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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当祭祀开始,烛火燃起,悼词念起,真的有一股烟尘盘旋上升,聚拢成云。

  若陈标在这里,能给出很科学的解释。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又是烧纸又是高喊,搅动气流,尘埃上升,能形成与人工造云人工降雨一样的效果。

  但这个时代的百姓是“愚昧”的。他们不懂什么科学,只知道天本来是晴的,现在天阴了。

  在他们高喊着“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魂兮归来,魂兮归来!”的时候,云来了,天阴了。

  那一定是扬州城上空聚而不散的怨灵们都来了。

  青军将士本来愤愤不平,想着自己都投降了,怎么没有降军应有的待遇,要不要找机会反了。

  当云气聚积,仿佛连周围空气都蒙上了一层带着香烛纸钱焚烧香味的雾气时,恐慌层层叠叠堆在他们心口,终于压得他们胸口震颤,面色苍白,难以呼吸了。

  当他们作恶的时候,真的是一点都不怕的。

  什么怨灵冤魂,若真的有,这世道也不是现在这模样。

  恶人都是不怕鬼神的。

  但现在,他们居然怕了。

  被绑着推到石碑前的降将们抬头看着石碑,看着红巾军,看着朱元璋和徐达。

  他们都知道,自己怕的不是什么被自己屠戮的扬州老百姓的鬼魂,而是怕这打着为民除害的红巾军。

  他们挣扎着想吐出嘴中的布,想要求饶,想要说自己很有用,想说自己会忏悔,想说自己将为朱元璋鞍前马后。

  死在战场上他们一点都不怕,如果死在这里,他们真的担心鬼仗人胆,那群孱弱的冤魂会仗着有红巾军震慑,把他们死后的灵魂活活撕了。

  他们不惧生死,但居然开始惧怕死后了。

  常遇春带队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李善长本以为宋濂等人会离开,哪知宋濂等人不仅不打算离开,还对朱元璋多了几分敬意,似乎下定了留在应天的决心。

  他当机立断,让年纪最大的叶铮和宋濂去扬州相助朱元璋。其余的文人则在应天安心作文,准备与其他势力的文人以笔为武器,短兵相接。

  叶铮是名人之后,宋濂自身颇有威望,他们若在朱元璋身边,定能扭转一些外人对朱元璋的印象。

  常遇春之前被李善长当着众人的面一顿揍,正想办法弥补,便带着蓝玉,领了一队将士护送宋濂和叶铮两位大贤来扬州。

  陈标虽然先出发,但李贞得了朱元璋的命令,故意拖延行程。马车走的是最好走的大道,走一个时辰休息一刻钟,生怕累到了年幼的陈标。

  宋濂和叶铮都是能骑马飞奔的文人。他们比陈标晚出发一日,还赶在了陈标前面到达,正好碰上祭祀。

  常遇春等人下马后,接过驻守在扬州的红巾军递来的白布,换了胳膊上的红巾。

  红巾军还在仿佛不知疲倦的喊着“魂兮归来”,有些人声音已经沙哑,也不肯停下来喝口水润嗓子。

  体弱的扬州城遗民已经累得喊不出来,只一边嘴唇翕动,一边往火堆中丢纸钱。

  蓝玉有点被吓到了。

  他拉了拉常遇春的衣角,小声道:“姐夫,这、这是什么?”

  常遇春皱眉,低声道:“祭奠扬州百姓。你不是知道吗?”

  蓝玉肩膀缩了缩。他知道是知道,但没想到是这种阵仗啊,有点被吓到了。

  蓝玉本以为这祭奠,也就是朱大帅收买人心的方式,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才随常遇春来。

  应天太压抑了,他身为大将军的妻弟,居然连抢个女人都会被揍。

  更可气的是,一直都很顺从他的姐姐,竟然对着他一顿哭,哭得蓝玉心烦极了。

  他姐比他大不了几岁,又已经出嫁,早就不是蓝家人,哪有资格训斥他?若不是他还得在姐夫麾下混饭吃……哼。

  “姐、姐夫,怎么天越来越阴了?”蓝玉再次声音颤抖道,“不会真的有鬼吗?”

  蓝玉比常遇春矮半个脑袋。

  常遇春低下头,本想安慰蓝玉。但他突的也有些不敢说话,怕话说出来会颤抖。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中低沉的乌云,表情怅然。

  真的有鬼魂吗?

  如果真的有,他曾经被人残害的亲人邻里,他曾经手下屠戮的敌人和无辜人,他们的鬼魂在哪?

  还是说,就算是鬼魂,也和人一样,要找到一个主心骨,才能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朱元璋自己努力读书,他麾下的将领们都咬着牙跟随朱元璋的节奏。虽说没朱元璋那个本事,常用字倒也能认个大概。

  常遇春看着石碑,念出了站着老远,也能看到的石碑上的大字。

  “下民难欺……”常遇春喃喃,“是大帅的字啊。”

  蓝玉虽不喜懒得读书。但他被常遇春反复叮嘱,不识字可能只能永远当小将,当不了大将军,所以现在也勉强识得几个字。

  他视力比常遇春好上不少,不仅能看见石碑上的大字,还看得见石碑上的祭文。

  看完之后,蓝玉肩膀又缩了缩,往常遇春的影子处躲了躲。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但心中就是忐忑不安,有点想从这肃穆的祭奠现场逃走。

  宋濂和叶铮也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早就知道朱元璋这场祭奠肯定不伦不类。

  朱元璋麾下的文人差不多都跑光了,寥寥无几没跑的文人都镇守在朱元璋打下来的各处城市中为官,安抚百姓,忙碌无比。没人有空与朱元璋随行。

  所以朱元璋军中大概率是没有懂祭祀礼仪、懂撰写祭文的人。

  他们匆匆赶来,本想补上朱元璋的缺漏,让祭奠后半截看上去正式一些。

  但现在,两人对视了一眼,将胳膊上的白布系紧了一些。

  “常将军,我们别打扰大帅。等大帅祭奠结束再过去。”叶铮道。

  宋濂点头赞同:“现在正是最肃穆的时候,不可打扰。”

  常遇春犹豫了一下,决定听大文人的话,带着一众士兵停在红巾军中,没有上前。

  朱元璋已经得知了常遇春带着叶铮、宋濂到来的事。但他没有激动地迎上去,只轻轻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后,就继续主持祭奠。

  红巾军已经将散落的尸骨整理好,青军只需要从几个堆积尸骨的地点,将尸骨带到大坑中放好。

  半日后,尸骨尽数归与墓坑,青军拿着木铲开始填土。

  宋濂和叶铮松了一口气。只是填土,不是坑杀。大帅没被气得失去理智。

  但紧接着,他们俩就平静不了了。

  朱元璋居然让人扛了两个大锅来,生上火,要现场给扬州的百姓们做祭祀用的肉。

  火生好,红巾军抬上来一堆腌制好的、只有脑袋勉强看得出来是谁的尸块,噗通一声丢进了锅里——朱元璋竟然是用张明鉴的肉充当祭品!

  青军开始瑟瑟发抖,被捆着的降将更是抖得裤子都吓湿了。

  宋濂和叶铮按捺不住,撩起衣袍跑到朱元璋面前,想要阻止朱元璋。

  因朱元璋已经和身边士兵说过,没有人阻拦宋濂和叶铮,让他们俩顺利跑到了朱元璋面前。

  蓝玉嘀咕:“他们不是说别过去吗?”

  常遇春瞪了蓝玉一眼:“闭嘴!”

  蓝玉缩了缩脖子,看着那沸腾的大锅,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帅!”叶铮比宋濂脾气耿直一些,当即道,“这样不可!”

  朱元璋对叶铮和宋濂拱手,先很客气的打招呼之后,才道:“先生,这次祭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停止。”

  朱元璋指着已经累得晕过去一次,还是爬起来生火的扬州遗民。

  “我们这种底层老百姓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要让青军知道,要让天下人知道,也要让我的将军和士兵知道,杀人的时候要做好被人杀的心理准备,吃人的时候也要做好被人吃的心理准备。没有谁比谁高人一等,他们仗着手中的刀作恶的时候,就要明白可能有一个比他们更大的恶人会对他们做同样的事。”

  宋濂皱眉:“大帅,你就要做那个最大的恶人吗?”

  朱元璋道:“有何不可。”

  他抬头看着石碑:“我读了几年书,看到史书中每次朝代颠覆,都是咱们底层老百姓自发的反抗。虽然最后胜利的果子总被一些更厉害的人摘了,但至少我们每次反抗都真真切切给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致命一击。”

  “先生们,你们看我题的词。谁说的下民易虐?我就觉得下民最难欺,比苍天还难欺。我也不替天行道。天自己多有本事?若真想做什么事,随便降下一道雷,有谁能阻止?如果有天命,那也是天授命与人。至于那人能不能完成天命,天是不管的。”

  “这个叫什么来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荀子说的吧?盛世和乱世的差别,只是承担着天命和民意的君王,能不能在有灾的时候救灾,有祸的时候平祸。”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上皇帝,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但我知道我至少可以做替民行道那把最利的刀,做恶人头上最惧怕的最大的恶人。”

  宋濂和叶铮久久不语。

  他们看着朱元璋,仿佛看到一个暴君的雏形,正在逐渐形成。

  是了。

  朱元璋的确有帝王之气。但这不是什么明君,不是什么仁君,只是一个暴君。

  是一个可能会名留青史,引万人唾骂,但也会让万人敬仰的暴君。

  他们要留在这个未来的暴君身边吗?

  朱元璋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吩咐徐达照看好两位先生,然后亲自提着刀走到石碑前。

  他砍掉了那几个降将的脑袋,将降将的尸体丢进了锅里。

  宋濂和叶铮苦笑。他们该说“还好还好,朱元璋没有活烹了这些人”吗?

  紧接着,朱元璋分汤分肉,摆上祭祀,已经熟烂的脑袋就像是牛头、羊头、猪头一样单独摆放。

  这一场祭奠,居然没有用任何牲畜,全用的是人肉。

  扬州遗民眼中闪烁着恶毒的非人的光,他们的表情都很痛快。

  要什么牲畜?这些就是上好的牲畜啊。

  咱们的邻里乡亲,只需要吃这些牲畜的肉,就能吃得饱饱的,开开心心上路了。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被杀得只剩下十八户的扬州人啊,你们的怨灵该回来享用你们的祭品了。

  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咀嚼他们的内脏,吞噬他们的灵魂。

  然后,带着复仇后的畅快,回归地府,回归轮回吧。

  朱元璋冷漠又残忍地主持完分肉之后,让人将人骨头捞了出来,现场砸碎,和泥土混在了一起,灌入了早就做好的铁人俑中。

  那些跪着的铁人俑,正好是张明鉴等人的模样。

  他们被锁链困在,分列石碑两边跪着,就像是岳飞墓前的秦桧等人一样。

  这个石碑、这个墓地、这些铁人俑不知道能保存多久,不知道会不会被后世的人看到。

  但至少现在,他们跪在了石碑前,承受着万人的唾骂。

  分肉的时候,朱元璋瞅到人群中的常遇春,让人把常遇春和蓝玉叫到跟前,和他一起烧纸填土。

  居然被朱元璋叫来做这些事,本来就精神恍惚的常遇春和蓝玉,精神更加萎靡。

  朱元璋指着石碑道:“咱们都是下民,都应该懂下民难欺的道理。你常遇春投奔我的时候,说你不想当盗贼,想要为了前程弃盗为良。你现在已经做到了你承诺的话。但我希望你能在拥有你想要的前程之后,看得更久远一些。”

  常遇春抿嘴:“都听大帅的。”

  朱元璋看向蓝玉:“我听闻你的妻子很贤惠,但你妻弟怎么是这么一副纨绔恶少的德性?”

  蓝玉:“!!!”大帅是在骂我?!

  常遇春道:“蓝玉是蓝家唯一的命根子,我夫人只是蓝家比蓝玉大不了几岁的出嫁女,如何能管?他也是在我麾下混口饭吃,我才能勉强制得住他。”

  蓝玉:“??!”姐夫是在甩锅?!

  朱元璋叹气:“家中有跋扈恶少的时候,那家的女儿反而多贤惠,毕竟在家中就是被欺负的。我夫人也一样,当年啊,郭家那几个大少爷可没少欺负我和我夫人。”

  常遇春道:“蓝家就剩他一根独苗,我虽然管着他,但是也不敢下狠手,怕出了问题,我夫人无颜面对岳父岳母。大帅,听闻应天要开书院,能不能让蓝玉去读书?行伍不适合他。”

  蓝玉眼睛缓缓睁大,满眼的不敢置信。

  姐夫!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最适合行伍!将来一定能当大将军!

  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妻弟吗!

  常遇春面无表情地扫了蓝玉一眼。

  他原来的确是很喜欢蓝玉的悍勇,但他因为蓝玉的事被李善长当众爆捶之后,他就不喜欢了。

  他的大女儿向他告状,说夫人躲起来为蓝玉的事哭了之后,他就更不喜欢了。

  身为前盗匪,常遇春的道德底线和喜好底线都十分灵活。没有什么比他那一小家子的前程更重要的事,包括蓝玉这个夫人家的独苗苗。

  让蓝玉去读书,他那个虽然贤惠、但对娘家十分懦弱的夫人,应该也不会良心难安。

  朱元璋见常遇春如此识趣,点了点头:“好。你都如此请求了,我来安排。”

  常遇春这么识相,再观察一段时间,或许能把标儿的真实身份告诉他,毕竟两家有婚约在。

  想起这个婚约,朱元璋十分心虚。别说标儿,连夫人他都还没敢告诉呢。

第17章 乾纲独断暴君雏形

  马夫人肚子里揣上陈标的时候,常遇春刚投奔朱元璋,正处于观察期,在朱元璋手下当亲兵和先锋。

  征战路上时,朱元璋听闻夫人终于怀孕,乐得昏了头。

  碰巧常遇春说他夫人也终于怀了第一胎。朱元璋一时口嗨,说自己这第一胎一定是儿子,常遇春这一胎一定是女儿,到时候就让常遇春的女儿嫁给他儿子。

  朱元璋真的只是口嗨,只是欺负一下常遇春。

  他和常遇春都盼了许久才盼得夫人怀孕,眼巴巴等着儿子出来继承香火。他说常遇春夫人的第一胎一定是女儿,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哪知道,他一语中的,他真的一举得子,常遇春真的只得了一个女儿。

  更尴尬的是,如果常遇春之后又十分努力,成为了他的心腹大将,地位节节攀升。今年终于从先锋荣升元帅,可以独自领军了。

  那这开玩笑的指腹为婚……呃,好像、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啊。

  以常遇春现在的身份地位,这婚事其实也结的。成亲之后,再说起那个玩笑,就成了佳话。

  但他的儿子不是一般人。

  朱元璋已经能想象出他儿子得知指腹为婚的事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说出什么样的话。

  爹啊,有病吃药,我陈家给你治病买药治脑子的钱还是有的。

  呜,儿子一定会这么说!朱元璋心底的小人抱着脑袋满地打滚。

  常遇春很识相,没有主动对外人提起过。可当时朱元璋兴奋过头,大嗓门巴拉巴拉,很多人都听到了。

  咳,有点对不起常家的闺女,但孩子们还小对不对?不急,等等吧,再等等吧。

  朱元璋暂时选择逃避。

  这不是逃避,是孩子们还小!不宜早说亲!

  朱元璋把心腹爱将叫到身边后,继续主持祭奠。

  这一场祭祀,不仅是为扬州百姓报仇,也是为他麾下将士敲响警钟。

  常遇春今年终于能独自领兵为帅,朱元璋对他期望很重,希望他能收敛住匪气,成为如徐达、汤和一样纪律严明的好将领。

  朱元璋瞥了一眼常遇春和蓝玉的脸色,心里点点头。他们知道怕,就可以教。

  被俘虏的青军面无血色地填土。

  看了朱元璋用人肉祭祀扬州百姓后,他们心中那股子恶魔当久了的气息好像一下子散了,胆怯重新爬上心头。

  胆怯也是人性的一部分。看着他们满脸惊恐,嘴里念着颠三倒四的不知道从哪听来的驱鬼的词,朱元璋眼神有些黯淡。

  他眼神黯淡的原因,是意识到这群吃人的青军原本也是人,都是被欺辱的下民,是和这尸骨坑中一样的普通老百姓。

  人变成了恶鬼罗刹,真的是乱世的原因吗?

  有什么能彻底解决这件事?儒士们所说的“教化”有用吗?

  如果有用,他们怎么能面不改色地任由母亲妻女的脚变成那个鬼样子?

  朱元璋以前脑子是懵的,和现在的常遇春一样,只知道出人头地,让自己和自家大妹子、孩子过上好日子。

  他看到常遇春,就像是看到以前的自己,所以才对常遇春多加照顾。

  现在他读了不少书。脑子好似清醒了,又好似更懵了。

  他看到了很多问题,却翻遍了史书,都看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些方法只能自己思索吗?可他连头绪都没有,如何思索?

  朱元璋蹲在坑边发呆。

  宋濂和叶铮看着刚才还一副暴君气质的朱元璋,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好像是蹲在门槛前晒太阳的朴素中年农民,脸上令人心惊胆战的霸气表情褪去,居然显得有点憨厚,不由心情复杂。

  两人叹了几口气,把袍子下摆系在腰间,袖子打了个结,也在帮着埋土。

  帮不帮这个暴君以后再慢慢考虑,先让扬州百姓入土为安。

  坑填好,朱元璋带着徐达、常遇春当苦力,三人一同抗了一颗粗壮的柏树,种在了坟堆上。

  之后将领们依次上前,在坟堆上种下了更多的柏树。

  宋濂和叶铮也一同亲手种下柏树。

  柏树苍苍,如同护卫一样,笔直地挺立在石碑后面,让可怖的祭祀场面,终于回归了肃穆。

  不过朱元璋把祭祀用的人肉和肉汤放凉后,全洒在了柏树林中,肃穆又重新回归可怖。

  宋濂和叶铮嘴角微微抽搐。

  朱元璋此人,做事随心所欲,毫无章法,更不顾名声,不计后果。怪不得李善长提起朱元璋,四十多岁的人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甚是狼狈。

  待柏树林种好之后,朱元璋亲手写下不可砍伐,但可以进林子来拾取柴火的律令。

  宋濂很疑惑。若要保持墓林肃穆,应该全部禁止才对。

  朱元璋道:“占了这么大块地,若完全禁止老百姓进来,好事都变祸事了。我想林子下埋着的这些人,肯定也不介意分些柴火山物之类给贫苦人。”

  宋濂脸色有点白:“柴火就罢了,山物?!还能有人在这里打猎不成?”

  朱元璋见宋濂这模样,失笑:“人要是饿狠了,佛前的贡品都能偷,到坟堆里抓狐狸、黄鼠狼、甚至老鼠来吃,多正常。好歹也是一顿肉啊。”

  当过和尚也当过乞丐的朱元璋对此非常有心得。

  宋濂叹了口气,虽脸色仍旧有些不好看,但点头道:“说的也是。”

  朱元璋见宋濂这反应,倒是有些惊奇了。

  他还以为宋濂会难以接受,没想到这位宋先生,居然是个挺开明的人。

  一同埋了土,种了树,朱元璋和宋濂、叶铮之间的气氛好了许多。

  陈标马上要来了,徐达把常遇春带去老远的地方住,以免他揭穿朱元璋。

  陈国瑞的住处安排在扬州临时征用的大帅府的后面,有暗门先通向徐达暂住的院落,再去大帅府。

  两位先生的住处有些麻烦。徐达问过朱元璋之后,把两位先生的住处安排到常遇春附近,美其名曰常遇春身上煞气足,能镇得住扬州这还未散去的森森鬼气。

  常遇春欲言又止。其实他自己都还害怕呢。徐将军真是太高看他。

  宋濂和叶铮对这安排并无异议。他们才刚投奔朱元璋,朱元璋肯定不会把他们安排在核心机密之处。让常遇春给他们当“护卫”,朱元璋已经足够尊敬他们。

  当晚,朱元璋在大帅府设宴,款待难得主动来投奔他的两位大文人。

  刚祭祀完,不适合吃大鱼大肉。但朱元璋身边的厨子都是陈标在陈府中培养的人,只用素菜和主食也能做出一桌子好菜。

  就是朱元璋捧着大盆子吃面的模样,实在是不雅观了些。

  “抱歉,我本来想装一装,但以后大家要共事,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朱元璋不好意思道,“大半天没吃东西,饿得我前胸贴后背了。”

  宋濂和叶铮看着朱元璋的憨厚表情,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看朱元璋现在,怎会想到朱元璋将来一定是一个暴君?

  有远见的人都能以小见大。

  会杀人的人不一定会成为暴君。

  甚至屠城的人都不一定会成为暴君。

  朱元璋此次手段并不算太残暴,但宋濂和叶铮认定他一定会成为暴君。

  滥杀的暴君迟早被人推翻,并不足为惧。文人们最担忧的暴君,是如秦皇汉武那种,其“暴”,只是他们作为优秀皇帝的手段。

  宋濂和叶铮虽然不赞同朱元璋用人肉祭祀,但他们并不是认为朱元璋这样做有伤天和。

  张明鉴这种人,说他是畜生都侮辱了畜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他们试图阻止朱元璋,只是因为这样做,会对朱元璋的名声造成危害。

  他们本以为朱元璋不知道这一点,但听完朱元璋的话之后,他们发现,朱元璋对这样做的后果很清醒。

  朱元璋说,他要成为恶人所惧怕的最大的恶人,要成代表民意的最锐利的那把刀。

  这句话就表明,朱元璋如果将来成为皇帝,一定不会选择缓和的方式治国。

  贪官污吏?豪强世族?快刀斩落,就算这朝堂空了大半又如何?

  宋濂和叶铮确实看得很准。

  历史中,朱元璋不懂为什么官员皆贪,他便将贪官剥皮充草,用更大的“恶”来止那些官员心中的恶。

  军屯商屯、军户制度、粮长制度……这些在明朝中后期被人诟病的“恶政”,在朱元璋和朱棣当政的时候都是善政。因为他们手中的刀,比人心腐化的速度更快。

  朱元璋这种很清楚自己每一次“作恶”原因,每一次“作恶”都很冷静很理智的人,就是合格的暴君。

  合格的暴君,也是合格的君王。

  但历史中合格的暴君,最后都很容易变成不合格的暴君。他们失去了理智,被杀戮蒙蔽了双眼,清醒的杀戮变成了纯粹的释放杀戮欲,给国家和百姓都会带来重大灾难。

  朱元璋现在确实是一个合格的暴君,但未来呢?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变成纯粹的杀戮恶鬼吗?

  宋濂和叶铮心里都没底。

  朱元璋也挺忐忑。

  他虽然觉得自己没做错事,但如果又把大文人们气走,李善长会不会被气得罢工?

  那可不行。李善长要罢工了,他就得顶上,没工夫出外征战了。他还想早点给儿子把这个江山打下来呢。

  “那个啊,宋先生,叶先生。”朱元璋一紧张就会搓手手,这是当农民当和尚当乞丐养成的坏习惯,“你们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宋濂和叶铮回神,看着朱元璋忐忑的模样,更是无奈。

  这朱元璋……性格分裂的有些厉害啊。

  叶铮叹气,率先问道:“朱大帅。你说你要为了百姓成为最锋利的那把刀。你……你以后是准备把贪污的人都砍了?”

  朱元璋道:“啊,对!”

  宋濂和叶铮:“……”啊对个头!

  宋濂和叶铮感到了十分的心塞。这朱大帅……怎么说呢,暴君是暴君,就是有点憨,让人更头疼了。

  宋濂和叶铮试图告诉朱元璋,即使他们读的是圣贤书,相信所有人经过教化都能成为圣人,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就算要整顿吏治,也不是直接提起屠刀这么简单。

  朱元璋听得直挠头:“好复杂。”

  宋濂和叶铮:“……”如果这是他们学生,他们已经上戒尺了。

  朱元璋也发现自己这样子有点气人。他拿出敷衍自家儿子的憨厚笑容道:“如果能一劳永逸就好了。唉,我也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只是看着史书中的盛世,仍旧有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仍旧有贪官酷吏欺负人,仍旧有被逼得揭竿而起的人……”

  朱元璋顿了顿,继续道:“我就想,盛世都是这个样子,我想做得更好。”

  如果他和汉高祖一样,代表着底层老百姓抗争千年的“天命”,如果只是做到史书中盛世那种地步,他不甘心。

  何况他还有个神仙儿子。

  他必须、也应该能做得更好。

  “当然,我也知道,光靠杀,肯定是杀不出一个盛世。”朱元璋摸了摸脑袋,得意笑道,“但我有个厉害的儿子。我先帮他把这天下打下来,把鞑子都赶出去,再把贪官污吏都杀怕。之后儿子再治国,肯定会容易很多。”

  宋濂和叶铮:“大帅,你儿子多少岁?”

  朱元璋竖起大拇指,露出并不太白的八颗牙齿:“五岁了!”

  宋濂和叶铮:“……”

  你现在就指望才五岁的儿子,你很……

  两位大文人把心中骂人的话生生咽下,仿佛咽下了一口老血,有点内伤。

  朱元璋还在那里憨笑:“宋先生,叶先生,你们是不是不走了?”

  宋濂和叶铮同时叹气。

  “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