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宗镜终于睁开眼。

周寅和李临在城墙上执勤,相互看了一眼,他们并不知晓韩琌与肖宗镜的这层关系,李临疑惑道:“这人大晚上发什么疯呢?……师兄?谁是他师兄?”

周寅:“不知道,不过欺师灭祖之徒,该遭报应。”

李临哼笑一声,又道:“他可不好对付,此人真气之精华充沛,实是过硬。”

韩琌还在下方叫阵,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师父不想我下山,他知道我若下山,你我必有一战!你我之间必有一人要死!你猜他是舍不得谁死?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到最后,甚至出了哭腔,那有些邪性的真气钻入人耳,听得人浑身发冷。

李临皱眉道:“此人功夫了得,只可惜是个疯子。”

“是我——!”韩琌拉长着声音道,“他是舍不得我!所以才手下留情,死在了我的手里!你在他眼中算什么?你屁也不是!不然他为什么把你放回这必败的朝廷?!他拦过你吗?哈哈哈!”

李临咬牙:“这人……”

他话音未落,身旁走来一人,李临与周寅侧目一看,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们已经很少见到,肖宗镜如此愤怒的时刻。

他一字一句道:“拿一把强弓给我。”

这个距离,非是弓箭能够射到,但是李临和周寅谁也不敢提。他们取来一把最大力的弓,箭身犹如钢条,常人手脚并用都拉不开。肖宗镜脚下扎马,深吸一口气,浑圆开弓。他非是对准人,而是对准天空,铮的一声,长箭破空而上!

肖宗镜三人皆站在暗处,韩琌看不到他开弓,但他听到了箭射出的声音。可是很快,箭身就淹没在黑暗的天际,划了一道缓缓的弧线,垂直下落。长箭重新加速,声音就没有那么容易辨认了。

肖宗镜望着下方模糊的人影,嘴角露出嗜血的笑容。

“猜猜我的箭落在哪吧,师弟。”

韩琌仰头看天,这箭射得太高,到现在还没落下,他什么都看不清。

往后退?还是往旁边躲?肖宗镜会怎么预判自己的行动……

他心口绷紧,努力辨别声音,却听到后方传来脚步声。

姜小乙一溜烟跑过来,拉住韩琌,给他扯了下来。

“别发疯!刘公叫你回去,快点走!”

她远远就听到韩琌的狂笑,此时把人扯下来一看,这人脸上哪来的笑?哭得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活像村口打架输了气不过的小孩,哪里还有往日重明鸟的威风?

韩琌似乎也没料到会被人拉下来,一愣之下马上抹了一把脸,训斥道:“你做什么!离远点,这有危险!”

姜小乙:“你知道有危险还——”

话音未落,身后一声哨音,一根长箭宛如天降霹雳,正中马背,穿过马鞍马腹,钉在地下!

马匹惨叫一声,瞬间栽倒,姜小乙倒吸一口凉气。

“这——!”

韩琌瞪大眼睛,抓住姜小乙,道:“走!”退入黑暗之中。

城墙上,李临懊恼地一拍墙。

“狗运!”他骂道,“没人拉他,早就钉死了!”

肖宗镜看着那黑漆漆的远方,道了一句:“罢了。”他将弓箭扔给李临,转身离去。

第101章 彻底玩完!

刘桢的葬礼异常简洁。

姜小乙在葬礼上把刘桢交代她的话转述给韩琌, 他默默听完,与她道了谢。

当时他的情绪已完全平静,之后的几日也不见过多波动, 只是变得比从前更加内敛沉默了。

战争还在继续。

韩琌从庆县运来的过冬物资解决了刘公军的燃眉之急, 他们做好休整,再次组织攻城, 双方来来回回,互有伤亡。

不知不觉,已到了年关。

往年的披红戴绿,悬灯结彩早已不复存在, 漫长的战争为这座城池涂上了苍白而压抑的底色。

残破的城墙,疲惫的守军,一轮进攻结束,双方都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肖宗镜再一次进宫面圣。

这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三次进宫, 他骑着马穿越空无一人的街道, 骑到一半,天开始下雪。他勒住缰绳, 仰头望去,灰色的天空下, 雪粒星星点点坠落。马匹原地打了个圈,口中吐出白色的雾气。

冰冷的冬日,死寂的朱雀大道, 飘舞的雪花……这众多的意象, 都与那一日太过相近了。

武王也在看着吗?肖宗镜心想,他是否也在天上,冷眼瞧着这一切?

千秋殿后,是菩提园。

谢惟盘坐菩提树下, 正在看书。

菩提园外,跪满了文武大臣,他却像完全没看到一样,一门心思钻研经文。

肖宗镜穿越群臣,低头进入菩提园,跪在谢惟身前。

“请陛下速速移驾。”

这是他第三次劝说永祥帝。

说是“劝”,也不妥当,每次他都只说这一句,得不到永祥帝的回应,便默默离去。

一片树叶飘落,停在书卷内,谢惟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面前跪着的人,然后又看向菩提园外的众多大臣,许久许久,思绪渐渐弥散。

谢惟曾将自己的生命分成两半,儿时他觉得自己十分聪慧,他是书院里学问做得最好的孩童,甚至比起教书先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儿时的日子过得苦,但他在各项学理的钻研过程中,依然体会到了生命的无穷趣味。后来他荣登大宝,又发现了组成这世间的另一种“学理”,那是书本里读不透的,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君与臣,君与民,臣与臣,民与民……太多太多,一层套着一层,使他万分困惑。

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他慢慢地将身边的人也按此学说分成了两类。宫中掌权者,譬如刘行淞,仅比目不识丁强那么一点点,却能与文坛泰斗杨严平起平坐,靠的就是对第二种学理的钻研。而杨严,谢惟曾找出他当年科考的试卷参阅,深深折服,但他上了年纪后便换了一条路走,他应当算是从第一类人,变成了第二类人。

宫里很多人都同杨严的情况相类似,毕竟在宫中,弄清第二种学理更方便行事。

不过,还有另一种人,他们能走却不走,能换却不换——就像他面前跪着的这位。

谢惟微歪着头打量肖宗镜。

从某种方面讲,肖宗镜也是在某个领域达到登峰造极之人,但他同自己不尽相似。自己是的确没有那份灵巧,参不透人与人的关系,但他觉得肖宗镜其实是懂的,可他太固执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太清高了。他的清高藏在平凡忍耐的伪装下,他以为别人看不出,怎有可能?这宫里处处都是掌握第二种学理的高人,别说文武百官,就连打杂的宫女太监都知道怎样利用“肖大人”。

这样的人在宫中难以长久,不管是杨亥还是刘行淞,都打过他的主意,至今谢惟的书房里还堆着厚厚一叠侍卫营成员违法乱纪的确凿证据,事情都不大,但真要摊开说,这些老狐狸有一万种方法将事态恶化。谢惟没有给他们机会,他用许多条件,明里暗里与他们交换,将所有事都压了下去。

这些肖宗镜并不知晓。

谢惟很清楚,肖宗镜不适合待在宫里,当然,他自己也不适合。

在他做了大概五年皇帝后,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一名合格的君王,一定要能掌控宫中两种学理的研习人数,只有哪一方都不够,上位者要根据世事风云变幻,及时做出相应之调整。

可惜他做不到,从被架上宝座的一刻起,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皇宫的人,一窝蜂地涌入私斗的血路。

古语有云,政在去私,私不去则公道亡。

没有公道,天下就一团糟。

走到今日境地,实是意料之中之事。

谢惟问道:“肖爱卿,你想要朕去哪呢?”

三次面圣,这是谢惟第一次回话。

肖宗镜仍埋着头,说道:“臣已预备精兵五千,可从敌军兵力较弱的东门杀出,东南海港已备好船只,请陛下携太子前往海外避难,等待局势稳定,再行回归。”

谢惟道:“五千是侍卫营所剩全部人马了?”

肖宗镜:“请陛下放心,众将士必誓死护送陛下离京。”

谢惟又问:“那你呢?”

肖宗镜:“臣会为陛下挡住追兵。”

谢惟:“他们围城多久了?”

肖宗镜:“两月有余。”

谢惟:“朕将这五千精兵带走,天京城还守得住吗?”

肖宗镜不言。

谢惟捻起那片菩提叶,看了一会,忽然道:“真静啊。”

肖宗镜:“是。”

的确很静,从刚刚他踏上朱雀长街时便深有所感,那种弥漫在灰色天空下的,濒临死亡的压抑与沉默。

谢惟:“天京城里有几十万百姓,怎么会这么静呢?现在还是年关,往常最热闹的时候,他们人都躲到哪去了?”

肖宗镜无从回答。

谢惟轻轻触碰那细长的菩提叶尾,抬起头,环视挂满珍宝,种满花草的菩提园,回忆道:“这园子是刘行淞为朕建的,当初他成功移栽了这株菩提树,满朝文武都在为朕庆贺。”他喃喃道,“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菩提树在北方根本活不了,即便建了这精美的园子将它围起,也不过是营造一时幻景罢了。”

肖宗镜:“陛下……”

“强行生活在不适合的地界,最后的结果只有灭亡。”谢惟的声音越来越轻。“肖爱卿,你可知这些年来朕最后悔的是何事?”

肖宗镜:“臣不知。”

谢惟:“朕最后悔的就是生下了太子。朕若能像你一样,忍住那片刻的寂寞,时至今日,便能更体面些,彻底了无牵挂了。”

肖宗镜抬起头,谢惟眼角红丝弥补,额头青筋曝露,但语气依旧轻和,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

这种冰冷漠然的笑,早已深入谢惟的骨髓,但他的眼神难以骗人。这目光打破了肖宗镜这些年来所习惯的君臣的疏离,让他想起了很早年前,他们在微心园里的生活。

谢惟微微弯下腰,握住他的手。

“逃到海外,仍是漫无止境的杀戮。我与澧儿哪都不会去,澧儿性子像我,做不了皇帝的。因为我们父子,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肖宗镜听懂他的意思,手掌微微颤抖。

“陛下,臣等……”

“大哥。”

这一声呼唤彻底打破了肖宗镜的冷静,一时间体内血气翻涌,眼底滚热,为免殿前失仪,他再次深深埋下头去。

谢惟看着被自己握住的肖宗镜的手,这双手就如同他登基以来的这段岁月,干裂粗糙,沾满了血污。

谢惟:“早知后面这二十年是如此度过,当初我就该勇敢一些。是我胆小如鼠,违背了天意,才将你,还有全天下这么多人,一同拖入无底的深渊。”

肖宗镜低着头,高大的身躯不住颤抖,短短半年内,他衰相频显,华发丛生,君臣兄弟,家国天下,将他一生折磨得苦不堪言。

谢惟:“大哥,小弟这辈子能自己决定的事不多,请你允了我这一次吧。”

肖宗镜深知,这一下头点下去,意味着什么,脖颈仿佛千斤之重。

谢惟将他拉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哥,你快些离开,你别看外面那些人老老实实跪着,他们各个都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你不要犯傻,凭你的本事,一定逃得出去。大哥,你我兄弟今生缘尽,我……”说到这,他再也忍不住,一阵哽咽。肖宗镜手掌一翻,将他握住。他调整得极快稳住气息,抬起头,目光也是一如往日温和。他靠近谢惟,低声道:“我哪都不会去,我是大黎的臣子,也只是大黎的臣子,贪生怕死苟活他朝,非是我之脾性。将来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家祖。”

他放开谢惟的手,退到他身前,温声道:“届时陛下若备白绫,请留臣一条,若是毒酒,也请留臣一杯。”

他深深叩拜。

“臣告退。”

他再次穿越园外众人,走在漫长宽阔的青石路上,随意一瞥,戴王山正靠在宫道旁的柱子上嗑瓜子,见他走过,懒洋洋地抱了一拳。

他也回了个礼。

出了宫殿,有士兵慌忙跑来,道:“大人!敌袭!敌袭!”

肖宗镜:“哪个门?”

士兵:“这……他们非是在攻城,他们队伍散开,在向城里射箭!但是……”

肖宗镜:“说。”

士兵:“那些箭都磨平了箭头,绑着别的东西。”

肖宗镜骑上马,一路奔往城门。

路过朱雀大街时,他见路边一名百姓出来,像是想要捡地上的箭,但看到他的身影,又连忙丢掉躲回屋内。

肖宗镜下马拾起,原来箭上绑着信,他拆开信,内容是刘公军告天京百姓书,信中承诺,城破之后,刘公军绝不滥杀无辜。

城墙外响起炮竹声,天边窜起明亮烟火。

信中最后所言:“……庭外爆竹辟旧世邪鬼,火树银花亮新朝明灯。刘公军恭祝天京百姓新年纳祥,福乐无疆。”

肖宗镜抬起头,漫天的箭矢伴随着炮竹与,像是天女洒下的彩带,簌簌零落。

街道旁偶尔有开启的门板,偷偷捡了箭拿回房内。

肖宗镜站在街道中央,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一扫之前的沉郁阴霾,通体明快舒畅。

这是孽障了结前的清明。

身后有人。

肖宗镜猛然回头,一道士的影子眨眼消失。

他看向四周,忽然忆起,这正是当初他将姜小乙交给春园真人的地界。

“借花献佛呀,顺水人情呀。”

肖宗镜再次转头,见一个举着算命幡的老头,从路口晃悠悠走来,错身而过之际,他转过脸,朝他狠狠啐了一口。

“你这条命是谁给的?送的倒是爽快咧!”

这老人……

这老人不正是当初在酒楼里,被姜小乙强行拉来给他算命之人?

“我的傻徒弟哟。”

肖宗镜怔然,道:“前辈,我……”

刚一开口,再看路边,老头早已无有踪影。

山河破碎之际,生灵泛动,万物飘摇,偶有诡秘玄奇之事发生。

肖宗镜拔出身侧玄阴剑,望着已成废铁的剑身,当初姜小乙在河边献礼之时的明媚光景,焕然眼前。

“大人,这个给您。”

这浅淡的缘份,如同桥下缓缓淌过的溪水,在波澜悲壮的王朝史上,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

他明明将她的半生都卷进了洪流。

霎那之间,肖宗镜泪水盈眶。

“那位剑中高人说的对,我此生业障太重,重到甩不掉,也放不下。今生我注定对你不住,待我下了地狱,还完罪业,将来万世万劫之中,若有缘再遇,肖某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卿之恩情!”

冷风吹拂,枯叶飘落。

姜小乙裹着棉袄,坐在石头上,望着天空。

也不知韩琌从哪弄来的烟花,将夜空照得又亮又美。

“真漂亮……”她喃喃道。

绚烂的烟火稍纵即逝,不多时,天边再次被黑暗湮灭,一如走到尽头的王朝。

自新年后,城内抵抗肉眼可见越来越弱,刘公军见势发起总攻。

二月底,天京城破。

第102章 再度咽气儿!死去活来!……

城破的那一日, 天京城一片混乱。

城中尚有抵抗的守军,还有大量惧怕的民众想要逃跑,也有不少趁机作乱之徒, 打砸抢烧, 肆意妄为。

经过一个冬天的苦战,刘公军损耗巨大, 根本管不住这庞大的城池还有几十万的百姓,只能集中力量先行攻占皇城。

姜小乙没有随军同行,她被安排看守城门。因为之前几番预警,加上照料刘桢, 以及阴差阳错救下韩琌,几项功劳加在一起,姜小乙升了官,韩琌给了她一支二百人的队伍, 任由调遣。

她负责的是东门——天京城的四个城门中, 东门最小,也最为偏僻, 出门几里就没了官道,所以往日人流十分稀松。

今日却大为不同。

因为刘公军主攻西门, 所以大部分想要出逃的民众都避开西了边,一股脑涌到东城门,姜小乙刚赶到城门口, 立马察觉不对, 与部下道:“快去调人增援,这边人太多了。”

部下匆匆跑去传讯,姜小乙道:“别让他们出来!”

无奈城中百姓实在太多,尤其刘公还下达了不许滥杀无辜的命令, 守门士兵束手束脚,外面堵,里面推,城门就像是鼓起的炮仗,随时随地要炸裂开来。姜小乙见状不妙,忙道:“别堵了别堵了,堵不住了!快让开!等下要被踩死了!”她话音刚落,城门轰的一下被推开,乌泱泱的民众犹如浩瀚汪洋,汹涌而出,来不及撤掉的士兵被挤倒在地,惨叫几声就彻底没了声响。

姜小乙将剩下的士兵叫到一起,道:“你们六人一队,每队选一名管事的,快一点!”

刘公军训练有素,很快组织好了队伍,一共三十几名队长来到姜小乙身旁待命。姜小乙随便抓了一人,跃上旁边的一棵高树,士兵吓得一声惊呼。姜小乙眯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盯着出逃民众。

“安静点,这里绝对有老鼠……”

她很快看到什么,眼睛一瞪,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两指一抖,符箓化作一只纸鸟。“去!”她轻斥一声,纸鸟竟扑腾翅膀,飞了出去。身旁士兵见了,吃惊道:“这是哪门子的戏法?!”姜小乙命令道:“你带着你的人,将这只纸鸟跟随之人给我抓回来,不得有误!”

士兵道:“是!”

没一会功夫,士兵押着一名中年男子还有几名家眷回来了。

姜小乙冷笑着打量他:“倒是知道换衣裳,怎么不把官靴一块换了?”

男子一脸惨白,哆哆嗦嗦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姜小乙,求饶道:“义士饶命、义士饶命啊……”

士兵把包裹打开,惊道:“这里全是金子!”

姜小乙道:“无暇审讯,先押到一边去!”她很快抓了另一名队长,再次跃上树。

就这样,她单凭着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搜索,来来去去竟抓到十几名外逃的官员。

手下士兵不住感叹:“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您真是火眼金睛呀!”

姜小乙自己也很意外,但她就是能找出问题所在,有时甚至一打眼就能将人抓出来,就像是她曾在哪见过他们一样。

余光一闪,姜小乙猛然回首,指着一人。

“那个!那个人,抓住他!”

这次她甚至没来得及取符作法,心里莫名一怒,亲自追了过去。还没碰到衣角,两旁护卫拔刀劈来,姜小乙迅速收手,身子扭转,将将躲过刀锋。她后背一凉,心想这人的护卫明显与其他人不同,她冲后面道:“别管别人了,都过来抓这个!”随即拔出刀子,与护卫斗在一起。她听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掩护公公,东南一里外有人接应,你们先走!”

这护卫刀法凌厉,姜小乙不敢大意,小心应对。另一名护卫已带人速速撤离。自己的士兵追上去,叫人砍瓜切菜一般,瞬息之间便杀了四五个。姜小乙看得悲愤交加,她既不想让手下白白送死,又不想放过那人,一时纠结无比。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那人逃得更远了。

姜小乙怒道:“不能放过他!追!都给我追!”大批士兵追了上去,面前护卫冷冷一笑,道:“等与密狱接了头,你们去多少人就死多少人!”

姜小乙趁他说话气息不匀,丢刀提掌,弯腰近身,攻其腹部。其人受创,姜小乙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刀,瞬息抹了他的脖子。随手抓了一匹马,急匆匆追了上去。

她赶到东南树林时,正巧看到林中藏好的马车,她警觉地看向四周,林子很深,她朝前方喊道:“小心埋伏!”

众士兵围上前去,忽见异状,有人指着马车道:“瞧!那马车怎么没有轮子!”

那出逃之人跑到马车旁,一把掀开车帘。车中放着一个稻草人,脸上贴了一张纸,上面还画了一个鬼脸。

那人气得一身虚肉乱颤,冲进马车发了疯似地撕扯稻草人,一边骂道:“戴王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他这一叫,嗓音又尖又细,周围士兵马上道:“原来是个太监!”姜小乙虽不知晓他骂的是谁,但总归看出他叫人给耍了,并无人接应他。她心里松了口气,指挥道:“抓住他!”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群忽然传出惊呼,姜小乙以为又生了变故,忙道:“警戒!”

慢慢的,有人声传来,姜小乙隐约听到是什么“……死了”。她心口一紧,驱马前行,听得更加清楚。

“……死了!皇帝死了!”

“永祥帝驾崩了!”

身后老太监跪地哭号:“陛下!陛下啊——!”

姜小乙脑子忽然乱了起来,她凭空生出一种惊慌,再顾不得手下,也顾不得这东城门,冲进城内。

大街上人太多,她骑不了马,跃上街旁的商铺房顶。城内数处起火点,到处都是慌张的民众。姜小乙躲掉两支流箭,又跳过几间屋子,来到更高处。

一条宽阔的朱雀大道笔直贯穿天京城,大道的尽头,便是皇城入口。

模糊的楼宇,血红的宫墙。

姜小乙咬了咬下唇,一路奔去。

永祥帝这一死,城内更加混乱了,到处有人散播谣言,有说刘公军人手不足准备抓壮丁充军的,也有说他们要强行向民众征粮的,天京百姓人心惶惶,耳边处处是呼救和逃亡的声音。

“……柳儿,柳儿!”

姜小乙猛然回头,见一人冲向湖水旁,抢了一条船,划向湖中央的小岛。

那背影她十分熟悉。

她缓缓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她都莫名熟悉。

她继续赶路,来到皇城,她手里有韩琌给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宫中也乱作一团,刘公军在四处搜捕藏匿之人,将宫女太监抓到一起。姜小乙脚步越来越快,来到外廷,忽然抬起头,有五名老者披头散发,穿着朝服,手持宝剑,立于城楼之上。

打头的一名仰望苍天,悲愤欲绝。

“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等未尽人臣之道,毕生虚恭伪敬,致使朝堂奸邪丛生,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臣万死难辞其咎!吾乃贼臣是也!贼臣是也!”

他身旁几人一同高喊:“吾乃贼臣是也——!”

那打头的老者用尽毕生力量,嘶吼道:“陛下,罪臣来也!”

举剑自刎!

尸首摔在地上,沉重的声音听得她后退数步。

周围有宫女太监有人认出他们,哭喊道:“杨大人!杨大人——!”

士兵议论:“那是杨严,是杨严吧……下一个要跳的是谁?”

姜小乙这才注意到楼宇下方已经堆了几十具尸首,她颤颤发问:“这些人在干什么?”

士兵道:“他们不肯投降,要以身殉国。”

姜小乙:“……殉国?”

士兵:“主上说了,让我们看着,等他们跳完了,全部收尸厚葬。”

姜小乙跑到前面,士兵喊道:“你当心点,别被砸到了!”

姜小乙听不见告诫,来到摔得七零八落的尸首堆中,哆哆嗦嗦,一个个翻来看。

她要找谁呢?

她自己也不清楚。

“喂!”

头顶笼下一片黑影,姜小乙没来得及反应,被人一把拉到旁侧。又一人摔到地上,这次姜小乙离得太近,鲜血脑浆溅了一脸。

将她拉开的是张青阳。

“不要站在这!”他把她拽到一边,姜小乙问:“你怎么来了?”

张青阳:“我今日刚到,我还要问你,你不是被安排守东城门,怎么进宫了?”

姜小乙喃喃道:“我想找人……”

张青阳:“找谁?”

姜小乙说不出口,张青阳又道:“军队大部分都在搜寻皇宫,主上等人在菩提园,正……”他顿了顿,又道:“空慧大师他们正在给永祥帝超度。”

姜小乙:“……皇帝真死了?”

张青阳:“死了,我们进宫时他们就饮了毒酒,自焚于菩提园内。”

“‘他们’?”姜小乙忙道,“不止是皇帝吗?”

“不止,有很多人,烧得都看不出样貌了。宫中人士辨认,至少有皇帝皇后,太子公主,还有小安王,另外……韩琌还认出了肖宗镜。”

姜小乙一愣。

“谁?”

“肖宗镜。”

姜小乙:“不是说烧得看不出样貌了,怎么认出来的?”

张青阳:“不知道,那具尸首烧得最烂,但是韩琌和徐怀安都一眼认了出来。”

姜小乙哦了一声,道:“我也去瞧瞧。”

一切繁乱,忽然变得轻描淡写了。

姜小乙走在赤红的宫墙之间,再也听不到周围的乱响,破开层层嘈杂的人声,她忽然发现,今日原是个晴空如洗的艳阳天,血腥气背后,尚有春风拂面。

她没有询问任何人,菩提园在何处,自己便自然而然找到了。

园子早已烧毁,门口众人围成一团,似乎正在争执什么。

姜小乙走过去,见一黑衣人被死死压在地上,徐怀安跪在他身前,向刘公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