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同为店铺经营者,对此规则颇为赞赏。
“此店老板真是会赚,这一晚下来少说也能抽个百八十两。”
武夫之中不乏意气用事,狂妄自大者,尤其在青州城这种极端尚武的地界,习武之人更容易被激发起争强好斗的心态。
果然,擂台一开,挑战者络绎不绝,看热闹的人更是围得里外三层,叫喊声此起彼伏,气氛瞬间被点燃。
戴王山眯着眼睛看向人群中的歌女,明显是来了兴致,他勾勾手指,旁边的曹宁弯下腰。
“……大人有何吩咐?”
“等会你上去,给我赢下来。”
“是。”
一瞥眼,发现肖宗镜正看着自己,戴王山挑挑眉:“肖大人怎么这么看着我?”
肖宗镜:“你想干什么?”
戴王山耸耸肩膀。
肖宗镜提醒他道:“现在不是享乐的时候。”
戴王山笑道:“谁说是享乐?这叫入乡随俗,因地制宜。不深入到青州百姓之中,怎么能真正了解周璧的行事习惯呢?”
肖宗镜平静地看着他在那胡说八道,在他视线注视下,无形压力笼罩四周,戴王山的神色也凉下来了。他心里憋气,被酒气一激,决定一吐为快。下面的话似乎不方便当众说,戴王山侧过头,微微俯身。
“肖宗镜,你自己愿做个带把的阉人,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愿意。你管天管地,还管老子晚上怎么睡觉?”
戴王山也知道这粗鄙之语不适合让属下听到,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加上周围人声鼎沸,其他人还真没听清。
除了姜小乙。
她这位置十分之尴尬,刚好在肖宗镜和戴王山中间,躲都没法躲,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隐约觉得有点不妙,这似乎不是她该听的话,可她又不能凭空消失。她蜷身猫腰,闷头吃肉丸子,尽可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不引注目。
肖宗镜依然静静看着戴王山,慢慢的,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冷笑。只是这笑意丝毫没有传达到眼睛里,那双浅色双眸里,平静无波,让人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片刻后,肖宗镜缓道:“周寅。”
周寅起身,来到肖宗镜身边。
“大人。”
“等会你上去,给我赢下来。”
竟与之前戴王山的命令一模一样。
周寅应道:“是。”
一旁的曹宁闻言一愣,看向戴王山。
戴典狱面色阴冷,咬牙道:“肖宗镜,你到底什么意思?”
肖宗镜淡淡道:“没什么意思,在下忽然想吃那个南洋果子了,仅此而已。”
第70章 又跑哪去了你?!
场面一度僵持。
仙人台上战况正酣, 台上台下热火朝天。
只有姜小乙这桌,所有人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周寅和曹宁分别站在肖宗镜和戴王山身侧, 等待自家上司进一步指令。
就在姜小乙以为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戴王山却突然冲肖宗镜笑了笑,道:“肖大人请息怒。”
戴王山是一个非常懂得权衡利弊的人, 虽然偶尔行事极端,却很少真的意气用事。这一趟青州之行,密狱可是花了大本钱的,对于回报, 他自然也是抱有极大的期待。他不可能因为一起风月之事,与肖宗镜正面冲突。
戴典狱能屈能伸,好像刚刚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一本正经道:“肖大人想吃果子就早说啊, 下官哪能跟您争呢。”说完, 瞥了一眼曹宁,训斥道:“站着干嘛, 还不赶快退下,碍眼的东西。”
曹宁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退回自己的座位。
见他老实了,肖宗镜抬抬手,周寅也坐回了原位。
随着时间推移, 台上的人水准越来越高, 渐渐出现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崔爷!崔爷!”一名年近四旬的汉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上了台,他一身利落的湖蓝袍子,束发蓄须,下巴上一抹山羊胡, 身材挺拔,神色之间高傲尽显。他朝下面一抱拳,懒懒道:“在下崔疍,见过诸位好汉了。”
姜小乙听这名字,觉得有点耳熟。台下有七八名跟着崔疍一起来的年轻人,穿着统一的浅色短打服,看起来像是武馆的弟子。
姜小乙凝神观察,看到崔疍腰间挂着一条缠起的软鞭,忽然啊了一声。。
“是他……”
肖宗镜看过来:“你认识?”
姜小乙道:“大人,这人叫崔疍,人送绰号‘催命九节鞭’,是江湖上使软兵器的人物里数一数二的角色,以前我做过他的生意。”
肖宗镜挑眉,姜小乙连忙解释:“是别人托我找他,崔疍最早是在南方开武馆的,后来生意不行,就带弟子落了草。当年他们离开老家之前干了一大票,洗劫当地多家商铺,杀了四十多人。后来人家的亲人要报仇,就到黑市上买他的消息,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没想到是跑到青州来了。”
肖宗镜眼睑一颤。“四十多人?”他沉声道,“犯下如此大案,合该上报刑部,进行通缉悬赏,朝廷怎么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呃……”姜小乙抿抿嘴,小心道,“听说,他提前买通了当地衙门,这事被压下去了……”
肖宗镜牙关微紧。
旁边的戴王山抠抠下巴,又给自己倒了碗酒。
仙人台上,崔疍长鞭一甩,鞭声如同雷电,震耳欲聋。周围人呼的一声,纷纷后撤。崔疍朗然一笑,冲台上的那位空手的擂主道:“在下惯用此鞭,烦请阁下也选个兵器吧。”那擂主回头取刀,刚转过身,身后一道劲风!他心下一惊,以为崔疍偷袭,猛地回身防卫,不曾想崔疍只是原地甩了甩鞭子,只因他灌入真气,鞭子抽出的风更为猛烈,才使人迷惑。
擂主回防之时,劲道没有掌控好,脚下一绊,差点给自己摔个跟头,连忙稳住下盘,将将站稳。
这么一扭,姿势难看,尚未出招,先出了个丑。
下方崔疍的弟子们哈哈大笑。
崔疍故作疑问:“阁下这是何意?难不成以为我崔某人会行背后偷袭的小人术?”
擂主脸色涨红,大骂了两句,一挽刀锋,朝崔疍劈去!
崔疍舞起九节鞭,风雷震荡,两人缠斗到一起。崔疍善使巧力,而且脚下功夫扎实,擂主屡屡发动攻势,想要近身,却接连受阻。他们之间始终拉开一丈远的距离。擂主气急,咬紧牙关,鼓足真气冲上前去。
崔疍一鞭横向抡来,擂主向上高高一跃,同时高举钢刀,大喝一声,准备当头劈下!崔疍冷笑,身子一抬,手上借着寸劲一提一压,气力鼓入长鞭,鞭子上如同滚过一股浪,速度奇快,传之尽头时,鞭子尖猛地向上一弹!
擂主眼睛一眯,判定自己的刀砍下之前,就会被鞭子刺穿下颌。他果断收手,空中一个鹞子翻身,避开锋芒。虽然躲过致命一击,但是仍是被鞭子尾刮到手臂,流下血迹。
崔疍收了鞭子,冷淡道:“阁下负了伤,还不早点下台医治?”
擂主啐了一口,道:“这么一点浅伤算得了什么,咱们再来比过!”
崔疍神色蔑视:“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继续吧。”
言罢,他们再次交战,崔疍还是以守为主,拉开距离,与之缠斗。
打着打着,姜小乙这桌上的几个高手,都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戴王山懒懒道:“原来如此……”
他说完不久,那擂主突然停止动作,猛吸了几口气,呕出一口血,僵硬倒地。
这时,观战的大伙也发现问题了。
“鞭上有毒!”
有人上台检验,叫道:“没气了,人死了!”
众人哗然。
崔疍倒是一脸坦荡,对台下道:“我刚已提醒了他,受了伤要早点下场医治,他非要以卵击石,逞匹夫之勇,有此下场,只能自担责任。我的兵器带不带毒,走什么路数,都不重要,青州的规矩大家都清楚,只有四个字——胜者为王!”
“师父说得好!”崔疍的弟子们再次带头起哄。
崔疍又冲台下抱了抱拳,道:“在下不日即将前往武楼,挑战东海神剑的弟子!待鄙人获得武者令牌,会在城中开设武馆,到时还要仰赖诸位捧场了。”
掌柜的叫人清了仙人台,面对尸首,他半点慌张也没有,明显这不是这擂台第一次闹出人命了。
而其他看热闹的人,也只是短暂惊呼,很快就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热烈讨论起来。大家都适应了这样的事,没人在意死者,也没人质疑崔疍用毒,在潜移默化之中,城里所有人都接受了青州城内这种“胜者为王”的思想。
掌柜的甚至还去恭喜了崔疍,转头问台下。
“可还有人挑战崔爷?”
无人应声。
毕竟刚死了人,震慑还在,而且明知道他武器淬毒,自然没人愿意主动上去送命。
肖宗镜看着被伙计抬走的尸首,眉头愈紧,戴王山看他脸色,蓦然一笑。
“肖大人,这种天人共怒的杂碎,下官最擅长处理了。”他微一侧目,坐在曹宁右手边,一个身材瘦高的人站了起来。这人面相怪异,颧骨很高,下颌奇长,脸上一点肉都没有,活像个无常鬼。
此人名叫金永,姜小乙对他的了解不算多,只知道他是密狱的行刑手。
不过,光这一个了解,就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戴王山懒懒道:“此地规矩你听到了?”
金永垂头:“是。”
戴王山笑道:“此人罪恶滔天,不能让他死得太轻松,务必要尽兴。”
金永:“是。”走向仙人台。
肖宗镜听到戴王山这番嘱咐,断然道:“站住。”
金永停下脚步,戴王山以为他不信任金永的身手,说道:“请肖大人放心,我的人定能为大人出口恶气。”他看向金永。“来,跟肖大人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金永披着一身厚厚的黑袍,垂至地面,遮住了整个身体。听见戴王山的问话,他把衣袍开了个缝,袍子里面缝得全是小口袋,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兵器,都是刑讯逼供的把件。他说道:“属下会先点了他的哑穴,让他不能开口认输。”又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剪子,森然一笑。“然后属下会用这把剪刀,剥他的皮。”
戴王山自豪介绍道:“我这个属下,剥人皮有一手,能以最少的刀口,剥掉最大块的皮,到最后一整张不断开,可供收藏。”
肖宗镜厌恶道:“够了!”
他站起身,戴王山看他这架势,似乎想要亲自上台,不由道:“肖大人请三思,您亲自上台,若是身手被有心人瞧了去,可有打草惊蛇之危。”
肖宗镜对金永道:“你这袍子脱下来。”
金永一愣,还是按照他的命令,脱了袍子。肖宗镜披在身上,他从饭桌上捡了一根剔牙的杨枝,拧了几下,里面分出数根极细的木杈,肖宗镜拿出一根,攥在手中,大踏步走向仙人台。
台上,掌柜的以为没人要来挑战了,刚要宣布结果,忽然一道黑影飘到台上。肖宗镜扔给掌柜的一锭银子,冲崔疍道:“请赐教。”
崔疍打量肖宗镜,这一身厚厚的黑袍将他整个身体都挡住了,根本看不出什么。崔疍皱眉道:“烦请阁下先取个兵器吧。”
肖宗镜:“兵器就在我身上,开始吧。”
崔疍冷冷注视他,猛一抖长鞭,想要远处试探。只见鞭子犹如一条灵活的银龙,角度刁钻,抽向肖宗镜的头部。
肖宗镜压低身形,脚下灵活应变,躲掉几次攻击。他有意钝化自己的动作,扰乱呼吸,加上身法大多藏匿在黑袍之下,堂中之人都看不出什么,只觉得他运气很好,每次都将将躲过攻击。崔疍的弟子们不时发出遗憾的怒骂,叫喝声越来越大,给师父助威。
全场只有崔疍察觉出不对,他毕竟走南闯北很多年了,经验丰富,知道肖宗镜还未尽全力。他不敢大意,越发凝神专注,运气真气,鞭子抽打之下,如崩云裂石,空气之中竟发出滋滋声响!
离擂台较近的几名看客都察觉自身皮肤收紧,寒毛竖起,像被雷电劈中了一般。在强烈的真气灌注下,长鞭急速舞动,看客视线中的画面甚至有刹那间的扭曲变形,实是令人震惊。
只有姜小乙这一桌,面对崔疍如此惊艳的绝技,仍然面不改色。
戴王山看了半天,呵呵一笑。
“花里胡哨,百无一用,民间怎么到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话音方落,崔疍再一次抖臂,使出了与前擂主对阵时制胜的那一招。肖宗镜也像那名擂主一样,向上一跃——只不过,他跃起的高度远远超过前擂主,鞭尖弹起时,他刚刚跃至最高点,位于崔疍头顶。崔疍抬头,上方的肖宗镜将袍子解开,向外一抖,黑袍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坠落下来。崔疍心道一声糟了,再想躲避,已是不及。
肖宗镜先落地,左手抓住崔疍前襟,拉得他脖颈向前,不能逃脱。紧接着,黑袍落下,将两人全部罩住。肖宗镜屈身躲在袍子内,右手在他肋下一拍!崔疍感觉一股钝力顷入体内,登时真气紊乱,差点破了功。
肖宗镜一掌打完,披着袍子重新拉开距离。
崔疍捂住肋下,疼的是呲牙咧嘴。
不过,他也只当这是一次普通进攻,完全没有料到肖宗镜这一掌只是个幌子。
肖宗镜凭借这一掌,将藏在手中的那根极细的杨枝杈打入了崔疍体内,刚好停在章门穴上。此杈虽小,却能止住气血流通,无形之中冲击肝脾内脏。如果及时察觉,逼出此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是肖宗镜这一掌使的是正宗外家排打掌法,虽不至于内伤,但表皮全部红烂肿胀,热辣辣的疼痛让崔疍彻底忽略了内部那小小的不适。
下面崔疍的弟子骂道:“不要脸!还用袍子罩人!”
其他弟子也附和道:“没错!见不得人的东西,有本事脱了衣服打!蒙个斗篷在那玩杂耍呢你!公平对决看我师父两鞭子抽死你!”
肖宗镜叹道:“的确,在下只会点耍猴的把戏。”
弟子怒骂:“你骂谁!”
既然已知对方必死无疑,肖宗镜不欲再行折磨,他淡淡道:“不知阁下还要不要继续?”
弟子们总觉得崔疍处于上风,拱火道:“师父与他再行比过!他没几招了,师父必能胜他!”
但是崔疍清楚得很,肖宗镜仍然未尽全力,他疼的满头是汗,硬是挤出一个笑来。
“你都使出这么滑稽的招数了,看来是十分想赢。君子成人之美,今日就算你胜了吧。”说完,转身下了台子,在弟子们的簇拥下离去了。
掌柜的上台,询问台下众人可有再挑战者。大家热闹看够了,无人应答,掌柜的与肖宗镜一番祝贺,笑道:“这位爷,您赢了擂台,今晚您那一桌便由本店做东了。请您移步后台,将彩头带走吧。”
肖宗镜本想直接离开,听他说完,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随他过去了。
后台摆着三个箱子,五颜六色,满满当当,都是些奇珍异果。
肖宗镜问:“哪个是徒良果?”
掌柜的从下面拎出一个土黄色,浑身长满了尖刺的物体。随他拎起,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肖宗镜不禁问道:“这东西当真能吃?”
掌柜的道:“当然了!把外面这一层剥掉,吃里面的果子,香得很呐。”
肖宗镜半信半疑,道:“我只要这个就可以了。”说完,拎着果子走了。
他回到桌旁,戴王山拱手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恶犯,为民除害,此等巧思,下官真是拍马难及。”精明如他,自然明白肖宗镜的手法。
肖宗镜解开外袍,还与金永,他看了一圈,凝眉道:“人呢?”
众人一愣,跟着环顾左右,这时才发现一个问题。
姜小乙不见了。
第71章 均衡,处在万物之间。
肖宗镜看向戴王山。
戴王山也是一头雾水, 刚刚擂台,肖宗镜难得自己出手,他看得津津有味, 还真没注意到姜小乙什么时候人没了。
不过, 虽然人没了,肖宗镜也没有特别担心。他清楚不太可能有人在戴王山身边“劫”人, 应该是姜小乙发现了什么,自己走了。
肖宗镜环视一圈,最后道:“先回去吧。”
他们一行人回到典当行。
肖宗镜猜的没错,姜小乙的确是自己离开的。就在肖宗镜上台没多久, 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擂台上的时候,她却看到了角落里发生的另外一件事。
与热闹的仙人台对比,这件事太不起眼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想与角落桌子上一个富商模样的人说话, 但是没说几句就被富商身边的侍卫轰走了。整个过程非常快, 喝口水的功夫就结束了。
然而,那年轻人临走之前看了富商一眼, 然后环顾四周武者,那眼神里的恨意, 令姜小乙胆寒。
是时,肖宗镜与崔疍战得正酣,姜小乙却莫名被这年轻人吸引, 跟在他后面离开了玉仙阁。
出了灯火辉煌的大门, 四周冰冷凄清。姜小乙向旁一看,那年轻人正在弄一辆推车,上面装有一些木料。这年轻人的右臂似乎有残疾,贴在身侧, 使不上力,弄得十分辛苦。姜小乙走过去道:“小兄弟,我帮你吧。”
年轻人似乎没想到有人会跟他说话,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姜小乙。他年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却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和手上都是干裂的纹路。
“你是谁?”他问道。
“我叫姜小乙,是个店铺伙计。”姜小乙帮他把车扶起来。“小兄弟贵姓?”
年轻人顿了顿,低声道:“我叫王丘。”
“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吧。”
王丘狐疑地打量姜小乙。
“你怎么会想送我?”
姜小乙:“我正好吃完饭要走了,见你不便,就想帮个忙,并无它意。你要是不想我帮的话,我走就是了。”
王丘叫住她,说道:“没……我只是、只是……”他犹豫之下,也不知道如何说明。“我要去城南,你若方便……”
“方便方便,走吧。”姜小乙一路帮忙推车,与王丘来到城南一处小院。
这院子破砖破瓦,凄凉不堪,看得姜小乙略微吃惊。她没想到青州这么富裕的地界,还有这样穷困之处。院子里堆了很多木板,还有细沙土,草甸和白石灰,种种材料。姜小乙看了一圈,好奇道:“王兄弟,你是做什么的啊?”
“只是个工匠罢了。”王丘致谢道,“多谢你帮忙,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进屋喝杯热茶吧。”
姜小乙随他进了瓦房,脑袋里蹦出八个字——室如悬磬,一无所有。
真是一样像样东西也看不到,四壁萧条,到处都是泥土灰尘。
姜小乙坐到木凳子上,问道:“王兄弟,你一个人住吗?”
王丘到一边烧水,低声道:“不,我原本与我师父住在一起。”
姜小乙:“你师父人呢?”
王丘咬牙,愤愤道:“我师父被抓走了!”他闷头烧了水,泡了点茶叶渣滓,给姜小乙端来。他烧不起油灯,只点了一根蜡烛,在阴冷的黑夜中,照出方寸的光明。
王丘虽请她喝茶,但仍是疏离,姜小乙很熟悉这种感觉,这是一个人饱受世事煎熬,自然形成的一种冷漠。
但是姜小乙向来是个自来熟,再冷的人也能聊起来,她天南海北扯了一通。自己说十句,王丘说一句,即便这样,她还是热情地聊了下去。
片刻后,王丘终于打断了她。
“你是习武之人吧。”
姜小乙一愣,答道:“是练过几天,怎么了?”
王丘:“那你为何要帮我?”
姜小乙不解。
“这话是何意?我习武为何就不能帮你?”
王丘自嘲道:“习武之人在青州这么尊贵,怎么会主动来帮我们这种贱人?”
姜小乙:“我刚来青州不久,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王丘顿了顿。
“怪不得……”
姜小乙:“王兄弟为何妄自菲薄,自称‘贱人’?”
王丘冷笑。
“自称?城里的工匠和农民日夜劳作,拿的银钱不过是这些武夫的一成而已。已经这么少了,却仍有克扣。我师父带着几个兄弟向他们讨工钱,他们不给不说,反而以聚众闹事的罪名把他们下了大狱。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贱人又是什么?”
姜小乙想起那个角落里的富商,问道:“商人怎么有权将人下大狱呢?”
王丘咬牙道:“我们不是给商户做工,而是给青州军,他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姜小乙心中一凛:“青州军?”
王丘:“那东海的商人最会做生意了!为了减少官家支出,他们自己的活计都会拿出来,让商户们竞价,给价低的人做。而商户们为了赚钱,就拿我们这些工匠开刀。青州军只要自己省了钱,哪管下面人的死活!我师父是个老匠人,做的又是关键的事,才多少赏了点钱。好多兄弟出去做工,钱都没有,每天只有一张面饼,饿死的都大有人在。对于青州军来说,我们就是一群会说人话的牲口,没了再去抓就行了!”
王丘越说越激动,他的双眼流露浓浓的不甘和愤恨,残破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们的确不会打仗,但也并非没有一技之长,凭什么被人如此对待。这座城里充斥着铜臭和暴力,根本没有公平可言!”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猛然间又平稳了下来,只是那种阴狠之意,却越发高涨。他盯着微弱的火烛,忽然一笑。“这些蠢材,自以为有了钱和武力,其他一切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他沉着脸色,森森道:“他们大错特错了。如果他们不放了我师父,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烛火微晃,似被感染。
这种感觉,姜小乙以往只在肖宗镜那种顶尖高手身上见到过,没想到这样一个毫无武艺,且身有残疾的小工匠,竟也能散发如此杀气。
恍然之间,姜小乙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天道与人道不同。爱与恨,是天赐予人的最平等的情感,再卑微渺小的人物,也能燃起烧干江水的愤怒。
姜小乙轻声道:“你说……你师父为青州军做的是关键的事,具体是什么事呢?”
王丘回神,防备道:“没什么,茶喝完了,你可以走了。”然后便撇开眼,不再看她了。
姜小乙没有逼问他,起身告辞。
回到典当行,夜已深,她刚进门便被李临叫住。
“你跑哪去了,怎么突然就没了!”
“随便走了走,大人呢?”
“大人在书房呢,他交代让你回来就去找他。”李临说着,偷笑起来。“对了,大人把那个果子弄回来了,就在屋里放着,那味道真是一言难尽……哈,你快去吧。”
姜小乙来到书房,门开着,肖宗镜在研究地图,旁边戴王山喝着酒。她走到门口,听见戴王山与肖宗镜的对话。戴典狱哼着小曲,心情似是不错。
“肖大人,说真的,下官有点喜欢上这地方了。”
肖宗镜头也不抬,淡淡道:“青州?”
戴王山翘着腿。
“没错。”
“哦?你喜欢这里什么?”
“自然是这清晰的等级制度。”戴王山眯着眼,赞赏道:“这周璧真是个聪明人,他了解人性,在某些地方稍加刺激,就带动整座城池马不停蹄向前奔进。”
肖宗镜不置一词,看向门口。
姜小乙进了屋。
“大人。”
“哟。”戴王山翘着腿,挑挑眉。“这不是我们的姜侍卫嘛,擅自行动,可知罪?”
姜小乙挠挠脸。
“就乱走了一下。”
戴王山冷笑道:“藏着掖着,呵。”他起身,拎着酒壶离开了。
肖宗镜关好门,回头道:“你看看那个。”姜小乙顺着他示意方向看去,一个土黄色,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摆在桌子上。想来这就是徒良果了。
姜小乙走过去,在果子面前站了好半天,肖宗镜在她身旁打了个指响,道:“到底碰见什么事了,眼睛都直了。”
姜小乙将王丘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青州设有武楼,拿到武者令牌,就可以去大牢随便认领十个奴隶。”
肖宗镜:“你想帮他救出他师父?”
姜小乙:“有风险吗?”
肖宗镜思索道:“我在玉仙阁已经露过一次脸,再动手恐怕惹人注意,如果真要拿令牌,可让戴王山前去。”
“他会去吗?”
“我开口,他应该不会拒绝,但是少不了抱怨就是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们毕竟是带着任务进入青州,与往常不同,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你能确定救人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帮助吗?”
“这……”姜小乙还真不确定,这只是她的一种感觉。“我不知道,但是,但是……”她支支吾吾,努力想解释些什么,肖宗镜笑道:“别急,来,坐下慢慢说。”
他拿来两杯热茶,耐心等姜小乙捋清思绪。
“大人,我之前进入这座城,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姜小乙捧着茶盏,低语道:“道法讲究自然均衡,有得有失。青州城的商人和武者,地位被大大拉高,甚至已经到了一种不合理的境地。那么相对的,肯定有人的地位被不合理地降低了。今晚我碰到王丘,才发现原来被贬低的是这些工匠和农民,他们过得太惨了,简直就是被埋在了泥土里。”
这座城的表面越是明亮繁华,下层的泥土就越被挤压,城里的权贵越多,城就越重,泥土里的人就越是难以翻身。
“我想从此处着手。”姜小乙道,“虽然不知道王丘他们到底帮青州军做了什么工,但我总有一种预感……”
这些年来,她见的事情越多,越是明白一个道理。在光明无法照耀的暗处,一定会有不公和仇恨滋生。而那一丝丝的不公,就是一切变数的开始。
静了许久,姜小乙听到肖宗镜道了句好。
姜小乙看向他,肖宗镜淡淡一笑。
“人都讲旁观者清,此事你看得比我更深。”
“我也只是猜测……”
“无妨,就算他帮不上忙也无所谓,就当是处理一件不平事吧。”
深夜,王丘躺在硬板床上,难以入眠。
今夜天气不好,有些阴冷,他把家里仅有的两床被子都拿了出来,中间还隔上了草席。可惜还是不够暖,凉意渗透,身体各处关节不时阵痛。
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潮湿的霉味充斥鼻腔,他咬紧牙关,紧闭双眼。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王兄弟,你在吗?”
王丘听出这是姜小乙的声音,略感奇怪。下床的一瞬间,他膝盖一痛,差点摔倒,一瘸一拐开了门。门外除了姜小乙,还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
王丘微微愕然。
姜小乙笑着道:“王兄弟,你我来做一桩,公平的交易吧。”
他们在房间里聊了许久,王丘原本受寒的身体因为姜小乙所说的话,变得热切起来。到最后,他站起来,激动道:“我虽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但是只要你们能救出我师父,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谈妥之后,肖姜二人离开王丘家。
回程的路上,肖宗镜看着姜小乙的身影,忽然一笑,道:“你可真是个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