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宁:“大人是觉得……肖宗镜有可能放过他?”

戴王山冷笑一声。

“放不放过都无所谓。他放过他,必然要以自身功劳相抵,那么此次出海的头功就会落在我的头上。而且,如果他要将这朝廷要犯留在自己身边,以后做事必遭掣肘,于我们大大有利。”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思忖着又道:“就算肖宗镜能够狠下心来清理门户,朝堂上的流言蜚语也是挡不住的,将来这就是他身上洗不去的污点。而且以肖宗镜的性格,杀掉同门,必然要痛苦一段时日。不管是哪一样,我都乐见。”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总之,此人轮不到我们下手,等着看热闹就好了。”

曹宁恍然大悟,躬身一拜,崇敬道:“大人深思熟虑,小的真是拍马难及!”

戴王山指点道:“杀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世上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下面的可以随时用来练刀,无需多虑。越是上面的人,越要慎杀,必须要保证利益大于后患,才能动手。”

曹宁:“小的谨记。”他又问道:“那这个重明鸟,算是上面的人吗?”

戴王山闻言,懒懒一哼,意味深长道:“冲他干的这些事,可能远不止‘上面’这么简单……”

大牢中,阴冷黑暗。

姜小乙点了一盏灯,抱着膝盖坐在凳子上。

在微弱的光线照耀下,隐约能看到牢内蜷缩在一起的韩琌。

他久久没动,姜小乙拿起灯靠近牢门。她怕他出事,也怕他使诈,离得远远的蹲了下来,问道:“喂!你没事吧?”

韩琌动了动,勉强转过脸,看向她。

短短几日,他已经被折磨得脱了相了。

韩琌似乎张了张嘴,姜小乙没听清楚,说道:“我不会过去的,你大声一点!”

韩琌做了几个深呼吸,攒了点力气。

“你……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姜小乙:“我不能告诉你。”

“你见过我?”他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姜小乙:“你以为自己戴个面具,就没人能认出来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夜路走多见到鬼,不是很正常的事?”

韩琌笑道:“你说得对……你算是个能人,为何跟了肖宗镜?”

姜小乙眉头一皱。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跟他,难道跟你?”

“可以啊。”

“呸!”

“跟他是没有出路的。”

“哈!难道跟你有出路?”姜小乙讽刺道,“麻烦你清醒一点吧,你四下看看,你已经是阶下囚了,没多少阳间的日子好过了!”

韩琌还是呵呵地笑。

“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另外的人,来做我想做的事。”

姜小乙微微一顿,还想还嘴,一时没想出词来。

韩琌倒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她。她手中的烛火照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瞬间,让她想起冀县的那个夜晚。虽然他现在很虚弱,但他的目光,与当初火光中坚定的视线重合了。

姜小乙忽然觉得自己在这落井下石没什么意思,撇撇嘴,坐回一旁。

韩琌:“你与他很亲近?”

姜小乙:“你说大人?当然很亲近了。”

静了片刻,韩琌喃喃问道:“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姜小乙:“你怎么对大人如此好奇?”

韩琌神色幽幽,不知想起了什么。

“之前,师父总是念着他……”

姜小乙坐直身子。

“师父?你们真的是师兄弟?那大人怎么不认识你?”

韩琌:“我是在他走后才入门的,师父处处拿我和他比,处处对我不满意。他更喜欢师兄,他不想我胜过师兄,也不想我忤逆师兄,我好恨!”

姜小乙觉得有些好笑,道:“那没办法,十根手指还分长短呢,做师父的自然也有偏向。为什么不讨人喜欢,你自己反省去吧。”

韩琌眼眸微低,含带着一丝冷意,低声道:“最后一次见面时,我问过师父,在他眼中,我和师兄到底有什么差别?”

“你这样问了?”姜小乙好奇地问,“师父怎么说的?”

想起那一日,韩琌眉目更为收敛了,眼底留下一层深深的黑。

“师父说,‘你师兄是佛国的莲花,只可惜生在了人间,你也配和他比?’我又问,‘师兄是佛国的莲花,那我是什么?’师父说,‘你是池塘下的烂泥,这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的,哪也别去,就留在山里陪我吧。’”

姜小乙哑然。

韩琌眉峰淡淡挑起,轻声道:“我对师父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您说得真对。’”

最后一句话?

韩琌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姜小乙以为他不舒服,连忙起身探查,没想到他只是在笑。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根本止不住笑意,好不容易稳住的气息也被打乱了,身体痛楚翻倍袭来,他满头虚寒,脸上疼得变形抽搐。

此种状态下,他非但没有调整内息,反而笑得更大声。笑着笑着,他嘴角流下鲜血,眼中涌出热泪,整个人看起来怪异而癫狂。

姜小乙莫名有些害怕,不禁道:“你别笑了!”

韩琌猛地瞪向她,沉静的双眼闪着刀锋似的寒冷。

“其实……我连烂泥也称不上,我不过是个欺师灭祖的罪人,我一定不得好死。”他冲着她笑,嘴角和眼角都是血光,他认认真真建议道:“要不,你杀了我吧?”

姜小乙紧紧抿着嘴唇。

韩琌歪歪头,目光忧愁而哀伤,声音忽然变得十分轻柔。

“你就成全我吧。”

姜小乙:“你不要胡言乱语!”

韩琌一顿,脸色又蓦然阴冷起来。

“我这人命一向硬,我不求死,没人能杀得了我。这是最好的机会了,你现在不杀,将来我会拖着整座王朝一起陪葬的。”

他变脸速度之快,看得姜小乙心中发毛。她终于忍不住,进了牢内,一记手刀将其砍晕。

她重新锁上门,离开大牢,心口砰砰直跳。

好巧不巧,她出门走了不远,就见府衙大院内有一个小莲花池。现在不是花季,池子里只飘了几片浮萍。

池子打理得十分干净,清可见底。姜小乙走近,在池边愣了很久,忽然发现池中央的泥地里,萌生了一棵新芽。

晚风吹来,姜小乙抬起头。

她对着天空颤声发问:“老师父,你说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真的更喜欢大人吗?重明鸟又对你做了什么?”

自然无人应答。

夜空星光璀璨,天地一片安宁。

第82章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姜小乙在应城等了很久。

丰州离柞津最近, 每天都有战况源源不断传来,这里的气氛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街头巷尾的民众都在讨论前线的消息。

听说杨亥分兵两路, 一部分人马于蓬德与青州城中间扎营, 准备抵挡钱蒙的援军。剩余大军在柞津东北方向百里外的野狐岭列阵,与周璧决一死战。

各种各样的消息像春日的柳絮, 在这座躁动的城池中飞舞。

有人说,第一天前锋对阵,杨亥军大获全胜。

“知道因为什么吗?”

路边的茶肆成了百姓讨论战情的据点。

“就是因为那邪将丹木基不在了!前锋战就讲究一个快,要像一把刀直插对方心口!之前青州军的仗, 前锋战都是丹木基打下来的,他一走青州军就不行了!”

过了几天,又有人说,两军主力对碰, 这次是周璧赢了。

“呵, 心口真被插刀,人就直接死了!小小的前锋战拿了优势就吹起了牛皮, 真是笔筒里看天——眼光狭隘!”

“怎么就是吹牛了?若不是杨将军派曹彦的副将郭技带两万人马追击丹木基,让他自身难保无暇驰援, 前锋战也不会如此顺利。”

“那又怎样,青州军最强的是主力中军,前锋战不过是个幌子。周璧是个指挥的好手, 真正的对抗现在才刚刚开始。”

“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怎么还帮着反贼说话?”

“哈哈, 我不过是说实话而已。”

“蠢货,等周璧赢了屠城,先杀你全家!”

“这你可说错了,之前他们屠城是因为要快点拿下蓬德柞津, 为抵御杨亥做准备。如果赢了杨亥军,那江山怕是要易主了,周璧重商,丰州必受重看,他屠谁也不会屠我们。”

“你、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敢说这样的话,小心我告到府衙去!”

“你去呀,这些官老爷现在还顾得上这个?他们的家眷早几个月就送到北边去了,你难道不知道?”

“你们都别吵了,杨亥和周璧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看这一战,还是要看钱蒙。如果杨亥分出的人马能拦住钱蒙还好,如果拦不住,他们前后一夹击,杨亥军士气必然崩溃。”

姜小乙从茶肆走出,耳边仍是各种纷纷扰扰。

动荡的岁月中,人们仿佛被置于迷雾重重的路口,原地打转,犹豫不决,不知朝哪边走,才得生路。

她走着走着,觉得有点热,拉开领口。

从他们出征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时间就像流水,不知不觉,悄无声息。

忽而一阵风过,姜小乙深呼吸,嗅出淡淡的早春味道。

这一阵风从南海而起,一路向北,路过丰州,吹入了深山,也刮起了谢凝鬓边几缕柔软的发丝。

时值傍晚,今日天很阴沉,不见云朵,也不见太阳。

谢凝抱着腿,靠在一棵树上,一动不动。

她已经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了,并不是那些难民虐待她,而是她自己赌气。

早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他们赶路的时候,路过一道溪水,坡度很大,自山上向下流淌。水流看着很浅,也不急,村民走得都很顺利,所以谢凝也没有多留意。可一走进去,冲击力远超她的预计,她一下子就摔倒了,水底湿滑,她站不起来,水流就要将她冲到山下——就在这时,离她最近的薛婶忽然跑过来,将她拉住了。

“别看水小,冲下去就没命了,快拉住我!”薛婶扒着河底的石头,冲后面的人喊道,“来人呐!快来人呐!”

几个村民跑来,把她们两人捞了起来,背过了河。

队伍暂时休息,薛婶带谢凝一起去换衣裳。

谢凝抱着薛婶给她的衣服站在一旁,薛婶道:“你怎么不换?”谢凝脸颊发红,不好意思开口。她自幼尊贵,何时在深山老林里换过衣裳?薛婶道:“你快些换,穿着湿衣服会生病。小师父的药本就不多,还要给孩子用呢。”说完,自己换了起来。她衣服脱下,谢凝看得一愣。薛婶身材与她相仿,但是比她要瘦很多,肋骨清晰可见,两胸干瘪下垂,肌肤褶皱,呈现一种不健康的土褐色,像是放久了的柿子一样。

“……你怎么这么瘦?”谢凝不禁问道,“你这样瘦,为何力气那么大?”她分明记得刚刚她救她的时候,一只手就拉住了她。

薛婶道:“我们是干活的,当然得有力气。”

谢凝低下头,默不作声将自己的衣裳也换了,穿好后,领口有些窝紧,薛婶过来帮她松了松,她的指头不经意间碰到谢凝的肌肤,又硬又粗糙,根本不像是女人的手。

谢凝:“谢谢你救了我……”

薛婶:“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们还怎么找青州军。”

谢凝心中难过,又问她:“你救我只是因为这个吗?”

薛婶顿了顿,在她身后叹了口气,道:“我有个女儿,可惜饿死了,她要是没有死,应该跟你的年纪差不多。其实我也不想害你,但是没有办法。这世道没有公平可言,我们放过你,但没有人放过我们。”

谢凝回头,看向薛婶。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越发觉得这些人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与微心园里那些仆从没什么两样。在发现她不会擅自逃跑后,他们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他们没有打骂过她,甚至言语之间,还带着尊重和同情。

谢凝忽然拉住薛婶的手,说道:“要不,你们跟我回天京吧?”

薛婶一愣:“什么?”

谢凝:“我一定保你们所有人平安无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是老瓢抓了我,我就说是我迷路,流落在外,你们救了我!陛下一定会奖励你们的!”

薛婶把手抽了出来。

“不行。”

“你就听我的吧,青州军是不可能赢的,你们不了解杨亥,他肯定会打败青州军,到时候你们要怎么办呢?”

“……不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她们的争吵将众人吸引过来,谢凝当着所有人面,把自己的提议又说了一遍。

“跟我回天京,我发誓你们都不会有事的,我会帮你们要来田地,给你们房子,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请你们相信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他们同样也是时代的迷路人,跌跌撞撞,犹犹豫豫,不知朝哪走才得生路。

“不行。”最后,还是老瓢开了口。

谢凝:“你不相信我吗?”

老瓢:“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其他那些官差。”

谢凝:“其他官差?可是……”

“不用再说了。”老瓢打断她道,“准备赶路了!”

谢凝没有办法,只能默默跟在后面。

“当初我们老家的县令,也对我们说过同样的话。”薛婶走在她身边,说道:“叛军来前,他跟我们说,现下粮草不足,驻军无法发挥全部实力。他向我们征收军款,说要买粮,他答应我们等打退了叛军,会按照出钱多少,分给我们田地房屋。”

谢凝问:“然后呢?”

薛婶:“然后?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还不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吗?”

谢凝不言。

薛婶又给她理了理领口,道:“你别怪我们。”

夜幕降临。

这一夜,谢凝思绪混乱,睡得很浅。她梦到了高贵的永祥帝,梦到美丽的微心园,还有薛婶干瘪的双胸,和刀子一样磨人的手指。

她的呼吸越来越重,直到一只手掌轻轻覆下,清凉水流自头顶灌入。谢凝茫茫睁开眼,发现是坐在身边的幻乐,他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凝不喜欢和尚。

她甚至愿意接受薛婶和老瓢,也不愿接受幻乐。她本想马上拨开他,然而,就在她伸手的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又犹豫了。

她被老瓢抓出来的这段时日里的所思所想,比她在天京城的十六年加起来还要多,她发现许多事的真相,与她最开始的认知相差甚远。她下意识地将皇宫里的混乱与荒唐归咎在那些僧侣头上……然而,事实当真如此吗?

她静了许久,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做得不够好?”

幻乐平静地看着她。

谢凝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垂头。

“我听兄长说,陛下儿时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他本想做个教书先生,他不想做皇帝的,可武王把所有皇子都杀了,先帝坚持接他进宫,他没有选择。”她声音有些发颤。“其实我都知道,这一切根本就不关和尚的事……已经没有办法了,几派势力早就把持了朝政,大臣们不可能让他退位的。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迁怒于你们。”

谢凝揉了揉眼睛,泪水扑簌簌落下。

“你之前说,世上的因果是很复杂的,我好像有些懂了。百姓们遭受劫难,说到底是皇族无能之罪,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想。现在好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幻乐微微一笑。

“郡主是至善之人,小僧第一眼便看了出来,我佛慈悲,定会保佑你的。”

谢凝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哭得更厉害了。

“我是皇亲国戚,还债是应该的,可是有些人、有些人本不该受这种罪……”

幻乐:“你说的人是谁呢?”

谢凝:“我有一个大哥,他把一切都给了这个朝廷,从他跟陛下还有我的兄长相遇的那天起,他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而活。”

她说的人,自然是肖宗镜。

有一段时间,她特别想与他成亲,他明明比她大那么多,待她也只是像亲妹妹一样,但她还是想要嫁给他。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崇爱,而另一部分,则是她打从心底觉得,一个为了谢家江山拼尽一切的人,不该是孑然一身的命运。

她想着,他们若成了亲,她不仅可以照顾他,还能让外人明白,一个忠诚而正直的人,理应拥有权力和财富,也一定会有光彩照人的生活。

这样,或许别的人也会效仿肖宗镜,去做他做的那些事。

这肤浅而幼稚的念头,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在父亲与兄长的重重保护下,生出的对世间最纯洁的幻想。

“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谢凝哽咽道,“他不该替我们受那些罪。”

幻乐笑着道:“施主不必担心,善恶终有报,一切善果,必将开花,请耐心等待吧。”

幻乐语气柔和轻盈,听得谢凝心神安宁。

她问:“能等来什么呢?”

幻乐半抬眼,视线忽而幽深,好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谁知道呢?”片刻后,他轻飘飘地说道。

谢凝懵懵懂懂,就在她想要再问几句的时候,幻乐神色忽然一敛,侧头向东边望去。

谢凝:“怎么了?”

幻乐没有说话。

谢凝还是第一次见到幻乐脸上出现这样严肃的神色,不禁紧张起来。

“到底怎么了?”

幻乐道:“叫醒大家,有人来了。”

第83章 春天里那个百花香~浪里格浪里格……

四里开外的山谷中, 有一股骑兵行在夜幕之下,密密麻麻,人数众多。这些人的长相与中原人不太相同, 眉目更为凸出, 体格也更为强健,他们像是士兵, 腰间配着弯刀,却没有穿着统一的军服,有人甚至袒胸露臂,行进在黑夜之中。

他们来到一片开阔的谷地, 有人喊了一声,队伍停了下来,在溪边点燃了篝火。

如果由一个会领兵打仗的人来看这支队伍,会觉得漏洞百出。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应该在日落之前扎好营, 而且不该离河道如此近,他们该有很多放哨的士兵, 并且在布置好营地之前,不该起明火。

这队伍每一样都是相反的。

这伙人便是从柞津离开的丹木基的军队。

根据前线的消息, 郭技正带着两万人马搜寻他们,但从他们的神色状态里,完全感受不出正在被人追击, 他们甚至还很悠闲地在溪边喝水玩乐。

这是一个不管从哪个方面看, 都很奇怪的军队。

山坡上,老瓢带着几个村民趴在树丛中,向着下方望去。

不久之前,幻乐提醒了他们, 说东边有军队要来,老瓢大惊。

“军队?什么军队?是大黎的守军吗?”

幻乐:“不,是青州军。”

老瓢:“你怎么知道?”

幻乐没有回答。

老瓢以为是他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线索,也顾不得问了,转头看向谢凝,目光逐渐凶恶。

谢凝知道他的想法,向后退了半步。

“你……”

倒是薛婶一愣之下,站到谢凝面前,问老瓢道:“这还没亲眼见到人呢,就这么带她去,这不太稳妥吧……”

老瓢听进了薛婶的话,琢磨道:“也有道理,那我们先去看看情况,东边,东边……”他随即叫了三四个人,跟着一起走了。

谢凝紧张得双手发凉,偶然间与幻乐对视,他冲她温和一笑,道:“郡主莫怕,小僧答应过护你周全,定会遵守诺言。”

以前谢凝对幻乐的话都当作胡言乱语,但不知从哪一刻起,她对他的看法改变了,再听他的言论,又有了另一番感受。

幻乐来到一棵老树旁,盘膝打坐,谢凝待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看得久了一些,她忽然感觉幻乐周身好像生出一层淡淡的光。等她定睛再一瞧,光芒又不见了。

“这……”

幻乐睁开眼,这次谢凝没有看错,他的眼眸的确呈现出一种幽深的绀青色,看得她心绪一轻,神灵通透。他并不避讳谢凝的目光,面带微笑,坦然而视。谢凝被那抹蓝吸引,只觉得比天还高,比湖还深。她喃喃道:“我听过一个异域的传说,有一个神明幻化成孩童,托生人间,有一次他在田地里吃土,他的母亲制止他,结果他张开嘴,她母亲从中见到了整个宇宙。你的眼睛,也很像……”

幻乐道:“这是《往事书》里的故事,这位神明是克里希纳,他想告知世人,认知本身即是幻。”

谢凝道:“之前我想找一个叫大灵师的人,他很厉害,在天京城里红得很,好多人都信他。但我身边的却告诉我,那人不是得道之人。”她顿了顿,轻声道:“你是吗?”

幻乐:“是。”

他的回答平平无波,又不容半点质疑。

谢凝心神震荡,好像有人在天边敲响了巨鼓,使她胸口空空。她感觉自己耳根很热,她刚才还在担心老瓢会把自己交给青州军,现在却彻底把这事给忘了。她像个好奇的孩子,有点激动地问道:“那大灵师会帮人实现愿望呢,你呢?你也有神通吗?啊……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青州军来了的?”

幻乐道:“我看见的,他们在四里外扎营。”

谢凝瞪大眼睛。

“四里?那么远你也能看见?”

幻乐:“修禅定,可得六通,分别为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其中,天眼通又称天眼智证通,可看透世间所有远近苦乐。”

谢凝:“有这么厉害?那修得全部神通,岂不是要成神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幻乐笑道:“这些不过是修行路上的方便法门,只是工具而已。若不证大法,只是一味追求这些所谓‘神通’,那是彻底的本末倒置,永远见不到真如。”他抬起头看向东方,脸上笑意渐渐消失,眼中的绀青越发深邃。“如果有人修得了神通,却背离我佛,堕入魔道,那么他必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林中飞起一只惊夜的鸟。

四里地外的大军中央,一名男子回过头来。跟周围那些强壮的士兵不同,他瘦得离奇,好像一具行走的枯骨,他的年纪约莫二十几岁,眉骨突出,眼睛细长,额心有一个红色的符号,中央画着一个金色原点。因为身材消瘦,嘴唇颜色又极浅,他看起来很是衰弱。但他的眼神又十分野性,像是林间的兽,他微微躬腰,头也垂着,整个人呈现一种病态的凶狠。

此人便是丹木基。

他看过来的眼眸,也是绀青色的,但与幻乐不同,他的颜色要淡一些,也没有维持得那么长久稳定,而是断断续续,不明不白。

看不清……

山坡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又好像没有。

这些日子他消耗了不少体力,此时视线颇为模糊……

丹木基凝神静气,注视片刻,还是觉得无有大碍,便又转了回去。

山坡上潜伏的正是老瓢等人,他们并不知晓,死亡刚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也感受不到,他们藏身的这方寸地带,正被高人作法护持。他们趴在树丛中往下看,丹木基的军队扎好了营,生了数十处火堆,照亮了深夜。

老瓢跟周围的人悄声说话。

“这就是青州军?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

“扎了那么长的营,少说也有几千人……”

“他们是要休息了?看着像是准备吃饭。”

“他们领头的在哪?”

“不清楚……欸?你看他们拉来了好多人。”

下方,有人拉来一串绑在一起的俘虏。

“这些人穿着大黎的军服,是大黎的守军?”

这些俘虏,就是负责“追击”丹木基的郭技的士兵。

郭技的“追击”可谓是一场笑话,他就像个没头苍蝇,根本摸不清丹木基的路数,几次进攻都失败了,还有数次遭到对方的偷袭,损兵折将。但郭技也不敢违抗杨亥的军令,擅自班师,只能亦步亦趋跟在丹木基部队附近,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

“……他们打算干什么?”老瓢道,“为何要拨他们的衣服?这是想要拷问吗?”

这些异族人剥掉俘虏的衣裳后,将他们丢到溪水中清洗,而后一个个砍掉了脑袋。又有人上前,拿着刀子刨开尸首的肚子,取出赃物,熟练地用一根长矛将人穿起,裹上盐巴,架在篝火上烤了起来。

山坡上,老瓢等人看到这一幕,惊得喘不上气。那张贵更怕得两腿一抖,竟尿了出来。

“他们在吃人……他们在吃人!我不去找他们,要找你去找,我、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老瓢虽不至像张贵那么慌张,但也是目瞪口呆,灾荒时节,不是没有过易子而食的惨剧,但是吃得如此自然而开心的,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他敏锐感觉到,这伙人跟他事先想得不太一样,若是贸然下去,没准也成了盘中餐了。

“……走,先走!”老瓢抓起脚软的张贵,一瘸一拐向回走。

篝火旁,丹木基再次抬头,望向那个山坡。

还是看不清楚……

怎么回事?难道真是近期消耗太大,有些吃不消了?

有属下拿来烤好的人肉递给他。

丹木基看着烤得滋滋作响的人肉,片刻后,他向那部下说了一些话,并不是大黎的语言,部下听后,点头回应。

他话中的意思是——“我觉得有些不对,我们先解决掉跟在后面的那些蠢货,然后回到胡西,修养一段时间,再来向大黎的这群臭虫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