能被陨石砸死的穿越者,该下定决心了。
只是这决心真的很难下。
有时候,承担责任,比死更难。
朱标不怕骂名,他只怕这个国家的未来,比原本的更差。
因为他所来自的时代,虽然已经经历过惨绝人寰的痛苦,但已经浴火重生了。他不能保证自己能做得更好。
就在朱标犹豫的时候,朱文正和李文忠再次大捷而归——其实他们早就大捷了,只是被雪堵在路上回不来。
当朱标告诉两个哥哥,爹来北京过年的时候曾经笑话他们,说不知道他们俩是不是被冻死的时候,朱文正和李文忠的脸色都很精彩。
两个打了两次意义重大的大胜仗,将残元势力彻底扫平的将军万万没想到,他们效忠的皇帝不然没有赞赏和关心他们,还嘲笑他们,诅咒他们被冻死。
他们明白了,这位皇上不是义父,简直是他们亲爹。
不是亲爹,没这么损!
虽然朱文正凯旋,北直隶也没有发生粮食危机,但朱标还是拎着棍子把朱文正揍了一顿,并让越来越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刘琏将这一幕画下来,印在报纸上给百姓们看。
当朱文正逛街的时候,时不时有百姓看着他捂嘴笑。
有胆子大的老人仗着自己年纪大,还去问朱文正是不是真的挨打了。
朱文正得意洋洋:“就标儿那个小胳膊小腿,他打不动我。”
老人:“……”
他决定和几位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联名上书,让皇上亲自来把燕王打一顿。
这孩子就是欠抽啊!
“正哥,爹说你剃了个秃顶,怎么这么快就长出来了?”朱标站在坐在椅子上啃果子的朱文正身后,使劲薅朱文正的头发。
朱文正口齿不清道:“没长好,你把我头发散开。”
朱标把朱文正头上发髻解开,笑得差点把口水喷朱文正的头上。
朱文正的头发确实长了出来,但还很短。
朱文正把周围头发和中间短发一同梳起来,就看不出来中间头发短了,只是发髻的发量少了一点。
但一旦散开,朱文正的发型就特别搞笑了。
李文忠也笑个不停:“他居然真的把头发剃了,那个残元新皇帝死得不冤。”
谁能料到大明的燕王居然还能剃个蒙古人的秃顶发型?大明的燕王脸都不要了吗?
是的,朱文正从来不要脸这个碍事的玩意儿。
“听说朝廷又吵起来了?”朱文正因为不要脸,所以就算被朱标和李文忠嘲笑狗啃了似的发型也不在意,“真麻烦,一并砍了不好吗?”
朱标道:“人全砍了,谁来做事?”
朱文正皱眉:“怎么?大明才刚建立几年,朝堂里做事的人都变成奸臣贪官了吗?这大明建立还有什么意思?”
李文忠赶紧道:“别胡说。怎么可能?还是有很多好官。比如我们家标儿。”
朱文正把果肉咽下去,横了李文忠一眼:“闭嘴吧李保儿,你拿我们家标儿和朝中那群大臣比,你也太侮辱标儿了。你不是个好哥哥。”
李文忠:“……”糟糕,他居然无法辩驳,甚至想要向标儿道歉。
朱标笑着打圆场:“好了,朝堂中的事,和我们边镇的人什么关系。既然正哥你回来了,咱们就要……”
朱文正眼睛一亮:“我去把廖永忠换回来?”
朱标:“……”
朱标深呼吸:“正哥,打仗就那么好玩吗?”
朱文正认真道:“自然比待在北京无事可做好玩。”
朱标无奈极了。
以正哥的性子,的确……
朱标想了想,道:“正哥,你不擅长海战,要不……要不你向皇上说说,去云南找英哥?英哥恐怕很快就要和大越打起来了。”
朱文正立刻道:“好!我立刻去写……标儿,你和我一起写。”
朱标道:“我写什么写?我是文官,还是‘监视’你这个藩王的文官。我给你出馊主意就够了,写信说藩王调动的事,嫌弃自己不够命长吗?”
朱文正道:“那你至少给四叔写封信啊。让四叔帮帮我。”
朱标摇头:“不行。我爹也不能掺和藩王调动啊。”
朱文正:“……”你不写信,义父才不会让我离开北京!
他绞尽脑汁,道:“你、你先和四叔通口气。燕王想离开燕地,是很大的事。虽然皇上不会猜忌我,但朝中难免有人会抨击我。四叔帮我说说话,哪怕皇上不让我走,至少别处罚我。”
朱标见自家正哥脑子都转起来了,心中叹了口气。为了能去打仗,正哥真的很努力。
他问李文忠道:“忠哥,你说呢?”
李文忠道:“给舅舅说一声吧。朝中总要有个人帮他说说话。”
李文忠也觉得,北边短时间内没有仗可打,与其让朱文正在这里折腾人,不如把朱文正赶去南方打仗。
只要朱文正还有仗打,就不会折腾自己人。
朱标笑道:“忠哥都这么说了,好吧,我和爹说一声。”
朱文正立刻眉开眼笑:“好久没见到阿英了,不知道阿英晒得多黑。听说云南太阳挺厉害。还有啊,云南瘴气多,不知道阿英被毒死没有。我去是不是正好为他送终。”
朱文正的话越说越离谱,朱标只好使劲扯朱文正的头发,让朱文正闭嘴。
哪有你这样的人?诅咒自己的好兄弟被毒死?
李文忠翻白眼。
朱文正这种家伙,就是与他越亲近,他越嘴欠。
朱文正高高兴兴回兵营,告诉自己的兵们,别担心现在无聊,很快咱们就去云南继续打仗建功立业。
朱文正带的兵和他一样脾性,都闲不住,都高兴极了。
连张玉都有点被传染,摩拳擦掌想去南边看看。
晚上,躺在床上的朱标脸色微沉。
他在不断骂自己,身边人的“隐瞒”错漏百出,自己怎么从未发现?
自己以前眼瞎吗?
第二日,朱标在犹豫下一步动作时,常葳给朱标写了一封信辞行。
朱标愣了许久。
回来前,他本来准备召开家长会,常葳也在请家长的行列中。
但回来后,别说朝中,他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就把这事给暂时推后。
想来学生们在朝中的父母,空印案结束前,估计也是没有心情来开什么家长会的。
朱标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找常葳的家长,常葳自己来辞行了。
常葳的信中写了她已经思考了许久的内容。她说她可能不适合边疆战场,想跟着常遇春去屯田。
常葳说,她心软,虽然能杀敌,但如果是为了杀敌而牺牲百姓或者其他战友的时候,她就狠不下心。
同时,她方向感不好,只能做清理周边的工作。而这些工作,大多是和普通百姓打交道——即便防备的是奸细探子,但在她执行命令的时候,面对的人最初都是百姓。
常葳最初走上进军营这条路,只是因为她不想再饿肚子,并未有过多思考。
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能有什么思考?
常遇春告诉她当女将军,以后就不用担心饿肚子,她就咬牙来了。
那时候常葳想,没有什么比饿肚子更可怕。
现在她逐渐长大,又接受了陈标的教导,终于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
然后她发现,最可怕的是还是饿肚子。
常葳其实很羡慕那些从来对她绕道而行的同龄女性。她其实也很想待在家中,衣食无忧,每日甚至睡到自然醒,然后去摆弄花草宠物,或者做几道算术题。
如果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待着,谁愿意在兵营里这个一点都不舒服的地方?
何况在兵营里,许多人都是用看怪胎的眼神看她。
即使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每次遇到挫折是,她都在想,和平时代,或许并不需要一个女将军,至少不需要她这个女将军。因为她这个女将军并没有优秀到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步,将军中没有一个必须由她来坐的位置。
常葳如此思索的时候,她的两位师傅告诉她,其实她可以回头,可以回去当娇小姐,不用再吃苦。以常元帅现在的身份地位,就算常葳不出嫁,在家里也能过得很好。
但常葳仔细思索之后,仍旧不想离开兵营。
这理由一点都不伟大,她不想把“不饿肚子”这种事寄托在别人身上。因为她最初饿肚子,就是父母的命令。
如果接下来又有什么变故,她是不是还得饿肚子?
常葳知道自己应该相信父母。但这件事已经在她心中留下了强烈的心理阴影,所以她不敢信。
“我一直在思考,我有没有什么超出常人、超出同辈的优点,让我能安心待在军营。
我想了很久,终于在一次帮忙屯田的时候,我找到了自己有、同龄人都没有的优点。
那个优点就是,我饿过肚子,知道濒临饿死的人有多么绝望。
屯田的时候,有个匪徒来抢粮烧田,我当时怒火升腾,完全没有思考什么道德什么心软,那个匪寨上下都被我杀光了,我还放了把火把山寨烧得一干二净,以免山寨中还有人躲藏。
我那时候没有想,匪寨中是不是有些人是无辜的。
当我回到被抢掠的村落的时候,看到百姓们哭着说,还好有我,他们的田地保住了大半,冬季不会饿肚子。我第一次感受到,我这个将军当得有价值。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当将军其实很不错,我愿意当这个将军。
我饿过肚子,知道饿肚子有多难受,难受到我甘愿成为别人眼中的怪胎,甘愿住在一点都不舒服的军营里,甘愿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杀我不想杀的人。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以前的我很卑劣,但因为就我不想饿肚子,我宁愿卑劣。
我知道饥饿会让人变成这样可怕,我才会做好屯田的事,保护好田地和百姓的口粮。
这是别人都没有的优点,是唯独我才有的优点。
我和父亲、师傅们说这件事后,他们都很赞同。
他们说他们都饿过肚子,都差点饿死,所以知道屯田的重要性,知道可能会被饿死百姓有多可怜。但现在的年轻人,虽然从书本中知道了百姓饿肚子会很难受,毕竟自己没有经历过,所以总是隔着一层。
只有经历过百姓经历的痛苦的人,可能才能更好共情百姓的苦。
我相信这个唯一的优点,一定能让我当好一个女将军。
一个不看性别,也独一无二的好将军。”
朱标看了好几遍,然后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常葳的困惑需要自己来点明。但常葳自己想明白了。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这个时代的人。
甚至常葳现在写的“唯一的优点”,他都没有想到过。
因为自己饿过肚子,所以能共情饥饿的百姓,搞好屯田的事,守护好百姓和军队的田地吗?
真是不错。
比起在边疆,屯田和剿匪确实更适合常葳。
朱标想了许久。他有很多话想叮嘱常葳。
但最终,他只写了一句话。
“你出师了。珍重。”
常葳离开的那天,她得到了最敬重的老师、和心中暗暗仰慕的人的回信。
作为异性,和这样优秀的同龄人相处久了,不仰慕是不可能吧?
但这种仰慕,她只敢藏在心中。
她认为自己不配,至少现在不配……也可能永远不配。
常葳给自己鼓了很久的劲,才打开了朱标的信。
看到了朱标信中的那句话,她突然鼻头一酸,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她一直知道,朱标对她其实不太满意。
即使她在朱标的学生中算得上优秀,但朱标对她的期望显然更大。
朱标曾经告诉她,她这个和平时代的女将军很重要。如果没有一个和平时代的女将军,许多田地上劳动的女性可能就会被赶回家。
当时朱标越看重她,她就越发认为自己不适合当将军,当那个意义重大的“和平时代的女将军”。
现在朱标告诉她,她出师了。
老师终于对她满意了。
“好了。”常葳使劲揉了揉眼睛,绽放出从小到大第一次肆意的笑容。
她高高扬起马鞭,面对着朝阳,对着自己、对着身后的人大声命令道:“出发!”
第189章 历史不是一人推动
常葳离开的时候,朱标其实在目送她离开。
但朱标没有出现,只是静静地看着常葳带兵离去,然后转身离去。
常葳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未来,将要奔赴自己选择的未来,给朱标很大触动。
朱标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封建社会有太多的不尽人意的地方。
朱标一向都选择顺其自然,可以推动,但不要逆时代潮流,做揠苗助长的事。
比如在提高女性地位上。
朱标一向认为,不仅要符合当下生产力水平,而且人要自救才能被救。
纵观历史中,能在历史中闪耀,给女性以反抗勇气的女性历史人物,无一不具备两点特性,一是主观能动性,二是基于主观能动性后顺应当时条件而达成的地位。
如果没有第一点,女性就像是抱着幼子垂帘听政的太后,看上去地位很高,有参政权,其实也就是傀儡;
没有第二点,就会遭到世俗强烈反扑,而且就算成功了,有可能还会起反效果——比如现在朱标强势提拔一个女官,别人只会疑惑,凭什么啊?让男人上不是做得更好?最后得出结论,朱标脑袋有病,那个女的也绝对有问题。
这可是封建时代。
马皇后现在也保有一定权力,不是朱元璋脑袋一拍要提高女性地位非要让他的皇后参政,而是在朱元璋打天下初期身边缺人,这天下打下来的过程必定是“夫妻店”。
当天下太平,马皇后已经积攒了大量民心,且要继续推行女子授田、解放女性劳动力,还要主管女学——除此之外,有一点不先进但比以上一切都更重要的是,马皇后生了太子,又能压住朱元璋后宫,她才能留有少量的参政权力。
陈火星和许淑桢两位女将军也不是朱元璋脑袋一拍“大明一定要有女将军”而出现的女将军,而是这两人原本就是“寨主”,带兵投靠,朱元璋总不能因为两人是女子就没收对方部曲。
之后陈火星和许淑桢拼死搏杀,立下汗马功劳,才能继续当她们的女将军。
甚至连陈标主动推动的“女子科学院”,能推动成功的原因也不是“俺寻思着这个世界需要一个女子科学院”,而是科学院需要一群有钱有闲有地位的人。
谁都知道,理论科学没有国家支持就会饿死研究员(有了国家支持也只能维持个温饱),在封建时代更加如此。贵族女眷是封建时代最有钱有闲的人,正好适合搞研究。
让男人做也不是不行。但男人有太多路可选,不会将毕生精力都投入科学研究中。他们的思维也已经固化,科举和儒学才是正事。所以当下阶段将目前不可能科举的女学变成科学院,将诰命和学术挂钩,是这个时代的最优解。
放眼历史中,妇好是因为本身就是大部落首领才会成为商王麾下最强大的女将军,第一任皇后吕后掌权是有一个懦弱的儿子和根深蒂固的吕氏家族,第一个女皇帝武则天则一直奋斗到了六十七岁才登基……
这些成功的例子让女性参政不具有普遍性,但具有极大的鼓舞性。
这些人让他们时代的人和后世的人都认可,她们的地位是自己拼搏出来的,女性中也有优秀的人能与男子比肩甚至更厉害。
即便这之后女性遭遇了更多的警惕,这些警惕和打压才恰恰表明,给优秀的女性一个机会,她们也能做到。她们的体力或许弱,但脑子不比男人差。
这些个例,打碎了“女性天生脑子不好”的锁链。当聚沙成塔,点点星辉铺就漫天星空的时候,女性才能在生产力大发展阶段,在一个身体能力不再决定权力地位的时代,厚积薄发。
道理朱标都是知道的,但在常葳这里,他还是犯了穿越者很容易有的傲慢,想要“制造一个历史女性人物”。
朱标之前就在反省了,他正在想改变。但他的思维还未能突破那一层傲慢的迷障。
然而,常葳不需要他的指点,就自己找到了一条正确的路。
这一条路,常葳具有十足的主观能动性。她能共情饥饿的百姓。
常葳走上这条路,也拥有现实的基础,甚至是独一无二的条件。她是常遇春的女儿,而她两个弟弟听到屯田要背的那一堆东西就头疼,只想打仗,只有她能继承父业。
在封建时代,子承父业是最传统也是最正统的职业继承。常遇春积攒的“屯田元帅”的威望和民心,能顺利交接给常葳。
在百姓们心中,常葳就只是“常元帅的长女”“常元帅的继承人”“小屯田元帅”,会忽视她的性别,认为主持屯田分田打恶霸土豪这种事,常葳绝对能胜任。
甚至朱元璋派其他有名有姓有功劳的将领去代替常葳,老百姓都会更相信“常元帅长女”,配合“常元帅长女”的工作。
“如果是常元帅,那么生个超级厉害的屯田女将军也是理所当然!”——这一定是百姓们的心声。
同时,继续执行井田制,巡查各地井田制推行情况,处置不法豪强,或许在和平时期比战场更加危险,也更能积攒声望。
相比常葳自己选择的路,朱标野心勃勃为常葳谋划的路就有些可笑了。
常葳虽然厉害,但和她一样厉害的同龄男性小将有好几个。而身为男性,他们在战场上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兵都是男性,生活更方便。
常葳只要做不到独一无二,她这个将领就泯然众人矣,仿佛电影里为了政治正确而塞进去的有色人种一二三四五,在大明将领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样被强迫推上去的女将军,这个时代的女性看了之后只会皱眉,“没必要啊”“真奇怪”“不适合”“换个男的不是更好”,最后反而质疑“将军中为什么要有女性”这件事。
封建时代啊。朱标又忘记了,这是封建时代。
其实朱标也不是太愚蠢,他其实给常葳规划了成名之路。
草原、东北、云南……甚至高丽和倭岛,都可以有常葳立功的机会。
但他又傲慢了。
大明名将如云,四十岁以下“小将”都很难在老将手中抢到战功。再加上朱标将明军武器更新换代,又用先进的经济手段筹备了足够多的粮草,他的学生们还未成长起来,大明就已经和平了。
燕王朱文正和曹国公李文忠这两员“小将”本就位列大明开国功臣前十,他们麾下的兵马足以踏平草原和东北;永昌侯蓝玉和滇南侯陈英也在大明开国时就立下很大功劳,现在一举收复云南,已经在对胆敢挑衅大明的大越国磨刀霍霍……
如他们四人这样的已经立下功劳的新一代将领有很多。
而老将们其实也正当打。
廖永忠和汤和正在一南一北训练海军,其他老将们转战西北等各地扫清贼寇和元朝残存势力,还有些老将甚至喊着有钱有粮就把西北和吐蕃打下来……
别说常葳,就是比常葳成绩更优秀的几人……咳,比如他的二弟,想当主将带兵打仗立下大功劳都几乎不可能,顶多当个副将蹭蹭。
大明猛人如云,朱标想要额外制造一个人与他们打擂台,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目前二十岁以下这个年龄段,只有一个人胆敢说自己能当主将,还不被人质疑。
这个人就是开了金手指的穿越者朱标。
而且朱标其实也不敢当主将,他不会打仗。他只能当军师,然后蹭哥哥们的功劳。
朱标很清楚,如果他打的几场硬仗没有哥哥们、没有邓愈赵德胜等已经封国公封侯爷的大明猛将当主将,他肯定打不赢。
我真是傲慢啊。
朱标第一次想要“控制”一个人的人生,然后遭到了令人尴尬的失败。
最后他还发觉,这个人走上这么一条艰难的人生,还可能是他爹嘴欠。这就更尴尬了。
“正哥,忠哥,我想,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朱标认真道。
朱文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嗯嗯嗯,你说,我听着。”
李文忠脸上带着迷惑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认真倾听朱标的烦恼。
朱标认真道:“我和所有人都一样,都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朱文正满脸不以为然:“啊,你不是神仙下凡吗?哦哦,我不插嘴,你继续。”
李文忠微笑:“标儿……没事,你继续。”
朱标认真道:“我不能狂妄。”
朱文正“咔哧咔哧”嗑瓜子。
李文忠困惑的微笑中带着一丝……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