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乙:“你见过我们大人吗?”

重明鸟用树枝拨了拨柴堆,破碎的灰烬随风直上,火焰跃动,光影弥散,他笑意渐失,语气也慢慢沉了下来。

“这不是很快就要见到了……”

第41章 都觉得自己挺行的是吧???……

交代完这个换人计划后, 刘桢问了姜小乙一句:“你觉得你们当家的会换吗?”

姜小乙:“谁知道了。”

嘴里这样说,但她心里的第一回 答是——会。

肖宗镜一定会用裘辛来换她。

但姜小乙随即又想到,交换人质恐怕没有重明鸟想的那么简单, 冀县现在已经加强戒备了, 等肖宗镜回来,还要带回南军精兵, 而重明鸟他们加起来只有四个人,包括一个病患一个伤患,就算换到手了,他们又怎么逃脱呢?

姜小乙看着火堆旁坐着的三个人, 张青阳还在摆卦算阵,刘桢开始闭目养神,只有重明鸟拿着一根树枝照看火堆,不时拨动添柴。夜已深, 姜小乙半眯的眼睛中, 只能看到重明鸟小半张侧脸,面具的花纹在火焰照耀下光芒跳动, 那色彩让她想起名山古寺里五彩斑斓的天王相。

就不知面具下的人,有没有护法金刚的实力了。

其实姜小乙对这伙人的看法十分复杂, 一方面,就如同姚占仙所说的,他们虽是劫匪, 却也讲江湖规矩。可另一方面, 他们又动了军饷,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时间恍然而过,姜小乙越来越困倦,最后就在混乱的思绪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一整日, 平平无奇。

重明鸟一大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刘桢状况不佳,休息了大半天,张青阳还是不说话,盘腿而坐,不停演算。

半夜时分,重明鸟归来,一进山洞便道:“肖宗镜回来了。”说完,又哼笑了一声。“带回三百精兵,离冀县还有十几里路。”

本来昏昏欲睡的姜小乙一听到这个,两腿一蹬坐了起来。她见重明鸟手里拿着一堆干草,放到张青阳面前,问道:“怎么样?”

张青阳点点头,一把抹去地上的卦盘,道:“没问题,大雨,吹东南风。”

“好。”重明鸟指着干草又问:“这些够吗?”

“够了。”

“那我就去留书了。”说着,重明鸟不知又想到什么,沉声一笑。“我选了一处好地方,与他碰一碰面。”

姜小乙身子一冷,刚刚那一笑,好像将重明鸟沉稳的妆容揭开一角,流出丝丝凶狠,如同猛兽准备迎接强敌时,本能产生的杀意。

刘桢自然也感觉到了,他嘱咐道:“当前最要紧之事是营救裘辛,我们要趁早撤离此地,不要节外生枝。”

重明鸟低下头,缓缓道:“放心,我自有分寸。反正我们早晚都要碰上,我先探探他的底,看他到底有没有疯魔僧评价的那么高明。”

刘桢知道劝不住他,也没再说什么。

一旁姜小乙诧异开口:“疯魔僧?他们与你们也是一起的?”

重明鸟回头,轻声道:“哦?你认识三位前辈?”

姜小乙一时说漏嘴,连忙补救道:“我们大人在齐州与他们交过手,回京记录在册,我无意间看到了。”

重明鸟没有再问,帮着张青阳把草堆扎起来。

姜小乙一边盯着他们的行为,一边再度陷入沉思。

疯魔僧与他们竟然是一伙的。当初刘桢提前四个月,找到达七,言明想买齐州的消息,而疯魔僧也是提前三个月进驻齐州,被聘为公孙阔的贴身护卫……

姜小乙忍不住想,如果那时肖宗镜和杨亥没有去齐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刘桢拿到布防图和将领信息,下一步一定是带威虎军攻打齐州。不过威虎军毕竟只是个杂牌军,兵力不足,很有可能陷入苦战。这时候疯魔僧便会从城内拿住公孙阔,与公孙德进行交易。在这双重威胁下,这座城很有可能要被他们拿下。

姜小乙看着眼前一伙人,好像渐渐弄清楚了一些事。

干草已经扎好了,张青阳拿出一张金色符箓。

姜小乙眼睛一眯,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扎好的干草立在墙边,高度与真人差不多,甚至还有四肢和头部。姜小乙狐疑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重明鸟来到她身前,不答一言,直接给姜小乙敲晕了过去。

夜已深。

肖宗镜回到冀县,直接将南军士兵带去南赤湾港口。

刚到渡口他就察觉有些不对,刘叔范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脸出事了的神情,在库房前的空地上像没头苍蝇一样转圈。

他见肖宗镜来了,连忙跑过来。

“大人!大人呀——”

肖宗镜下了马,走过来。

“何事惊慌?”

“不久前有人送来一封信!大人请看。”

肖宗镜拿过刘叔范手里的信,上面字迹潦草,只写了一句话——“明日二更,居水街牌楼交换夜蝉,设伏立杀之。”

信没署名,只是角落里留了一根羽毛样式的图案。

肖宗镜:“我的人在哪?”

刘叔范:“这……大人,昨夜分别后下官就没见到姜侍卫了。刚刚回府衙,发现衙门口的牌匾上钉了这封信,也没人见到是谁留的。姜侍卫是不是被抓走了?大人,这、这夜蝉又是何人啊?”

肖宗镜抬起眼,刘叔范被他的神情震慑,后退半步。

“大、大人……”

“带我去居水街。”

安排好库房守备后,肖宗镜与刘叔范前往居水长街。这条街位于冀县西边,南北朝向,刘叔范一边走一边给肖宗镜介绍,居水街是冀县最繁华的地带,因为紧邻怀玉江,所以起名“居水”。丰州是商业重地,人流密集,居水长街两旁是各种游玩场所,招待各地的客商。此时已是深夜,但居水街仍旧有不少寻乐之人。

街口立着一座牌楼,上面挂着牌匾,上书四字“居水临畔”。

肖宗镜紧紧鼻子,嗅出空气中一丝潮湿的气息。旁边不远处就是怀玉江,江水静谧流动。肖宗镜一语不发,走进长街,细细观察周围一草一木。

此时,在长街尽头,那家最奢靡的酒楼里,一群人正在喝酒——更准确地说,是一人正在喝酒,一群人在旁伺候着。仔细看这群人里,有钱啸川,余英,以及冀县青庭帮分舵的各位堂主。而他们正在伺候的大爷,正是“北方来的玉石商”,戴先生。

戴王山从佻屋村回来后,失了刘桢去向,又来找青庭帮的麻烦。青庭帮无奈,只能再次把这尊大佛供起来。

面前摆着一桌子的珍馐美味,戴王山兴趣都不大,只倒了点酒喝,一边喝一边与钱啸川说话。

“钱帮主,我也不为难你,我再给你两日时间,把白衣相士找出来,够宽裕了吧?”

“这,”钱啸川恭敬垂着头,“只要大人需要,我们全帮上下一定竭尽全力为大人找人。可是、可是现在……也不能确定这人还在丰州啊。”

“嗯。”戴王山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也对,那这样吧,你要是觉得他不在了,两日之后也告诉我,我去别处找。不过……”戴王山话锋一转,语气玩味道:“如果查来查去最后人还是在这,可就别怪我治你无能之罪了。”

钱啸川紧张得喉咙干涩,这是关系到帮派存亡的大事,他不敢应,更不敢拒绝。

一旁的余英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也是干着急。他有心帮钱啸川解围,又不知说点什么好,戴王山是尊活魔神,万一说错话,不用两日,他们现在就要出事了。

就在这时,他余光忽然发现了什么,他站的位置靠近窗户,楼下街上几名衙役跟着两个人,走入他的视线。余英眼尖,一眼认出那是新任县令刘叔范和之前硬闯老鹰堂的混江龙肖大。他眼珠一转,心道你们来得正好,正可为帮主分忧。

他向戴王山施了一礼,示意窗外:“大人,您看那边……”

戴王山往外瞥去,果然被吸引了注意。

“……哦?他怎么在这?”

余英介绍道:“大人,肖大身边的那位是冀县新县令刘叔范。”

戴王山凝视着肖宗镜,摸摸下巴,琢磨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找到军饷了?”

余英:“应该没错,昨天南赤湾已经被封了,我们帮有不少伙计在那片做活,听他们说,军饷好像藏在渡口的一个小库房里,灯下黑,之前一直没人发现。”

戴王山:“主犯是谁?”

余英:“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戴王山看了片刻,缓缓道:“那小耗子去哪了?”

“小耗子?”余英稍加思索,“大人可是说那姜二?这……倒是没见到。”

戴王山舔舔牙,看着街上驻足观察四周的肖宗镜,觉得有点不对。他朝旁勾勾手指,钱啸川快步上前,戴王山道:“叫你的人去衙门里打听一下,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为何要来这。”

“是。”钱啸川给余英递了个眼神。冀县是余英的管辖地盘,衙门里自然有他安插的眼线,这可比找什么白衣相士简单多了。余英安排人去打听,不消半个时辰就有了结果。他告知戴王山有人在衙门牌匾上留书,要求与肖宗镜交换人质,地点就是这条居水街。

“交换人质?”戴王山眉峰一挑。“那小耗子被人给捉了?怪不得这姓肖的顶着一张臭脸。”他一拍桌子。“真是大快人心!”见肖宗镜吃瘪,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到丰州半个月了简直无聊至极,总算来了点趣味。明日二更,爷爷就准备看好戏了!”

楼下街道上,肖宗镜并不知晓街边还有个看热闹的戴王山,他全部心思都放在这条街上。

为什么重明鸟会选这条街交换人质?

他站在街尽头,回头眺望,这条街的特点就是笔直,一条长路贯穿始终。不过,虽然直,却也乱,街道不宽,两边堆积了许多杂物。这也是条有年头的老街了,地上的砖瓦不少已经破损,坑坑洼洼,难以速行。

刘叔范在旁道:“大人,此贼不智,竟选了这样的地界交换人质。这条街一向不好走,二更天正是热闹的时候,到时人一多,他就更别想跑了。”

肖宗镜不语,刘叔范说的也没错,这条路确实不方便,但是不方便贼人逃跑的同时,也不方便官兵追。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里不止下面这一条路——这里还有一条普通人看不见的路。肖宗镜抬头,两侧商铺高低错落,有的距离远点,有的近点。地上虽乱,但房顶干净。在武功高绝之人的眼里,上面那条“路”,反而比下面这条更顺眼点。

肖宗镜站在长街尽头,再向前便没有大路了,横着一条宽阔的怀玉江,江水平缓,上面有一座十几丈长的大桥,连着江对岸。与繁华的居水长街不同,江对岸已算偏郊,暗淡无光。刘叔范道:“过了桥,再往前走一炷香就是西城门。大人放心,明日下官一定派人牢牢把守西城门,一只苍蝇也不放出去!”

肖宗镜一语不发。

他仍不确定为何重明鸟会把换人地点选在街口牌楼处,如果他想出城,完全可以把换人地点选在桥上,或者干脆约在城外。他选在长街口,若想逃,就必须跑完这一整条街,徒增风险,何必多此一举?

刘叔范还在旁念叨:“大人放心,他一定出不了城!”

肖宗镜依旧没说话。

走到江边,江风从上游吹来。今夜天气十分闷热,风中夹杂着咸湿与鼓噪的气息。肖宗镜看了看手里被吹得皱皱巴巴的信……从重明鸟的种种举动里,他莫名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争胜与挑衅之意。

他暗想到,此贼或许年龄不大,且骨子里极度疯狂。他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信,甚至觉得带着一个伤患,仍能从他手中逃脱。

“狂妄至极。”肖宗镜孤影临畔,沉声评价。他负手而立,望着滚滚黑江,目光比夜色更浓。“也好,你既有心与我一较高下,我就给你这个机会,让你见一见天。”

第42章 阴魂不散の蔡老板。

刘叔范在旁瞧了一会, 小心上前,询问肖宗镜明日的部署安排,毕竟书信上还有一句“设伏立杀之”。

肖宗镜道:“不要打草惊蛇, 明日让他们把居水街让开就是了。”

刘叔范应下, 又道:“大人,那南赤湾那边如何说?随您回来的张千户已经把军饷装车了。”南军急需军饷稳定军心, 按照原本计划,他们明日一早就该出发。肖宗镜思忖片刻,道:“你回去告诉他们,等一日, 如果明晚交换人质无误,再让他们启程,以防敌人调虎离山。”

刘叔范道:“大人英明!这样既不耽误军饷押运,也能把贼人一网打尽!”

肖宗镜忽然问:“你身上带了钱没有?”

“啊?”刘叔范一愣。这肖宗镜自来了丰州就是一张冷脸, 害得他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想不到这时候忽然问他要钱。这正合了刘叔范的心意,连忙招呼师爷。“快快快!”师爷指挥衙役抬来一个小箱。“大人请过目。”箱子一开, 里面齐刷刷摆着一排大金锭,一共六块, 刘叔范谄媚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肖宗镜拿起一块金锭掂了掂,沉得坠手。

“六十两, 六块。”刘叔范笑着说, “下官并无它意,只是图个吉利,六六大顺,希望大人此行顺利圆满, 也让我们冀县重归安宁。大人放心,这都是下官这几年攒下的廉银,干干净净,下官是真情实意感谢大人为丰州平乱。”

这箱金子明显是事先准备好的,但一直没有机会给。箱子里有三百多两黄金,也就是近三千两银子。近年来大黎连年战乱,国库并不充沛,但本朝向来不吝啬官员俸禄。永祥帝为了杜绝官员腐败,还专门设立廉银,补贴他们的生活。廉银数量根据各地财政情况不同略有出路,像丰州这样的商业重地,一个县令一年俸禄加廉银算下来,也能有个几百两银子。是以,刘叔范这套说辞的确无可挑剔。

但肖宗镜知道,这些绝不可能都是廉银,可他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

他拿了一块金锭,对刘叔范道:“这就够了,你先回南赤湾,我另有事情要办。”

肖宗镜离去后,刘叔范将师爷招呼过来,琢磨道:“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嫌少了?……要不再加些吧,这三百两金子确实也太寒酸了,我为了顶蔡清的缺,往上面花的可远远超过这个数。”

师爷捋捋自己的小山羊胡,道:“我听说这本是个油盐不进的主,没想到竟会主动要钱。咱们先别急,免得被他抓到把柄。先小喂一口,明日过后视情况再定。”

刘叔范叹了口气:“但愿一切顺利,早些把这瘟神送走,我们也好过逍遥日子。呵,这也真是个怪人,一个侍卫而已,死就死了,竟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交换什么人质。折腾一晚上,热的得我一身汗,唉……”

师爷见状,连忙叫人拉了马车过来,一边给刘叔范扇风。

上车前,刘叔范抬头看了看天,抱怨道:“可真闷。”

师爷:“可能要来风了。”

刘叔范的马车渐行渐远。

牌楼旁,一间已经打烊了的药铺二楼,一人靠窗站着,窗缝微开,吹进了几缕潮湿绵腻的晚风。

另一边,肖宗镜已经回到关押裘辛的民宅,他没管裘辛,而是先把那对夫妇放回了卧房。

说起来,这对夫妇也算倒霉到家了,平白被姜小乙盯上,晕了三四天,脸都已经脱了相了。肖宗镜点了他们二人的穴道,低声道:“再有半个时辰你们便能醒了,情急之下冒犯二位,也是不得已为之。这个留给你们,就当是我们的赔罪了。”说完,把那金锭放在他们床边。

然后他去柴房,带走了裘辛。

天亮了。

这一日阴云密布,全不见太阳的影子,空气越发潮闷。

正午时分,肖宗镜在府衙吃饭,刘叔范陪同,一阵大风竟然把窗户给吹破了。

院子里的树叶七七八八飞到房中,刘叔范哎哟一声,叫道:“快快快!来人!把窗子补上!”

下人们忙前忙后,肖宗镜走到院内,狂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他望向头顶青黑色的天,空中云层叠加,飘得极快,浓云深处不时发出浑厚之音,像是藏匿着无数凶兽,准备肆虐而来。

“这天气……”

刘叔范顶着风来到肖宗镜身边,解释道:“大人是北方人,又是内陆人,不习惯这种飓风天,我们这年年都有,没什么大事。”

肖宗镜眯着眼睛思索片刻,起身道:“随我去居水街。”

“啊?饭不吃了?大人,大人——!”

肖宗镜大步走出府衙,抓来一匹马顶着狂风朝居水街奔去。刘叔范在后面追,喊道:“大人!大人!哎呦!快!快备马!”

也属实难为了刘知县,四十几岁的年纪,身体肥胖,下肢短瘦,活像个像倒放的葫芦,趴在马上一路颠簸向前。

肖宗镜赶到居水街,街上的居民预料到要下暴雨,或是整理物品,或是加固门面,忙忙碌碌。肖宗镜沿街而行,周围都是匆忙来去的行人。地面微亮,已有水珠凝结青石之上。肖宗镜就这样一路走到怀玉江边。

江边景象与昨日全然不同了,本来安谧的水流开始奔腾,浩浩荡荡涌向下游。

刘叔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大人下官来了!哎呀——”他脚下一滑,摔了个结实,肖宗镜站在前面一动不动。刘叔范心里骂了句娘,爬起来一瘸一拐来到肖宗镜身边。“大人您看什么呢?”

肖宗镜低声道:“你去找张千户,借一匹上佳的军马来。”

刘叔范心说你这不是折腾人嘛,刚到又让我回去?口中不敢忤逆,乖乖回去借马。

等他再次赶回江边,肖宗镜还站在原处,江中水位肉眼可见升高了一些,刘叔范道:“可能是上游已经开始下雨了。”

肖宗镜将这匹军马拴在江边的一棵树旁。

刘叔范:“大人要这军马做什么?”

肖宗镜:“以备不时之需。”

戌时未到,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肖宗镜屏退众人,回去提来裘辛,在牌楼前的一个茶棚里等待。

茶棚老板收了刘叔范的银子,把其他客人都赶走了,自己也退回了后厨。刘叔范带人去外围看守,茶棚里只余肖宗镜和裘辛面对面坐着。

裘辛已经醒了,手被绑在身后。经过几日的折磨,他与那对夫妇一样,苍白憔悴,脸颊干枯瘦瘪,可他依旧镇定。在那双江湖扬名已久的眼睛里,是秋谷寒潭般的平静。

肖宗镜端坐在他对面,手里是一盏茶。今夜闷热,肖宗镜袖子半挽,裘辛看着他的小臂,低声道:“我记得这里有一道很深的伤,短短几日,竟只剩这点痕迹。”

肖宗镜端茶不语。

裘辛又道:“这功夫我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见过。”

肖宗镜从茶盏中抬起眼,裘辛道:“你好奇是谁吗?”

肖宗镜面不改色,饮下清茶。

闷了一日的雨终于下了起来,一滴滴落在茶棚上,越下越大,渐渐掩住了其他声响。

裘辛是习武之人,而且是个难得的高手。

一个习武的高手,看见任何人,都会本能地在第一时间寻找其弱点和破绽。可他在肖宗镜身上没有找到。他的话没有惊起他半点波澜,他的戒备始终无懈可击。

裘辛笑了:“输在你手里,我也不算屈。”

茶棚外的小林子里,埋伏了几十名官兵,师爷给刘叔范打着伞尽力遮雨。可惜风太大,雨滴四面八方吹来,还是把刘叔范淋透了。

“都给我打起精神!”

官兵们被雨迷得眼睛都睁不开。刘叔范抹了把脸,甩开一手水,望向静默的街道。“咝……这西城门已经封住了,从另外三个门进来都得经过这里才能到居水街,时辰也快到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师爷也被浇成了落汤鸡,在旁道:“大人不要急,最好是让肖大人先发现劫匪,那信上留的可是‘设伏立杀之’,万一我们打草惊蛇把人害死了,吃力不讨好!”

“有理有理。”刘叔范连忙嘱咐官兵,“记着!一定要换完人质再动手!”

此时,居水街中的一间妓院里,戴王山从花妓的床上缓缓醒来。他拨开身上的女人,下地来到窗边,看着屋外瓢泼大雨,打了个哈欠。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与此同时,林子里的一个年轻小兵指着牌楼方向。

“大人,那是什么?”

刘叔范和师爷抻脖凑前,天色阴暗,两人眼神不佳,盯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茶棚中,肖宗镜端茶的手停下了。

天空一道闪电,劈亮了牌楼上一道黑影。漆黑的孤街上,猛然出现这样一道影子,真真像是活鬼降世一般。

刘叔范吓得大叫一声,坐到地上。

“他他他、他是从哪冒出来的?”

天空又是一道闪电,这回刘叔范看清了些。这人一身山民的打扮,身着褐色短打,裤腿挽到膝盖,赤着脚站在牌楼上,手里拎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孔,只是浑身散发着秋雨般肃杀的气息。

猛一声天雷,动荡世间。

“——肖宗镜!”

他的吼声伴随着雷雨落下,听得刘叔范心识涣散,头晕眼花。“这这这……邪门了这……”师爷也捂住自己胸口,颤声道:“听说厉害的武者能练就至纯真气,以气催声,有伤人之效。大人,咱们还是离远点吧!”“好好好,快退!”两人互相搀扶着往林子里躲。

肖宗镜点晕裘辛,提着他,走出茶棚。

茶棚离牌楼尚有几十步的距离,肖宗镜抬起头,雨水像天瀑一般倾泻而下。被打湿的衣裳,如墨一样浓黑。隔着雨帘,四目相对,重明鸟摘了斗笠,一把抛出!斗笠被风吹了很远很远,滚落地上,面具下的双眼赤红发亮。

这漫天的狂风骤雨仿佛是被这二人的战意召来。

肖宗镜:“你就是重明鸟。”

重明鸟见肖宗镜一脸凶念,蓦然一笑。“肖大人,别这么严肃。”他往牌楼中间指了指。“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所指的是牌楼的匾额,上书四字“居水临畔”,昨日肖宗镜就已见过。但他昨日并没有注意到,此匾的落款竟是蔡清。见到这两字,肖宗镜眼底不禁一沉。重明鸟仰头大笑,狠声道:“肖大人,我该说你是可笑呢?还是可怜呢?哈哈哈哈!”

肖宗镜周身杀意更浓了,这股凶气也将重明鸟的双眼催得越发明亮。他提起手中的姜小乙。“你的人在这,你可接住了!”随即往空中用力一抛。“去!”

眼瞧着晕厥的姜小乙就要从三四丈高的地方摔下来,肖宗镜松开裘辛,身子一弯蹿了出去。

重明鸟也从牌楼跳下,两人错身之际,相视的目光凝成坠落的雨滴,一闪而逝。

重明鸟来到裘辛身边,背起人,从怀中抽出一条绳带。他抛出姜小乙时颇为用力,肖宗镜接到人所用时间比重明鸟长了那么两息,就是这么刹那间的功夫,重明鸟已将裘辛牢牢绑在背上。

而接到姜小乙的一瞬间,肖宗镜便察觉出有问题——身体面孔没差,可是重量不对。这“人”太轻了,就像是捧着一手干草。他知这定是某种障眼法,冷冷一哼,扔了人,直奔重明鸟而去。

重明鸟趁机跳上了房。

肖宗镜的嘴角勾起一个阴沉的笑。“你还想跑?”他虎背一拔,也随之跃上房顶。

第43章 狗逼重明鸟!!!!!……

重明鸟鼓足真气, 穿梭暴雨之间。

他的双臂双腿在偶尔闪过的雷光中尽显凌厉的线条,可见浑身气力已拔至极限,但落在屋顶的脚步却依然轻如片柳, 还不及雨水砸落的声音响亮。

刘叔范在小树林里见到他们交换了人质, 可自家的“人质”却不知为何被肖宗镜扔在了地上,他连忙带人过去把“姜小乙”扶了起来。

“哎?这人怎么这么轻啊?”

“大人, 他不喘气!”

“该不是死了吧?”

“不对,这怎么好像……哎,不管了,把人带着, 去协助大人追凶!快快快!追上去!”

刘叔范带人去追肖宗镜,几个官兵抱着“姜小乙”跟在后面。

此时,玉石商戴某人正靠在窗边,一边饮酒一边看热闹。肖宗镜和重明鸟刚好上了街对面的房子, 从他这边看去正真切。

“啧, 两只落汤鸡。”戴王山咂咂嘴,“……嗯?那是什么?”待他们靠近了些, 戴王山看到劫匪脸上的花纹面具。他忽然想起江湖上近些年来的某些传闻,不由直起身子。“这该不会就是重明鸟吧……原来军饷是他劫的?”联想到最近几年发生的诸多事件, 戴王山不由眯起眼睛,呵了一声。

很快,街道上又一群人进入戴王山的视线。打头的是刘叔范和师爷, 后面跟着几十名官兵, 还抬着个昏迷的人。

戴王山知道他们今晚来此是为了交换人质,可那昏迷之人不管从是身型还是外貌看,怎么都不可能是姜小乙。他察觉有些古怪,不由凝神。这时, 天边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姜小乙”的面孔,戴王山心下微惊,总觉得这人他好像在哪见过……

戴王山掌管密狱,这个当朝最神秘,也是树敌最多的组织,自然有其博闻强记的本事,他迅速思索,双眸蓦然一亮——当初在佻屋村,这人不就在茶棚里?!

“……好啊!”戴王山想清楚一切,狠狠摔了酒壶。床上的花妓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戾之气吓得瑟缩角落。他咬牙道:“我就说那白衣相士怎么无缘无故没了踪影,原来是你搞的鬼!”他望向房顶之上正在追逐重明鸟的肖宗镜,森然道:“你们三番五次坏我的事,我岂能让你们称心如愿!”

说完,他披上外袍,跳出了窗子。

眼瞧着肖宗镜离自己越来越近,重明鸟从怀里掏出张青阳留给他的金色符箓。他咬破自己的拇指,在纸上蹭了点血,向后一甩,符纸化作一团绿色毒烟,迷住肖宗镜的前路。

肖宗镜冷冷一笑,随手扯下酒庄立杆上的破布,拉着一角,浑圆挥动。破布如同竖起的湖面,中央平生漩涡,四下飘散的毒烟向中心回旋收拢,最后变回一张符纸,被雨水打湿,坠落地面。

这么眨眼的功夫,重明鸟又跃出去两三丈远。他于两间店铺中间跃过,肖宗镜看准时机,从屋顶掰下半块瓦片,两指弹出——

瓦片夹杂真气,速度飞快,重明鸟半空中无法抵挡,勉强侧了下身。肖宗镜瞄的是他左脚脚筋,这一躲让开了关键位置,但还是在侧面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重明鸟落地微微踉跄,他咬了咬牙,脚踩着雨血狂奔而去。他连多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肖镜紧追不舍,他太快了,又太沉默了,像是一头来自深山的魈鬼,专注而耐心地等待猎物露出破绽。

不过,这一切虽然可怕,却也刺激。重明鸟在这场无声的追逐中体验到了无以伦比的力量和快感。在肖宗镜看不到的正面,他的双眼像要着了火,他越跑心口越热,冰冷的雨水也无法浇熄他的疯狂,他每根汗毛都在肆虐叫嚣,祈求与之一战。

背上的裘辛在他飞速的奔跑中被晃下了一只手,也随之压制住他的狂热。

不是今天,再等等……还没到时候!

肖宗镜看着前方灵活的身影,冷哼一声,手摸到衣摆旁,拔出了宝剑。玄阴剑在他掌中翻了个花,牢牢握在。此剑乃至阴之性,受雨水激发,威能再催,出鞘的瞬间重明鸟便有所察觉。他回头一刹,见肖宗镜手中兵器竟隐隐发出幽冥般的绀蓝光芒,寒意逼人,不似凡品。他心中一凛,道了声:“糟了!”

肖宗镜将宝剑向上一抛,而后一跃而起,小腿一弹,脚背正中剑柄,宝剑破空而去!

重明鸟皮肉收缩,精神紧绷,眼中万事万物仿佛变得极为缓慢,他听到玄阴剑穿过雨滴的声音,雨水被玄冥之气催化,结成冰粒,落在利刃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怎么办?

向旁躲?来不及了,神兵风驰电掣,向旁躲至少要被削下一条胳膊。压低身子?那会降低速度,被肖宗镜追上。重明鸟斜眼看向下方……跳下去?路两边都是杂物,他跑不快,最后还是会被擒。

面对如此绝境,面具下的嘴角轻轻一扯。重明鸟心想,自己做事向来不遗余力,也不留余地,不论待人还是待己。他既与肖宗镜约定此局,便是坚信自己能够逃脱,落入他手岂非无趣?不如就给他一条胳膊,自己剩条右臂,也足以翻江倒海!

他既下定决心,身体稍向旁侧挪了两寸,向前的速度丝毫不减。肖宗镜眼睛微眯,沉喝一声:“找死!”他身体微曲,瞳孔收缩,整个后背肌群隆起,像只随时准备扑食的猛虎,只待宝剑伤及猎物,他便要一击即中。

杀气铺天盖地袭来,重明鸟牙关紧咬,忍不住偏过头看,冷锋夹杂着冰霜怒雪逼命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旁侧忽然传来一道破风之声!重明鸟眼眸微凝,见什么东西从左侧飞了过来,他稍向前一压,此物刚巧击中宝剑,声音清脆尖锐,竟是一块磨铁的石头!石子瞬间被击碎,而玄阴剑也同时被弹飞,肖宗镜于半空接住,怒目旁视。

“嗯?!”

临街的房顶上跳下一个人,只留了个模糊的背影,肖宗镜自然不会认错。“戴王山!”他沉声念道。重明鸟眼睛微眯,不作他想,飞身而去。他来到长街尽头,两指入口,吹起一道响亮的口哨。空中雄鹰闻讯而唳。重明鸟回头道:“此击不中,注定我要全身而退了!肖大人,咱们后会有期!”

怀玉江水滚滚涛涛,上游荡下一条船来,肖宗镜瞧见,冷笑道:“果然如此。”

重明鸟卯足气力冲出屋檐,跃出一道弯月般的弧线——

那船速度极快,稍有不慎就是行差踏错,坠落江中。此时江中雄涛奔涌,若是落水,危险重重。不过重明鸟与同伴们共事多年,默契非比寻常,正正好好落在船板上。他落地时左脚一顿,伤口崩裂,血流得更多了。

他似若无感,卸下裘辛,回头望向肖宗镜。

船已经飘走很远,肖宗镜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着他跳上来了。却见肖宗镜从屋顶跃至江边,那里有一匹事先预备好的黑色宝骏。肖宗镜上了马,猛一夹马腹。这是一匹身经百战的军马,训练有素,它被肖宗镜的怒意感染,长声嘶鸣,脚底生风追将而去!

它速度极快,在狂风骤雨中奋勇狂奔,渐渐竟有要追上船只的架势。

重明鸟见状非但不慌,神情反而越发激动,他赤红的双目紧紧盯着那一人一马,狠声道:“好,好!不枉我惦记了这么多年,你果然值得!肖大人,你我之间早晚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战,可惜不是今日!”他回到船舱抓了个五花大绑的人出来,迎风站在船板上,冲岸边大吼一声:“肖宗镜!你看看这是谁!”

蒙在眼睛上的布被撤掉,雨水瞬间打湿了姜小乙的视线。雷声轰隆作响,小船上下颠簸,她透过雨幕看见岸上策马之人,整整两日的提心吊胆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不禁大喊了一声:“大人——!”

肖宗镜听到姜小乙的声音,心神一颤。

重明鸟将一块绑好绳子的巨石拎了过来,绳子另一端绑在了姜小乙身上。

姜小乙看着他的举动,面色惨白,颤抖道:“你、你要干什么……”重明鸟绑得很快,提着石头和人来到船头。冰冷江水肆意翻涌,黑得如同无底的虚空,等着吞噬一切。姜小乙自然明白他想做什么,吓得哭了出来,拼了命挣扎。“别,求你了,别……说好了换人质,你不守信用!”

重明鸟闻若未闻,赤足立在船头。

“肖宗镜!你可记好了位置!”

他手臂一抡,将巨石抛下江,姜小乙来不及叫,绳子绷直,她瞬间被带入江水之中。

岸上肖宗镜见到这一幕,目眦欲裂,死死拉住缰绳。军马一个急停,口角几乎扯出鲜血。肖宗镜下了马向回跑,跑出去十余丈远,然后猛地跳向江中跳去。他入江后被水流冲向下方,趁着多跑出的距离,迅速闭吸下沉。

怀玉江中一片漆黑,肖宗镜抽出宝剑,用力刺入江底,以防被汹涌的水流冲远。他只记得大概方位,看不清江底状况,四处摸索。焦急之际,真气催发,手中玄阴宝剑受到影响,再现神能,发出微弱光芒。

光芒虽弱,但在漆黑的水底已足解燃眉之急,肖宗镜看到了下方不远处的人影——姜小乙全然晕厥,她已变回原貌,衣袍松懈,长发随着水流向下飘荡,像是深海的幽鬼。肖宗镜拔出剑,瞬间被冲了下去。他路过姜小乙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宝剑切断绳子,脚在江底用力一踩,浮出水面。

江水汹涌奔腾,起起伏伏。肖宗镜拼尽全力抓紧姜小乙,始终将她的脸托在江面外。不知被冲了多远,肖宗镜隐隐看到下方有几处礁石,他朝此方向奋力移动,左肩狠狠撞在石头上,肋下伤口撕裂。他咬着牙,一手抱着姜小乙,一手抱紧石头,几番努力下,终于爬了上去。

他压低身体,半覆石上,脚下踩着湿滑的边缘,鼓起最后一丝气力跃上了岸。

脚下一软,肖宗镜跪倒在地,呕出一口血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