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昌坊宗真观里,“紫微宫传人”出去买了两个胡饼、两个咸蛋——他们这些在道观挂单的,都自己单吃。今日起晚了,早午饭并做一顿,待吃完了,正好儿东市开市摆摊儿去。

刚走到观前,不提防烟尘滚滚,奔过来两匹马,“紫微宫传人”赶忙往边儿上闪。那马却在他三步之前被骑士勒住,马略抬前蹄,“咴”一声。

“紫微宫传人”定定惊魂,抬头看是哪个缺教少养的五陵年少街头纵马,待看清马上的人,却露出笑来:“我当是谁,马术这般精湛,原来是周道长!昨晚我卜了个喜遇故人的好卦……”

周祈翻身下马,不跟他寒暄,与他往道观墙边少人处站住,拿出信来,“真人可知道这长安城开凶肆、棺材铺子、雕刻墓碑等丧葬行的里面有个年轻郎君,听说长得不错,写得一手好字?”

“紫微宫传人”大略知道周祈身份,见她这么问,便知道这是有事了,当下也端正了神色:“周道长知道我,于这学问上有限,靠字辨人,不大行,但字好不好,我还是能看出来的。要说这丧葬行里字写得好,长相又好的郎君——我还真认得两个。一个是群贤坊群贤凶肆的主人江郎君,一个是专卖墓碑的老章家的大郎。”

“紫微宫传人”他们虽然也是些假道士野和尚,但与周祈等禁卫扮的专管探查民间异常的假道士不同,他们时常也搭着做些丧礼念经、超度亡魂之类的勾当,赚些零钱花花,故而认得丧葬行的人。其中“紫微宫传人”又是做人最活泛、在长安城混得最久的老江湖。问他,果真问着了。

“说说这两个人。”

“江郎君,听说是河东道人,若是不知道的,得以为是个高门子弟,一口雅言,气度好得很,不知怎么想起做这一行,去岁在群贤坊开了家凶肆。他字写得虽好,却不常给人写,他店里另有先生。我见过他给安仁坊一个胡商之母写的墓志铭,那文情真意切的,字也好。”

“章大郎的字是家传,他们刻墓碑的,大多字写得不错。这孩子也算我看着长起来的,是个说话敞亮、浓眉大眼的俊朗后生。”

临上马了,周祈又多问一句:“他们丧葬行,爱往墨里掺香灰?”

“紫微宫传人”笑道:“都是为了辟邪,这个行当的,总是格外小心些。不过他们一般遇见凶死的、夭折的这些才加,那香灰都是用香燃出来的,各色香料多贵啊,沉香、檀香、降香,一两卖多少钱……”

周祈不等他算完账,便在马上拱拱手,又烟尘滚滚地打马跑了。

经过光德坊时,周祈让陈小六去京兆府调人手,自己则过门不入,径直奔向群贤坊,却没想到在西市南门遇见要进市排查的谢庸——在东西市都有丧葬行聚集的街曲,崔熠奔东市去了。

暗室中。

陈氏姊妹依偎着。

“阿姊,他们到底掳我们来做什么?为什么昨晚那人说,说,‘死’……”阿幸颤声问,“常,常小娘子,真的死了吗?”

阿芳摇摇头,用袖子擦一把脸上的泪,眼前似又闪现昨晚的事。

年轻人道:“……那个更踏实懂事些,比这个好。”

中年人有些犹豫,“可敝主喜欢袅娜些,最好识文断字的。不过,郎君说得也有道理……”

这时,常小娘子扶着墙站了起来,“我跟你走,我除了识字,还能画两笔画儿,弹两支曲子。”

中年人笑了,对那年轻人道:“还是她吧。”

那披着漂亮皮囊的魔鬼看向常家小娘子,微笑道:“这般争抢,你可知道,出了这个门,是去做什么?”

“左右不是好事。”常小娘子闭闭眼。

“想不到倒是个视死如归的……也罢!”年轻人对矮胖子点点头。

矮胖子来绑了常玉娘,给她嘴里塞了布巾,常玉娘回头看陈氏姊妹一眼,踉跄着走了出去。

第43章 救小娘子

凶肆在群贤坊十字街西一条不甚显眼的小曲里, 小小的黑木门, 门旁挂着黑地木头牌匾,上书隶体“群贤凶肆”四个白字。

周祈看谢庸,谢庸点头。

周祈挥手,衙差分开,有的去了侧墙,有的去后面,有的埋伏在大门两侧, 周祈当先推门进去。

一个穿长袍的中年人迎上来,神情肃穆中带些恤悯:“客人想要点——”却被衙差们捂住嘴,扭住胳膊, 中年人脸上的神情由肃穆恤悯变成了错愕。

周祈等快步绕过迎门山水屏风,屏风后大案旁站着一个年轻人, 手里竟拿着一把刀。

周祈急忙上前抬脚踢他的手,那刀立刻脱手, 周祈押住他的胳膊和手, 把他反手剪住。

衙差们接过手来,周祈才看清那地上的刀是雕琢玉器用的刻刀,案上还放着好几把呢。

“几位穿着公服,行径却如强盗……”年轻人怒道。

周祈哪有空儿听他说话,带人径奔旁厅后院,把前面交给了谢庸。

谢庸对他的话也恍若不闻,只负着手打量他,这年轻人二十六七岁年纪, 身材颀长,隽秀眉眼,长袍外套着匠人的黑灰围裙,虽被捆着略显狼狈,却风仪不减,卓然雅致。

谢庸又打量这屋子。

凶肆外面的门脸儿不大,里面却颇宽敞,也并不似有的凶肆,挤挤挨挨放满了香烛纸马,这里不像凶肆,倒似一间书房。

当间一张大案,靠边的地方铺着一块黑色皮毛毡布,布上摆着几把刻刀,刻刀旁是个雕了一半儿的玉蝉。

另一边放着笔筒、笔洗、砚台、镇纸之流,又有一个小小的黄铜仙鹤香炉,此时没有燃香,只静静地立着。

谢庸走到案前,拿起那玉蝉看一眼,“刀刀见锋,倒有些汉代琀蝉的功力。”

年轻人已冷静下来:“贵人过奖。”

“明明身死如烛灭,却事死如生,又求来世,何其虚妄。” 谢庸淡淡地道。

年轻人看着谢庸,没说什么。

“郎君是河东道人,又姓江,莫非是晋州江氏子弟?” 谢庸放下蝉,手抚摸过香炉鹤嘴,在鼻端捻一捻。

年轻人皱一下眉,面色微变,“为先人蒙羞,不说也罢。”

那就是了,谢庸再看他一眼,便接着打量这屋子,掠过书架、盆景、挂图,却在转头时把目光定在那架檀木石头屏风上。

这架屏风迎门正面是浮雕山水,背面却是阴刻的《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即俗称“往生咒”的佛家经咒。

眯着眼看了半晌,谢庸道:“郎君这咒文写得真好,仿佛真带着佛陀的悲悯似的……”

“贵人过奖。”年轻人再看他一眼道。

后院里,周祈以迅疾之势,搜了几间屋子和院子,把几个正做棺材、雕碑的工匠都拘在一起,却没找到小娘子们,几个工匠中也没见到哪个是矮胖的。

倒是在院子里一眼看见了那黑篷车,撩开帘子,看不出什么痕迹。

周祈又细细地把这院子翻了一遍,也没发现房屋夹层、地窖入口之类。

难道错了?不!不会!

看一眼那黑篷车,周祈面色不太好地走回前面。谢庸看她,周祈摇摇头。

年轻人冷声道:“某是外乡人,想不到这天子脚下,会有人强闯强搜,真是好大官威排场。不知贵人们所为何来,可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了?若没有,就请回吧。”

周祈冷笑一声,走到年轻人面前,抬脚踏在案上,伸手拿一把刻刀往他脸上比一比。

年轻人脸绷得紧紧的,往后略仰。

“你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天子脚下的规矩。我便是在这里活剥了你,把人皮制成灯笼绷成鼓,也没人说什么。”周祈手里的刻刀轻轻滑过年轻人的颈部大脉。

年轻人咽口唾沫。

周祈上下打量他一眼,那刻刀托起他的下颌,轻轻地笑道:“告诉你,我最烦装相的了!什么雅望风仪,一顿棍子打过,保准屁滚尿流。干你这种恶事的,约莫不怕死,但你怕不怕死得难看?上了枷泡在屎尿里,正好天暖和了,也该有蛆虫了……”

年轻人面色大变。

后赶来的陈小六对自家老大佩服得五体投地,平时都用那本《酷吏》传奇里面的刑罚吓唬人,如今老大都能脱开那本书自创酷刑了。

押着那年轻人的衙差则偷偷互视一眼,干支卫果然是干支卫……

那边,被周祈称赞过数次“风仪”的谢少卿对周祈的言论行径恍若不闻不见,蹲下身子,用手摁那屏风底座上的石头。

那石头竟然被摁了下去。

年轻人闭闭眼。

周祈急忙蹿过来,跟谢庸一起把四脚上的石头都摁下去,然后推动那屏风,竟然露出洞口来。

衙差递给她一个打着的火折子,周祈当先跳下,后面又跟着跳下来几个。

借着微弱的光看一看,这地道没有升平坊的地道那么宽阔讲究,却也能容得双人直腰行走。往里走不几步,便越发宽阔起来,只是挡着一扇门。

把火折子塞在旁边人手里,又借他胳膊支一下,周祈扭身抬脚猛踹,门哐地开了,锁耷拉在一边。

周祈趔趄一下,“嘶”一声。

谢庸忙扶住她的腰,又随即放开,改而抓着她的两个胳膊。

身后衙差们冲进屋去。

周祈想看一下是哪个不着调的扶人都不会扶,不提防抬头对上谢庸的眼。

周祈的火儿“刺啦”一声,灭了,改而干笑着抖抖腿脚,“今天的门有点太过结实。”

谢庸不说话,松开她,走进暗室。

周祈也瘸拐两下,蹦跳进去。

屋里没人看守,只靠墙坐着两个小娘子,惊惧地搂在一起,怕吓着她们,谢庸和衙差们都未靠近。

周祈上前,蹲下:“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阿芳?阿幸?”

陈阿芳哭着点点头。

周祈拍拍她们的肩,“好了,好了,没事了,乖……”

听到她那声“乖”,陈阿幸再忍不住,扑在周祈怀里哭起来。

谢庸看她一眼,又打量这暗室。

周祈拍拍阿幸的后背。阿芳用手捂着嘴哭。

看她们还好,周祈问:“常小娘子呢?”

阿芳哭得更厉害了,但话说得很清楚:“常小娘子被带走几个时辰了。她昨晚被一个留八字须的人带走的,那人约莫四十多岁。”

……

出了地道,自有人带陈氏姊妹回京兆府,周祈和谢庸又站在那江姓年轻人面前。

“还不说吗?”谢庸问。

“不知贵人是怎么发现的?”年轻人竟坦然起来,嘴角甚至微微带一丝笑意。

“发现什么?发现你等作奸犯科、诱拐强掳民女,还是发现这地道密室?”

年轻人再笑一笑,“那贵人不妨再猜猜,那常小娘子被带去哪儿了?”

周祈待说什么,年轻人竟道:“左右也是死罪,贵人们爱用什么刑就用什么刑吧。”

不知是识破了周祈的诈供之术,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本朝惯例,公堂之外,都算私刑,又规定,官员不可妄动私刑,周祈固然可以不管三七二十揍他一顿板子,但若他死扛着,也没办法——又不能就此打死他。

还有后院那些……

刑讯逼供太费事,常小娘子已经被带走几个时辰了……

人在地下暗室时候长了,对时间就模糊了,阿芳说“昨晚”又说“几个时辰”,若果真是昨晚,晚间有宵禁,带着一个被束缚的女郎,那买主能去哪里?现在是午时,距离昨天白天怎么也不是几个时辰……

周祈盯着那姓江的年轻人:“常玉娘是今晨被带走的吧?”

年轻人看着周祈,“常玉娘是不是今晨被带走的,贵人可以猜一猜。”

周祈断定:“就是今晨。”审过那么些人,人在慌张或者说谎时才会这样重复对方的问话。

可即便是白天,因上元节私奔男女及这诱拐案,城门上早就被知会过了,那买主想带着一个被捆绑或者昏迷的女子出城,也是不易。

谢庸走过来,递给周祈一个册子,吩咐听用衙差:“我去春明门,其余诸人分开去各城门问今日头午出城的装丧葬纸扎的车。若有,先追过去,让城门的人去京兆府报信,再调人手。”

周祈看那册子,竟是这店里的账簿子。难道这种事他们也记账?

那账簿上最新一笔写的是今天,正是那位江郎的笔墨,上书美人灯一盏,扎纸若干、锡箔器若干……周祈的目光着意在“美人灯”三个字上停了一瞬,后面写着钱数八万,最后又写了“奚”字。

周祈明白谢庸为什么自带人去春明门了,“奚”这个字写在最后极可能是买主姓氏,这姓氏说生僻倒也不生僻,可也并不很常见,而出春明门十五里,有个奚家庄,那里是奚姓家族聚居之所。

“你腿脚受了伤,莫奔波了。”谢庸对周祈道,“带嫌犯、证物径回京兆府吧。”说着便要带罗启出门。

周祈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谢庸看她。

周祈蹿往门外:“我就是腿折了,往城外救个把小娘子,也是手到擒来。”

陈小六赶忙也跑出去。

谢庸急步出去,周祈已经翻身上马,谢庸抿抿嘴,吩咐罗启也跟上她。

周祈领着两人打马往东奔去。

罗启心里有些高兴,阿郎还是知道心疼周将军的,只是周将军逞什么强啊。

“周将军,你腿脚受伤了,怎么还非得自己追啊?”罗启骑马赶上周祈。

“那矮胖子没找到,保不齐去送‘货’了,那似乎是个扎手的,又保不齐还有旁人,我怕你一个人对付起来难,你们谢少卿细皮嫩肉,不抗造,若磕了碰了的——我们亥支今年的腊赐估计就玩儿完了。”

罗启一颗心起起伏伏,五味陈杂,开始觉得,原来周将军也心疼我们阿郎啊,只是在小娘子心里,郎君们若显得太“弱”是不是不好?阿郎就是太端着,把你的本事亮出来给周将军瞧瞧啊。待听得“腊赐”一句,罗启的心吧唧落回了原处,哦,原来如此。

扭个脚这点事,若是没事的时候,能让周祈使唤兄弟们给端茶倒水剥果皮一个月的;有事的时候,便是不骑马,这几十里也能蹿个来回,周祈是真没把这点伤当回事。

时候不大,奔到春明门,问守门兵丁,果然大约在卯晨之交的时候,出去一辆拉着丧葬扎彩纸人纸马的车。

“押车的可有一个矮胖子?”

兵丁想了想:“好像一个随行骑马的是个矮胖子。”

周祈策马东奔。

听着马上飘来的“多谢,兄弟,改日喝酒”,守城兵丁相顾而笑,“周将军要是散漫起来,一步三晃;这急起来,能撵狼赶兔子。”春明门离着兴庆宫近,他们与周祈都相熟。

出了城,人少,正方便纵马疾奔,周祈骑的是一匹花大价钱买的塞外良驹,不大会工夫就甩开了陈小六和罗启一大截,两人在后面猛赶,却也只能远远地瞧着个人影儿。

到了奚家庄,在村口问了乡民,周祈又转弯儿向村北。

奚家坟地,两个奴仆样儿的看着坑里的常玉娘。

“这么美貌的小娘子,听说还念书识字,就这么埋了也着实可惜。”

“怎么,你还想干点什么?你若是要干,可快着点儿。一会吃完酒席,就该抬了棺木来出殡下葬了。”

另一个嗤笑:“我可不干这丧阴德的事。不过是可怜她罢了。我劝你也别,这种冤死的,保不齐化成厉鬼。”

“你没听那矮胖的先生在路上说的?他们都有符咒,这女子的魂魄被永远钉在这里,给主翁为奴为婢,再安稳不过了。”奴仆看一眼常玉娘,“罢了,将死之人,晦气,留给主翁自己吧。什么时辰了?过了午时了吧?那矮胖先生说过了午时就埋。”

“守着个活的,总比对着个死的要好些吧?再等等。”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怜香惜玉的……”

“怜个屁!埋,埋,省得来人看见。”

陪葬坑里,常玉娘闭上眼,泪从眼角流出。

土一锹一锹扔下,落在她身上。

突然,奴仆听到马蹄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两人对视一眼,不会是送葬的亲友提前来坟地了吧?可不能让外人看见。两人加紧埋土。

周祈纵马跳过一个封土堆,翻身下马,一鞭子挥向其中一个奴仆,把另一个也踹翻。

两人奴仆被打懵了,不知道怎么跑来一个凶神恶煞的女子。

周祈跳下陪葬坑,从土里扒常玉娘。

罗启、陈小六也赶过来,制住两个奴仆。

好在那土屯得还不算多,尚露着口鼻,周祈把常玉娘从土里扒出来,拍她的脸,试她鼻息:“常小娘子!玉娘!玉娘!”

常玉娘睁开眼。

周祈松口气:“真好,你还活着。”

常玉娘怔怔地看着周祈。

周祈给她解开绳索,“回去好好洗洗,吃饱饭,睡一觉,噩梦已经过去了。”

常玉娘不说话。

“玉娘?”周祈叫她,莫不是吓傻了吧?

常玉娘终于点点头,泪水也流出来。

周祈放下心来,有些事,总要交给时间来平复。可怜的小娘子,可能要用很多年的午夜噩梦,甚至更多的东西,来为年轻时那点少女绮思付账。然而青春年少的时候,谁没点想头儿呢?

周祈又有些自责,并有更深的恐惧。长安城百万人口,每年失踪的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走失,报官者不足十之四五,怕宣扬,怕闹大,怕丢面子。那些女子真的都是与情郎私奔了吗?而这长安城阴暗处,又潜伏了多少像张五、群贤凶肆店主这样的黑手恶徒没有揪出?

出了坟地,来到大路上。周祈用自己的披风裹住常玉娘,“你等等我,我去抓住那矮胖子,给你报仇。那买主也要抓了治罪。”

她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见大路上奔来一队人马,不是崔熠又是哪个?

看看周祈身后的女子,崔熠道:“我又没赶上?我不就今日晚到京兆府一会儿吗?”

周祈笑起来,“正好有个棘手的事,你来最合适!”当下把抓矮胖子和买主的事说了。又把那两个奴仆也交给他。

崔熠摆摆手:“这种事,瞧我的。”立刻带着人马朝村子奔去。可以想见那村子里正、族长见这位突然驾临,得是什么神情。

周祈却没空儿瞧热闹,要先把常玉娘送回去。

周祈带着常玉娘,不敢像来时那样跑了,等到了京兆府,已近酉时。

看见常玉娘,郑府尹露出欢欣的神情:“周将军做得好啊。”

谢庸也面露微笑,又看一眼她的脚。

被他这一看,周祈突然觉得脚不舒服起来,“嘶——”

谢庸皱眉,眼中略带薄责地看罗启和陈小六。

罗启和陈小六觉得自己简直太冤了,我们根本追不上!追不上好吗?

郑府尹则难得嘘寒问暖一回,听说是因为救人受得伤,又狠赞了周祈两句“勇武刚强”“一心为公”。

“马上就敲暮鼓了,谢少卿和周将军二位辛苦,崔少尹又不在,我们干脆明日再审。”又额外嘱咐周祈,“周将军回去好好休息,找个郎中瞧瞧。”

周祈觉得这几年一共加起来也没听郑府尹这么些好话,难得啊……

周祈和谢庸告辞出来,两人并辔而行。

“你是习武之人,自己便知道骨头有事没事。若只是扭着了,先冷敷,待红肿退下,再热敷。热敷的时候,可以轻轻揉一揉,莫用劲儿太大了。”谢庸嘱咐她。

原来谢少卿也可以这么温柔体贴……周祈看他,莫不是又戴了什么面具吧?

谢庸也看她。

周祈又正经了脸,点点头,不太自然地用右腿夹一下马腹,心里盘算着,如果这时候狮子大开口,让谢家唐伯给做点补益的吃食,能成吗?民间常说以形补形,吃点烧蹄髈,扒羊蹄,炖牛筋儿?

看她满脸犹豫纠结,谢庸问:“怎么了?”

周祈一狠心,也不找借口了:“我想吃你们家唐伯做得饭。”

谢庸看她,不说话。

周祈猜,苦肉计露馅儿了,烧蹄髈,扒羊蹄,炖牛筋儿不用想,已是飞了。罢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看她纠结中带着些失落,失落中又有一丝豁达,豁达里终带着三分纠结,脸颊上本没有笑靥,现在竟抿出靥窝来,谢庸扭过头去看旁处:“想吃什么?”

周祈:“?”

罗启恰捕捉到谢庸嘴角的一丝笑意,不由得在后面微不可见地撇撇嘴,阿郎要笑,还偷着笑……心里又有些高兴,或许……还是可能的?

陈小六则觉得自家老大简直太厉害了,这都能混上吃的?

第44章 审结此案

第二日, 罗启把饭送到兴庆宫的时候, 周祈正倚在榻上看书。

从前罗启去过干支卫亥支的廨房,这还是头一回来周祈的住处。靠墙一张大榻,与廨房的那张看起来一模一样,约莫都是官中一块配的。榻上放小案,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一个茶盏,一小堆松子儿皮——这是早起已经先吃了一波了?

大榻对面是书架子, 也与干支卫廨房的一样,上面里出外进地放了不少书卷。罗启有些眼馋,全东西市能找到的好看传奇, 都在这上面了吧?一定要借几卷回去看看。

另外角上有个窄窄的高柜,不知道里面放的什么。

这屋里能看出两分女儿气的, 大概就是榻上铺的褥子和扔着的几个隐囊了,都是华丽的蜀锦, 比松花绿还要绿一些的颜色, 上面织了浅绿的纹缕,让罗启想起夏天树荫下的潭水。用这么华丽的料子做坐褥隐囊,周将军还真是豪奢!但看到她脚上马上就要顶破的白布袜时,罗启又收回了这句话。

其实,罗启是有点懂小周将军的,她也不是豪奢,也不是什么的,就是不过日子, 不会过,也没想会过,跟个江湖豪侠似的,吃饱一醉,躺倒就睡,有钱就花,花完拉倒,出门一个小包袱都嫌多……

于周祈不过日子这种事,罗启觉得不算什么,甚至有些“这正好”的感觉——我们家阿郎会过日子啊。

阿郎去哪里都有本事把日子过得好好的,宅里有花、有竹、有猫、有鱼,闲了烹茶、弹琴、看书、下棋,来京里时错过宿头住在山神庙,阿郎都不嫌麻烦地支锅烧水亲自给大伙煮了腊肉菜粥吃。

这俩人啊,就是天生一对儿!

罗启笑眯眯地看着周祈,目光隐约有些慈祥。

周祈头也不抬在那里唏哩呼噜地吃羊排骨泡葱油饼。

这羊骨炖得骨酥肉烂,颤巍巍的肥羊肉,又香又不腻口还不膻气。周祈用竹箸捅脊骨里的骨髓吃,又用嘴吸,滋——香!

汤是浓浓的奶白色,略撒了一点胡椒,又有点干芫荽末,泡上酥香的葱油饼,啊——怎么这么好吃。

罗启笑道:“唐伯说要‘以形补形’,今日就去买豕脚,浓油重酱地烧着吃。唐伯烧的豕肉最香,阿郎这样讲究饮食七分饱又不爱饮酒的,每次唐伯烧豕肉,都要喝一杯,多吃几口。”

看看已经差不多空了的瓷盆,周祈本觉得肚子已经塞不下了,此时听罗启说,好像肠胃里又腾挪出了地方,我又可以了!

周祈又有些不好意思,“老人家得几点起来炖肉?这肉没几个时辰,怕是炖不出这个味儿来。”

罗启摆手,“睡前炖上的,炖一晚上,正好晨间吃。家里有专门炖肉的炉子和锅,郎君看书上的样式找人做的,不用盯着火儿。都用了好几年了。”

周祈又生出些对谢少卿的羡慕嫉妒来,又赶忙压下,不能刚吃完奶就骂娘。

虽今日要去京兆府听审案,但按照习惯,郑府尹开堂怎么也要辰末了,如今时候还早,周祈不忙着动身,罗启也不急着走,要挑两卷传奇带回去读。

周祈一笑,“我给你看个东西,你就不琢磨传奇的事了。” 她不动窝,只用手指指那墙角高柜,“你自己去看。”

周祈倚在隐囊上,蜷着一条腿,伸着昨日受伤那条。昨晚回来看,脚脖子确实肿了一圈,擦了药油,又按谢少卿说的冷敷了一阵子,今晨似见好了些,但周祈还是能懒就懒着。

罗启走过去拉开柜子门,不由得“嚯”一声。

里面上层挂着三把剑,看那形制,就是有来历的;中间搁板上铺着绒布,布上摆着两把刀身雪白的匕首;下面一层则挂着两把宝刀;最下的底儿上是两条马鞭。

武人哪有不爱刀剑的?罗启禁不住想搓手,又觉得自己狭隘了,周将军简直太过日子了!不过日子能攒下这么些名刀名剑?罗启虽没用过什么名剑,但眼力还是有的,这都是些有钱也不一定买到,需要机缘才能遇上的好东西啊。

周祈穷大方惯了,让罗启挑一把拿回去玩够了再还回来,罗启连连摆手,“拿这个,我怕不会打架。”

周祈笑起来,其实她自己平时用的也是普通的刀剑,刀剑这东西易耗损,这种名剑若崩个口子,得疼得她心抽抽。这行径与旁的小娘子们攒钱做件几万钱的衫裙,平时只在厨中挂着,宴会时方拿出来穿,勾个丝,烫个窟窿,能心疼哭,如出一辙。

在周祈这儿又消磨了一阵子,罗启才恋恋不舍地收了盆碗回去。

谢庸手里拿着一卷书,另一只手捏些米糠,正在喂上元节时在东市新买的鱼:“怎么才回来?”

罗启凑上前,“周将军那里真好。”

谢庸不答话,又捏一点米糠撒上。

“周将军那里真好,真的。”

谢庸嘴角微翘,顺着他问:“哦?怎么好的?糖炒栗子好吃?”

“……阿郎你不能看扁周将军啊。”罗启为周祈不平,“周将军屋里摆着一架子的书呢。”罗启把“都是传奇”隐去了。

“嗯。”谢庸拿帕子擦擦手,接着看鱼。

“周将军还有一柜子的刀剑,都是买也买不着的好东西!”

“周将军允文允武。”

“周将军人又风趣,又爽朗。”

……

谢庸看看罗启,不就是去送趟饭吗?至于得?不由得又想起这小子除夜的时候喝醉叫“周老大”来,白眼狼小子……

见自家主人听了这些话,连“嗯”都不“嗯”了,喂完鱼,又坐回榻上看起书来,罗启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操碎了。你们昨天骑马说话不是挺好的吗,你还答应给她送饭,能不能再加把劲儿啊?

过了辰正,郑府尹、谢庸、崔熠、周祈就陆续到了京兆府。今日是正月二十,本是休沐的日子,但这常安坊三女失踪案里面又是诱拐,又是杀人,又是殉葬的,也算个耸人听闻的大案了,故而今日赶着审了。

依旧是郑府尹与谢少卿堂上主审,崔熠、周祈堂下听着。

已经救回了三女,郑府尹也已约略问过受害者,故而对此案过程知道得颇清楚,嫌犯又是当场抓到的,人证物证俱全,所缺者,唯有这江微之的作案缘由。

江微之站在堂上,虽形容略显狼狈,但风度却依旧很好。

郑府尹颇觉可惜:“江微之,你世家出身、高门子弟,从小念圣贤书学道理,何以做出这种既违律法、又丧德行的行径?”

江微之看一眼郑府尹,不说话。

“你难道还不认罪?那奚家庄奚通自知时日无多,想要个识文断字、清白出身的女子为殉,你便代为寻找。在永平坊慈安寺遇到常氏,你上前诱之,送其牡丹锞子,并于元正时又见面,定下上元之约。”

“上元夜,常氏甩脱其婢女,与你见面。你本想诱拐她上马车,谁想同坊的陈氏姊妹上前相询,并劝说常氏要谨慎,你们便一不做二不休,把三女都打晕掳走,藏于群贤凶肆之地下密室中。”

“昨日晨间,奚家家奴来带人,你把昏迷的常氏套上纸糊罩子,充做扎彩放入车中,送出城去……你难道还不招吗?”

“我只是有些奇怪,贵人们是如何找到我的?”江微之微笑道。

“那自然是因为你故作聪明的那封信。”郑府尹得意道,说完,才想起来这并非自己发现的端倪。

郑府尹轻咳一声,“谢少卿看出你那字学的是北朝宋先生之字,宋先生之墓志铭少有人研习,你却习之,这委实有些蹊跷;你那书信上又有香灰之味,这丧葬行中,写凶死、夭折之人牌位、墓志等时,才如此。你或是对人殉之事心存顾忌,故而用了那香灰墨,或只是不注意,用错了,在那书信中留下了端倪。”

郑府尹看谢庸,看他可还有补充之处。

谢庸道:“当是前者。你做着这样丧德之事,却有些‘盗亦有道’的意思,你给每个人都留下千钱,这是买命钱吧?”

此话一出,郑府尹有些惊讶,想起那锞子,还有两千钱,原来是这般吗?

谢庸看一眼周祈,“周将军曾说过长安坊间一则传说,叫“千钱婆婆”的,你把人命定价千钱,或许就是受这则传说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