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问为什么。
但他张口的时候,又好像已经知道了为什么。
朱元璋这个大明皇帝不是以前红巾军中小打小闹,有一块小地盘就乱称的皇帝。
朱元璋已经是中原大地的皇帝,大明已经是替代大元的新王朝。
张士诚有三个弟弟,二弟张士义死在了元军的围剿中,三弟张士德死在了应天。张士信身为家中幼子,无论是张士诚还是其他两个兄长都很宠他。即使盐民家贫,张士信也几乎没吃过苦。
当张士诚成了一方势力主之后,张士信更是过着纨绔子弟的日子,纵情声色,为非作歹。
这些张士诚都知道。
只是他只剩下这一个弟弟了,所以张士信做得太过,他都假装没看到。
以张士信好逸恶劳的性子,现在中原大地都已经是朱元璋的地盘,他见没处可逃,担忧惧怕下开城门投降,卖了自家亲哥立下“攻占平江首功”,很正常。
太正常。
亲兵哭道:“主公,快披甲上马,明军要打进王府了!”
张士诚木然地穿戴盔甲。
他知道自己或许应该率领仍旧对他死心塌地的亲兵们进行巷战,图谋逃走。
但张士信开城门降明的消息,让他好不容易重拾的英雄气,好像又泄了。
他机械地往王府外冲,被亲兵们簇拥着往城外杀去。
没走两条街,朱元璋身穿银铠,亲自横刀立马,堵住了张士诚的去路。
张士信在朱元璋身边,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帮朱元璋劝降他哥。
以前张士信是最坚决要和朱元璋斗争到底的一人。每当有人说与朱元璋修好,或者投靠势力渐大的朱元璋时,张士信总会跳出来说“我哥张士德是朱元璋杀的,我张家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现在张士信却在劝张士诚投降大明皇帝,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
张士信的声音很大,但声音传到张士诚耳中,却全是杂音,他除了“投降”二字之外,一个字都没听清。
朱元璋一挥手,张士信立刻闭嘴,乖巧地退了回去。
朱元璋上前,道:“和我打一场。”
朱元璋的声音,张士诚听得很清楚。
他讥笑,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嘲讽朱元璋:“论单打独斗,你不如我。你不如派你麾下最勇猛的将领来与我一战。”
朱元璋没好气道:“我也是从小兵开始一路爬上来,你瞧不起谁。把你的刀拿稳。”
朱元璋说完,调转马头,策马走向城外。
张士诚攥紧了手中的长刀,对亲兵道:“你们降了吧,不该为我赴死。”
说完,他策马跟上了朱元璋的马。
亲兵们皆恸哭,看着张士信的眼神是深切的仇恨。
张士信眼神飘忽了一下,然后理直气壮道:“等明军打进来,你们都得死!我救了你们的命!你们该感谢我!”
亲兵们要冲上来揍张士信,明军赶紧把张士诚的亲兵拦下来。
明军虽然也看不起张士信,但张士诚还没降,以张士诚对这个弟弟的溺爱,如果张士信出事,他们担心平江一战到结束的时候,又会起波澜。
朱元璋和张士诚一前一后来到城门外平地上。
朱元璋活动了一下肩膀,道:“你说你要见标儿,为何?”
张士诚道:“我如果说我只是想见一见他,和他聊一聊,没想过害他,你信吗?”
朱元璋道:“接到你的信的时候我不信,但现在见到你我就信了。随意打一场,点到即止。你随我回应天,我召标儿来见你。”
张士诚道:“我不会降。”
朱元璋翻了个白眼:“等你见了标儿后,你想降想死都随你,但别想逃。”
张士诚低头擦拭了一下长刀,沉声道:“不逃。”
短暂对话之后,朱元璋和张士诚同时夹紧马腹,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向了对方。
斗将中,本应该以长枪为主。但此刻朱元璋和张士诚不为厮杀,只是想比一比,便只用长刀。
两匹骏马不断擦身而过,两柄长刀不断碰撞,火星四溅,发出刺耳的声音。
张士诚是当世猛将。
朱元璋身为元帅和主公的身份更为人所知,他早年亲自厮杀的经历被过分耀眼的统帅才华掩盖,倒是被人忽视了。
但像朱元璋这样二十七岁的乞丐,到了红巾军中能一路爬到将领的位置,除了那张好看的脸,本身勇猛也是原因之一。
朱元璋一穷二白,加入红巾军的时候又没读过书,身上值得别人夸赞的东西除了脸,就只有一身力气了。
早期的仗,都是朱元璋亲自当先锋一刀一刀砍赢。
即使现在朱元璋身为主公,很少再亲上前线,就算上前线也是督军。但他的武力在殴打老伙伴的锻炼中并未退步,甚至更加纯熟。
但他现在每一招都压着张士诚打,倒不是他的武艺超出张士诚多少,而是两人从心境到身体状态,都有天壤之别。
朱元璋每日在城外都能吃到肉,张士诚为了守城精打细算不敢多吃;朱元璋已经当了皇帝气势正强,张士诚身为败者还遭遇了幼弟的背叛;之前张士诚为了突围,能把常遇春追着打,现在他心底那股气已经泄了,力道也就不强了。
朱元璋一刀比一刀更沉,张士诚手一抖,长刀脱手飞出。
朱元璋收刀,心情不知为何,瞬间低落:“照顾好张士诚和他的家眷,不可骚扰,不可薄待。”
心惊胆战地看着朱元璋自己跑去斗将的徐达松了一口气:“是!”
朱元璋令明军入城时严格遵守纪律,不可扰民。
常遇春在同僚灼灼目光中,委屈地接下了抚民的重责。
“屯田元帅常遇春来了,你们还担心什么?”
“都麻利点收拾东西,等着屯田元帅带你们屯田。”
“我们打张士诚,和你们平江的百姓有什么关系?去去去,别来烦我们,去烦屯田元帅去,他才会管你们。”
百姓们看向那个满脸煞气的黑脸将军:“常元帅?”
常遇春的语气冷得可以掉冰碴子:“嗯,是我。”
百姓们担忧害怕的脸色立刻变得轻松了不少,乖乖接受明军指挥,清理城中战场残留。
常遇春臭着一张脸,好像马上就要暴起砍个人。但百姓们知道他是常遇春之后,都不再怕他。有年老的人,还拉着他问东问西。
将领们皆指着常遇春哈哈大笑,笑了之后,心中又很是羡慕。
被人惧怕,怎么也没有被人敬佩爱戴看着更有本事啊。
常遇春安抚城中百姓的时候,顺带救了一场火。
张士信开城门,迎明军入城,张士诚兵败。张士诚的妻子刘氏不想被将领劫掠,便带着张士诚的妾室,抱着张士诚的两个幼子登上齐云楼,要焚楼自缢。
刘氏命人在齐云楼下堆积薪柴的时候,一个小妾的老父亲来找到常遇春,求常遇春救救自己女儿。
皇上正在劝降张士诚呢,张士诚的妻妾子嗣怎么能死?!
常遇春急匆匆赶到,在火刚点燃的时候就扑灭火焰,冲上齐云楼,将哭哭啼啼正在被逼上吊的张士诚的妾室救下来,并让大夫为差点断气的张士诚幼子诊治。
刘氏训斥常遇春,要为张士诚守节。
常遇春不耐烦道:“你想死就死,别拉着不想死的人死。”
常遇春看向那些十分害怕的张士诚妾室,道:“你们若想恢复自由身,就进劳动改造营干活赚取积分,等待分田;你们如果想为张士诚守节,等张士诚死后你们随他上路,我绝不阻拦。”
他又看了一眼满脸胀红的刘氏,道:“张士诚还没死,以后死不死还不知道。他就这两个儿子,你就算要为他守节,好歹派人把两个孩子送出去,给张士诚留个后。”
两个年幼的孩子被大夫救醒。
以他们的年纪,不太认人。他们只知道是常遇春救了他们,就以为常遇春是好人,是父亲派来救他们的人。
两人扑到常遇春怀里嚎啕大哭,还试图往常遇春身上攀爬。
常遇春手忙脚乱地护好两个孩子,答应他们去找张士诚。
离开前,常遇春又道:“守节……我们明军也有将领的夫人守节,但她们一不逼不想死的人死,二会在自己死前派人将孩子送出去。她们以死吸引敌军将领的视线,好保护孩子和家人,并非单纯守节。不过我想,如果有能活着的希望,她们肯定会活下来。丈夫死了,她们还有孩子,还有其他家人。”
常遇春不是多尊重女性的人,他只是想到了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蓝氏。
如果他死了,他希望蓝氏带着孩子们活着。
守节,也可以活着守,不一定非要死了。
不过这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吧。将领的正室夫人,貌美的会成为他人妾室,色衰的恐怕会用来泄愤。他唯一保护妻儿的办法,只有自己不打败仗。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刘氏不再寻死,她跟上常遇春,要从常遇春怀里抢回孩子。
两个差点被勒死的孩子哇哇大哭,不肯回到刘氏怀里。
刘氏见状也痛哭,心如刀割,十分后悔。
她应该为张士诚而死,那些张士诚的妾室受了吴王府那么多好处,也该为张士诚去死。但她死前,应该把孩子藏起来,尽可能让孩子活下去。
常遇春道:“跟我来。皇上下令,厚待张士诚家眷,你们可以随他一同回应天,再做打算。”
被朱元璋打落了长刀,垂头丧气如丧家犬的张士诚坐在朱元璋为他安排的房屋内发呆。
当他看到常遇春抱着他两个孩子走进门的时候,稍稍打起精神,讽刺道:“怎么,著名的屯田将军常遇春还会为难妇孺?”
常遇春没回答。他把两个孩子放下,拍了拍他们的脑袋:“去吧,去你们父亲身边。”
两个孩子哭着朝着张士诚扑过去:“爹!”
常遇春将张士诚的妻妾孩子接来之后,转身立刻离开,继续去安抚百姓,并不在意会不会有人为他辩白。
洪武元年九月,张士诚被讨伐完毕。
南方除云南已经尽入朱元璋手中。可以说,大明这个王朝的根基已经稳固,接下来就是以王道之师堂堂正正讨伐北元残存势力。
云南虽是大元行省,但仍旧设云南王居大理,分封皇族为梁王居昆明,拥有行省和藩王两套行政体系,实际上仍旧为藩王自治。
只要大元覆灭,云南的抵抗势力不会太顽强,顶多想讨价还价争取个藩国势力,基本已经确定落入大明手中。
甘肃、山西的战场在扩廓帖木儿覆灭的时候,基本也已经扫清。
大明中央直辖的疆土,基本已经确定。天下人都知道,一个新王朝真的到来了。
北平,陈标得到朱元璋的诏令,让其回应天劝降张士诚。
当陈标打探完平江一战的经过之后,傻了好一会儿。
“张士信……张士信居然没被张士诚的下属砍死?”陈标简直不敢置信,“张士诚的下属真是没血性啊。”
他的三个哥哥使劲点头。
朱文正骂道:“标儿要是有个弟弟敢坑他,看我不拧掉他的脑袋!”
陈樉没好气道:“我看会坑大哥的人只有你这个脾气又坏脑子又简单的堂哥,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拧掉你的脑袋。”
朱文正撸袖子:“那你别想长大了。”
陈标轻飘飘瞥了朱文正和陈樉一眼,两人立刻表示自己在开玩笑。
李文忠给了朱文正一个嫌弃的眼神。
陈英道:“标儿,我陪你回去。”
陈标点头:“好……樉儿。”
陈樉道:“在!”
陈标道:“你留在北平,照顾好弟弟们。”
陈樉叹气:“好,知道了。大哥你快去快回,如果能把娘带回来就更好了。”
陈标道:“我尽力。”
陈标离开北平,顺着大运河南下。
路上,陈英问道:“标儿,张士诚会投降吗?”
陈标沉默了半晌,怅然道:“他想降早就降了。”
不知道张士诚留着一口气要和自己见面,是想和自己说什么。
第153章 自己酿苦果自己吞
人人都以为张士诚会投降。
因为张士诚最受士族诟病的一点就是在不该降元的时候降元,之后见大元衰落,又叛元自立。
士族抨击张士诚反复无常,见利忘义。如果不是有个更讨厌的朱元璋在这里,他们早就对张士诚口诛笔伐。
苏杭士族也这么说。
虽然他们以前吹嘘张士诚“不嗜杀、善纳言、诛奸邪、性节俭”。第一点还不错,后三点几乎是闭着眼睛胡吹。但现在张士诚败了,他们心中的不满就能发泄出来了。
连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都以为自家大哥会投降,还很得意自己给大哥递了台阶。
在另一个的时空中,朱元璋先打张士诚,平定江浙之后才图谋北上,建立大明。
那时候朱元璋虽打败了陈汉,势力仍旧是元末乱世中较弱的一位。他攻打张士诚时,胜负还未可知,所以张士诚的下属抵抗很顽强。
朱元璋采取的战略和现在差不多,进展最初很顺利,三月内攻陷湖州、杭州、嘉兴,扫平张士诚在浙西势力,只剩下平江一座孤城。
结果张士诚守着平江这座孤城守了九个多月,成为朱元璋平定天下时打得最艰难的攻城战。
你问元大都?原本历史中的元大都也是在徐达率领北伐大军刚到,皇帝就弃城逃了。
所以如今陈标一日内攻占元大都,实在不是陈标有多厉害,而是元朝皇帝太厉害。换了明军任何一个将领来攻打元大都,结局都一样。
换句话说,陈标其实是占了元朝皇帝的功劳,捡了个大便宜。
这个时空朱元璋扫平天下的过程顺利太多。他没把张士诚放在眼中,先北伐打完元朝,建立大明之后,才优哉游哉地以新生王朝皇帝的名义攻伐张士诚。
堂皇大势压下,浩浩荡荡如潮水般不可阻挡,张士诚下属闻风而降,平江城内守军的意志也不坚定。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张士诚虽纵容张士信等人压榨百姓,但毕竟在他占领平江后,平江再没有遇到战乱,百姓的生活比乱世中流民好许多。所以张士诚的民心是在的。
张士诚打到弹尽粮绝,士兵以干草和老鼠为食,守住了最后的底线,没有屠戮百姓。
张士诚的顽强和坚守,在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重新拾回了英雄的名声,被平江,也就是苏州百姓纪念。
但即便是那个时空的张士诚,他最后的英雄高光上,都黏着一坨叫张士信的黄白湿软之物。
张士信是除张士诚之外,张吴势力地位最高的人。张士诚率军奋战的时候,张士信就在城门上督战。
张士诚浴血奋战,张士信躺在高高的城门上的太师椅上与美妾调笑;
张士诚麾下普通士兵吃老鼠干草,张士信在城门上大摆宴席,让美妾亲手喂水果;
张士诚好不容易拼死要杀溃一方将领(指常遇春),此后就能开城门,让城中张吴守军从这方突围。张士信困了,说“军士疲乏”,然后鸣金收兵,让张士诚阵脚大乱,被那将领杀了回去。此后张士诚再无机会突围,断绝所有生机。
彼时彼处,恰如此时此处。
除了没开城门,张士信在另一个时空,也可能在每一个平行时空,都做了同样的事。
但张士诚还是容着他,宠着他,没给他任何惩罚,仍旧让他镇守城门。
另一个时空,平江城被明军攻陷的那个月,张士信终于遭了报应,被一颗炮弹正好削去了一半脑袋。
而这个时空,张士信见天下都已经归于朱元璋之手,便直接开门降了,倒是保住了一命,也断绝了张士诚最后的英雄高光时刻。
平江百姓都知道,是吴王那个欺压百姓的不成器弟弟开门迎明军进城。
说不定是吴王默许呢!
谁让吴王的弟弟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吴王从来没有惩罚过他?
陈标如果知道另一个时空的张士诚最后的英雄之路,这个时空被张士信截断,他只会叹一声活该。
张士诚纵容弟弟随意打败仗牺牲军士不惩罚,纵容弟弟鱼肉百姓不惩罚,纵容弟弟在守城这么关键的时候还拥有可以指挥军队的权力,他不被坑死那真是老天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挽救他。
可有的人,他就是执迷不悟。
陈标略带怅然地回到了应天,前来码头接他的人乌压压一片,定睛一看,全是在北平的学生们的家长。
陈标心里略有些尴尬。
那群学生,一个都不肯回来呢。
汤和也在人群中。他往陈标身后看了一眼,问道:“我家兔崽子呢?”
陈标道:“心野了,没有一个人肯回来。”
汤和没好气道:“他们是不是怕回来挨揍?我可是知道,他们给你带来了很大麻烦,还和邓将军赵将军吵了起来。一群没上过战场的小兔崽子,有什么脸和将军吵架?”
陈标见汤和是真心实意的生气,连忙劝道:“已经罚过了。他们知错了。”
“知错?口头上认错能叫知错?!”另一个学生家长怒气冲冲道。
陈标这才发现,前来接自己的学生家长脸上并未带着对孩子久久不回家的挂念,而是人手一根棒子鞭子。
陈标总算知道,为什么那群学生说什么也不肯回来了。他们在战场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晚上冷静一想,就知道自己会挨揍。
“大运河挺方便,北方也已经安稳,他们不肯回来,汤叔叔你去看望不就成了。”陈标只好道。
汤和点头:“有道理。我让皇上准我几日假,我去揍个儿子就回来。”
陈标:“……嗯。”
汤叔叔的大儿子就和他家樉儿同岁,何必逼得这么紧。以前这些学生家长也没有这么鸡血啊。
他不知道的是,学生家长开始打鸡血,都是因为他。
有小道消息,陈标可能会封爵。
哪怕是个最小的爵位,看看自家天真愚蠢无能的儿子,他们都忍不住想要督促儿子更上进了。
看看人家陈标!
陈标没被围多久,很快就被接到家中休息。
陈家虽然已经搬到北平,在应天的宅子也留了下来,有人时常打理。
马秀英正好给儿子和义子们做了新衣服。陈标和陈英一回家,就穿上了新衣服。
马秀英拉着陈英道:“你既然回来,正好给你说门亲事。”
陈英:“……”
陈标嘻嘻笑着,拔腿就跑,把可怜的被逼婚的英哥一个人留在了娘亲房里,自己去找老爹玩。
朱元璋正在校场拿着木刀比划,那严肃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爹!”陈标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
朱元璋丢掉木刀,擦了擦汗水,露出笑容:“回来了晚了些,遇上了什么麻烦吗?”
陈标笑道:“没有,就是被学生们的长辈拉着说了一会儿话。”
朱元璋道:“那就好。谁为难你,告诉爹。”
陈标道:“我也算是开国功臣之一,还是他们儿子的师长,谁没脑子得罪我。爹,皇上为什么要让我去劝降张士诚?我和张士诚也不熟,就写了几封信,他还没回信。”
朱元璋惊讶;“你给他写过信?”
陈标疑惑:“我和你说过啊,你问过皇上,皇上同意了。”
朱元璋冥思苦想,好像有这件事,但想不起具体细节。
因为不是什么大事,他就直接同意,然后把此事丢到脑后了。
朱元璋好奇:“你写了什么?”
陈标道:“就是揭穿张昶的阴谋,告诉他他被元朝坑了而已。难道他这次来找我,是向我求证?”
朱元璋想了想,叹了口气:“可能不是。你对他很好奇?”
陈标点头:“他不是盐民吗?盐铁自古都是经济命脉之一。他既然是盐民,或许对产盐和卖盐有些心得,我想问问他。不过他从来不回信。”
朱元璋拍了拍陈标的脑袋:“那你现在就去问他。皇上没想招降他,他不会投降。”
陈标平静道:“我想也是。他估计认为,自己投降一次损了名声就够了,不想投降第二次。”
弃暗投明或者弃明投暗,对张士诚那个死脑筋而言都是投降,没区别。
朱元璋道:“不说他了,你好不容易回来,先吃点好的。你娘呢?”
陈标笑道:“在催英哥成亲呢。”
朱元璋大笑:“他也到这个时候了。”
陈标问道:“忠哥呢?英哥都相亲了,我表嫂怎么还没音信?”
朱元璋道:“已经定了,汪广洋的侄女。”
陈标想了许久,才想起汪广洋的名字。
汪广洋是元末进士,投奔朱元璋也很早。若论文臣中的地位,其实只比李善长略低一点。
但浙东几个后投靠朱元璋的文人都获得了朱元璋的信任,汪广洋却一直在外地任职,游离于核心圈子之外。
朱元璋提起汪广洋,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身为文臣元老,汪广洋还不知道标儿的身份。他也没打算提前告诉汪广洋。
这并不是汪广洋不忠心,也不是汪广洋才华低,而是汪广洋的性格……怎么说呢,过于随波逐流了。
你说汪广洋不认真不负责,但他又把自己分内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堪比第二个李善长;你说汪广洋认真负责,他又对同僚和下属违法行为装糊涂。
陈标和汪广洋打过几次交道,对汪广洋的感觉也很复杂。
用后世的话来说,汪广洋就是个老实人加老油子的综合体。
说他老实,是汪广洋没有任何坏心思,也不争权夺利,做好了自己的事后就回家喝酒享乐;说他老油子,他对任何同僚都不得罪,一问同僚的事,全是“我不知道”。
汪广洋没理想没抱负,奸人好人都能宽和相处,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事都闭眼不关心。这种官吏,真让人脑壳疼。
“虽然汪广洋这人一言难尽,但他老实谨慎,没有野心,又是书香门第,应该不会给文忠惹事。”朱元璋道,“姐夫想要给文忠找个老实人,我和你娘认为文忠应该找个能读书的,文忠自己想找个好看的。选来选去,就他家有个侄女合适。”
陈标失笑:“只要好看不惹事,忠哥就没意见。不过汪广洋那性格,得跟着贤良共处。若他跟着奸臣共处,肯定会因包庇而起祸端。”
朱元璋挑眉:“皇上让他给王袆当副职,不用担心。”
陈标瞬间放心。王先生嫉恶如仇,汪广洋给王先生打下手,肯定不会出错。
不过想到汪广洋在朱元璋麾下文臣中地位明明仅次于李善长,现在却给王袆打下手,真是令人唏嘘。
更令人唏嘘的是,汪广洋自己没什么感觉,每天还是迅速干完公务,回家和妻妾饮酒作乐,吟诗作画,快活至极。
这令朱元璋头疼的性格,倒是挺符合李贞对于岳家的要求。
知道李文忠心心念念的媳妇终于有了着落之后,陈标松了口气。
他真担心自家忠哥得知连英哥都开始相看妻子,会被正哥嘲笑,又要和正哥打架。
陈标享受了一日承欢父母膝下,并看英哥被催婚的快乐,才抱着一堆纸去见张士诚。
张士诚被软禁在应天,每日除了教导幼子之外,就是坐在庭院里发呆。
他才四十七岁,头发居然已经全白了,看上去像是六七十岁的人。
陈标在陈英的护卫下来到张士诚软禁之所的时候,张士诚正在庭院里发呆。
他呆滞的视线落在陈标的身上,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陈标的身高已经逐渐趋近于同龄少年的高水平,但毕竟年纪小,再加上脸颊顽固的婴儿肥,以及晒不黑的皮肤,看上去过分稚嫩。
张士诚怎么也不能把面前这稚嫩富家少年,和自己印象中有惊人战绩的小军师、小元帅陈标联系起来。
就算是陈标另一重身份,应天诸多勋贵子弟的老师,也和陈标那张脸完全不搭。
“陈标?”张士诚问道。
陈标督促道:“对,是我。别发呆了,抓紧时间,我有好多事要问你!”
张士诚木然道:“问我什么?我的人已经要么死了,要么降了。”
陈标道:“谁问你这个!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信吗?我问你盐民和盐政的事!这是你老本行,你别告诉我当了这么多年将军,你把老本行忘了。”
张士诚的脸上多了些表情:“问我这个?”
陈标道:“不然呢?”
张士诚道:“劝降,或者嘲讽我被人蒙骗。”
陈标道:“你若想降,不劝也会降,否则劝了也没用;你被人蒙骗……呃,你不是心甘情愿吗?”
张士诚呼吸急促,差点晕过去。
陈英差点没忍住笑。
他家标儿从来不骂人,只是实话实说,但就是有人承受不住标儿的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