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的空闲,姜小乙也曾想过这位长老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此时见到真人,稍稍吃了一惊。

实是普通至极。

这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妇,端坐在桌旁。她体态干瘦,打扮朴素,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奇特之处,容貌也是平平无奇。若不是徐梓焉特意引荐,姜小乙大概会觉得这老妇就是个十八香的杂工罢了。

可能唯一能称得上特点的,就是她外貌整洁,虽是粗衣麻布,却洗的干干净净,满头白发也理得一丝不苟。

她面容和善,带着一脸淡淡的笑意,打量姜小乙。

“听小红说,这位贵公子心有愁事?”

……小红?谁是小红?

姜小乙偷偷看徐梓焉,他又像个没骨头的,走到角落玩自己的头发,偶然与她对视,细眉轻挑。

姜小乙心想,原来他没告诉这些人他的本名,想来他真是拿灵人教当成许愿的生意,不像阿燕信得那么深。

姜小乙转向老妇,低声道:“我最近确实有愁事,不知该如何做,实是焦虑万分。”

老妇伸出手:“公子莫急,请坐。”

姜小乙坐到她身旁,问道:“长老,我听……小红说,你们很灵,是不是真的?”

老妇笑了笑,道:“人往往就是这样,不到难处,不信神佛,往日里自大得很,真走到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的境地,才明白自身之微小。如果公子平日里就懂得积累虔心,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呢?”

“这……”姜小乙急切道,“现在信已经晚了吗?”

老妇好声安慰她:“当然不晚,不管什么时候信大灵师都不晚。凡夫之命本是污浊不堪的,只有信上灵师的那一刻,才真正走上了光明之路。”

她语气慈祥,眼神中带着坚定的自信,的确有种拉拢人心的力量。

姜小乙道:“只要灵师能让我求得心中之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老妇神情郑重。

“等公子真正亲近了灵仙,就会知道世间万物,甚至包括公子的至亲至爱,都不过是虚化之物,早晚要灰飞烟灭。只有大灵师和灵仙,还有你的教友们才是真实存在的。”

姜小乙茫然道:“虚化之物?你在说什么……”

“当然。”老妇又温柔地笑了笑,“现在与公子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公子灵智未开,还不能完全体会。等你真正体验到灵仙的妙法,自然就会懂了。至于公子心中所求,请你放心,只要你虔诚信任大灵师,供奉法器,便自有保佑。”

总算说到正题,姜小乙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

“信,我愿意信!什么法器,要怎么求!”

老妇上下打量姜小乙。

“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平日都做些什么?”

“我姓姜,老家在闽州,因战乱逃了出来,平日做些小生意,勉强糊口而已。”

老妇看着她这一身行头,笑道:“姜公子自谦了吧。这样吧,五日后大灵师有一次讲法,到时我带你去,不过这五日里你要先跟着我学些基本的礼法,为见大灵师做些准备。至于学礼法的地点……就在姜公子家中吧,不知姜公子住在哪里呢?”

姜小乙心说我住皇宫里,你进得来吗?

姜小乙道:“我与几个兄弟住在一起,人多口杂,恐怕……”

老妇坐直身子,严肃道:“姜公子不肯说出家宅地址,是不是内心对于我教还有所怀疑?”

姜小乙:“不不不,长老误会了,只是我兄弟之中有人有公职在身,且他不信鬼神,又谨慎多疑,我怕被察觉到什么。既然长老不担心,那我们就在我家里学法也好。”

“有公人?”老妇脸色一变,“那便算了。”

徐梓焉在后面笑道:“不如就在奴家这吧,这里平日没人来,就请长老先委屈一下咯。”

老妇道:“也只能如此了。”

老妇走后,徐梓焉从后面走来,下颌垫在姜小乙的肩膀上,在她耳边轻声道:“公子好像……不太信她呢。”

姜小乙斜眼:“你不也是半信半疑,都没有告诉长老真实名字。”

徐梓焉哎了一声,道:“公子可别冤枉奴家。奴家爱穿红衣,叫‘小红’也无可厚非。”他起身,款款走向门口,回眸一笑。“姜公子啊,举头三尺有神灵,千万不要妄自尊大。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个世间可远比人们想象得更为玄妙复杂。”

接下来的几天里,姜小乙每天傍晚来到十八香的竹屋,听老妇传法。

老妇给了她一套经书,里面都是这位大灵师的生平和语录。经书最前面讲了大灵师的个人经历何开悟过程,以传奇笔法叙述,说他自出生便身伴各种祥瑞异相,后来他的家乡遭遇灾荒兵祸,他百日不食,弥留之际得到灵仙指引,了悟自身使命,创建灵人教救助众生。

“不知这大灵师悟道之前是做什么的,俗家姓名是……”

“这不是你该问的,你只要专心供奉灵师,自然能满足所有心愿。”

“那……万一没有满足呢?弟子并非质疑大灵师,只是之前从未接触过神佛之说,能否请大灵师稍稍露一手,打消弟子的顾虑?付多少钱弟子都愿意。”

“好奇是凡夫俗子的本能,我可以理解。但是,永远不要质疑大灵师,但凡坚定不移追随灵师者,无一例外皆实现心愿。若真的没能完愿,便要反省自身,是不是心中还对大灵师存有疑虑。就像你刚刚的话,已是大不敬。”

“……原来如此,弟子知错,再也不敢了。”

姜小乙听老妇五日宣讲,头痛欲裂。

她心想自己还是有所准备之人,尚且被她说得心烦意乱,眼冒金星,若真换做一个心思敏感的普通人,八成要被绕进去。

听完最后一日传法,姜小乙一脸虔诚地望着老妇,老妇似是对她还算满意,说道:“明日戌时,带好献金,在此处等我。”

姜小乙问:“要带多少献金?”

老妇:“你这一次是为了求护法器,护法器一共有三种,灵力各有不同,你想要哪一种?”

姜小乙毫不犹豫道:“自然是灵力最强的!”

老妇:“那就带二百两银子来吧。”

姜小乙想起阿燕的琥珀也是二百两请的,暗自一乐,心说这灵人教别的不说,在明码标价这一点上,还是值得肯定的。

她将此消息告知肖宗镜。

“大人,是抓?还是直接……”她在脖子处比划了一道。

肖宗镜:“先去看看情况,明晚你一切如常,不要轻举妄动,我会暗中跟着你。”

姜小乙故作严肃道:“大人,这伙人行事遮遮掩掩,见不得人,恐怕出行时也会较为隐蔽。”

肖宗镜本在研究东南地图,闻言放下茶盏,瞥她一眼。

“丢了你算我的。”

姜小乙顺势接过茶盏,笑眯眯道:“那属下就放心了,属下这就给您续点水去。”

第57章 神棍。

翌日, 天气阴沉,寒风刺骨。

白天肖宗镜还在忙别的事,姜小乙准备好二百两银子, 用完午膳, 动身前往十八香。

徐梓焉给她唱曲解了会闷,傍晚时分, 长老派人来传话,让他们去后门等。

徐梓焉笑道:“那奴家预祝公子,得偿所愿了。”

姜小乙同他告别,前去十八香后门, 老妇已等在那里,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姜小乙上了车,发现两边的窗都被钉死了,车内一片漆黑。

这是不想让她知道去了哪。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大概两柱香, 车外喧嚣的声音也渐渐停息。

老妇道:“我们到了。”

下了车,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吹的风中透着淡淡荒凉的气息。

这是哪里?姜小乙感觉马车出了十八香后向东走了很远, 有点像城郊?她无法确定。

面前是一座宅院。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这里是虔诚的教众为大灵师提供的讲法之所。”老妇道,“能为大灵师提供场所, 是教众莫大的福分。”

“是是是。”

进门前,姜小乙回头看了一眼,似是心有灵犀一般, 她看到树丛边隐约露出一道黑影。

寒风吹刮, 姜小乙抬眼向上,感觉像是要变天了。

她随老妇进入院落。

院子不算特别大,但颇为精巧,景观错落有致, 打扫得也十分干净,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别院。

走的这一路,安安静静。

进到里面,忽然迎面走出几个人,是四个年轻男子,抬着一个箱子,看起来颇为沉重。

姜小乙与他们错身而过,看着四人背影,若有所思。

这些人怎么有些眼熟呢……

“还愣着干嘛?”老妇催促道。

姜小乙快步跟上,又过了两道门,便进了正堂。

正堂倒是出乎意料的宽阔,最里面有一条长榻,下方摆着百十张铺垫,已经密密麻麻坐满了人。长榻中央有一人盘膝而坐,身上盖着绣着金丝的披被,想来便是大灵师了。堂内只点了一盏灯,放置在坐床后方,昏暗的光影笼罩着大灵师微微驼背的身形。

老妇将姜小乙带入堂内,指着尾部的一张铺垫,姜小乙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俯首跪坐。

老妇走向最前方,跪在了第一排。

片刻后,又有几个人被人引领着进入大堂,跪在剩余的铺垫上。人满之后,正堂大门关闭,四周安静下来。

大灵师终于发话了。

“今日,有几位教友是初次来此,但是本师想说,其实本师与诸位早已相识。”

大灵师的声音老迈沙哑,带着明显的中南地区口音,听起来怎么也有个六十来岁了。他这一番话说完,马上有人问道:“大灵师见过我们?什么时候?”

大灵师:“在上一世,或上上世,你们各有不同。比如你,本师在三百年前就曾见过你。”

那人惊道:“什么?三、三百年前?”

大灵师:“没错,那一世你只是个没有意识的牲口,本师指点你投成人身,只为帮你更好亲近灵仙。”

那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大灵师又道:“你们所有人,都是受过本师点拨,才得此机会,接受灵仙渡化。”

最前一排的长老们集体高举双臂,高声呼道:“众人叩拜!”

所有人哗啦啦倒成一片,姜小乙连忙随他们一起拜倒。

长老呼喊口号:“追随灵师乾坤朗!精神解脱天地宽!”

众人高喊:“追随灵师乾坤朗——!精神解脱天地宽——!”

大灵师又道:“如今山河破碎,天下大乱,灵仙不忍,特指派本师转为其人间肉身,解救众生。”

这时,第一排站起一人,正是引领姜小乙的老妇,她看起来在教中地位颇高,注视众人,双目迸发强烈激情,朗声道:“如今百姓遭苦遭难,唯有大灵师可以拯救苍生!不过,在灵仙普济众生之时,外界的恶灵,以及诸多妖佛外道一定会千方百计干扰,作垂死挣扎!所有教众谨记,不经允许绝不可透露教中事务给他人!你们能入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要处处使灵师放心,事事使灵师满意,才有机会功德圆满!”

教众纷纷磕头。

“谨记于心!”

接下来大灵师开始讲法,说的内容与之前老妇讲得差不多,主要是些他的人生经历,抑扬顿挫,饱含深情。教众们听得入神,有的人听到在灾荒之中,民众吃土果腹之时,痛苦地留下眼泪。

姜小乙一边跟他们一起哭嚎,一边暗中观察,她注意到侧方墙壁上挂着一柄装饰的文剑,观那剑柄刻纹,竟是官家兵器。

……难道这院落是归某官员所有?

她再把屋里的人士一一看过,发现跪在长老们后一排的一名男子有些熟悉。这男子举臂高呼大灵师尊号之时,露出小半侧脸。姜小乙一下认出,此人正是兵部主事田百福。官职不算大,也只是偶尔入内廷,宫中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要不是姜小乙平日善察善记,还真不一定能想起他。

他身边还跪着一个妇人,看起来像是他的妻子,两人神情虔诚沉浸,口中念念有词。

姜小乙心说兵部现在不是应该忙着处理青州军的事吗?怎么还有空在这看神棍作法?

屋外的风越吹越大,隔着门缝便有寒风吹来,风中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气息,今晚恐怕要下一场大雪。

姜小乙离门较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像是在忙些什么……

肖宗镜呢?

姜小乙脑中千丝万缕,她根本没听进去这大灵师都说了些什么,随着时间推移,堂中氛围越发高涨,不知不觉所有人都是感激涕零,泪流满面。姜小乙跟着众人一起嚎了一会,今夜的讲法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其他人都跪在那默默念诵,姜小乙和另外几个第一次来此的教众被长老引领,走上前去受赐护法器。

长老拿来几个盒子,里面装的便是那熟悉的水滴琥珀,大灵师每人分发一枚,挨个训示。

姜小乙站在最后面,等前面几个人都走了,她站到大灵师面前。

距离靠近,她闻到一股陈腐的气味。

大灵师看向她,他的视线……以及周围长老们的视线,都给姜小乙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他们明明是老迈的,却又是有力的,明明是虚假的,却又是笃定的。

“你与他们不一样。”大灵师浑浊的眼睛看着姜小乙,他的神情隐匿在背后的光晕中,她看到他脸上稀松的褶皱,扯了一扯,似乎在笑。“本师能看出来,你跟他们不一样。”

身后那些疯颠颠的教众还在不停念诵,一个个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那声音在姜小乙脑子里捣来捣去,让她感到恶心。

大灵师坐在她面前,像是一座用邪念堆起的山峦。他吸取教众们一切痛苦和愤怒,迷茫和期待,化为滋长的力量,让他衰败的思绪重获新生。他的目光坚定而深邃,她从他身上感到一种卑劣的信念感,让她感到强烈不适。

“你是真的,也是假的。”大灵师缓缓说,“你是活的,也是死的。”

姜小乙眉峰一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老妇在旁训斥:“姜公子,注意礼数,跪下说话!”

姜小乙跪在他面前,大灵师摆摆手,让其他人站得远了一些。

他俯身缓道:“你带着邪灵之心来此,本师全部都知晓。”

姜小乙指尖一颤,抬起头,与大灵师对个正着,他低声说:“不过没关系,本师可以引导你回归正途。”

“哦?”这倒真是有些出乎姜小乙的预料了。“大灵师想要如何引导我?”

“你所行方向与你的目标背道而驰。”

“你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

大灵师嘿嘿一笑,露出长着黑斑的牙齿。

“本师的灵法就像明月一样面面俱到,如果你不信的话,就与本师打个赌,如果本师说对了,你就将一切奉献给本师,如何?”

不知不觉间,姜小乙的背后竟渗出些许薄汗,她似乎被带入到一个由大灵师全权掌控的语境之中,她的所有试探和思虑,被他尽数掌控。

要与他赌吗?

如果不答应,像是输给了他,如果答应的话……

“你在害怕什么?”

大灵师嘴角咧得更高了。

姜小乙终于明白,为何那些人会那么死心塌地地跟随他,他的确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姜小乙道:“请灵师说说看吧,我的目标是什么?”

大灵师眯起眼睛,沙哑道:“你在找东西,更准确地说,你在找你自己,对不对?”

姜小乙神情一僵,片刻后,喃喃道:“原来还真是有点本事的……”

大灵师笑了。

“现在你懂了?本师是灵仙在人间的化身,是世上唯一的真神。本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任何想伤害本师之人,都将永坠地狱,受尽苦难,永世不得翻身。”

姜小乙没有说话。

大灵师眼睛一瞪,命令道:“回头是岸,为时不晚,本师命你立刻发誓,将身心全部奉献给我!”

他的口气吐到姜小乙的脸上,有股腥臭难闻的味道。

“大灵师……”姜小乙垂着头,低声道,“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能耐,就是运气好,见过些能人。”

有些事情根本没法解释。

身后的念祷声就像催命的咒语,搅乱神志。

……现在要怎么做呢?姜小乙暗自思索,如果要杀他,那此时就是绝好的机会。大灵师并未设防,他自信满满,觉得任何人在见了他的本领之后都会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但是杀完之后,她能全身而退吗?

就在姜小乙犹豫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是一阵打斗的声音,中断了堂内聒噪的念诵。

大灵师抬起头,几位长老脸色丕变,老妇率先跑向外面看情况。

不待她跑到门口,大门轰然而开,一股沛然真气卷着北风袭进大堂,老妇被卷得原地滚了几圈摔倒在地。

狂风散去,众人凝神,发现屋外有两人正做收掌的架势。

那股庞然的力量竟是这二人对掌而成。

漆黑的庭院中,倒着四个人,还有一个大箱子,白花花的银子撒了满地。这四个正是之前姜小乙看到往外抬东西的人。除了他们以外,站着的那二人,一个是肖宗镜,而另一个……则是戴王山。

姜小乙终于想起这几个抬箱子的为什么眼熟了,他们都是密狱的人。

姜小乙看着戴王山那张阴笑的脸,脑子嗡嗡作响,甚至比刚刚听教众念经还闹心几分。

又是他……怎么总是他!

第58章 一屋子神经病。

姜小乙细看这二人神色, 均如常,也摸不清刚刚那一掌谁站了上风。

老妇冲到门口,高喊道:“你是什么人!”

她用的是“你”, 而不是“你们”, 应是认识戴王山。

肖宗镜并未理会老妇,沉声质问眼前人:“你怎么会在这?还有, 这些是怎么回事?”

戴王山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看倒地的随从和撒了满院的银子,耸耸肩膀,敷衍道:“没怎么回事, 搬点东西而已。比起这个,肖大人大半夜鬼鬼祟祟私闯民宅,似乎更值得一问吧?”

肖宗镜:“密狱与这邪教是何关系?”

戴王山笑了,冲后面大堂里的人说道:“诸位, 这位大人说灵人教是邪教, 你们没什么话要讲吗?”他这一回头,姜小乙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被戴王山一眼看到。“哟……”他挑挑眉,“还是带着属下来的, 看来肖大人对此教颇为上心啊。”

姜小乙心道不妙。

老妇猛然转头,瞪着姜小乙。

“……属下?你是朝廷的人……原来你是朝廷的人!”曾经慈祥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凶恶无比,她阴狠道:“你胆敢欺骗我们, 抓住她!”

姜小乙身旁几个教众得到命令, 一齐向她冲来。

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年纪也都偏大,又没有武功,按理说根本不用放在眼里, 可他们狰狞的面孔落在姜小乙眼中,使她微感慌乱。

屋外寒风阵阵,可整间大堂在大灵师老朽的邪气笼罩下,像是蒙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闷住教徒们的汗水和躁动。他们双眸充血,眼睛瞪得像脱了水的金鱼,张牙舞爪朝姜小乙扑来。

这些人不是官差,不是江湖人,也不是普通百姓。他们身上有一种毫无道理的疯狂和忘我,使人毛骨悚然。

姜小乙步法精妙,躲开几个人,可这场地太小了,那些教众前赴后继扑到她身上。老妇抓住她的头发,狠狠一扯,姜小乙疼得大叫一声,照着老妇肚子就是一脚!老妇没有武功傍身,被一脚踹吐了血,却毫不退缩,她不要命似地抓着姜小乙,绷直手掌对着她的脸扇去。

姜小乙拿脑袋猛地一磕,撞烂了老妇的鼻子,但还是阻拦不住后面涌上来的教徒。姜小乙从袖口抽出一把防身的小刀,照着最近的一名教徒大腿上连扎三刀,皆是一捅到底,可这教徒像是没有知觉一样,呲牙咧嘴抓向她的脸,口中吼道:“你胆敢欺骗灵师!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肖宗镜在众人围上姜小乙的一刻便冲进大堂,他与大灵师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大灵师阴森森一笑,面目隐藏在晃动的灯影之中。

擒贼先擒王,肖宗镜直奔大灵师而去!教徒纷纷拦截,几名老者试图冲撞肖宗镜,被他一巴掌抡开。肖宗镜控制了力道,没下死手,这些人被扇得满脸红肿,却仍不退后,肖宗镜抓起人,一个接一个往外面扔。

当初在丰州冀县,他也是这样对付赌场打手的。但这两个群体似乎是截然相反的存在,打手们身强体壮,却懂得趋利避害,而这些教徒多是老弱妇孺,面对如此强手,却全无畏惧。

人群狂吼着一层接一层涌来,有人扯下肖宗镜头上束发的绑带,口中大骂着走狗邪灵,朝他脸上连啐了几口浓痰和血水。肖宗镜披头散发,眼帘染红,身上的衣服被抓得全是血迹,靠近他的人甚至张开嘴要往他身上咬。姜小乙瞧见这一幕,焦急道:“住手!你们这群疯子!”

肖宗镜耳听姜小乙的怒吼,终于忍无可忍,一声沉喝,甩开周身数人,豁然拔剑——沛然浩气,至大至刚,剑光闪烁,直冲中天!

恰逢天空一声巨响,劈开积攒了一整日阴沉。

冬雷荡鬼,大灵师被那剑光一晃,蓦然一声惨叫,捂着脸深深埋下了头。

冷风瞬间鼓入,满屋的邪祟之气洗刷殆尽,教众们像刚刚睡醒一样,愣在当场。肖宗镜抓住时机,看清人群中小小的缝隙,猛然运气,清叱一声:“去!”宝剑脱手而出,携带浩然真气,径直刺向大灵师!

在距离大灵师一丈远处时,忽然闪出一道身影!

戴王山戴着一双黑色的软锁手套,竟发出黑亮的暗光。这双手套也非凡品,乃是戴王山用四处搜刮来的天山玄铁千锤百炼锻造而成,是件不亚于玄阴剑的宝贝。

肖宗镜一心除魔,剑气纵横捭阖,披靡四方!戴王山不敢大意,目光极尽敏锐,在剑刺来的瞬间,双掌合十,夹住宝剑!他咬紧牙关,沉气丹田,汇真力于掌心——剑身与铁索摩擦,发出无比尖锐而刺耳的声音!有几名老迈体弱的教众被这声音穿透耳鼓,口吐鲜血,晕死当场!

这一剑终究被戴王山拦了下来。

冰冷的寒风吹入堂内,所有人都被这一剑吓傻了。

大灵师惨然道:“……保护我!快保护我!”

剩下的教众回过神,纷纷挡在大灵师身前。

肖宗镜认出打头的一人,眼睑轻颤。

“田百福。”他看着这一双夫妇,目光沉得骇人。“这是你家?”

田百福自然也认得肖宗镜,他脸色灰白,满头大汗。

“是、是是……正是下官的宅邸!”

“你是朝廷命官,竟将自己的家借给邪祟作乱!”

出于惧怕,田百福脸上的横肉不住颤抖,强撑着反驳道:“大、大灵师不是邪祟,他不是邪祟!大人……大人你误会了!下官拜灵仙也是为了给青州的战事祈福!大灵师一定会保佑将士们出征顺利!”

“荒唐!”肖宗镜愤然怒喝,田百福膝盖一软跪下了。“大人!下官说的是真的,有灵仙保佑,将士们死后也能快速超脱,再也没有痛苦!”

“不必与他多言!”那被姜小乙打的鼻歪眼斜的老妇一瘸一拐来到堂中,怒道:“朝廷的无知走狗,与他说了也没用!”她站在满地血泊之中,与众教徒说道:“大家不要畏惧!为灵仙献身之时到了!今日就让这些邪灵看看我辈证道的勇气!”

说完,她从戴王山手里抢来宝剑,大吼一声冲向肖宗镜!

肖宗镜一掌将她扇开,顺手夺下玄阴剑——按理说,一个年迈老妇是不可能接得住肖宗镜一掌,可她此时已经抱有必死的决心,竟硬扛住这一下!她不想宝剑被夺,徒手去抓剑身,肖宗镜见她满手是血,不禁卸去几分力,但仍未放手。老妇抓着剑,大叫一声,往自己腹部送去,宝剑将她刺了个对穿。她紧冲三步,一双枯槁的手抓住肖宗镜的衣领,面目狰狞,嘶哑道:“你不得好死,你们一定不得好死!”

说完,她慢慢滑倒在地。

全场寂静。

姜小乙惊呆了,甚至连肖宗镜也说不出话了。

这时,大灵师倒是开了口。

“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大灵师仿佛重新找回了自信,他缓缓坐直身子,对肖宗镜道:“从现在起,你每向前走一步,就会有一个无辜百姓因你而死。”

得了大灵师的示意,所有教众都站到肖宗镜面前,他们的目光重燃战火,跟随剩下的长老再次高喊口号。

“追随灵师乾坤朗!精神解脱天地宽!”

肖宗镜垂眸,地上的老妇仍睁大眼睛看着他,死不瞑目。

前方传来啧啧感叹。

“真是天可怜见。”戴王山向前走了几步,他明显是怕脏了自己的鞋,绕着血泊来到肖宗镜面前。“敢问这老人家到底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肖大人为何要拔剑相向啊?”

肖宗镜抬眼看他。

“你是下定决心要袒护此教了,这是你的注意,还是刘公公的主意?”

“哎,肖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戴王山义正言辞道,“此教是正是邪,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定论的。今日幸好我在这,才止住一场不必要的干戈,否则还不知道要枉死多少无辜百姓。”说着,又笑了笑,道:“肖大人,刘公公早就知道灵人教的存在了,他老人家也已经向陛下说明此事。既然肖大人如此笃定此教是邪教,那不如也上奏一本,到时大家朝堂上见,在陛下面前好好论一论。”说完,又往后退了两步,摊开手。“至于今日,还请肖大人先回吧。否则再冤死几名百姓,实是有损肖大人的清誉啊。”

肖宗镜环顾四周,一干教众死死盯着他。

再看这戴王山,看似放松,实则警戒,一直挡在他身前。

最后,肖宗镜冷冷一哼,收了剑,转身离去。

姜小乙连忙跟了上去,离开前,她回头最后看了大灵师一眼。大灵师冲她笑,再一次露出一嘴的黑牙。“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有点兴奋地说道:“本师看得见你们此去的结局,你们再没有机会伤害本师了。”

姜小乙不语,追随肖宗镜离去。

他们走后,大灵师指挥教众清理场所,几个人过来要抬走老妇的尸身。“别动。”戴王山冷冷道,“这东西我还有用。”

大灵师屏退众人,看向戴王山。

“你有与他一战之力,为何不直接动手?本师看得出来,你很想与他一较高下。灵人教的教众皆愿以身证道,我们可以合力铲除他,永绝后患!”

戴王山原本望着肖宗镜和姜小乙离去的方向,正思索着什么,闻言转过头。

“合力铲除?”戴王山被他逗笑了,弯下腰,拍了拍大灵师的老脸。“他要是真死在你这,你就等着被永祥帝挫骨扬灰吧。”

“这……”

“今日要不是我恰好在此,你以为你躲得过去?”戴王山踢了踢老妇的头,道:“管好你的人,给我老实点。只要你识时务,我和刘公公自然有办法让你接着做教主,将来还有机会送你进宫。但是……”他话锋一转,阴下脸。“你若真是不知好歹,每日生些没边的想法,那谁也保不住你。”

从田百福家出来时,已近子时,天色一片漆黑,狂风肆虐,雨雪交加。

门口拴着几匹不知道谁的马,肖宗镜上解开缰绳,递给姜小乙,两人打马离去。

经过刚刚那一番折腾,姜小乙感到些许疲惫,之前在丰州连忙几日也不如此时难过,这大灵师当真是折磨人的心智。

肖宗镜在前面引路,姜小乙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想到刚刚戴王山说的话……

他们真要去皇帝面前说这件事?为何戴王山言语之间那么自信,永祥帝不是特别宠信肖宗镜吗?

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已经进了城。肖宗镜忽然勒住缰绳,下了马。姜小乙连忙跟着停下。雨雪夹着碎冰,将他们都淋透了,姜小乙冷得嘴唇惨白。“大、大人……?”肖宗镜过来扶她。“下来。”

姜小乙这才发现,他们停在一家客栈门口。

“风雪太大,先在这留宿一晚,明早再回宫。你先进去,我等下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