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审的崔熠胡噜胡噜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决定过两日等周祈腿脚好了,就去跟她学剑。
“想不到贵人们居庙堂之高,也听过这个……” 江微之微笑着摇摇头。
郑府尹不知道何为“千钱婆婆”,谢庸简要与他说了。
从来不讲怪力乱神,不听这些乡俚怪谈的郑府尹:“……”不知怎的,脑子里竟然想起周祈打趣崔熠的“多读书还是有用的”来。郑府尹不由得皱眉看一眼周祈。
周祈又摆出故作谦虚的样子,郑府尹也又觉得两边太阳穴有些隐隐的疼起来。
“贵人又是如何发现我那地窖子的呢?”江微之问。
“江郎让人送去陈家的信与那屏风上《往生咒》虽字体相同,但信上之字,间距大,有勾连,笔画间带着些漫不经心和敷衍;而《往生咒》则严谨端肃得多,且横笔更平,多圆转藏锋,看起来似带了些悲悯之意。宋先生之字极是端恪,带着对生死之事的敬畏,那封信中只有宋先生之形,这《往生咒》才得宋先生笔风之魂。”
“是因为你建这地窖便是做隐藏殉葬人之用,故而写屏风时心生不忍吗?”谢庸看着江微之。
江微之弯起嘴角一笑。
“或者是殉葬之事让你格外感怀?”
江微之的笑浅淡下来。
“昨日知道你的名字,我便觉得有些奇怪。《氏族志》中,江氏按五行取名,五代一轮,你的名字却是例外。”
江微之绷起脸。
“我的猜测有些冒犯,若是错了,还请勿怪。或许江郎并非嫡子,甚至连正经的庶子都不算……”
江微之沉下脸:“够了!”
过了片刻,江微之缓缓呼一口气,神色又平静下来,“不错。我生身之母确实只是先父外室。我幼时,先父身故,夫人以承认我为江家子交换,让她殉葬。”
江微之哂笑,“阿姨出身低微,见识浅薄,竟真答应了……”
江微之脑中闪现过夫人不屑又厌恶的样子,“你乐籍出身,让他随你去做个贱人吗?你以为放了良,就真是良人了?只要你死了,我便给他入族谱,认他为江氏子孙。”
还有阿姨犹豫退缩哭泣的脸,还有父亲的灵柩,奴仆们的推搡,还有大兄冷漠的神情。
江微之又想起这几年自己来赴考时大兄说的,“我江氏这一代唯有你念书最有出息。如今不是从前察举授官的时候,又无从恩荫,要入朝为官,唯有科举一途。重振江氏名声,全看你了。”
而每次听说不第后,那嘴脸……
“当年逼迫阿姨殉葬,如今又逼我重振什么江氏名声?我为何要重振江氏名声?我不过是乐户之后,管江氏名声怎么样?”江微之哈哈两声,然后便大笑起来。
看他状似疯癫,郑府尹便要命人把他带下,谢庸微抬手,“你那账簿上,去年冬有两笔账目,虽未写什么‘美人灯’,但所列货物与后面银钱对不上,是怎么回事?”
郑府尹皱起眉头。
“那是我们头两笔买卖,客人要为其兄买两个年轻美貌的,我们便随意在平康北曲引了两个妓子……‘捧灯美人’之说,其实便是那个客人提的,只是未落于纸罢了。”
已经到这地步,江微之不用人催,自动说了那两个妓子名字和买主身份。
后面又审了江氏奴仆们,一直到下午,才算审完。郑府尹和崔熠要做扫尾的事,查访那两个被害妓子、捉拿买主,再有就是送回常安坊三名女子。周祈专门去叮嘱了那送人的衙差怎么说,希望小娘子们以后的路能顺遂一些吧。
出了京兆府,周祈翻身上马,风吹动她的头发和披风。
看看似乎略有些阴霾的天,周祈眯眯眼:“你说为何许多受害人,后来都成了施害者?”
本只是感慨一句,周祈没想到谢少卿会回答。
“许是受害之时,未得救助吧。然后心生怨恨,故而报复。”
周祈点点头。
看她依旧皱着眉,谢庸温声道:“好在也有许多人得到救助,又有许多受害者成了阻止恶行的人。”
京兆府送常玉娘和陈氏姊妹回去的车也出了门,阿芳坐在车窗边儿,对周祈使劲挥挥手,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周祈向车里看,阿幸对她露出笑来,小娘子竟然有两颗小虎牙。常玉娘坐在另一侧,身上还裹着周祈的披风,虽看起来还是很憔悴,但许是受陈氏姊妹感染,嘴角也抿出了笑意。
周祈也笑了,对她们挥挥手,道“保重”。
谢庸也露出微笑来。
目送那车子往南走出一射之地了,周祈突然打马追上,伏在车边说了几句什么,又跑回来。
谢庸看她。
“我跟阿芳说,那钱三郎不靠谱,配不上她,让她踹了他。”
谢庸愣一下,又把头扭向另一侧。
看见了他嘴角的笑,周祈得意起来,“嘿,我在街上帮打架的妇人揍其郎君的时候都有。大概我上辈子就是那个打鸳鸯的棒槌。”
陈小六在她身后小声道:“然后被人家妇人追着骂。”
谢庸和罗启都笑了。
周祈也笑:“也有感激我的啊。”
“晨间唐伯便炖上了豕蹄,这会子应该好了。”谢庸用谈论“今日有些冷,明天或许暖和些”的语气道。
周祈才不在乎语气呢,笑嘻嘻地道:“甚好,甚好!”
第45章 过中和节
周祈的脚伤足养了十来日才好, 好了头一件事就是奔东市买东西。
先去布匹绸缎店买了一匹最细密厚实的藏蓝桂布, 这布又软和,又透气,正好让唐伯裁两身春衫穿;又去酒店买了两坛新丰酒,谢少卿不喜喝酒,老叟却是爱的;顺便又在腊货店买了两只腊鹅、两条腊肉,然后驮着这些东西去粮店。
周祈买东西素来豪气:“每样米豆都来五斤。”
第二日是二月初一中和节,民间多以青布袋装各样米豆、菜蔬种实馈赠亲友, 号曰“献生子”,不过是个乞求年丰岁稔的意思。
这两日来米粮店的人颇多,但是每样儿米豆买五斤的却少。大户人家都自有米粮备着, 不用现买;一般人家馈赠亲友都是各种米粮豆子抓一点放入布袋,又互相馈赠, 实在不必备这么多。
但卖东西的,哪有嫌客人买得多的?店内有专为中和节备的青布袋子, 装满了倒也能装下五斤。店主人一边笑呵呵地把五斤五斤的袋子放入大麻袋, 一边问:“客人想来要送的人家多?”
“就一家。”
“……那想来便是极亲近的人了。”店主人只能做此猜测。
周祈深深点头,亲!唐伯这十来日每天变着花样儿做各种吃食,真是——亲人呐……
按照习俗,周祈又买了些菜蔬种子。
这些米粮豆足塞了一大麻袋。
店主人与伙计抬到外面,要给周祈放上马。店主人看着肥壮,却是个没力气的,累得龇牙咧嘴,一抬竟然没抬到马背上去。正要先放下, 却突然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店主人只觉得手里一轻,那袋子粮食就这么上了马背。
店主人扭头看那细白手的主人,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道:“……女郎好神力。”
第二日,见到周祈从马上卸粮食的唐伯也惊着了,“小娘子家,快放下,快放下!”
但罗启和霍英两个小子都去别人家送百谷青囊了,唐伯回头看见刚走出屋门的谢庸,“让大郎来搬!”
周祈正要搬那麻袋,听了这话,停下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一身青衫、萧萧肃肃的谢少卿。
唐伯不见外地自拿了那布、那酒,让周祈拿着腊肉和腊鹅:“粮食让阿郎搬。我今早买了些极好的蜜饯果子,配着清茶吃最好,将军尝尝。”
周祈嘴上答应着,手里拿着腊肉和腊鹅,却不进屋,只笑眯眯地看着谢庸。
谢庸看她一眼,把手里拿的萧管插在腰带里,走过去抓起麻袋头脚,搬去东院厨间。
“……”周祈有些惊诧地笑了。想不到我们谢少卿拿笔抚琴的手也是能干活的,关键是步子也不显得拖沓沉重……
谢庸、周祈都净过手,在堂中坐下。
堂中案下放着一个打开的箱子,里面是些笛子、扇子之流,案上则摆着个盒子,盒中是一把红牙银镂尺。周祈知道,一定是宫使来过了,赐下应节的镂牙尺,想来这是正要收进箱子。
每年中和节,宫里都赐给信重的亲贵大臣各色雕金镂银的尺子,以尺乃“度量钧衡”之器,希望臣子们能权衡利弊,廉洁奉公。
许干支卫是皇帝私家禁卫,不算朝臣,各支长从没得过这东西,周祈也对它没什么兴趣——又不能拿来打架……
周祈感兴趣的是旁的:“少卿会吹箫?”
谢庸“嗯”一声,用软布擦擦那萧,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把它放进箱子。
周祈却没如常人一般顺着话头儿请谢少卿吹一曲,而是叹息道:“那《大周迷案》里,陈生凭萧音辨出凶手,真是厉害。像我这种唱个小曲都跑调儿的,这辈子是没那本事了。”
周祈又道:“这陈生虽有些酸腐气,讲的笑话也不好笑,人倒是不错,若他是个真人——”
“是个真人怎么样啊?”崔熠走进来。
周祈笑道:“若他是个真人,我就跟他混了啊。那般缜密,又见多识广、见微知著的,什么凶犯逮不着?”
崔熠笑,还当她要说,若那陈生是个真人,自己就嫁给他呢。你别说,阿周若找个陈生那样的……兴许还真行。
崔熠坐下,谢庸给他倒一碗饮子,自己也端起杯盏喝一口,淡淡地问:“那传奇里的陈生极是酸腐吗?讲的笑话也不好笑?”
“酸腐,酸腐得很!”周祈道。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全不知风趣诙谐为何物。”崔熠笑道,“他又好时不常‘风趣’一句,著者还为他遮羞,动不动就‘满座捧腹’,哈哈哈哈哈……这倒是挺逗的。”
周祈跟着一起哈哈哈,“这事其实不怪‘陈生’,笑话不好笑,是因为那著者就不是个诙谐的。”
崔熠深以为然。
谢庸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喝饮子。
崔熠却突然又笑道:“那著者也不是全不知诙谐为何物的。这下卷里新加的那个江湖中人就有意思得紧。又爱吃,又爱玩,全没半分正经,跑到皇宫大内,猫在膳房梁上偷东西吃,又装什么狐大仙,惹得庖厨仆役跪拜……”①
周祈又哈哈哈。
崔熠看她:“你别说,我觉得这原六郎跟你有些像,只是比你还要胆大包天些。”
周祈不以为忤,嘿,我要是有他的本事,比他还能闹腾。如多数武人一样,周祈心里也有个侠客梦,一剑一马一囊酒,江湖独行,任侠尚义……
“从腊月就忙,正月也没得闲,终于放个假。下午你们去做什么?”崔熠吃着唐伯为周祈准备的蜜饯问。
“没事儿,或许去西市逛逛,一起吧?不知道胡商们弄没弄些好玩意来。”就如崔熠说的,从腊月就忙,年前的腊赐,年后的岁俸,还有正月的月俸,都积着呢,周祈这受穷等不到天黑的,着实有些烧得慌,就想着得出去买买买一番。
“你上回说的那匹白马不知道还在不在。”周祈道。
崔熠笑道:“俩月了,马毛儿都没有了。”
周祈摆手,罢了,与那马没缘分!
崔熠又问谢庸。
“午后约了曲公看开化坊的宅子。”
这曲公就是上回周祈说的左拾遗曲泽,老叟今年至仕了,要合家返乡,宅子自然是要卖的。
这么些日子都没信儿,周祈以为是谢庸没看上,或者那宅子已经他卖,原来这是才去看。周祈看一眼谢庸,他不愿年节间与人说买卖屋舍的事,直拖到进了二月,想来一则怕人忌讳,再则也是怕老叟伤感,毕竟在京里一住半辈子,这一去,估计就不会回来了。谢少卿偶尔还挺体贴……
崔熠是爱扎堆儿的,“开化坊?正好,我和阿周可以先顺路陪你去看看宅子,再去逛西市。”
崔熠极是不见外地要求:“老谢,你一定要买个稍微大些的。这样晚间在你这里吃了饭,我就住下不走了。”
唐伯带着罗启他们把饭菜端进来,笑道:“若是晚了,崔郎君与我家阿郎住在一起就是。”
“话又说回来,不住一坊,就是不方便。这阵子周将军伤了脚,都没法照应。”唐伯看看周祈,“我看周将军比前阵子又瘦了。”
周祈捏捏自己的下巴,极违心地点头:“好在有唐伯你每日送吃的,不然得更瘦。”
看看她明显比前阵子圆润了的脸,崔熠笑起来。谢庸亦看她一眼,再看看唐伯,没说什么。
“周将军赶紧尝尝这鳜鱼,又肥又嫩,还补身子。”唐伯殷勤地劝周祈。
“还有这手把羊肉,你看看火候合适不?”
“一会还有菌子老鸡汤,周将军一定要喝一碗,崔郎君还有我们阿郎也要喝。听说这个补脑子,你们每日忙公务,喝这个最合适。”
……
如每次来谢家一样,周祈又吃撑了。
崔熠没骑马,周祈便也干脆把马留在谢家,几人步行走去开化坊,全当溜食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射雕英雄传》里的梗,跑到皇宫大内吃东西的是北丐洪七公。
————
小剧场:
晚间,谢庸拿出《大周迷案》,看着其中一段思索:“果真不好笑吗?”
知道一切的罗启:“呵呵,阿郎对自己有太多误解。”
第46章 买新宅子
开化坊不大, 位置却很好, 就在朱雀大街边儿上,离着皇城极近,离着东西两市也不远。
曲公家的宅子在开化坊的东南角,外墙虽有些旧,但看着整整肃肃的,又能看见墙内一片竹影。屋如其人,从外面, 大致就能看出主人家的秉性来。
拾遗是谏官,谏官大多刚正,曲公又是这谏官里最刚正的, 每旬一小谏,每月一大谏, 好在如今皇帝精力不济,脾气也收了很多, 不然便是有不杀谏官的惯例保着, 只怕这老翁也不能顺顺当当到至仕。
门上老仆去回报,不大会儿工夫,曲公亲自迎了出来。老翁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面容很是严肃,一套圆领袍也穿得板板正正的,见了谢庸、崔熠、周祈,上前正经行官礼。
谢庸赶忙架住, 又回礼,笑道:“又非公事,私宅之内,老翁请勿多礼。”
曲公却摇头道“礼不可废”。
谢庸微笑,没说什么。
周祈难得见谢少卿这么正经的人被人教导“礼不可废”,觉得很是新鲜。又猜这曲公的宅子里面不会什么都是板板正正的吧?方照壁,笔直甬路,两侧房屋、景致一模一样,就连花草树木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
然而并不像周祈想得那样,事实上,这宅子又雅致,又有趣。
前院有竹,粗细相间,竹影婆娑;正房窗前有梅,枝干横斜,古雅朴拙;墙角一篷一篷的迎春花伸到小径上,花儿嫩黄嫩黄的,开得正好。后园有几株桃杏树,又有一个只几尺见方的小水池,几尾半大不小的红鲤鱼在里面游着。周祈随手扔进去几片草叶子,鱼都傻乎傻乎地去叼。水池旁边还有石案石榻,可看书下棋、坐卧休憩。
屋子都是一色的瓦屋白墙木牖纸窗,檐下窗上还贴着元正时的红纸华胜。
谢庸微笑道:“某若也能在这宅中至仕,就是上天眷顾了。”
知他说的是真心话,曲公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来。
双方卖屋买屋极是利落。因之前便知道价钱,这个小三进的院子,九十万钱,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走的是市价,谢庸不还价,曲公也不因上官是买主而减钱,双方干干脆脆地写了私契,谢庸便让曲家奴仆随自己去拿钱,等明日办了公契,这买卖也便成了。
谢庸要忙这个,崔熠和周祈就不跟着添乱了。两人出门往西走,去逛西市。
走不几步,来到邻宅门前,只见门旁贴了张纸,上书大字《售屋》,左边是行书写的诗,“老屋三十载,石阶绿生苔。顶角时漏雨,纸窗风自来。莫嫌屋居陋,桃李灼灼开。索价六十万,一二略可裁。劝君勿复议,复议亦不卖。苏州梨花酒,不足二十抬。”格律用典皆不讲究,句句宛若口语,一看便是戏题。
崔熠和周祈都笑起来。
崔熠问:“这便是你上回说的那个四门博士的宅子?”
周祈也只是听手下人说的,并不曾亲来,但想来是的。
“老叟倒是我道中人。买卖东西都用值多少酒衡量。”周祈笑道。苏州梨花白是名酒,又从江南远道运来,在京里每斗要十五贯钱。酒肆的所谓“一抬”,便是两斗,正好三万。这宅子可不就值二十抬梨花白吗?
“还道这些教书的老叟都是迂腐的,谁知这般有趣。”崔熠道。
不待周祈说什么,门吱嘎打开,走出一个老叟:“小子们说什么,我可听见了。”
老叟身材矮胖矮胖的,穿件交领宽身灰布夹袍子,头秃,稀疏的头发揪在头顶,脸圆圆的,两条长眉略往下耷,嘴角却有笑纹,显得很是喜兴——哪怕此时故意瞪着人。
周祈和崔熠笑着向老叟行礼道歉,称“小子无知嘴欠,老翁莫要见怪。”
老叟是书斋里的官,并不认得他们,此时也不问他们身份,只问周祈:“女娃娃莫非也爱杯中物?”
看老叟有趣,周祈笑道:“算不得很爱,却有梨花白,在老梨树下埋了三年了。”
梨花白这酒不只贵,在京中还不好买,只几家大酒肆有,又时常断货。其出窖时便已有十五载,再加上这三年,便是十八年的老酒。
四门博士冯公来了兴趣,想了想,笑问:“可要买屋?我这屋若卖给有十八年梨花白的,还能再便宜些。”
周祈:“……”
崔熠哈哈大笑。
听说这冯公与隔壁曲公朋友相得几十载,时不常歌诗唱和什么的,并称“冯曲”,如今又一起至仕、一同返乡,这脾气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是怎么“相亲相爱”大半辈子的?
对此二公,周祈颇觉有些神奇。
崔熠却在旁边撺掇她:“老翁如此说,你就买了吧。你在外面有个窝儿,多方便。免得每次回去晚了,都得住旅社。”
崔熠打蛇很会打七寸:“关键,上老谢那儿蹭饭多方便啊。他们家的炖羊肉、蒸鲈鱼、八宝鸭子、烧子鹅……”
崔熠说得自己都想买了,“要不是我不好在外面住,哪轮得到你……”崔熠是千倾地里一根独苗,其祖母寿康长公主的心头肉,如何也不能另院别居。
听崔熠报菜名的时候,周祈就已经动摇了,嘴上却还要矜持:“这不好吧?”
“怎么不好?”崔熠睁大眼,“以后一块忙的时候多着呢,你们住得近,我让人来送信儿都方便些。”
周祈抿抿嘴,看崔熠,希望他还能找到个稍微更像话一点的借口。
崔熠看她,眼中明明白白的“我已经尽力了”。其实吧,就直说为了蹭饭,又怎么的?那传奇里的原六郎还为了吃正宗的手把羊肉,跑到安北都护府住了三年呢。
冯公招呼周祈:“买不买的,进来看看!”又铁口直断,“我看你这女娃娃,与这宅子有缘。”
东市算命卜卦一条街占中间位子的周道长:“……”
这宅子比隔壁曲公的小一些,是个大两进,也不似隔壁住了一大家子,这里只住了冯公老夫妇并三四个奴仆,故而显得很宽敞。
萧索也是有些萧索的。老叟诗里“丑话说到了前头”,周祈却觉得,这屋子远没有他说得那么糟。屋檐上的瓦是有些破了,但补一补也就是了;窗子是有些关不严实,也不是大毛病,兴庆宫干支卫驻所的窗户就没有不漏风的;至于因为人少懒于打扫,壁阴台阶生绿苔——这叫事儿吗?青苔多么苍绿可爱。
周祈又尤其爱这院中几株桃杏树,“老翁,这是蟠桃,还是蜜桃?”
“有蟠桃,也有蜜桃,都甜得很。隔壁老曲家院子里的桃树就是从这儿移走的,结出来的果子味儿就差一些,大约是水土异也。”冯公有些得意地道。
周祈这会儿也觉得自己与这宅子八字甚合了,行了,就是它了!周祈拍板定下。
冯公定要卖她五十五万,但需饶两坛梨花白。周祈一共就藏了两坛,颇有些舍不得,又算算自己的腊赐加年俸加月俸,“不瞒老翁说,我的钱够六十万……”
冯公开始吹胡子瞪眼。
周祈噗嗤笑了:“多大点儿事,送老翁一坛就是了。我算着,老翁与那坛梨花白也有缘!”
冯公立刻眉开眼笑,让周祈随他进屋写书契。
进了书房,见到四壁满架子的书,周祈才真正意识到,面前逗趣的老翁其实是个饱学的大儒。
“不白要你的酒,我也送你些东西吧。吾家家贫,没旁的,倒是有些珍本善本,你挑上两册吧。”冯公笑道。
周祈赶忙摆手,“不瞒老翁说,某一看书就睡觉,小时候被老师打过多少回手心儿。平生能读得进去的,就是传奇。”
老翁看看这不学无术的,皱皱眉,思索片刻,“罢了,便宜你小子。”说着弯腰,从榻下拉出一个小箱子,打开箱盖——
看着那最上面的两卷《侠客宋九娘传》,周祈眼睛冒光,“莫非是全本?”
老翁点头。
这《侠客宋九娘传》是前朝的书了,周祈只见过残篇,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全本……
崔熠也满脸笑,不单因为又有好看的传奇可看,也因为想着以后在老谢那儿吃完饭,再来周祈这儿打打牌,下下棋,看看书,鬼扯一番,哎呦,啧啧……
二月二十日休沐,又是个适宜搬家移徙婚嫁开张的好日子。曲公早已带着家人回去故里,罗启他们也来这新居打扫收拾过,又陆陆续续搬过来好些东西,二十日这天,谢家人便把铺盖和日用也搬了过来,退了崇仁坊的房子。又安插收拾了半日,新家也便有了模样儿。
看看日色将暮,谢庸对唐伯道:“今日晚了,又累,莫做饭了,我出去找食肆买些饭菜回来。”说着便走出门去。
走不多远,谢庸停住。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邻家推门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个陶罐。
周祈也怔一下,啊?难道谢少卿他们已经搬过来了?没听见动静呢。
谢庸看着她。
周祈眯眼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谢少卿。”
谢庸:“……”
“莫不是去买菜买饭?”如所有热心邻居一般,周祈介绍:“这坊里,美味斋的酒菜好;佟家老店的汤饼胡饼索饼各种饼有名;赵家粥铺的粥是一绝,尤其瘦肉粥最好吃,不过他家不能堂食,你得自带家伙什儿去买。”说着,周祈抬抬她的罐子。
谢庸:“……多谢。”
周祈觉得,得知有自己这么个新邻居,谢少卿好像有点太“惊喜”了。
第47章 一起买菜
“买十个胡饼应该够吃了吧?还有菜和粥呢。”周祈问。
谢庸点头。
周祈从钱袋里拿钱, 佟家老店的老叟把饼用蒲叶包了, 又用细麻绳一捆,递给谢庸。谢庸接了拎着。
往前走几步是卖炸货的小摊子。
“来一斤炸蚕豆!”周祈招呼卖炸货的,又扭头对谢庸说,“炸蚕豆又香又酥,下酒顶好。我认得一个老书生,用一把炸蚕豆,能喝一角酒。”
谢庸点头。
周祈看看大盘子里的鱼和肉, “你这炸小鲫鱼还有炸肉圆子还酥吗?”
卖炸货的笑道:“刚出锅的,小娘子不信,尝尝就是了。”说着拿个空盘, 用炸东西的铁箸子各夹了一个肉圆和一条小鲫鱼放进去。
周祈接过盘子,让谢庸。
谢庸摇头。
周祈伸出拇指和食指拿起那肉圆子, 咬开,禁不住在嘴里翻个儿, 又哈哈地吹气, 这圆子里面还烫呢。
谢庸低头,又扭头看向别处。
周祈到底把那圆子咽了下去,吐一下舌头,挺好吃的,外酥里嫩,“刚炸的这点都要了吧。”
周祈又吃那小鲫鱼,想不到鱼比肉圆子还好吃,刺儿都炸酥了, 却还留着鱼鲜味儿,“这个也要!”
“好嘞!”卖炸货的用荷叶把肉圆、炸鱼、蚕豆包了,也都递给谢庸。
周祈接着满大街地“收割”吃食,谢庸只默默拿着越来越多的东西跟着。
经过一个只有一只大罐子的小摊儿,周祈又停住脚:“你爱吃辣的,我们买些方娘子的卤鸭脖、卤鸡脚、鸡翅膀吧。先炸后卤,加了花椒和茱萸,特别够味儿!”
守摊子的娘子是个爱说话的,与周祈打招呼:“小娘子又来照顾买卖了。”又看谢庸,“呦,郎君陪着娘子一块儿来买菜,真是体贴。娘子好福气!为了这好福气,也要给小娘子挑两块最好的肉。小娘子看,这两只鸡翅膀怎么样?”
周祈为了那两只格外肥硕的鸡翅膀,便没否认这“好福气”的话,反而笑眯眯地道:“多挑几个,鸭脖鸭头也要。”
谢庸抿抿嘴,没说什么。
一路走到“美味斋”,周祈很豪气地点了蒸鲈鱼、烤羊腿、烧鹅、烧蹄髈、海味烩菘菜、酿豆腐之类店里的招牌菜——然后付账的时候便发现钱袋里的钱不够了。
店主人赔笑。
周祈:“……”
谢庸默默地把自己的钱袋递上。
周祈不见外地接过,对店主人笑道:“那就再加几只腌螃蟹,要大个儿的。”
店主人满脸笑:“小娘子真是行家!本店的腌蟹都是正经的广陵蟹,膏满肉肥。”
这“广陵”来的螃蟹,帮谢庸的钱袋减了不少重。
周祈嘱咐店主人尽快做好送过来,便与谢庸出了酒肆。
周祈道:“酒就不用买了,我那里还有一坛十八年的梨花白,若不是冯公说起,我都忘了。我送给那老叟一坛,这一坛这回正好拿出来喝。”其实周祈刚才就有点纳罕,明明只是领着谢少卿告诉他这坊里的买卖吃食,怎么就变成一块吃饭了呢?
想想自己空了的钱袋儿,周祈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古道热肠”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吃了谢少卿家那么些好东西,他新搬来,是应该给他温居。关键,这梨花白是应该请唐伯一道儿喝。
周祈到底绕到佟家老店买了一罐子清清淡淡的杂米粥,晚间吃这么些肉,正合喝这个清口。
周祈拎着粥,谢庸拎着街头买的各样杂和吃食,一块往回走。
正是日暮时分,刚关坊门,坊里还很热闹,有骑马挑担的,在关门最后一刻赶了回来;有三五一群士子打扮的,约莫是一道去喝酒;有老叟负着手在街上闲逛,估计是已经吃过暮食的;也有像谢庸周祈一样拎着吃食往家走的。
谢庸看看前面不远处的小夫妻,郎君手里也拿着蒲叶包的饼,另一只手拎着一坛酱菜,一条鲜鱼,旁边的小娘子,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童。夫妻两个一边走,一边说话。那郎君不知说了句什么,娘子娇嗔地拧郎君胳膊。
谢庸别开眼。
周祈却被别的占住了眼。她指指右手边儿的书肆:“这书肆在外面看门脸儿小,里面挺宽敞,书也新,也齐全,不比东西市的书肆差。”
谢庸扭头看,那书肆门口立着牌子,上书:“历年考题、经文注疏、各家法帖、名流诗集、最新传奇。”
恰那店伙计还在门口儿招徕:“最新的传奇,《隐娘幽梦》《昆仑三侠传》《鬼灯桃花面》《狐三娘》,卖完无补,卖完无补啊。”
周祈脚步便有些踌躇。
谢庸正色道:“倒确实没来过这家书肆,一起去看看吧。”
周祈弯起眼睛。
谢庸往里面去,周祈只站在门口看摆在最外面那些传奇。
周祈先拿那本《昆仑三侠传》,展开略看一下,说的是侠客们行侠仗义的事,很合周祈的心意,周祈把这本夹在腋下,又看《鬼灯桃花面》。没想到更好!说的都是各种怪闻奇谈,神神鬼鬼的,周祈最爱这种。周祈兴趣越发浓起来,又拿起那本《狐三娘》,随意展开,“那狐三娘最通采补之道,饶这赵生年轻力壮……”
哦呵!采补……
谢庸走过来,“挑好了吗?”
周祈若无其事地把《狐三娘》卷好,“挑好了,就这几本吧。你呢?”
谢庸道:“一时没看见什么很想看的,天晚了,改日再来吧。”
那多不好意思啊……周祈掏出谢庸的钱袋付了钱,拎着粥罐子,拿着三本书走在谢庸身边,笑嘻嘻地问:“谢少卿刚才该不会是看我想买传奇,又怕我不好意思,才说去书肆的吧?”
“不是。”谢庸硬邦邦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