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占仙看向姜小乙,笑眯眯道:“蔡清是我杀的。”

第33章 一个成熟的大人掉下山崖后要自己……

姜小乙听得一头雾水。

姚占仙抓起酒坛, 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满足地打了个酒嗝。

姜小乙连忙又帮他开了一坛,倒满酒碗, 推到他嘴边, 怂恿道:“来来来,前辈, 你再说说。反正我也要死了,你再多讲点也无妨。”

姚占仙歪歪头看她。

姜小乙看出姚占仙对吕顺有同门之情,便舔着脸开始编瞎话。

“我与吕圆吕梦甚是有缘,实不相瞒, 我们三个已经结拜了。既然吕顺是他们的爹,那也就是我的爹!我想知道我爹的事,还请前辈成全!”

“你的爹……?”姚占仙静了许久,似乎在考量这其中的关联, 最后喃喃道:“……我师弟的事, 我师弟入门比我晚,当年他的家乡被战乱波及, 逃难至此,晕倒在虹舟山下, 是月师姐救了他。”

“月师姐?”姜小乙想了想,指着自己,“是‘我’吗?”

姚占仙笑道:“月师姐是师父的掌上明珠, 她曾是全丰州最美丽, 最高傲的女人,你怎么能跟她比?”

姜小乙哦了一声,看来不是了。

可是,虽然姚占仙口口声声说她不配与月师姐比, 她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调笑和喜爱之意。

姚占仙又道:“月师姐曾言,她会嫁给天门这一代武功最高的弟子,师弟入门虽晚,却是武学奇才,大家都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姜小乙心说你怎么一句话拐到这了,她并不关心天门的感情纠葛,她只想知道军饷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现在不是她说了算。

姚占仙醉得更加明显了,他陷入了没头没尾的呓语中,姜小乙要靠得很近才能听见他的话。

“……可惜师弟并不钟情于月师姐,他心属月师姐的婢女小风。这是他的秘密,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他想让我帮他一次。他故意疏于练习,武功退步,开罪师父,最后在比武场上输给我。师父很生气,将月师姐许配给了我。月璎嫁给我后,我们相敬如宾,互助互爱,而师弟则带小风离开了天门。我原以为……我成全了所有人。”

姜小乙道:“你不喜欢你师姐吗?你不是说她是最美的?”

姚占仙:“对我来说,月璎就是天上的神仙,能看能拜,却不亲切。可怜她婚后不久就忧思成疾,生了重病,弥留之际,她要我至少每年与师弟切磋一次。她知我的武功不及师弟,她说儿女私情是小事,天门的正统武学绝不能断。”

姜小乙:“原来她都知道。”

姚占仙:“是,她要我们一直比,一直比,比到我真正能赢他的那一天。其实我师弟也在等这一天,他早就想带一双儿女回瑱州,能离小风近一点。……当年月璎病逝,小风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刚生下一双儿女,便去瑱州出了家。”

姜小乙忽然道:“啊!我好像明白了。”

姚占仙抬起一双醉醺醺的眼。

姜小乙:“我之前还奇怪,为何吕……我爹比武前要喝月荧草煮出的水,那分明就是毒草,他还骗儿女说喝完神清气爽。如果你师姐叫月璎,那就能解释了。他一定觉得对不住你师姐,方才自我惩罚。这二十年他来任由他人污蔑诋毁,也从不反驳,想来也是心中有愧。”

姚占仙冷笑道:“这草的名字与月璎的名字一样,小时候我和师弟淘气不练功时,月璎便用此草惩罚我们。吃完难受归难受,却不会真的伤身。”他说着说着,声音愈恨。“这种自我折磨究竟有什么用……从他决定背弃师门的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都已经确定了,我们都太顺从他了!”

姜小乙又问:“那‘我’呢?我到底是谁?”

姚占仙低垂着头,许久之后,身上最后一丝杀意也被酒水冲干净了,从姜小乙这里看,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失意的老头。姚占仙低声道:“你是我在老家的未婚妻。我外出拜师,留你在家,我本与你约定,学成归来就成亲……”

姜小乙:“那你为何不去?”

姚占仙缓缓摇头:“再重的承诺,也抵不过世事无常。我受师父大恩,迎娶月璎,继承天门。这里两百多年的武学传承,满山的弟子,避难的孩子,都需要我的庇护。我一生都要留在这里了。”

姜小乙啊了一声,试探地问道:“那想来,你十分恨我爹了?”

“当然恨!”姚占仙紧咬牙关,可片刻后,声音又垮了些。“可他究竟错在哪,我也想不出。”他若有所思,低声嘀咕:“我们好像都没犯大错,可大半生过去了,却谁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说到这,他忽然一笑,问姜小乙:“小丫头,你觉得,我师弟将一双儿女取名‘梦圆’,是何含义?”

姜小乙道:“那时他刚刚迎娶心上人,又有了孩子,自然是‘美梦已圆’之意。”

姚占仙哈哈一笑:“听你这解读,便知未经世事。”

姜小乙不满:“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姚占仙神色忽而肃穆,凝视着夜幕尽头,喃喃道:“小丫头,你若有幸继续走下去,终有一天会明了,世事的真意,是好梦难圆。”

事已至此,姜小乙也恍惚了。

姚占仙与她设想的完全不同,这一切都跟她事前猜测的相差太远了。想了一圈,她还是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爹……究竟为何会被蔡清毒死?”

压在心底的事都讲了出来,姚占仙也松弛了许多,淡淡道:“自然是因为那狗官心中有鬼。”他把玩着手中的酒坛,回忆道:“上月初八,师弟去山里采药,刚好撞见劫案。他初九去报官,却不料蔡清就是给劫匪提供押运路线的内应,因畏惧事情暴露,便给我师弟下了毒。”

姜小乙头皮一麻。想起之前肖宗镜去给蔡清上香,还要替他的遗孤向朝廷要抚恤,不禁用力抓了抓头发。

“也就是说劫案不是你们做的,那你该恨劫匪啊,他们跟蔡清是一伙的,你怎么反而帮他们在这埋伏!”

姚占仙凝神道:“初八那一夜,他们与师弟交了手,以那几人的身手,稍加配合,完全可以将师弟毙命当场。可他们认出师弟武功承自天门,他们知道天门从不参与官场之事,便手下留情了。初九他们前来拜山议事,我便知晓了这一切。”

姚占仙看着姜小乙,正色道:“这些人虽是匪徒,却懂规矩,讲道义。他们与蔡清绝非同类,不过是那当官的见财起意,加以利用罢了。只可惜了我师弟,天真了一辈子,最后还妄想让贼捉贼!”

姜小乙哑口无言。

姚占仙继续道:“初十师弟上山的时候,毒已入骨,回天乏术。师弟怕他的孩子被牵连,让我赶他们离开丰州。他不允许我报仇,更不允许天门参与到这宗劫案中来。”姚占仙的声音干涩,低着头,拳头越攥越紧。“可我怎能不报仇……我怎能不给他报仇!我这一生都顺着他,只违背了他一次意愿,便是杀蔡清!而我允许重明鸟的人在此设伏,也是因为大黎这群狗官的确该死!”

姜小乙瞠目:“你说谁的人——?”

话音刚落,山谷中突然传来一声清啸,响彻九霄!

青风起,龙低吟,山林扑簌,水月清明。

姜小乙后背一热,忽然之间好似预感到了什么,猛然回头,朝着洞口方向喊道:“大人!”

片刻,一道人影自山洞中走来,一步一步踏出黑暗。

姚占仙背对着他,轻轻抚摸酒坛,幽声道:“这我倒是没有料到……”

肖宗镜一手拿着一刀一剑,另一手拎着一个已然晕厥的人。他走到院子中央,右手一松,人重重落在地上,左手一抛,刀丢到姚占仙身前。

姚占仙道:“天门以拳术掌法纵横江湖,我们的双手就是最强大的兵器。”

肖宗镜面无表情,左手的玄阴剑也落到地上。

姚占仙冷冷道:“阁下真是自信满满。”

肖宗镜通体尽湿,衣衫破损,披散的头发卷曲在苍白的躯体上,黑得惊人。他周身冰冷,好像倾泻到地面的天上的月,侧看便是刀锋。

他身上多处伤痕,尤其是左肋一道刀伤,皮肉翻出,深可见骨。他身体满是血迹,半身苍白,半身鲜红,但他全不在意,自始至终只看着姚占仙一人。

“你水性如何?”肖宗镜低声道。

姜小乙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忙答道:“还、还成!”

肖宗镜:“带着他,从山洞跳下去,下方是个水潭,水流会通到山下,自己想办法脱身。”

姜小乙把昏迷的裘辛拽到自己身边,肖宗镜又道:“若我回不来,就去找戴王山,告诉他此案功劳归密狱所有,他会接手的。”

他说得太过平静了,以至于姜小乙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回不来”是什么意思。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姜小乙耳边响起虎豹雷音,音还没落地,拳掌已相接!

庞然的气力自中心散开,尘沙漫天,姜小乙未设防,一声尖叫,人已被震开数丈之远。

漫漫飞沙中,她听见肖宗镜的声音。

“走!”

她在地上翻了两圈,拽起裘辛就往山洞里跑。

悬崖侧面是个小瀑布,水汽弥漫,隆隆作响,水瀑的声音将神珠峰上的打斗暂时掩盖。

姜小乙忽而止步,她望着山崖,想起一件事来。

肖宗镜既已生擒了裘辛,抓走审问就是了,还回来干嘛呢?

他还回来干嘛呢?

姜小乙手脚颤抖,这一步怎么都迈不下去。

她的精神已经紧绷到无所适从的地步,无意间回头,猛然一惊,一个小女孩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

姜小乙命格特殊,按照春园真人的说法,她儿时受过严重惊吓,元神受损,压不住七魄,所以经常会出现生魂离体的状态。本来她命数早夭,幸得春园真人传授道术,修得天罡正法,以形补形,才意外活了这么久。

春园真人为她算过命,要她十五岁入江湖历练,磨练心智,或许有机会找回完整元神。

“过来,”她冲那小女孩说,“过我这边来,过来啊……”

女童扭头走掉了。

姜小乙忽然清醒,惊出一身冷汗。

“大人……”她喃喃道,“他是回来救我的,我不能走。”

她又扛着裘辛原路返回了。

走出山洞,她第一眼便看到了被月光照亮的肖宗镜的背,不禁再次晃神。

一根脊柱插天,犹如笔直的龙骨,肌肉顺着脊椎向外发散,一层叠着一层,既有刚劲的锋翼,也有藏在下面精密的细羽,淋淋鲜血铺满后背,让这双翼变得鲜红耀眼。

姜小乙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天门太师伯对肖宗镜的那句评价——

“阁下身有龙凤啊。”

第34章 晕了晕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这或许是对一个武者躯体的至高评价。

姚占仙全然不见刚刚的颓废模样, 眉目清朗,尽显高人本色。肖宗镜的真气凶猛异常,姚占仙沉喝一声, 左手向下一压, 将气力强行化解。酒气全部顶到头颅,束发木簪顿时崩裂, 白发飞散。

肖宗镜眼底赤红,嘴角泛出半边笑,深吸一口气,拳不收回, 而是再次催力。他身上伤口未作处理,一番运功,血流如注,地面上很快积聚一滩鲜红, 脸色越发苍白冰冷。

姚占仙左手成掌, 在空中化了半个圆,手掌划过的空气流动变得缓慢, 好似抹在水面,他使出天门独家心法, 将肖宗镜的力量顺着双腿导入地下。

与之前跟牛树高的蛮力角逐完全不同,他们二人现下正比拼内力,这是更加细微, 也更加危险的较量, 稍有偏差,便是筋脉尽毁,武功全废的下场。

姚占仙心中颇为震惊。

天门与其他武林门派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不在乎宗派之别, 不拘泥于一种形式的拳术。天下武功如浩瀚星河,懂得其中相生相克之理,便会事半功倍。刚刚短暂的交手之中,姚占仙至少使用了七八种拳法,但是每次变招,肖宗镜都能迅速判断,选择最适合的武功进行拆招,凶中带稳,杂而不乱,足见功底。

“如此年纪,如此境界,真是难以置信。”姚占仙思索片刻,沉声一笑,“……不过,阁下还不收拳吗?

月光照耀肖宗镜伤痕累累的躯体,内力的比拼使他伤势加重,整个人如同披了一件血衣,触目惊心。

姜小乙在旁看得焦急万分,再这样下去,不用姚占仙动手,肖宗镜自己就会支撑不住。

“大人!”姜小乙急切道,“劫案不是天门做的!”

姚占仙讽刺一笑,道:“哦?处于下风,便开始想退路了?二位将我天门武威置于何地?既敢上神珠峰撒野,合该做好一切觉悟才是。”

姜小乙气急:“你……!”

肖宗镜神色未变,不管是姜小乙的话,还是姚占仙的话,他皆置若罔闻。他与以往一样,在对局中展现出无比的专注与耐心。他察觉到姚占仙均匀的气息因为对话出现了细微变化,便将拳势上挑——姚占仙只当他想撤手,刚准备追攻下一招,肖宗镜猛然雷音一啸,整体下压,将全部真气都灌入对方的掌心。

姚占仙原以为肖宗镜受了如此重伤,又经过刚刚一番打斗,已是强弩之末,做最后困兽之斗。没想到他还有如此余力,且对气力的控制依旧细腻入微,冷静自制。姚占仙本就将气力导向双腿,现下肖宗镜突然加力,他几乎承受不住,连忙抽身。可肖宗镜的拳岂是这么容易躲过去的,姚占仙一旦卸下力气,肖宗镜的拳风顿化重锤,一个箭步上前,拳头直接砸向姚占仙的胸口。

姚占仙半空中再运内功,双手画了个圆,使真气挤压在身前,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水镜。肖宗镜的钢拳正中中心,像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处受力。他毫不在意,神力再催,牙关紧咬,血脉神经铺盖全身,双眼仿佛能瞪出血来。

天地安宁。

千瞬之间,拳峰传来微妙波动,肖宗镜真气聚集拳尖,猛一声大吼,风起云涌,山野回荡,万物似应。

他竟打穿了这精妙的护体真气,姚占仙顿时飞出三丈远,落地又后退数步。

肖宗镜站在原地,嗓音沙哑,轻吞慢吐。

“仅从外在判定局势,未免有失宗师风范。”他搓了搓指尖,浅色双眸流过一丝银光,低声评价:“不过,这真是在下此生遇过的最粘稠的真气,看来您是过了拖泥带水的一生啊。”

姚占仙听闻此语,眉目之间,怒意顿现。

山林沙沙作响,似也想为战局添彩。

肖宗镜嘴角微勾,补齐了那嗜血的笑。

“前辈,咱们半炷香内见分晓吧。”

他话音刚落,姚占仙胸口一颤,终是没有压制住刚刚那一击的威势,唇边流下些许红痕。抹掉血迹,姚占仙目光越发深沉凝练,连道了三声好。

肖宗镜淡淡一笑,沉心静气,将精气神混一而聚于玄关一窍,周身竟慢慢蒸腾出飘渺烟流。随他吸气,烟流先是发散四周,而后随他起手扎马,又缓缓收拢,在他周身形成一道似有似无的包裹。

姚占仙眼睑一颤,沉声感慨:“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他正准备全力迎战,忽然察觉到什么——

不仅是他,肖宗镜和姜小乙也发现了,远处山坡有人上来了。

吴淞吭哧吭哧翻山越岭,来到神珠峰,站在山口不敢再向前,小心翼翼冲里面喊。

“师尊——恕弟子打扰啦!师尊你在吗——?”

姚占仙听到这声音,脸色丕变,心道一声糟了。天门从不参与官家之事,他也绝不能让弟子搅进此次纷争,陷入危险。他想开口预警,可吴淞是从后面上来,离他实在太远,这么一张口,岂不是给那两人提了醒?

姜小乙的耳朵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竖了起来。

从刚刚回到峰顶,她就一直在想办法,肖宗镜能不能赢姚占仙还不好说,但就算赢了,也要消耗大量气力,以他目前伤势,他们很难全身而退。

而现在,吴淞的出现让一切有了转机。

前山那位师姐的言论姜小乙记忆犹新,想来是姚占仙待这些弟子皆如至亲……

赢了……姜小乙心中狂喜,此战赢定了!现下,她与肖宗镜离山口更近,他们可以先一步抓住吴淞,用他来威胁姚占仙,借以脱身。

姚占仙自然也料到此点,额头不自觉地渗出汗水,目光在姜小乙和肖宗镜之间来回游走,谨慎戒备。

在此剑拔弩张之际,肖宗镜最先动作——

他一挥手,散去了一身战意。

姜小乙怔住了。

不光是她,姚占仙也怔住了。他想过肖宗镜可能会挟持吴淞,也想过肖宗镜会无视吴淞,继续交战,他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竟生生停下了。

为战者,岂不知“一鼓作气”之意?更何况肖宗镜身已带伤,血流过多,现只能作背水一战。这样一停,他胜算锐减。

肖宗镜静静立于夜幕,嘴唇苍白如月色。

姚占仙目光耸动……吴淞还在山口喊人,姚占仙深深看了一眼肖宗镜,理理衣裳,走过他身旁。

吴淞见到姚占仙从院里出来,兴奋道:“呀!师尊!您真的出来啦。”

姚占仙背过手,冷冷道:“何事唤我?”

吴淞眨眨眼,奇怪道:“师尊,你头发怎么都散开了?”

姚占仙:“我要休息了。”

吴淞:“那您怎么穿得这么整齐呢?欸……这里是不是有酒味?”

姚占仙脸色愈沉:“你到底有什么事?”

吴淞赖皮一笑,道:“师尊恕罪,弟子本不想打扰师尊,但有一事,弟子还是想问问师尊。”他挠挠脸。“那个……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天有两个人,千里迢迢从天京过来拜师,但是好像没入太师伯的法眼,明日就要走了。弟子觉得他们从那么远来这也不容易,要是就这么被赶走了,得多失望啊,能不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呢?”

姚占仙板着一张脸不说话,吴淞再接再厉道:“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弟子觉得他们两个人还蛮好的。虽然那个高个子的年纪是大了点,应该都三十好几了,不过他心诚啊。要不师尊您抽空给看看吧,没准有点天赋呢。当然了,他跟弟子的天赋肯定是没法比的,但他如此高龄还从天京跑来丰州,想来是对武功极感兴趣的,所谓兴趣是——”

“吴淞。”姚占仙打断他,缓缓道:“你进天门,是来学说书的?”

“呃……”吴淞也察觉自己说的多了点,抓抓头。“师尊恕罪,是弟子多嘴了。”

他们的对话字字句句都落在院中人的耳里,但姜小乙半句都听不进,她全身心都落在肖宗镜身上。刚刚他强行打断运功,伤势加剧,血流得更快了,她还从没见过肖宗镜的脸色如此惨白。

风吹过,他微微踉跄,姜小乙险些失声唤他,而后马上把自己的嘴捂住。

他付出如此代价,只是为了不把吴淞卷进此事,她若是喊出声,岂不是白费了他的心意。

……为何不抓人呢?姜小乙的手快把自己的脸抓破了,她明明知道答案,可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质问,为何不抓吴淞呢?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风拂过他的脸颊,他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淞还在外面长篇大论,肖宗镜又一个打晃,终于支撑不住,向后栽倒。姜小乙匆忙奔过,将他接在怀里。

他的身体太冰了,冻得姜小乙浑身发抖,她轻声唤他:“大人、大人!”肖宗镜全身血水混杂,湿润的黑发遮住半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嘴唇微动,姜小乙贴耳过去,听见他低哑的声音:“你敢不听我的命令……”不等姜小乙解释什么,他就彻底晕了过去。

姜小乙顾不得其他,撕开自己的衣尾,为肖宗镜包扎止血。不知不觉,她也沾了满手鲜红,又冰又黏,好不难受。她包着包着,眼底忽然一热,颤颤道:“我看那姓戴的说得没错,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山门口,吴淞什么都没注意到,还在试图说服姚占仙。

而姚占仙却察觉出身后的微妙变化。

他看着吴淞的小脸,因为大半夜翻山越岭,他耳边刮破了点皮,脸上也灰突突的,只剩一双善良而稚嫩的眼睛,在月色下晶莹发亮。他叹了口气,道:“不用说了,你回去吧,我抽空会去见见他们的。”

吴淞一喜,道:“真的?太好了!那弟子告退了。”

姚占仙背着手,看着他远去,忍不住道:“真是废话连篇!”他原地站了片刻,吴淞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他低声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他话说一半,呵呵一笑,慢悠悠踱步回院内。

月亮似乎比之前更亮了,青色冷光照亮神珠峰上的一片狼藉。

姜小乙刚刚帮肖宗镜止好血,她像一只全神戒备的猫,手里攥着宝剑,紧紧盯着他。

姚占仙沉默片刻,淡淡道:“你既变作了她的容貌,就不要挡在别的男子身前,看着实是令人火大。”

第35章 捡条狗命!撤撤撤!

姜小乙无心与他玩笑。

地上的血像开出了花。

姜小乙知道已经错过了最佳机会, 但她不能放弃,她紧盯着姚占仙的一举一动,认真道:“夜蝉已经输了。”

姚占仙挑挑眉:“输了又如何?”

姜小乙:“你允许他在此地设伏, 可他输了, 你还要替他们出头?天门的门规不是不许参与官家之事吗?”

姚占仙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肖宗镜身上, 姜小乙往旁移了移,有意挡住他的视线。姚占仙转眼向她,问道:“他当真是个官差?”

姜小乙:“当然。”说完,又谨慎补了句, “不过我们大人是好人,不是所有当官的都像蔡清一样。”

姚占仙呵呵一笑,未作评价,又问:“他在江湖上可有什么名号?”

姜小乙:“没有名号, 他就是个普通公人, 怎么了?”

姚占仙:“此等人物,不能一决高下, 真是可惜。”

姜小乙见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连忙又从怀里取了一粒丹药喂肖宗镜服下。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等下该如何脱身, 如果只是她自己,未必没有机会,可要带着两个重伤的男人, 根本是难于登天。

她简单处理了伤口, 再回头,姚占仙已经重新坐回石桌旁饮酒,他一手撑着脸,一边看着他们, 悠然道:“你对他倒是尽心。”

姜小乙理所当然道:“他现在是我东家,食君俸禄,自然要为君分忧。”

姚占仙:“是这样吗?”他又满上一碗酒,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目光考究道:“活捉比击毙要难上数倍。不过他既已生擒裘辛,还特地赶回来。”说着,笑了笑。“你这东家待你也算不薄了。”

姜小乙闷头喂药,并不说话。

姚占仙看了片刻,淡淡道:“你们走吧。”

“什么?”惊喜来得过于突然,姜小乙难以相信。“你说真的?你愿意放过我们?”

姚占仙:“我已经帮了他们一次忙,算是还了拜山之礼,他们自己本事不够大,怪不得别人。你这东家明知刚刚是大好机会,却没对吴淞动手,也算是条好汉。此事就此与天门无关了,等你东家醒了,记得告诉他,再上虹舟山,可就没有生路可言了。”

姜小乙激动地朝姚占仙紧抱一拳。

“前辈不杀之恩,他日必报!”

姚占仙无谓一笑,姜小乙指着裘辛,道:“既然与天门无关了,那这人我能带走吗?”

姚占仙:“自便。”

姜小乙揭开腰带,将昏迷的肖宗镜与裘辛绑在一起。

姚占仙看她在那忙来忙去,低声问道:“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丰州,拼没了半条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姜小乙手下不停,闷声道:“当然知道,我们来这是为了夺回军饷,惩奸除恶。”

“惩奸除恶?”姚占仙笑道,“谁是奸?谁是恶?”

姜小乙全然站在肖宗镜一边,不作他想,道:“既然此案是重明鸟犯下,自然他就是奸恶。”

“哦。”姚占仙像个饭后闲下的小老头,翘着脚晃了晃,点头道:“言之有理。”

姜小乙起身去屋里翻了个席子,将昏迷的两人放在上面固定好。

暂时没有逼命之危,她紧张的情绪稍稍放缓,不禁想起另外的事来。

“……前辈,这些人上个月就劫了军饷,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为何夜蝉还留在这里?”

姚占仙嘴角带着玩味:“你觉得呢?”

姜小乙:“按理说,劫完了货,应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对,难道他们被什么事耽搁了,没走成吗?”

姚占仙但笑不语。

姜小乙想到一种可能性,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人都是要守着财的,他们人留在丰州,难不成军饷也还在丰州?”她飞快思索。“重明鸟,夜蝉,张青阳……他们三个都留下了?”

姚占仙不经意道:“是三个吗?”

姜小乙心中一动。

不是三个,那是几个?

她脑海之中隐隐有种感觉,好像许多东西千丝万缕绕在一团,就差某个小小的契机,她就能把一切捋顺了。

可是……姜小乙又产生了一个疑问。“如果他们都在丰州,那为何今日只来了夜蝉一人?既然决定出手伏击,难道不是应该多来几个,确保万无一失才对,难不成他们轻敌了?”

姚占仙不答,手上玩弄着酒碗。

姜小乙喃喃道:“不对,应该是有别的事……一定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将他们分开了。他们人手不够,分身乏术,所以只留了夜蝉看守案发之地。”

姚占仙好似喝酒喝得很开心,听了她的话,竟然笑了起来。

姜小乙:“是我猜对了?”

姚占仙无谓道:“谁知道呢。”

姜小乙抱拳道:“多谢前辈提点,告辞了。”行了几步,姜小乙又想到什么,再次停下,回头道:“前辈,吕坊柴房里那些私藏的银两,是不是你偷偷放的?”

姚占仙脸上笑容消失,木然道:“如今世道,没钱寸步难行,我师弟天真了一辈子,始终觉得读书入仕才是正道。他一心想让他儿子考取功名,这些钱足够吕圆在老家买个小官当当了。”

姜小乙:“吕顺临终交代两件事,一是不要给他报仇,二是让儿女回老家。前辈既然已经违背了一件,干脆都不听算了。吕家姐弟是不可能离开丰州的。吕圆也不是当官的料,倒有些练武的天分,是我们大人都看好的人。请您再等些时日吧,他一定会来找您的。”想起那双活泼的姐弟,姜小乙这一整晚,难得露出些轻松的表情。“有吕圆和吴淞在,想必前辈下半生有的热闹了。”

姚占仙双唇紧抿,眉间似是流露出几分苦恼。

姜小乙则带着肖宗镜和裘辛默默离去。

山崖变得比以往更为寂静了。

许久之后,暗处走出一位老者,正是天门太师伯。

他坐到姚占仙对面,与其对饮。

“刚刚淞小子过来,你明知有我在,何必还如此慌张?”

姚占仙不语,太师伯叹了口气,道:“你从小就是心软。”他嘟嘟囔囔道,“你们几个心都太软了,否则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姚占仙苦笑道:“请师伯莫要数落我了。”

太师伯站起身,思索道:“不过,你放走他们,确是个明智之举。”

姚占仙:“哦?师伯之前不是还想让我杀掉他们吗?”

太师伯:“当时的确有如此想法,毕竟你已经杀了一名朝廷官员,合该斩草除根,反正大黎的狗官死一个少一个。但是……”他语气一顿,神色凝重了些。“见他之后,我改变了想法。此人能在被埋伏的情况下生擒裘辛,绝非省油的灯。他在朝廷里说不好是何种分量,贸然下手,恐招后患。”他冷笑一声,又道:“正好那重明鸟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我们莫要被他牵着鼻子走,让这两人把裘辛带走,也就是将这些是是非非一同带离虹舟山。你只想为吕顺报仇,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就不必再淌混水。山中这数千人的安稳最为重要,不能有差。”

姚占仙点点头,道:“放他们走的时候,我却没想这么多,只觉得此二人不该命绝于此。”

太师伯:“不过,这人是好官赖官不说,就凭他如此年轻,就练就这样一手功夫,真是让人忍不住起杀心。”

姚占仙笑道:“师伯一把年纪了,就别跟小辈们争了吧。”

太师伯:“我记得拜山之日,你与重明鸟也小过了下手,在你看来,他们哪个更强?”

姚占仙沉吟片刻,道:“不好说,若论武功精绝,他毕竟长些年岁,可能略胜一筹。但是重明鸟当日也未尽全力。”说到这,他想到什么,低声道:“不过,这二人的功夫……”

太师伯:“怎么?”

姚占仙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静了片刻,太师伯举起酒碗到姚占仙眼前晃了晃,道:“说来说去,你放走了他们不说,最后还给了那诸多提示,又是何意啊?”

姚占仙斜眼看过去,四目相对,他抢过太师伯的酒碗,将一夜的喜怒哀愁一口喝光。

无边寂寥随风逝。

幻梦夜。

心轮挂天边。

他没有回答,太师伯也没有再问。其实,她刚刚挡在那男人身前保护他的样子,某一瞬间,真的像极了她……

姜小乙拖着两个重伤人士往山下走,片刻不敢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