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算起来,天门立派比大黎开国早了三十余年,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其根基之牢固, 实力之强悍, 不止在丰州,放眼全国武林也是数一数二。

天门势力覆盖了以虹舟山为中心的十几座山头, 姜小乙粗粗计算,天门少说也有四千多名弟子,个个接受正统武学传教,与聚集一群乌合之众的青庭帮可谓是天壤之别。

硬闯天门显然是不现实的。

姜小乙想来想去, 如果这案子真是天门所为,那么要夺回军饷,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调动驻军。

永祥帝给了肖宗镜这样的权利,可肖宗镜觉得南军现在正与叛贼交战, 前线紧张, 他不愿轻易调兵。

两人讨论之下,最后还是决定悄悄潜入, 先探个虚实,等真查出军饷所在, 再另做计划。

做好决定后,他们踏上行程。途径一处山间险径,二人牵马步行, 肖宗镜见姜小乙一路不言语, 闷头思索,淡笑道:“怎么不说话,难道怕了?”

姜小乙:“我只是想点事情,哪里怕了。嘿, 打得赢最好,打不赢大不了就跑呗。”她摇晃着手里的缰绳,大咧咧道:“难道大人不知我最拿手的就是脱身的本事,只要那姚占仙别邪门得像戴王山和——”她刚要接“你”,反应过来,又不说了。

肖宗镜道:“和什么?”

姜小乙道:“没没没!”

肖宗镜:“其实戴王山也不是邪门,练武与修道一样,到达一定程度,通感开了,自然对世间万物的观察都敏锐了。说起来,姚占仙和戴王山都是使拳的,也不知谁的境界更高。”

姜小乙:“原来戴王山是使拳的?”

肖宗镜:“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掌法,不过拳掌不分家,说是拳法也一样。”

姜小乙想起之前在齐州,他在她面前露的那一手,至今回忆,还后怕连连。

“他用的是什么掌法?”

“是他自创的掌法,他起名为‘观庵掌’。”

“观庵掌?”姜小乙皱眉道,“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是何含义呢?”

肖宗镜斜眼看她:“本朝如此崇佛,你竟一点佛学典故也不懂。”

姜小乙:“我师父是道士,我怎么可能去学佛!”

肖宗镜耐心解释道:“此‘庵’指的是‘庵摩罗果’,这是天竺国的一种果子。这名字取自一个佛教故事,说是一名尊者得了道,观整个世间,就像看放在自己掌心的庵摩罗果一样。戴王山以此命名他的武功,大概是想说世上所有的对手,在他眼中,不过都是手里的一颗小果子,皆在他掌握之内。”

姜小乙咋舌:“这也太狂了!”

肖宗镜:“单论武学造诣,戴王山确是不世之才。”

姜小乙:“那他比得了大人吗?”

肖宗镜听了这问话,抿嘴一笑。

“这还真不好说。”

姜小乙静了片刻,笑嘻嘻道:“不过大人呀,我发现一提到武学你好像就有说不完的话,之前在吕坊也是这样,你还抽空指点了吕圆武功。既然大人如此痴迷武学,又乐于施教,我看您将来若是养老,找个镇子开间武馆该是不错。”

阳光落在山间的小石路上,青草被微风吹得轻轻摇摆。周围太静了,只有马蹄踩踏石子的声音,听得久了,几乎催人入眠。肖宗镜垂着眼眸,看着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暖阳之中。

“开武馆……”他自己想了一会,低声道:“听着不错,若有这个命的话。”

“当然有了。”

肖宗镜侧起头,看见姜小乙的面孔被阳光照得发亮,几乎蒙上一层光辉。她有所察觉,也转头看他,目光理所当然。

“大人?”

倒是肖宗镜先避开眼,重新低下头,留下一声浅笑。

离了险径,他们重新上马,向北而行,过了半日始见人烟。虹舟山下分布着三四个小村落,正值饭点,炊烟袅袅。姜小乙找了个村民询问天门入口,得知从这里上天门就只有一条路,顺着往上去就是了。

这一条道上有许多人,多得超出了姜小乙的想象,她随便打听了一个,这些竟然都是各地赶来上山拜师学艺的。

不过说是学艺,姜小乙却能看出来,这其中大有端倪。

她和肖宗镜挤在人堆里,小声说:“这些多像是乞讨之人。”

肖宗镜点点头。

天门在半山腰设了个关卡,有七八个弟子堵在那,一个个筛选。旁边还放着几口大锅,里面都是蒸好的馒头。大概天门也知道来这里的人里多数都不是正经向学的,碰到这类人,问个名字籍贯,给个馒头就了事了。只有少数真心实意来拜山的,他们会做一番记录,然后将人带到后面。

他们挑中的大都是孩童,年纪最大的也就十一二岁,看起来干干瘦瘦,穷困潦倒,他们围在一起吃东西。

做记录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天门弟子统一的灰白袍子,袖子撸起,嘴叼着一根青草,一脚踩在石头上,在那奋笔疾书。

轮到姜小乙和肖宗镜,年轻人刚看一眼便摆手。

“去去去,领馒头去吧。”

姜小乙未动。

年轻人不耐道:“自己挑俩大的,别耽误大伙时间。”

姜小乙笑道:“兄弟如何称呼?”

年轻人:“我叫吴淞,干嘛?”

姜小乙道:“原来是吴兄弟,你误会了,我们不要馒头,我们是真心想来拜师的。”

吴淞抬起头来:“拜师?你们这都多大岁数了,现在才想着拜师,晚了点吧?”

他尤其瞪了一眼肖宗镜,姜小乙险些没乐出来。

肖宗镜倒是好脾气,对吴淞道:“所谓有志不在年高,在下虽年纪大了点,却也是诚心向学的。实不相瞒,在下也曾学了几年武,却一直难窥门路,听闻天门武学超群出众,姚掌门的拳法更是独步天下,所以专程从天京赶来学艺的。”

“天京?你们从那么远来的?”吴淞听他这样讲,放下了笔,起身围着肖宗镜转了两圈。“嗯……确实像是练过家子的,你以前都学什么了?”

肖宗镜道:“一点拳脚功夫,不值一提。”

吴淞捏捏肖宗镜的肩膀,又捏捏他的胳膊,然后拍拍他的后背腰身,像买猪肉般挑肥拣瘦,最后咂咂嘴,道:“这身板好像还行,是个习武之人。不过我们很少要这么大年纪的,能不能收你我也不知道。这样吧,你们千里迢迢赶来也不容易,先在这边等着,晚点我带你们去问问。”

姜小乙和肖宗镜就这样坐到一群小孩子中间,吴淞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来了人替换,他领着这一大帮人往虹舟山上去。

走过了几个山道,周围彻底安静,只剩下风林鸟鸣之音。

头顶一只山鹰飞过,在空中画出一道凌厉的线。

姜小乙看到山坡上有开垦的田地,问道:“山里还有居民吗?”

吴淞道:“没有,这些都是弟子们种的。”

姜小乙道:“你们还种地?”

吴淞:“当然,天门奉行百丈之规,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你们要是真拜进来了,也得跟着种。”

姜小乙感叹道:“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天门只是修行的地方。”

肖宗镜:“听闻当年云海山人就是在山林田野的劳作间得了道,所谓道不远人,闭耳塞听,向壁虚构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吴淞听得咦了一声,回头打量他:“你这番话倒与师尊说的差不多。”

姜小乙忙问:“师尊就是姚掌门吗,我们能见到他吗?”

吴淞笑道:“来天门的都想见师尊,个个给你们见不累死他老人家了。何况他刚刚开始闭关,短时间内是不会出来的。”

姜小乙诧异道:“闭关?在哪里闭关?”

“那就不能告诉你们了,师尊闭关可不能被闲人打扰。”吴淞回头看她,“不过你们如果真能拜进山门,早晚会见到他老人家的。”

又走了一会,天门的各方建筑逐渐显露出来,灰色的围墙常年被雨水冲刷,留下道道斑痕,角落生长着翠绿青苔,灰色瓦片一层补着一层,朴实之中带着岁月痕迹。墙壁缝隙里偶尔生长出各色的野花,远远看去,秀丽灵动,颇具古风。

迎面来了几名女弟子,将年纪小的孩童们带走了。

姜小乙和肖宗镜则被吴淞领到一处偏房。

“你们还不能进门,先在这等一下吧,我去叫太师伯。”

没过一会,吴淞带回一位耄耋老者。这老者个子不高,脸颊瘦瘪,满头白发,他背着手走进来,半睡不醒,一副犯迷糊的样子。

吴淞道:“太师伯,这两个人是千里迢迢从天京来的,说想拜师。我看他们怪辛苦的,也颇有诚意,就带上来了,行不行您给看看……太师伯?别睡了,喂!太师伯……醒醒!”

老者被喊得一激灵,茫然点头道:“好好好!我看,你下去吧。”

吴淞应下,离去后,肖宗镜冲老者拱拱手。

“肖某见过前辈。”

老者仿佛困得不行,嗯了两声。

肖宗镜与姜小乙对视一眼,继续说道:“前辈,我们兄弟二人十分仰慕天门武学,此次上山,诚心拜师,不知可否见一见——”他话说一半,老者打着哈欠转过头,笑着道:“你们想做什么与我无关,不用跟我说。”老者一双眼睛很小,瞳光却清澈如水,他操着带有浓重惰性的丰州口音,又道:“我只是答应淞小子来看一眼,就看一眼而已。”

肖宗镜淡淡道:“那前辈可看出什么了?”

老者静默片刻,语气忽然郑重。

“阁下身有龙凤啊。”

肖宗镜不言,姜小乙眉头一紧,没听懂。

……什么叫身有龙凤?

老者回视前方,颇为感叹地低声嘀咕。

“如今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尤其最近这一个月,我是越发觉得自己老了,不服也不行哦……”随即浅声一叹,起身往外走,嘴里还嘟囔着。“看完了看完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走到门口,姜小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前辈就不好奇我们来此所为何事吗?”

老者回头反问:“你们不是来拜师的吗?”

姜小乙顿住。

老者弓着腰,背手一笑:“我同意了,不如你们先行个拜师礼吧?”

姜小乙彻底没词了。

老者打着哈欠离去,姜小乙奇怪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不拦也不问?”

这时吴淞回来了,问他们道:“怎么样?太师伯说什么了?”

姜小乙笑道:“似乎还差点缘分。”

吴淞遗憾道:“那就没办法了,你们赶路辛苦,就留宿一晚明日再走吧。后山你们可以随便逛,等会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吃。”

姜小乙道:“多谢了。”

没一会,吴淞送来米饼和酱菜,又烧了两壶茶。但姜小乙和肖宗镜并未动用饭菜,吴淞走后,他们离开房间,在附近转了转。

他们碰到几个干完农活归来的弟子。他们男男女女,一路有说有笑,好似急着赶回去吃饭。天色已近傍晚,夕阳染红半山,他们清脆的笑声悬浮在火红的山林之上,像翩翩起舞的花蝶,让姜小乙几乎产生了世外桃源之感。

她偶生了几分怅然,不禁道:“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肖宗镜看着那些弟子离去的方向,低声道:“不愧是立派二百余年的名宿,门风端正,岁寒不凋,非寻常武林势力可比。”

姜小乙问:“大人觉得,这案子会是天门干的吗?”

肖宗镜沉默几许,道:“我们必须见一见姚占仙才知道。”

红霞满天,姜小乙往天门内望了望,那里有今日刚收进门的孩童,正被一名女弟子带着,往一处走去。姜小乙小声道:“大人,请跟我来。”

她带着肖宗镜从旁侧山林绕路,来到那群孩童侧方。他们正在院子里玩乐,姜小乙闻了闻,有饭菜香味,想来旁边那间就是公厨了。姜小乙从怀里掏了一张符纸,咬破拇指,抹上血,折成一只小鸟的样子。随她低声念咒,纸鸟竟扇扇翅膀,飞了起来。

这鸟儿吸引了站在最外侧的一个女孩的注意,姜小乙操纵纸鸟将之引到无人角落,低声道:“大人……”肖宗镜了然,半潜草丛,行至女孩面前。出手如电,点中她几处穴道,小女孩当即晕倒,肖宗镜轻轻将她抱住。姜小乙道:“把她衣服扒了。”肖宗镜一顿,还是照做了,将女孩外衣脱下,留下里衣,用手往里合了合。

一转头,姜小乙已经变作女孩样貌,光溜溜的站在他面前。

他虽有预感,还是一懵。

“你……”

第32章 可恶!中埋伏了!

这小女孩只有五六岁的年纪, 还是个未开明的童子皮囊,加之姜小乙一开始做事,便心神专注, 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肖宗镜的愣神。

“快啊。”她伸出小手在肖宗镜面前晃了晃, “大人,衣裳!”

肖宗镜被她喊醒, 赶忙把衣裳披在她身上。

“你……”他看着面前认认真真穿衣的姜小乙,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犹豫之下,姜小乙已经换装完毕, 低声道:“大人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随后一蹦一跳进了院子。

一名女弟子从公厨里出来,对孩童们道:“准备吃饭了,都不要玩了, 吃完饭还要去登记名录, 明天就要开始做早功了!”

孩子们排队往屋里进,姜小乙故意留到最后后面, 磨蹭着没进去。女弟子注意到她,走过来道:“我记着你叫小年对吧, 你爷爷送你来的。怎么不去吃东西?”姜小乙瘪瘪嘴,眼睛一眨,泪水涌出。“师姐……”这女孩本就长得干枯瘦小, 再被姜小乙刻意一营造, 更加凄凉可怜了。

这位师姐心一软,把她抱了起来,道:“别哭,是不是想家了?”

姜小乙不知道这小女孩什么身世, 也不敢乱说话,只顾着哭。师姐轻声安慰她:“师姐也是苦孩子,也是你这个年纪来天门的。别怕,上了虹舟山,从前的惨淡就再与我们无关了。以后山上所有人都是你的亲人,不管发生什么事,师尊都会保护我们的。”她摸摸女孩的头发。“你也要好好习武,无愧天门栽培,将来守护虹舟山的平安。”

姜小乙抱着师姐,哭唧唧道:“师尊真的会保护我们吗?”

“当然了。”

“可我都没有见过他……”

“师尊正在闭关,等他出来你就能见到了。”

“师尊在哪里闭关呢?”

师姐抹了抹她湿湿的小脸,指向一个方向,柔声道:“你看那……”那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在层层云雾中若隐若现。“瞧见没,那是神珠峰,是虹舟山的主峰,师尊就在那里闭关。”

姜小乙顺着看过去,距离并不是很远。

师姐道:“别哭了,去吃饭吧。”

姜小乙点头,道:“师姐,我想去茅房。”

师姐放下她,姜小乙溜到茅房中,又从后面翻了出去,回到肖宗镜的所在,变回原身。

小女孩还晕着,肖宗镜打了个手势,姜小乙藏身树丛。

肖宗镜把衣服给女孩穿好,在她后背穴道一点,她茫茫然睁开眼,他已顷刻间退到暗处。女孩大梦初醒一般,四处看看,回到院子里。

林中,姜小乙与肖宗镜默不作声,朝神珠峰前进发。

夜幕降临,山野静悄悄,他们未再遇到什么阻拦。两人脚程极快,赶了一个半时辰的路,来到目的地。

一切闲散神情都从肖宗镜身上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的神珠峰,缓道:“一个地方若是全不设防,要么什么都没有,要么就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小心行事。”

姜小乙严肃道:“是。”

说完,肖宗镜先一步踏进了月光。

神珠峰的山口有一小门,对于他们来说形同虚设,翻过门后,再走一条短短的小径,便是一座简朴的院子。院子用栅栏简单围起,东侧有一间屋子,门口是石桌石凳,院中央是一块磨得光秃秃的练武场。

这里没有任何遮挡,月光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虽然空无一人,但这里并不安静。相反,这里很吵。这是一种区别于人世的喧闹,猛烈吹袭的山风,高山水瀑震耳欲聋,天然的肃杀之气笼罩四周。

空中夜鹰盘旋,叫得姜小乙心里发慌。

肖宗镜率先迈入院内,姜小乙紧随其后。他们走到房屋门口站定,姜小乙看向肖宗镜,后者点点头,姜小乙清了清嗓子,问道:“敢问……姚前辈可在?”

久久无人应答。

肖宗镜道:“站我身后。”

姜小乙躲到后方,肖宗镜走上前,推开房门。

屋没锁,里面也没人。

屋内陈设依旧朴实无华,只有木塌小桌,还有一张做功的床。这房间最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的一幅挂画,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画上是一个清瘦的女孩,容貌出奇平凡。

姜小乙琢磨道:“这就是前任门主的女儿?”跟她想象的倒是有些不同。

回到庭院中,姜小乙环视一圈,靠近山崖的一侧有个山洞,封着石门,想来是姚占仙闭关之处。

“只可能在那了。”她走到石门口,再次开口道:“敢问姚前辈可在?”

还是无人应答,这一侧水瀑声更加轰隆,依稀能分辨出山崖下方不远处就有瀑布,姜小乙说到最后几乎是喊着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有人吗?请问有没有人——!”

肖宗镜将她拉到身后,手掌置于石门上。

夜鹰再次高空鸣叫,姜小乙手脚一凉,心跳莫名加快。肖宗镜深吸一口气,运功于掌,在石门缝隙间猛然发力,石门应声而碎。

洞里一片漆黑,肖宗镜道:“放哨。”

姜小乙:“是。”

肖宗镜走进山洞,姜小乙警戒地看向四周。

不知为何,她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一路未免太顺利了,刚刚那天门太师伯明明看出了什么,却也没有拦他们。

头顶星云密布,像一张散开的大网,网内无数只眼睛盯着她,黑鹰煽动巨大的翅膀盘旋夜空。

嗯?

……鹰?

姜小乙脑中一闪,这一路上他们似乎见了好多只鹰,难道是丰州特色?

不对吧。

他们之前也没怎么见到鹰,好像一直到踏入四明山地界,才听见第一声鹰唳。

电光火石间,姜小乙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这分明就是同一只鹰,一直在跟着他们!

姜小乙瞬间渗出满背的冷汗,冲向洞口,朝里大喊:“大人!小心有埋——”“伏”字还没出口,山洞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大人!”姜小乙顾不得其他,立即跑了进去,却又很快停住——山洞本是封死的,可奇怪的是从洞内吹来一股劲风,夹杂着水汽,吹得姜小乙睁不开眼。

山洞尽头的墙壁被打碎了,洒进半缕月光。

一道苍劲的身影站在尽头,遥望破壁外的山野。

姜小乙很快意识到,肖宗镜被偷袭了,山壁被打穿,他从后面坠落了山崖。

她很想过去看看肖宗镜的情况,可她迈不开步。前方的人影缓缓转身,姜小乙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嗅到了浓浓的危险味道。

她浑身肌肉收紧,本能在第一时间告诉她,这是不可能获胜的对局。山壁上凝结的水珠缓慢滴下,在落地之前,姜小乙已经回过身,拼尽全力向外逃命。

她能感觉到身后之人在快速逼近,脖颈的每一根汗毛都在警示她对手的可怕。

根本来不及逃下山,姜小乙逃到院子里,径直躲进屋子,反手锁门。

她似乎听到那人笑了一声。

也对,对于这种高手来说,这样的门岂能拦路。

但姜小乙只能赌一把。

姚占仙负手站在门外,说道:“出来吧,我不想拆自己的房子。”他语气虽轻,却中气十足,在风箫声动的山顶,清晰地传进姜小乙的耳朵里。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姚占仙随手一摆,掌风扇开门板,姜小乙背对着他站在房间中央,他手成鹰爪,直取姜小乙后颈。

姜小乙猛然回头,姚占仙平淡的双眼瞬间惊疑。“什么!”他闪电般收回右手,后撤之力让他连退了三步,站到门外。

烟尘散尽,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那画上的女孩。

姜小乙一动不动,她不知女孩究竟是谁,但既然她的画像被如此珍贵地保存,日日夜夜供人观瞻,总归是个重要人物。姜小乙情急之下只能用这法子试一试,没想到真的暂躲一劫。

姚占仙五旬年纪,头发花白,身材不高,但体格苍遒有力,眉目之间得见大家风范。他盯着姜小乙,目光从一开始的惊愕,到闪烁不定,最后慢慢归于安宁。

“我本不想动手,但你竟敢冒充她。”

“啊?”姜小乙一惊,难道适得其反了?

姚占仙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悠悠道:“如果早几年,我一定即刻杀了你。”

姜小乙忙问:“那现在呢?”

姚占仙思索半晌,最后一叹。随着这一口气的吐出,他周身气势去了大半,瞬间好像变了一个人,腰板也弯下来了,眉眼也耷拉了,显出几分衰老之意。

姜小乙不自觉也跟着松了口气,她这时才注意到他的穿着打扮,就跟田地里的老农户一样,粗布短衣,脚下是发灰的布鞋,敦厚质朴,土气冲天。

他从姜小乙身旁走过,自房内里取出两坛酒,到院中独酌。

“站到我面前来。”姚占仙说到。

姜小乙规规矩矩站到姚占仙身前。

虽然卸去了气势,姚占仙萎靡了不少,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他与常人的不同。他生了一幅端正的武人面相,龙凤之目,鼻如悬胆,骨有九起,伏犀贯顶,虽然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脸色红黑,皮肤干裂,皱纹深重,但也难掩威严。

他就这样一边看着她,一边喝着酒。

不过两碗下肚,姚占仙的脸上就弥漫了酒意,眼波也恍惚了。

姜小乙看得真切,心道这又一个酒量奇差的高手。

她自知也逃不了,干脆同他说起话来。

“前辈,你说我像吗?”

姚占仙嘴角勾了勾。

“世间无人像她。”

“那你还看这么仔细?”

“我再多喝点酒,就没那么吹毛求疵了。”

他说话的声音老迈而随和,带着点江湖人特有的潇洒。因为喝了酒,他的眼神移动变得异常缓慢,翘着腿,拄着脸,毫无宗师的架子。姜小乙恍惚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名动天下的拳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醉酒庄稼汉而已。

这时高空的黑鹰又一声鸣叫,它似乎有些急切,飞得越来越快了。

山谷中隐隐传来打斗声响,姜小乙回头望去。

肖宗镜没有死……他正在与人交手,而且战况应该十分焦灼,不然这鹰也不会如此急躁。

姜小乙心中挂念,下意识站起身。

姚占仙危险地嗯了一声。

姜小乙立马坐了回去。

姚占仙一碗接着一碗喝酒,看向她的眼神愈发炽热,全不在意山谷下方的战况。

姜小乙叹口气,望天道:“天门可真厉害,没想到竟能驯服这样的鹰,我们太大意了。”

姚占仙:“这鹰不是天门的。”

姜小乙:“那是谁的?”

姚占仙冷哼一声,道:“惹是生非的贼。”

姜小乙追着问:“谁是惹是生非的贼?”

姚占仙不再作答,姜小乙又问:“那军饷到底是不是天门劫的?”

姚占仙缓缓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当然无妨,是的话……”她犹豫了一会,无奈道:“是也就是了,我们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如何?前辈就当奖励我让你见到了故人,让我死也死个明白吧。”

“故人……”姚占仙听到这个词,眼中醉意更加浓重,他思索了好一会,问道:“与你同来的人是谁?”

姜小乙:“自然是官差。”

姚占仙琢磨道:“此人功夫属实了得。你这一身本领也是闻所未闻,皇宫里竟然也有你们这样的人物了。”姜小乙道:“皇宫里什么人都有。”姚占仙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虽然他武功不俗,但这种黑夜环境下,裘辛绝对更为强悍。更何况他还可以暗处伏击,可谓占尽天时地利。在我看来,裘辛起码有九成赢面,那官差的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裘辛?”姜小乙听他描述,问道:“难道就是夜蝉?”

姚占仙挑挑眉:“哦?你竟猜出了他的来路,也算有点见识。”

姜小乙:“你与他们是一伙的?”

姚占仙摇头道:“天门自古就有门规,只保一方平安,绝不卷入朝堂纷争。”

姜小乙:“既不想卷入纷争,为何配合他们设下埋伏,你的话漏洞百出,吕顺不就是因为看到你们作案,才被你们灭口的吗?”

一听这话,姚占仙脸色大变,手掌拍下,酒碗当场碎成粉末。

姜小乙极度惊惧之下反而豁出去了,瞪起眼睛,厉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你堂堂天门掌门人,不会连杀个人也不敢认吧,你敢说吕顺是病死的?”

“住口!”姚占仙五指成爪,向后一收,姜小乙顿时被一股气力吸了过去。他掐着她的脖颈,漠然道:“小丫头,我不想从官差嘴里听到我师弟的名字,别逼我亲手杀你。”

姜小乙被他甩到地上,滚了两圈又爬起来,道:“师弟?你害死吕顺不说,又找来青庭帮逼迫他一双无辜儿女,你还认他是你师弟?”

姚占仙忽然怔住:“儿女?……你见到他的孩子了?”

姜小乙:“我当然见到了,我不仅见到了,我还把他们从青庭帮手里救下来了!你要是不爽,就给我个痛快的吧!”

“你救了他们……”姚占仙似乎有些晃神,凝视着青石桌面。片刻后,冷笑一声。“这世上许多事,都不是表面看到的样子,赶那两个孩子走,是师弟自己的意思。他想让他们回老家生活,既避开麻烦,也有个依靠。”

姜小乙:“麻烦?什么麻烦?不就是得罪你了?”

姚占仙眼睑微颤,周身腾起沉重的杀意,姜小乙不敢再胡说,小声问道:“……既然不是得罪你,那吕顺到底是怎么死的?”

姚占仙静了许久,重新坐下,另摆了个酒碗,冷冷道:“我师弟是被冀县县令蔡清毒死的。”

“啊?!”姜小乙大惊,“蔡清?他不是觉得难辞其咎,自尽谢罪了吗?”

“哈哈!”姚占仙好像听到世间最大的笑话,狠声道:“大黎官员有千万种死法,唯独没有‘自尽谢罪’这一项!”

姜小乙:“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