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里的旧时东直外护城河边,烟霞蒸蔚,旷寂无人,如今北京城里哪里还寻得这方宝地,导演将人马拉到了潮白河,这里一片荒野漫漫,河水凝滞,岸边有一排迷蒙烟树,还颇有几分古都旧韵。

赵平津见到她,问了一声:“拍完了?”

西棠点点头。

赵平津看到她人好端端的,也没在意她拍什么戏份,只直接将车钥匙递给了她:“去我车里拿东西,给你们同事带的。”

西棠沿着剧组的一排车子走过去,沿途围观的村民盯着她在看,西棠也知道自己打扮怪异,她裹了一件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头上梳着两把软翅头,一位穿着青色棉袄的大娘拉着她问:“姑娘,哪个是明星?”

西棠指着围起来了的片场:“明星在里头!”

大娘打量了她一番:“大姑娘,你真俊啊,你也是明星吧?”

西棠笑嘻嘻的问:“大娘,您看我像吗?”

大妈们齐声的说:“像!”

西棠乐呵呵的傻笑,拿着赵平津的钥匙按了好几次,才找到了他的车,车子后座里放着几大袋的咖啡,还热腾腾的。

没料到他会愿意在车里搁味道那么浓重的饮料,西棠记得很多年前,她在他车上吃冰激凌,奶油顺着手指滴到座椅上,他咬着牙转过脸去不忍心再看,却不敢反抗的样子,车子和家里他是严重洁癖到一点点灰尘都不能忍,就因为纵容着她在车上吃东西,那两年多,赵平津换车换得尤其频繁,风儿吹到老爷子耳边去了,据说老爷子入京那么多年了,都还保持着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看不得小辈儿这么骄奢浪费,赵平津还被叫到跟前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

事到如今,好像很多事情,两个人都变得不在乎了。

她用左手拎了两袋往回走。

西棠往回走了两步,转念一想停住了脚步,又返身折了回来,她站在赵平津的车旁,伸出脚踢了踢他车子的轮胎。

这不是办法。

西棠放弃了,拎着咖啡往剧组走去。

远远看到赵平津站在河边在跟一个男人聊天。

赵平津见到她踩在脏兮兮的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片场走过来,皱着眉头远远就说:“你怎么自己提?”

雪地太难走,西棠气都喘上了:“谁让你使唤我?”

赵平津一副不可救药的神色:“我使唤你,你不会使唤你助理?”

西棠瞪他一眼撇撇嘴说:“我没你那么臭不要脸。”

两人分明就是在打情骂俏,听得旁边的男人哈哈大笑:“这位妹妹好生眼熟,舟子,不介绍一下?”

赵平津替她拿了咖啡,然后介绍说:“这是黄西棠,这位是栗哲,知名的画家,策展人。”

西棠客气地笑着打招呼:“栗先生。”

京城这帮公子哥儿的风流韵事传得跟风一样轻快,赵平津的事儿栗哲多少也听说了一点,他打趣着说:“哈哈,久仰久仰,果真漂亮,怪不得连一向眼高于顶的赵舟舟同志都来陪同工作了。”

赵平津默认了没说话,眼底有些微的笑意。

西棠怪不好意思的:“您别取笑我了。”

西棠将几袋咖啡递给了一旁走过的剧组工作人员。

回过头来时听到栗哲跟着赵平津说:“舟子,上回朗佲过来,我还问起你,真难得见您这尊真神一回,一会儿有空吗,过来给我那院子提个字。”

赵平津闲闲地踩着雪地里埋着的几颗嫩芽儿:“我哪还能写啊,多少年不练了。”

栗哲哪肯轻易放过他:“你那墨宝,千金难求,偏看不起我们这行当,字都不肯写两个。哥们好茶招待你,一会儿空了上我那儿坐会儿?”

栗哲朝着西棠作揖:“好妹妹,您将他匀我一会儿成吗?”

赵平津看黄西棠。

呼朋唤友作乐一向是赵平津的本色,去哪儿都差不了这一道,西棠心知她管不了他,于是点点头。

赵平津跟她说:“我在栗哲画室,有什么事打发人来喊我。”

西棠坐在折叠椅子上,副导在给男二李莫文说戏,西棠看了一眼时间,十二点四十分。

刚刚下来休息的间隙,她从片场远远看过去,赵平津那辆黑色的车还停在原地,西棠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至少证明赵平津还在这儿待着,她今天暗自观察过他的神色,赵平津一脸的轻松,还有兴致去喝茶会友,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西棠暗地里默默地盼着他在朋友那多逗留一会儿。

赵平津在栗哲的工作室喝了半壶茶,聊了会儿天,被逼着写字,写废了好几张玉版纸,终于有一张还看得过眼的,回头一看,栗哲在一旁抄着手笑嘻嘻的看,他工作室的小青年早将每张纸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他从小就被爷爷送去跟着田稽卿老先生习的字,田老先生是栗哲的表叔,后来栗哲做了方朗佲的策展人,跟他们几个,也是打小的情分了。

赵平津告辞了栗哲走了出来。

西棠从河岸边下来,潮白河滩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江水在河心缓慢地流淌,为了拍到更开阔的河景,用清新脱俗的场景衬托出少女时代的大格格跟琴师董戈因戏暗生的儿女情愫,剧组在堤边搭了一段木桥往河里延伸,冯导要拍出迎风飘拂的戏感,大格格的戏服只能穿绸的,西棠一下来就冷得直打哆嗦,李莫文扶着她跨过木桥,走到了岸边,小宁正等在那里,立刻给她裹上羽绒服,又蹲下来给她换上雪地靴,西棠脱了脚上的锻秀鞋,冻得僵硬的一只脚要塞进靴子里,单腿没站稳,人止不住地往前蹦跶着跳了几步,小宁怕她摔了,伸手一拉没拉着,赶紧叫了起来:“唉唉,姐,当心!”

西棠的身后忽然被人一把拎住。

赵平津站在身后,稳稳地拽住了她的胳膊。

小宁仰起头,惊讶地道:“……赵总?”

她跟了吴贞贞有一年多,自然认得赵平津,赵平津本不想理她,碍于她是黄西棠助理,只得点了点头。

赵平津揽着西棠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身前,俯下身直接将她另外一只鞋子脱了,将雪地靴塞了进去。

小宁站在一旁愣住了,脸上那种惊奇的神色久久不散。

西棠温和地对她说:“我先休息会儿,一会儿有事喊你。”

小宁识趣地离开了。

两个人坐到一边,西棠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倒出了热茶递给他。

赵平津接了过来,看到黄西棠又将瓶盖拧了起来:“为什么你不喝?”

西棠笑笑说:“喝了要上厕所,戏服穿脱太麻烦了。”

赵平津看她,脸上涂得红红白白的,小脸孔精致五官煞是好看,只是冻得鼻尖发白,赵平津微微拧眉:“冻成这样,受这苦,我早就说过让你一边拍戏一边继续读书,年轻时候你爱怎么折腾没事儿,以后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这么辛苦,你就非得要干这行……”

下一秒,他猝然转过头,不再说话了。

西棠心底微微地发颤,两个人当年常常为这事儿吵架,西棠一吵起来就怒火三丈说他家瞧不起人,其实她也知道,其实赵平津心里,终究是为她好,只是当时恨意炽盛,互相都抹杀了一切的温柔。

眼看黄西棠沉默了,赵平津很快调整了神情,漫不经心地问:“吃午饭了吗?”

西棠摇摇头:“还要再一会儿。”

赵平津抬腕看看表,已经一点过了,他下午有公事要办,跟西棠说:“我得走了,下午有事儿。”

从这进城,车程最多就一个多小时,西棠暗暗地有些着急,脸上却不能露出分毫,只能随意地问了一句:“吃了饭再走?”

赵平津将手上的热茶递给她暖手,站了起来说:“我回城里吃吧,我坐会儿,等你开拍了我就走。”

西棠仰起脸笑嘻嘻调侃了一句:“也是,片场的盒饭,不敢招待赵少爷。”

赵平津难得没翻脸,温和地说了一句:“我是真有事儿。”

这时副导演派场记过来催场了:“西爷,您准备了。”

赵平津扶着她站了起来:“我走了。”

西棠点点头,随着场记往摄影机那边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悄悄地抬手,按了按衣服的口袋,她今天穿的是大格格的白色绣文对襟常服,隔着外面的羽绒服,她再次摸了摸,上衣襟下摆处的口袋里,藏了一片小小的薄瓷片。

赵平津眼看着她走进了片场里面,随即沿着河岸走回了村子旁的道路上,一路上听到里边摄影助理的吆喝清场声,黄西棠应该是开始工作了,他将车倒出了临时停车道,在转弯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后视镜。

隔着的树丛的河岸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赵平津正在倒车,不知怎地眼皮突然猛地一跳,背上泠泠地打了个寒颤。

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遥遥地看到岸边的人影忽然开始慌乱奔走,有人冲着里面跑进去,有人拼命地大叫:“先救人!”

赵平津一脚踩下刹车,拔了车钥匙就跑,冲到河堤边,远远看到剧组收音的杆儿爷拖着一个长杆伸进了河里,一个人漂在河岸边举着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几个爷们儿趴在河边将两人拖了上来。

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小人儿被拽了上来,湿漉漉的一身,白色的积血混着黑泥的地上,拖出了一条细细的刺目红色血迹。

赵平津脚下一路狂奔,脑中嗡地一声,他疯了一般地冲过去,感觉喉咙间有股腥气翻涌起来。

第 50 章

剧组将最近的车子开了过来,将西棠送上了车。

剧组里安排了个工作人员开车,小宁跟在副驾驶,抽抽噎噎地给倪凯伦打电话。

赵平津坐在后座,握住西棠的手臂,手帕按在她的伤口上面,血一直没有止住,一直流出来,小宁给他递了一条毛巾,方才西棠被拖了上来,剧组的人给她做急救,几双男人粗壮的手将她的身体大力地翻转过来,搁在膝盖上冲着她的背上猛拍一通,施救的人也紧张到不得章法,这么一折看起来西棠单薄的身体都要被折断了,好不容易呛了几口水出来,口鼻也恢复了呼吸,小宁害怕地转过头去,却看到赵平津跪在地上握着她的手,神色虽然是镇定的,可是脸色却白得厉害,连嘴唇透出了霜白,整个人几乎就跟河里冰水泡过的黄西棠一模一样了。

小宁那一刻都差点忘记了害怕,她给吴贞贞做助理时,见过赵平津好几次,又冷又傲的有钱男人,任凭吴贞贞怎么腻歪撒娇,面上都是清清淡淡的,基本正眼也不会瞧人一眼,没想到隔了几个月,这一刻她竟然看见,这位云端上遥不可及的公子哥儿,竟然也是凡人。

小宁手边的电话一震,她赶紧回过神来,倪凯伦回电话了。

赵平津一遍一遍地擦干她身上淌着的水,恍惚间想起来,那年也是这么冷的天儿,方朗佲将浑身是血的她抱了出去。

他心底一阵一阵的慌。

赵平津却还有事不得不处理,他用一只手掏出手机,手心上都是粘稠的血,他在车上给沈敏打电话:“按照我昨晚说的标底报,我临时有点事儿不去现场了,让李明跟你去,你替我做陈述,事情我都打点好了,咱们就走个过场,记得,陪跑做得像样点儿,别叫人看出门道。”

沈敏正在公司忙着,只答了他的话:“知道了。”

赵平津沉着声音:“小敏,务必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