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那些奔逃散了的牧民陆陆续续回来了,听得姐弟两这样的欢呼,不少人立时聚了过来,将年轻剑客围在中间。然而表情却是各异的,年长一些的族人都是木着脸,用疑虑的眼光打量着来客,淡淡地寒暄几句,只有年轻的牧民热情地围了过来,拍着肩膀大声招呼。都是他早年居住砂之国时候认识的同伴,如今都已经长大成英武骠悍的青年了。

云焕的表情却是颇为尴尬的。长年的军团生涯让他一切反应都变得淡漠,几乎都不知道如何回应忽然间涌来的热情——那些伸过来拍着他肩膀的手、在下意识中就被他不露痕迹地侧身躲过,脸上只是保持着礼节性的淡淡笑意。

“云焕!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然而有一双手的动作却是快过其他人,他一侧身、居然躲不过去,那双有力的大手立刻落到了他双肩上,耳边有人朗朗的笑,“我是奥普啊!那时候打群架经常把你压在地上揍的大个子奥普,不记得了么?”

奥普?微微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健壮的躯体和爽朗的笑容——便是方才那个拿着双手剑冲入魔物群中营救叶赛尔的高大汉子,族中的第一勇士。

云焕嘴角忽然忍不住地浮现出一个笑容,却是不说话,只微微侧了侧肩,也不见他如何使力、就从对方手中脱身出来,退了一步站定。

那些热情地伸过来的手落了空,奥普忍不住愣了一下。篝火已经再度燃起,看着对方的装束举止,霍然明白了云焕如今的身份,大家的神色迅疾僵冷下去。叶赛尔定定看着来客,几乎要脱口惊呼出来,然而用雪白的牙齿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忍住。

“云焕!你们全家这些年搬去了哪里了呀,都不回这片大漠了么?”只有少年阿都感觉不到大家情绪的变化,带着死里逃生和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一味拉着对方往帐子里走去,“快来喝喝姐姐新酿的马奶酒…比你以前喝的都好喝呢!哦,你知不知道姐姐现在当了族长了?好厉害的——这些年来她带着大家在沙漠上逃啊逃,被那些天杀的军队追,半刻没歇下来,你快进来…”

话刚说到一半,刚撩开帐门口的垂帘,少年的手臂却被猛的拉住了,一个趔趄往外退开。阿都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拦着他的居然是作为族长的姐姐。

“帐子里放着族里的神物,外人不能进去。”叶赛尔重新束好了头发,红衣染血,却是冷冷挡在了门口,眼光落在方才的救命恩人身上,一字一顿,“特别是,沧流帝国征天军团的少将阁下!”

“云焕!”吓了一跳,少年阿都陡然低呼,震惊地回头。

篝火已经燃起来了,明灭的红色火焰映照着来客身上银黑两色的戎装,袖口和衣襟处都用银丝绣着双头金翅鸟的标记,六翼——那是沧流帝国征天军团中将领的身份标志。

阿都不敢相信地打量着他一身打扮,清澈明亮的眸子陡然黑了下去。云焕站在帐篷门外,感觉少年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在一分分松开,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冷笑,不等对方的手彻底松开,只是微微一震手臂、便将少年震开,对着拦在门口的红衣女子点点头:“不过是偶遇,我也有急事,就不多留了,我的鲛人傀儡还在等着我。”

顿了顿,青年军人沉吟着加了一句:“只是想向你们买两头赤驼和一架沙舟,如何?”

叶赛尔面色一凝,似乎颇为为难,抬头看了周围的老者和族人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自从五十年前忍无可忍地举起反旗,他们霍图部便长年被沧流帝国追杀,就算费尽力气找到偏僻的沙洲躲起来,也不出一年半载便要被逼得再次亡命——他们这一族是无法落地的鸟儿,必须用尽全力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上奔逃。几十年的亡命途中,又有多少族人死在沧流帝国的军队手里?

那样深刻的仇恨几乎是刻入骨髓的,如果换了别的沧流军人、在踏入营帐的时候便会被全族合力击杀——然而,这次来的人居然是云焕。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云焕。

“不要逼我,叶赛尔,”看到长者们脸上浮起的愤恨,知道立刻得到的将会是什么回答,帝国少将眼色转瞬冰冷,语气也变得锋利,“不要逼我自己动手,我还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糟…我不过是想去空寂之山看师傅,需要沙舟和赤驼。”

那样冷厉镇定的威胁和恳求,陡然间就把方才重逢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

“云焕?”少年阿都被那种冰冷的杀气刺了一下,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看着童年时曾和自己一起嬉闹的人,难以置信地喃喃,“你、你是威胁…要杀了我们么?”

“这不是威胁,我只是说律令。帝国规定:凡是属地上每个居民的任何财物,在必要时、帝国军队都可以无偿征用。”少将的眼睛是没有任何温度的,把手搭在剑柄上,注视着女族长,重复一遍,“我需要两头赤驼和一只沙舟。”

“去他妈的帝国律令!”那样冰冷的语气,却是激起了族中年轻人的愤怒,无数人怒骂着上前,拔出了腰刀,却被大个子奥普拦下,厉声低叱:“对方是剑圣门下!不要送死!”

“剑圣门下?”霍图部的人齐齐一怔,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扶着杖子喃喃,眼神刻毒激奋,“空寂古墓里的女剑圣慕湮?…空桑剑圣一脉,如何收了冰夷当弟子!慕湮剑圣沉睡百年,难道是真的神智不清了?…”

“嚓!”那个老妇人低语未毕,忽然她头巾便片片碎裂,花白头发飞蓬般扬起。惊得她脸色苍白,倒退了三大步,旁边有个黄发的小女孩惊叫着扑上来扶住了她:“外婆!外婆!”

“再对我师傅有丝毫不敬,我便要你的人头。”一直态度克制的沧流少将眼里杀气毕现,握剑的手上青筋突兀,恶狠狠地恐吓古稀高龄的老人。那样的威吓一方面暂时镇住了霍图部的人,另一方面却也点燃了牧民们的激烈反抗情绪。

“给他!”僵持中,作为族长红衣叶赛尔忽然开口了,“把他要的给他!”

“叶赛尔…”周围族人中发出低低的抗议。

“不是给沧流军队,而算是他方才从鸟灵中救了我们一族的回报。”叶赛尔的眼睛冷锐如冰,一字一字下令,“沙漠上的儿女恩怨分明,对于救命恩人的要求、无人可以拒绝。”

牧民们相顾,知道族长说的无错。抗议声渐渐消失。老妇人嘀咕了几句,便扶着帐子转身去牲畜圈里打点。帐篷门口,等着族人下去准备东西,叶赛尔侧过身将发呆的阿都拉过来,揽到怀里:“别再靠近他,说不定很快、他就会带着那些魔鬼来追杀我们了。”

“叶赛尔姐姐!”少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军人毫无表情的脸,仿佛觉得恐惧,钻入了姐姐的臂弯,身子微微发抖。

“我这次不是来追杀你们的。”显然是对昔日在荒僻大漠相处过的部族知根知底,云焕将手从剑柄上放下,低下了眼睛,“我有另外的任务,所以你们尽管放心。”

“呵…你是沧流帝国的军人,回去难道不会把我们霍图部的消息通报上去领功?”叶赛尔冷笑起来,看着以前曾经青梅竹马的男子,眼神又是悲哀又是倔强,“你们沧流帝国追杀了我们五十年,依旧无法将我们一网打尽。那是好大的功劳啊…”

云焕神色依旧不动,垂目看着自己的佩剑,淡淡回答:“如果元帅不问起,我就不说。”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叶赛尔愣了一下,失笑:“不问就不说?如果问了呢?”

“那当然是照实回答——作为帝国军人,绝不允许对上级将官说谎。”云焕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过,自从我加入军团到现在为止,巫彭元帅尚未问过我私人的事情,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这次他也不会问起。”

“云焕,你的脾气怎么还是那样又僵又硬?”那样斩钉截铁的答复让叶赛尔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不知该愤怒还是安慰。笑着笑着,明朗的眼神就黯淡下去,拉紧了怀里的弟弟。

“姐姐,你…你为什么发抖?”十二三岁的少年不懂掩饰,惊慌地抬头。

“没什么。”叶赛尔一扬头,黄金般的长发飞扬起来,干脆地回头,“赤驼和沙舟都备好了,云焕,从此后我们各不相欠。”

声音未落,沧流帝国的少将已经走到了牲畜和机械旁边,显然是不放心对方准备好的东西,极其熟练地迅速检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埋藏的机关后才对着女族长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牵起了赤驼,转过身去:“打扰了。”

所有霍图部的遗民聚集在帐前,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少将牵着族里的牲畜和座架扬长而去,有几个年轻人气不过,张开了弓箭、对准了那个掠夺者的后背。

“住手!”奥普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几支箭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空气激射而出!

“云焕!”那个瞬间,阿都听到姐姐失声尖叫起来。

然而那个沧流帝国少将的脚步停都不停,只是一挥手,就将射到的箭尽数收入手中,手指微微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反手甩出。族中那几个莽撞的年轻人惊慌地往后退,转瞬却见那些箭以三倍的速度呼啸着返回,在他们来得及退开前击中心窝!

“哎呀!”族中响起了一阵惊呼,那些年轻人的亲友们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扶起倒地的人,惊惧地痛骂——然而地上那些人只是睁着眼睛发呆,半晌吐出了一口气,自己坐了起来,心口的箭啪的掉了下来。

每一支箭都是光秃秃的,锋锐的箭头已经被折断。

“忒没志气——我以为霍图部个个都应该是好男儿。”顿了顿脚步,戎装的帝国战士回过头看着那些惊吓的年轻人,嘴角有锋锐的冷笑,“叶赛尔,把你当年的泼辣劲拿点出来管教族人吧,或许以后我真的奉命来追杀的时候、你们还能多撑一会儿。”

那样冷锐的话,却是带着深不见底的微微苦笑。转身走开之时,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云焕补充:“对了,你的剑法、还是我师傅那时候教了你三日的那套么?练习得一点都不得法啊…剑法不是一味地越快越好,骖翔不定、静止万端,那才是正道——你回去多想想,免得将来在我剑下走不过十招。”

听得那样的嘱咐,叶赛尔陡然间再也撑不住,忽地一跺脚,失声哭了出来,痛骂:“该死的冰夷,你、你为什么要去当那个鬼帝国的将军!为什么要当!好好的,我们要当你死我活的仇人了!”

红衣女郎跺着脚,忽然就是一箭射过来。

云焕微微仰首,箭贴着他鼻尖掠过,他舒手扣住那只金色小箭,仿佛也有些微的感慨,回头看着童年时一干好友,目光最后停在那个红衣女郎明丽的脸上:“叶赛尔,你又为什么要当霍图部的族长呢?——那都是我们各自的选择。”

随手将那支小箭甩入赤驼背上的大褡裢,沧流帝国少将翻身而上,离去。

“看那个冰夷能嚣张多久…”月光下,赤驼和人的影子都渐渐看不见,叶赛尔尚在怔怔出神,耳边忽然听到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带着刻毒的仇恨,“别以为是女剑圣的门下,就能为所欲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