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幸一团孩儿气,还没有人家儿呢,如今……我的孩子们啊……”陈三大声哭起来。
周祈没怎么见过男人哭,看着面前样貌平庸,红鼻子红眼睛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男人,不知怎么的,也心酸起来。
差不多想问的他也都说了,周祈叹口气,“我们尽量帮你把女儿找回来。”
陈三跪下磕头。
周祈扶起他,快步走了出去。
去找这钱三郎之前,周祈先去了陈家隔壁找“宋婆”。
宋老妪五六十岁年纪,看着颇精神。
“陈家两个小娘子还没找回来?这——阿芳即便再寻回来,怕也进不得钱家门了。这都快两天两夜了,怎么说得清。”宋老妪摇摇头,“这样的新妇子,钱家是万不会满意的。”
“对这桩婚事,钱家从前满意吗?”周祈问。
“满意!”宋老妪睁大眼睛,“我保的媒就没有不合适的。”
宋老妪想凑近周祈耳边,看见她袍服上的织锦纹路,又退了回去,有些讪讪地道:“贵人,不是我宋婆子说嘴,我保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都过得极好。就陈家大娘与钱三郎,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定然以后也过得很好。陈家虽穷些,但阿芳是个能干的,钱家老三前面有两个兄长顶着,就爱玩些,正好娶个能顶事的娘子。每次我去,钱家娘子都说这桩亲事说得好。”
“那钱三郎自己乐意吗?”
“先前看不出来怎么样,这快成亲了,倒上心了。十五那日午后,我去钱家,看他穿得人五人六,好生打扮了一番呢,就为了跟阿芳看灯。”宋老妪又摇摇头,“可惜啊,这么一桩好亲事……”
第36章 两座庙宇
从宋老妪家出来, 周祈和陈小六顺便去了这常安坊的净明庵。
这庵一个小小的院子, 没花没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正堂供着菩萨,菩萨身上的漆掉得斑斑驳驳的,身上披块红布遮掩着。地上三个破旧蒲团,一个小小的木头功德箱子。周祈随手扔进去些钱,砸在木头底儿上。
又晃去偏殿,两边偏殿一个供着财神、一个供着道祖, 也都一副落魄相,周祈点点头,三个神仙共处一庵, 倒也不愁寂寞,正好打牌凑手儿了。
又出来绕到后院, 周祈和陈小六才在歪脖树下找到正在修鸡窝的老尼姑。
“啊?元正什么?”老尼姑侧着耳朵大声问。
周祈无奈地笑道:“没事儿,我说您老这鸡窝搭得好。”
“鸡窝垫草?是要垫草……”
陈小六噗嗤一声笑了。
周祈也笑笑, 带着陈小六走出来。
常安坊斜对过儿永平坊里的慈安寺就不一样了, 虽比不得名字很像的慈恩寺,却也是间大寺庙。西南诸坊中没有什么名刹,这慈安寺就是其中的大拇哥了。
许是因为还在正月里,上香闲逛的人颇多。寺庙门口又有好些小摊儿,卖炸糕、饴糖、甘蔗各种吃食的,卖佛珠串子的,卖钗子、珠花、指环儿的,卖拨浪鼓、泥人儿的, 卖书画黄历的……
周祈目光扫过卖炸丸子的,到底没买,却一眼瞧见旁边卖书的摊子上有本书的名儿有些眼熟,《大周迷案》,后面还有个“下”字。
周祈拿起那卷书,书封最下面写着“烟雨斋主人”,没错了,就是他。
周祈赶忙打开看,第一回 曰“明月夜杜宅闹鬼,霜雪天道观飞仙”:“自杜侍郎亡故后,杜夫人日夜啼哭……”
哈,确实接的停住的地方,那个挖坑不填土的著者竟然良心发现了!周祈本已死心地趴在坑底,把这本归到“有生之年无望”之中,谁想竟然等到了,这是什么运气!
看这位女客变幻莫测的神情,书摊儿主人笑道:“一看女郎就是也被这烟雨斋主人坑了的,从前多少人打听这下卷而不得,谁想到时隔几年这著者竟然又把下卷写了出来。”
周祈笑道:“约莫是听到了我等的怨念,总觉得脊背发凉吧。”
书摊儿主人哈哈大笑。
周祈问可还有这本的存书。
书摊儿主人道:“一次进了有三十本呢,今天出来只带了三本。”
周祈把这三本都要了,回头送给崔熠一本,送给老王寺卿一本,也把他们俩从坑底下捞出来。
周祈带着小六走进寺里。寺中殿堂广大、僧舍俨然,院中种了好些花树,等再过些日子,应该很好看。
周祈只在正殿看一眼便来到抽签的偏殿,一进殿,周祈就笑了,这里除了抽签解签的,竟然还摆摊儿卖东西。
佛珠串子,看着比寺外摊子上的要精致些,又有可以当项坠的佛像,玉环玉佩,花朵、如意、寿桃各种形状的银锞子,都编着络子摆在铺了红绒布的木格中,几个小娘子正在颇有兴味地挑。
周祈拈起一个牡丹花形状的银锞子,不过三四钱银子的东西,还挺精致。东西市的柜坊、银楼年下节间也卖这种玩意儿,不知道这寺庙是直接从东西市买了转手来卖,还是自己去找银匠专门倾的。
摆摊儿的和尚笑道:“这都是在佛前供过的,可保佑施主平安顺遂,富贵延年。”
“这可保我平安顺遂、富贵延年的锞子,多少钱?”
“只需千钱。”
周祈虽惯常是个人傻钱多的,这会儿也得叹和尚们真黑。这玩意儿在东市也就卖六七百钱,若自己找银匠铺子去倾就更便宜了,在这里竟然卖一千钱,贵寺比朝廷课税可狠多了。
在寺里转一圈,看时候不早了,周祈带陈小六打马去了旁边的永安坊,找到开油坊的钱家。
在钱家门前,周祈见到一个身高体壮、穿翠蓝色绸袍的年轻人,那蓝色极亮,显得这年轻人更壮实了,让周祈想起立春日打的春牛来。
想起宋老妪说的话,周祈试着叫一句:“钱三郎?”
年轻人抬头,眼前一亮,“女郎叫我?”
“我是为陈家大娘的事而来。”
钱三郎眼里的光暗下来,语气随意地问:“她还没找着吗?”
“没有,听说钱郎君与陈大娘今秋就要成亲了?”
“这回定然是成不了了。”钱三郎看看周祈,笑问,“女郎是什么人?怎么问起这事?”
周祈压着性子接着问:“十五晚间,你与陈大娘、陈二娘是什么时辰分开的?”
“应该就是酉正左右吧。”
“酉正——天刚黑,灯会才开始,如何就分开了?”
“咳,”钱三郎顿一下,“她们自己要回去,我能说什么。”
“既是未婚夫妻,相约看灯,为何你不送她们还家?”
“她们出门买菜送油抛头露面的时候多了,又不是什么大家女郎,还用送?”
周祈捏捏手指,“你与她们分开后,去了哪里?”
“我——”钱三郎看看周祈,“你是做什么的,来盘问我?”
周祈掏出鱼袋晃一晃,“说吧。”
想不到是官府的人,钱三郎略有点慌张,“我,我,我就是随意在街上看看灯。”
周祈似笑非笑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钱三郎有点惊又有点喜地看向周祈。
周祈另一只抓住他的胳膊,猛抬脚踹膝盖窝儿,那么高大的个汉子顿时跪在地上叫了起来。
周祈略一使劲儿,钱三郎的“哎、哎”就变成了惨叫“啊——”。
“你十五看灯之前着意打扮,却与陈大娘只匆匆见一面,灯会才开始就分开,又并不送她们姊妹回去,言语间对其更是全无情意,这打扮显然不是为了陈大娘,‘随意在街上看看灯’?骗鬼呢?”周祈轻声道,“在我面前,上一个不好好儿说话的,如今已经不会说话了。”
钱三郎除了疼,还觉得后脊背有些冷,“我说,我都说。”
周祈略松一松,“再说一遍,几时和陈家姐妹分开,为何分开,其后你去做了什么。”
“我是酉时出门的,等了一会儿,遇到她们姊妹,在坊外主路上略转了转,大概就是酉正时候分开的,因为,因为——我,我另约了旁人。”
钱家大门打开,匆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并一个仆妇来。见周祈压着钱三郎,中年妇人慌忙上前:“三郎——”
陈小六伸臂拦住:“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中年妇人缩一下,惊惧地看看周祈和陈小六,又看钱三郎:“我家三郎是个好孩子,贵人定是弄错了。”
周祈微使劲,“接着说,约了谁。”
钱三郎又“啊”一声,“约,约了怀贞坊的张福娘子。”
“有夫之妇?”
钱三郎嗫嚅:“张福前两日出门去南边贩茶了,我,她,我们约好十五晚间见面……”
“某会去查证。若有假,你可知道后果?”
“不敢,我不敢说谎骗贵人。”
周祈推开钱三郎。许是她刚才踹人用劲儿有点大,拿其胳膊肩膀又是抓在脉穴上,一不被抻着,钱三郎就扑到在地。中年妇人本在呆愣,此时赶忙扑到儿子身上,儿啊肉啊地哭起来。
周祈一哂,带着陈小六上马走了。
怀贞坊虽不大,却颇有些刺儿头,故而有干支卫亥支的人常驻,周祈让陈小六去传话,让其核对钱三郎的话,自己往回走。
经过光德坊,进去京兆府,崔熠竟然还在。
“我猜你回来定然来打个晃,故而在这儿多留了会子等你。”崔熠笑道。
周祈拿出一卷书丢在他怀里,“算你有良心,不让你白等,看看。”
崔熠一看,“哎呦——那个《大周迷案》的下卷?你从哪儿弄的?”
周祈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得意样子。
外面暮鼓敲响,周祈与崔熠一起往外走,崔熠还一边走一边看。
周祈嘲笑他:“要是看正经书这般卖力,估摸可以中个状元。”
上了马,崔熠才依依不舍地把书塞到马鞍下的袋子里,笑道:“看旁的传奇也不这样儿,这烟雨斋主人着实写得好,一环扣着一环的,让人猜不着,可他揭开谜底,你往前推,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人家早就有伏笔埋好了线的。”
周祈还没看,不跟他说传奇,“今日我去查探报了失踪的陈氏姊妹,这陈氏姊妹极可能是出事了,另外,常安坊还有一个失踪的年轻女子常玉娘,虽看起来像与人私奔,却也有疑点。”
周祈看崔熠,“咱们又得忙了。这灯节啊,就没有不出事的年份。”
“那走吧,老谢家。”崔熠笑道。
周祈还要装一装,“不好吧?总去人家谢少卿那里打秋风蹭吃蹭喝……”
崔熠撇撇嘴,一脸看透她却不拆穿的样子。
“不过我这里还有一卷《大周迷案》,买给王寺卿的,请谢少卿转交吧。”
崔熠笑起来,打马前行。
周祈开始满脑子转起谢庸家的饭菜来,还有他那只叫胐胐的猫。
第37章 谢家议案
谢家人对时不常出现蹭吃蹭喝的不速之客颇有些习以为常了。谢庸穿着家常绵袍子、趿拉着一双不知用什么皮毛做的毡鞋, 手里拿着一卷书在屋门口微笑着迎他们, 旁边蹲着肥猫胐胐。
罗启和霍英正在院子里拆招练拳,见了崔、周二人都笑着行礼。
唐伯则从东厢走出来,笑道:“正好今日买了一条足有三四尺长的厚子鱼,又有新鲜羊肉,要做一锅鱼羊鲜吃。”
周祈与崔熠对这种吃白食的行径更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周祈咧嘴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崔熠则要求, “若有菜心儿,唐伯放上些,我最爱吃鱼羊鲜里的菜。”当真是宾至如归。
唐伯连声道“有”, 又对周祈道,“午后我用红枣牛乳做了些枣糕, 周将军一定喜欢。”
周祈点头道好,心里却突然觉得自从进了谢家自己就像个见了美人儿只知道点头傻笑的呆色胚。
周祈又觉得, 这家里大概有一个半不太欢迎自己, 一个是谢少卿,半个是那只猫。
一看就知道谢少卿是那种郎心如铁的,对他,周祈也就只好算了,但对那只猫,周祈还想努力一下。
坐下,喝着茶,吃着唐伯的枣糕, 周祈看一眼谢庸,偷偷掰一小块儿枣糕放在手心,又把手放在案下,对胐胐使眼色。
胐胐果真是大理寺少卿家的猫,明察秋毫,本来一直在榻边儿安静蹲着的,此时立刻挪金步走了过来。
手心儿里毛绒绒、湿润润的感觉让周祈胳膊上起了些鸡皮疙瘩,周祈终于认真思考起了在兴庆宫廨房养一只猫的事。
胐胐舔一下周祈的手心,周祈接到指示,赶忙用另一只手又捏一块,却听得一声轻咳。
周祈停住,看向谢少卿。
“尝尝就行了,它不能多吃。”谢庸抿一口茶道。
胐胐轻轻地喵一声,又舔一下周祈,周祈一颗硬汉心顿时化作绕指柔。
周祈看着谢庸,巴巴地腆着脸求肯,“就再多吃一口,一小口儿?”
对上她的眼睛,谢庸避开,再喝一口茶,终于还是“嗯”了一声。
周祈笑了,果真只捏了一小点儿,放在那边的手心。胐胐又吃了。
“没有了,改天再吃吧。”周祈无限爱怜地拍拍猫头。
胐胐是只有分寸的猫,也不纠缠,再喵一声,转身走了。
崔熠笑问谢庸:“你家的猫成精了吧?”又道,“若哪天这猫不见了,就去兴庆宫找,定是被阿周偷走了。”
周祈一下子被他的话启发到了,或许真可以请胐胐去兴庆宫做几天客呢?嘴上却掩饰,“你这是传奇看多了,还猫成精。”说着掏出一卷《大周迷案》下卷来,“今日在街上竟然看到了这个,还请帮忙转交王寺卿。”
谢庸看了那书封上的字一眼,点点头,把书收了起来,竟一点好奇也无。
谢少卿这辈子大约是与野史传奇这种书无缘了,人生乐趣少了一半——另一半是美食。周祈心里突然舒泰了,这人生趣味,自己与谢少卿各占其半,倒也不必一味羡慕他。
办了请谢少卿转交传奇这件“正事”,趁着还没吃饭,周祈说起真正的正事。
“……那钱三的话我已经让人去核对了,按情理推测,当没有说谎。如果陈氏姊妹失踪与他无干,那她们去了哪里?陈大娘也另有情人?那妹妹呢?陈大娘这种里里外外都操心的人,是不大容易抛家舍业与人私奔的。陈氏姊妹极有可能是被拐子拐走,甚或遭遇了更恶劣的事。”周祈面色有些沉重。
周祈又说到常玉娘,“同坊的常玉娘看起来倒有些像与人私奔……从前上元节不出门,今年却哭闹着定要出去,又刻意支开婢子,当是因为腊月初八出门去慈安寺上香时,遇到了什么人,元正的时候又出去见了这人一次,或许上元节见面便是元正时约下的。大过年的去个只有耳聋老尼的破旧庵堂上香,不过是扯谎。”
“她从前爱兰花,如今却极用心地画起了牡丹,窗上华胜也是牡丹,我又在慈安寺见到牡丹形状的银锞子,或许常玉娘去寺里时,有人送了她一个这银锞子?这个还要明日再去常宅查问。”
周祈知道崔熠家这种东西应该不少,但怕是不清楚坊间的事,谢少卿居庙堂之高,又是这样端方冷肃的性子,恐怕也不知道,“这种银锞子,大户人家一般是当赏钱用的。在坊间,除了可当年节礼物给孩子们,小娘子们也打了丝绦络子系在腰上压裙,或者拴在荷包、帕子上,比玉环玉佩要便宜,又活泼逗趣。故而,于小娘子们,这东西不单纯是块碎银子。”
周祈看崔熠和谢庸,“才子佳人,贴身小物定情,这种路数你们都是知道的吧?”
崔熠笑着点头,谢少卿又低头喝茶。
嘁——装!周祈知道他懂。
周祈有些感慨:“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遇到个什么人,听了两句什么话,收了这么个一千钱都算多花了的东西,就被勾去了魂儿……常家娘子说这阵子常玉娘格外寡言。”
周祈一顿,突然道:“说到‘一千钱’还有‘勾去魂儿’,我突然想起这长安城一桩传说。说有个叫千钱婆婆的,她有个宝瓶,那瓶子可以装人灵魂,只要她叫人名字,这人答应了,灵魂就被收走。据说这千钱婆婆专门爱收女子灵魂,她又不白收,会给这女子身上放上一千钱。”
周祈看崔熠谢庸:“这传说,你们都没听说过吗?”
崔熠看着她,谢庸不说话。
周祈知道自己又扯远了,清清嗓子,把话题扯回来,“一个私塾先生家爱清幽兰花的小娘子,会与什么人一见定情呢?”周祈微眯眼睛,“比如,一个相貌清隽、风姿雅秀的士子?”
崔熠笑道:“你这不说的就是老谢吗?”
周祈看向谢庸,谢少卿确实长了一张祸水脸,这要是站在街上勾搭小娘子,十个里面得有八个上套儿,兴许千钱的锞子都不用送……
崔熠想起从前架的秧子、拨的火,“哎,阿周,你怎么总把老谢跟嫌犯比呢?你吃着人家的饭,还这么说人家,不好吧?”
周祈不理崔熠,接着说案情:“虽如此,我却觉得常玉娘并没立意与人私奔。不说她没带私房钱,单是里衣随意地搭在屋内竹架上就说不过去——她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小娘子,当知道若自己一去不回,这屋子会有多少人进去。”
崔熠点头:“故而,她本只是与人幽会,后面改了主意与人私奔,或是被那人拐走了?”
谢庸道:“也不能排除是被旁人掳走的。本是与情人幽会,却在去时或回时的路上被人打晕迷晕带走了。”
“幽会,两情相悦,那男的不得接她送她?”崔熠道。
谢庸看一眼崔熠,淡淡地道,“偷期幽约,离着女子家近了,若碰上其父母家人,保不齐会挨揍的。”
崔熠和周祈都看谢庸,哦呵——这般懂吗?
谢庸不理他们,“从前在鄜州,有一桩凶案。一个小童去其同村的外祖父家,多时未归,后来在村外的小山上发现了其尸体。因其舅父舅母与小童父母有财产纠纷,当时的办案官便着重查起了其舅父舅母,甚至动了刑,其实作案者乃是同村一个汉子,意图拐卖那小童,错手杀了他。”
周祈和崔熠面色都沉下来。
谢庸问:“这常玉娘大约是什么时候出得门?”
“大约酉末戌初。”周祈看向谢庸,“莫非你疑心陈氏姊妹失踪与常玉娘失踪是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为?”
“目前还不能这么认为,只是这一个坊,走失了三个小娘子,未免太巧了,且从时间上看,也是可能的。陈氏姊妹与钱三郎酉正分开,慢慢逛回去,遇到出门不久的常玉娘……常安坊虽大,人家却不多,她们或许也是认识的。”
周祈皱着眉道:“路径上也可能,陈氏姊妹回家,有可能从常家门前过。”
谢庸道:“我们明日一同再去常安坊及附近看一看。”
周祈和崔熠点头。
唐伯和罗启等端上饭菜来,三人便放下案情一同吃饭。
唐伯的鱼羊鲜做得极好,鱼不腥,羊不膻,却又都极鲜美,尤其那奶白奶白的汤好喝极了,周祈觉得就光用这汤泡饭,自己就能吃上三碗。
谢家浅窄,不便留客。吃了饭,又玩一阵子,崔熠冒着夜禁回家,周祈住去谢家旁边的旅店。
满天星光,长安里坊静谧安详。
一间屋子里,哭累了的陈阿幸依偎在其姊身旁睡着了,阿芳却还在黑暗中睁着眼,不远处是抱着肩缩成一团的常玉娘。
第38章 同坊老叟
暗室内, 阿芳睡着醒来, 又睡着醒来,因不见天日,又听不到声音,并不知道是什么时辰。阿芳与阿幸身上搭着一条破被,一股子潮气。不远处的常玉娘身旁亦有一床旧被,不知是嫌腌臜还是旁的缘故,她没有盖, 只裹着自己的披风倚在墙角。
阿芳听到常玉娘似呻·吟了一声,便站起来。
“阿姊,你去做什么?”阿幸问。
“常小娘子怕是不舒服, 我去看看。”
“在这个鬼地方能舒服才怪了,都怪她!”
阿芳拍拍妹妹的手, “别乱说。”
阿幸嘟囔一句什么。
阿芳扶着墙走向常玉娘。
常玉娘轻声道:“我没事。”嗓音却似被劈过一般,早不复从前的娇柔。
月落鸟鸣, 又是早晨。
常安坊中晨起的人们还带着年节的懒散。街上, 吃过饭揣着袖子遛弯儿的,遇上没洗脸眼角儿还挂着眼眵的和才爬出被窝儿出门倒溺盆的。
“张五,一晚尿这么些,得起来多少回?腰不行了啊。”揣袖子的笑道。
“连个婆子都没有,他就是腰行,又能怎么着啊?”眼角挂眼眵的道。
倒溺盆的老叟作势要把溺盆泼到另两个身上,另两个赶忙闪躲。
倒溺盆老叟斜眼看他们,“别看我老, 腰比你们好。”
另两个都越发笑起来,老叟也不生气,自去了茅厕。
不大会儿,老叟回来,三个闲汉接着说话儿。
“听说常先生家的小娘子十五出门看灯不见了,莫不是与人跑了吧?”揣袖子的道。
“这还用问?定是与人跑了。要说这坊里,常家小娘子是个尖儿,走路跟风吹柳树似的,说话也轻声细语,我看比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也不差什么。”眼角挂眼眵的揉揉眼睛道。
“叫得也好听。”倒溺盆老叟插嘴道。
这话如此猥琐,另两个都笑骂。揣袖子的又道:“小心老常来找你拼命。”
挂眼眵的道:“这老常也是!非要选个念书的后生当郎子,又要长得平头正脸,还得家里过得去,选来选去……这回得,不知是个什么东西把这么个白白净净的小娘子叼了去。”
“不是我跟你抬杠,小娘子们自家跟着跑的,旁的不敢说,那后生定是个平头正脸的。”揣袖子的道。
倒溺盆老叟嘿嘿两声。
另两个不理他,接着说话儿。
“那陈家的两个小娘子也还没找回来。看陈三哭得那德行,真还挺不落忍的。”揣袖子的道。
“陈三这几年也是背晦得厉害,莫不是冲撞了什么?先是大前年娘子去了,去岁他自己又从驴子上掉下来摔了腰,躺了好几个月。多亏家里小娘子能干,他那油坊才没拉胯。听说给大娘定了门高亲,还以为他转运了,谁想两个小娘子就出门看个灯,就都不见了。你说,她们莫不是也跟人跑了吧?”已经揉掉了眼眵的道。
“小娘子们……这谁说得清。”揣袖子的看着薄雾中走过的宋婆,“反正与那开大油坊的结的亲事是黄了。”
另两个也看到了宋婆,都点点头。
三人正说着话儿,却见大路行来几个骑马的,看那气势像是贵人出行。
“莫不是官府的人吧?”揣袖子的伸长脖子看。
“估摸是。”另一个扭头,看到倒溺盆老叟的身影,“哎,张五怎么走了?”
谢、崔、周三人在常安坊聚齐。
周祈与谢庸、崔熠通报钱三郎的事,“有证人大约在酉时二刻见过钱三郎陪着两个打扮朴素的小娘子看灯,怀贞坊张福娘子供述,大约酉正钱三郎到了她家,然后便没出门。看来他没说谎。”
谢庸点头,“我刚才在坊里走了一圈。按路线来说,从永安坊过来,去常安坊的陈宅,确实先走坊中央的南北街,再走常宅门前的小曲最近。坊外大路上人多,若要不被人察觉地掳走两三个人,恐怕不容易,这常安坊地广人稀,又少达官显贵,想来即便上元晚间也不亮堂,故而极可能就是在这坊里作的案。”
周祈点头,她从前上元夜的时候巡过这几个坊,今晨也又找到这回上元节负责巡查西南诸坊的人问过,知道谢庸说的对。
“沿着坊内主路还有这条小曲访一访吧。陈氏姊妹日常做活计,不是那种娇弱的,当会挣扎叫喊,兴许有人听到或看到了什么。”
“陈老叟还哭呢?”周祈问已经进坊转了一圈的谢庸。
谢庸点头。
周祈摇摇头。
谢庸又道:“常家还劳烦你再亲自去一趟。”
周祈答应着。那常叔平至今也没报案,谢庸一个大理寺少卿贸然跑到人家,不合适,周祈就方便得多。
周祈扭头看崔熠,“你怎么今日没大有精神?都不说话?”
崔熠打个哈欠:“昨晚想着这失踪案,又看了会子《大周迷案》,后半夜就做起噩梦来。有个老妪一只手拿着一贯钱,另一只手拿个瓶子对着我叫名字。我记着你的话,死活不回答,转头就跑。她一个七八十的,跑得飞快,在后面死追。我好不容易一跌醒了,接着睡,她竟然接着追……”
若不是在常安坊,一会要去见失踪者的父母,周祈都想笑了,“行了,回头我画张符给你,塞在枕头下面。”
对周祈这假道士的符,崔熠半信半疑,但终究不愿却了兄弟的好意,点点头,“要两张。”
周祈带着陈小六去常宅,谢庸、崔熠开始带人查访。
常妻眼睛红肿,便是常叔平也眼中带着红丝,脸色憔悴。
对周祈要细查常玉娘闺房的事,常叔平轻叹一口气,点点头,常妻便再为周祈引路。常玉娘的弟弟今日也在,一起跟过来,又小大人似的给周祈行礼,“家姊的事全托赖贵人。”
周祈拍拍小孩儿的肩,细查这间闺房。
干支卫是搜查的行家,莫说一个闺阁女子放的东西,便是大盗藏赃物也难逃他们的法眼。
周祈在常玉娘的枕套中发现了打着福字络子的牡丹锞子,与那寺庙中卖的一模一样,又有未完工的牡丹鸳鸯手帕。
常妻拿帕子擦泪,“这孩子——”
常小弟却还有些懵懂。
周祈并未找到书信之类更多物证,便只带走了这两样儿。
来到街上,看马匹就知道谢庸崔熠他们在哪里,周祈也走进这户人家。
院中,一个老叟赔笑,对谢庸崔熠行礼:“我上了年纪,不爱凑热闹,上元节晚上睡得早,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
周祈看看他似是刻意挡在门前的身子,不由得眯眼打量起这老叟来。
“你这个‘真’字,用得极好。”谢庸道。
老叟有些懵地看一眼谢庸,对上他的目光,又赶紧躲开。
“老丈不请我等进屋坐一坐吗?”说着谢庸已经迈步从老叟身侧走向屋里。
“请,请进……”老叟咽口唾沫。
崔熠、周祈也走进去。
屋子不大,当间一张长案一把胡凳,案上放着隔夜未收的残菜碗筷,靠墙一架挂了破旧蓝布帐子的床榻,床榻旁是个木箱子,另一边靠墙有个高脚衣柜,屋里一股子陈腐酸臭味儿。
崔熠皱一下鼻子。
老叟站在床前,笑得很是难看。
周祈挑下巴。
陈小六走过去,一掀被窝,拎出一条水红的帕子来。
谢、崔、周三人俱是神色一凛。
周祈接过,这是一条新布帕,简单地锁了边儿,绣了两朵五瓣梅花,闻一闻,没什么味儿——这般简素,莫非是陈家阿芳的?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差押住老叟,崔熠冷声道:“还不招吗?”
谢庸则去拉那柜子,拉一下竟然未开——这么破旧的柜子,竟然有暗锁。
谢庸看周祈。
两人对视一眼,周祈这回未选择踹,而是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根细铁钎来。见这位周将军竟然随身携带溜门撬锁的用具,谢庸不由得多看她一眼。
周祈则专心地干着撬锁的勾当,用那钎子上的勾儿极轻地拨两下,又换钎子的另一头儿一插,便听得咔哒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