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祈没带陈小六,他虽然也没家没业的,但在长安城有个姑母,每年都去姑母家过元正, 晨间便已经去了。
谢庸也没带罗启他们——他们要在家里帮着唐伯打扫收拾,准备除夜的吃食。
两人并辔而行,周祈且走且跟谢庸胡拉乱扯, 说起各地过年习俗。
“听说契丹人用糯米和羊骨髓团成饭团儿放在毡帐中,元日五更天的时候随意扔出去, 天明查看,若是双数, 就欢庆开宴, 若是单数,则让大巫持箭摇铃做法,曰‘惊鬼’,且此后七日都要待在帐中,不得外出。”
“突厥人就更奇怪些,过年要先把头半年死去的人下葬,然后男女穿戴一新,聚在这丧葬之地, 若有那相悦的,小郎君们就可以去女家求聘。”
“南边人有的除夜要以红纸剪鸡贴于门上,又要杀鸡洒鸡血于门前以驱邪祟;赵地这日则不能杀鸡,要把雀鸟放生……”
周祈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有的或许是真的,有的只是谣传,她一个小娘子家,说起“相悦”“求聘”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好在听这话的谢少卿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周祈不着急回去,只任那马踢踢踏踏地走着,谢庸耐心不错,在旁相陪。
周祈又问谢庸关内道是怎么过年的。
谢庸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幕,微笑道:“与京里并没什么差别。幼时家贫,不能常食鱼肉,每到元正,先母便买一只大猪头回来煮,煮熟了,片片儿蘸蒜泥醢酱调和的料子吃,我那时候觉得,这真是无上的美味。”
周祈想不到风姿特秀的谢少卿竟然是个幼时吃不上肉的,不免有些惊诧。
对上她微微圆睁的杏眼,谢庸再笑:“——其实,先母于鼎鼐调和之道上并不大通的。”
周祈安慰他:“虽然这样比不太恭敬,但说实话,太夫人的厨艺怎么也比我从小吃的掖庭庖厨的要好一些。我疑心啊,这天下的大灶掌勺都是一个师父教的,不管是掖庭庖厨,还是我们兴庆宫干支卫庖厨,都极擅长把所有的菜肉炖成一个味儿。”
周祈的肚子也适时地咕噜了起来,午间去带证人钱三、孙四,外面店铺都关门了,周祈吃了人家钱三郎家一个菜饼……
谢庸翘起嘴角。
周祈看看他,疑心他听到了自己腹内的动静儿。
到底她是个女郎,谢庸吸取上次笑她啃盘子碗惹到她的教训,只随口笑问:“晚间如何过?”
干支卫不像旁的禁军元正大朝会有戍卫之责,尤其亥支,负责的是“博采民意”,这会子“民”都过年呢,故而除了少数轮班儿值守的,其余诸人都放了假,能回家的都回家了,兴庆宫驻所只剩了少数像周祈这样没家没业的光棍儿。
公厨也有值守的,给光棍们做些年菜饭食,他们吃了,爱热闹的便不分支派地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投壶吹牛,混过一夜去,不爱热闹的便回去裹着被子睡觉,与平时无异。
周祈有的年头儿是好热闹的,有的年头儿是不爱热闹的,至于今年怎么个过法儿,周祈还没想过——这阵子委实有些累,要不就回去睡懒觉算了?
周祈说得随意,不知怎的,谢庸却听出些凄凉来,他也实在没见过日子过得这般浪荡的女郎。
看着马上就要到的平康坊,周祈却提出了更“浪子”的过法儿:“要不去平康坊吃一夜花酒?撞进哪个院子,就在哪个院子吃,吃上两盏,看支歌舞就换一家,如此一家一家吃将过去……”
周祈看向谢庸:“倒也颇为风流适意。”
谢庸抿抿嘴。
周祈还要邀他:“一起吗?谢少卿。”
“某从不喝花酒。”谢庸淡淡地道。
哦,对,周祈点头。这会子周祈就想念起崔熠来,可惜他得赴宫中大宴。其实从前的时候,像谢少卿这些大臣也要进宫领宴的,但圣人如今上了年纪,精力不济,这除夜大宴便成了皇家家宴,只妃嫔皇子公主并些得宠的皇亲宗室们在了。
周祈和谢庸停在十字路口,右行是平康坊,左行是崇仁坊,周祈对谢庸拱拱手,笑道:“谢少卿,除夜吉祥,新春安康。明年再会啦。”
“周将军也除夜吉祥,新春安康。”谢庸道。
周祈拨转马头正要走,却听身后道:“你要不去我家守岁算了。”
周祈回头。
谢庸舔一下嘴唇,“你不是颇爱唐伯的手艺吗?”
周祈又把马头拨回来,弯起眉眼笑道:“那自然是好!多谢谢少卿啦。”
说着便当先往崇仁坊走去。
谢庸:“……”
看着马上她似连背影都写着“馋”的样子,谢庸静静地笑了。
看见周祈进门,唐伯始而惊,继而喜,不大会儿工夫就往周祈面前的案上摆了一堆的糖栗子、杏脯子、蜜渍梅、炸年糕、酥仁糖之类。
周祈搓搓手,满脸的笑,今天可真是来着了!
唐伯却又劝她:“这些杂东西少吃,一会有八宝鸭子、烤羊腿、糯米鹅、蒸五香肉……”
周祈赶忙点头,自觉像掉进米缸的耗子。
谢少卿的猫胐胐蹲在周祈脚下喵喵地叫。周祈笑问:“你吃什么?我给你拿?”
刚换了家常衣服进来的谢庸轻咳一声。
周祈赶忙抱歉地对猫道:“对不住,这里没有你能吃的。”
胐胐大约没见过这般出尔反尔不要脸的人,把肥屁股和长尾巴甩给她,优雅地走向自己的主人。
谢庸抱起它,摸摸脖颈,胐胐亲昵地蹭蹭他的袖子。
周祈觉得刚才谢少卿一定是故意的,怕自己策反了他的猫。
谢庸不爱甜食,故而只抱着猫看周祈吃。
周祈今天穿的是胡服,宽了外面的大氅,闪领绵袍里是圆领中衣,中衣领口不高,露出些脖颈来。她抬手拿东西吃,闪领下隐现一段秀气的锁骨,谢庸把目光挪开,放在杏脯上,心下却有些疑惑,这么能吃,又爱吃甜、吃肉,如何还这般瘦?
唐伯也同意谢庸这后半句,等上了正餐,便不断劝周祈:“将军想来是劳累,有些太过纤瘦了,要多吃些肉才好。”
“将军尝尝这鹅,先炸,再煮,再蒸,六七个时辰才出锅的。”
“将军尝尝这羊腿够不够味儿?知道将军不爱辣,这只腿只略撒了些安息茴香和胡椒。”
“将军尝尝我们的蒸五香肉。这肉腌腊了有一段时候了,有腊香气,浇上好黄酒蒸的,虽是腌腊货,但一点也不柴。”
“别的还罢了,这八宝鸭子将军一定要吃,里面我放了好些东西……”
因是团年饭,不分主仆客人,都团团围坐,更方便唐伯劝食。
周祈很听劝地每样儿都尝了些,果真好吃啊。此时不免有些后悔,应该听老人之言,刚才少吃些糖果子的……
罗启、霍英却跟周祈拼上了酒。
两人本也是爱玩爱闹的,但主人爱静,平时只好随着,如今来了周祈,这阵子与她混得也熟了,又是节间,自然就玩了起来。
先猜拳,周祈在干支卫中练出来的本事,罗启霍英如何能比,两个小子被周祈灌了不少酒。
再投壶,两个小子虽也有功夫傍身,但到底玩儿得少,还是罚酒。
霍英不服:“我家郎君投壶才好呢。”
谢庸只微笑着看他们投,并不搭讪。
周祈看他一眼,心下哂笑,吹牛!
又换了一两种令来行,罗启霍英都败多胜少,直到玩起了抽叶子牌,两人才转了运。
周祈牌技牌运皆不好,但牌品极佳,输了便一口闷,干净利落。灌多了酒的罗启、霍英两个若不是还残存着些忠心,都想跟陈小六一样喊“周老大”了。
唐伯今日高兴,喝得有点多,谢庸扶他回去睡了,又在中庭略散了散酒气,回来便看三只醉猫正在歌舞,周祈歪在榻上,以箸击碗唱歌,罗启、霍英正在跳舞。
谢庸听一听,嚯,唱的竟然是宫中雅乐,心中不免有些钦佩,像这样字字不在调子上想来也难。再看那俩舞的,也没一个踩在点儿上,活像两只熊……
谢庸闭闭眼,罢了。
谁想,咕咚一声,一只“熊”倒了,便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周祈和罗启都笑起来。
罗启去拉霍英,自己还晃晃悠悠的,如何拉得起来?谢庸上前扶起霍英,又拖着罗启,也把两个小子送回他们自己的屋去。
等再回来,脚迈进正堂,不免有些迟疑,但还是又走了进来,却见刚才还含笑击碗的那个已经歪在隐囊上睡着了。
谢庸微笑,挺好,免得只两人守岁显得尴尬。
不好就这样让她睡,谢庸取了周祈的大氅给她盖上。
不提防一下子被抓住了手。
谢庸看向那双微眯的醉眼。
两人对视了片刻,谢庸微挣,周祈放开他。
“盖些东西再睡。”
“嗯。”周祈嘴里又咕哝一句什么,自己把大氅往脖子上抻一抻,安稳合上眼,不大会儿呼吸便均匀绵长起来。
看看满室狼藉,还有呼呼大睡的那位,谢庸笑一下,把大烛台移到离周祈稍远的一张榻边,自拿一本书坐在榻上看了起来。
一室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谢少卿:所以,其实还是我一个人守岁……
第33章 上元巡查
在谢少卿家守了个酒饱饭足的岁, 初一日是大朝会, 没有周祈他们什么事儿,初二至初四日,宫里宫外地拜拜年、吃吃年酒,也就混过去了。
到初五日,元正假结束,京兆府、金吾卫并亥支这样负责“民意”的就开始忙起来——上元节三日放夜,士庶男女出门观月赏灯, 说来热闹繁华,却也极容易出事,火灾、踩踏、奸·淫、劫掠……
十四日刚到酉时, 天还未黑透,街上已经有了看灯的人, 周祈也已经带着人巡完东北诸坊了。与往日不同,今天周祈着绢甲戎装, 身披大氅, 腰间挎刀,长长的眉毛下,眼睛全无笑意,看着颇有些肃杀气。
崔熠从西边安福门转过来,恰在朱雀门前与周祈碰上。
看见他,周祈的肃杀气就没了,“郑府尹自己在安福门守着?”
崔熠点头。
安福门有极盛大的踏歌,保不齐皇帝也会出来凑个热闹, 与“万民同乐”,故而在安福门不管是金吾卫还是京兆府,都安排了不少人,郑府尹和金吾卫的吴大将军都亲自在那里坐镇。
干支卫在那里自然也有人,便是亥支也意思意思地安排了两个,其余则被周祈撒去了旁处。
亥支人少,只能用少量蹲守辅以流动巡视的办法,周祈自己便带了几个人,领了北边四条街的流动巡查岗。
崔熠看看街上越来越多的人,叹口气:“我越琢磨越觉得你说得对,上元日,人们不是‘观灯’,而是‘玩火’。”
周祈看向不远处眉目传情的男女,点点头。
这上元节,最普通的最容易出的事便是私奔。在本朝,私奔这种事颇为常见,上元节,还有再过两个月的上巳节,都堪称私奔大节。
节前的时候,周祈曾异想天开地与崔熠商议:“你说我们要是在各坊贴些警示之语,能管用吗?”
崔熠笑问:“什么警示之语?”
周祈把自己这辈子的文采都拿了出来,“就写些‘私奔乃短视下策,聘娶方为长久之计’,“私奔一时爽,被弃泪滂滂”,“带尔私奔者绝非真爱”……这样的。”
崔熠当时哈哈大笑,对周祈竖起大拇指,“只怕那些老顽固说有碍观瞻。”
周祈也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只是觉得那些少女可惜,这个世道于女子总格外艰难些,有时候一步走错,后面就不好走了。
崔熠许是也看到了那对儿眉目传情的男女,对周祈道:“要不明年的时候我去圣人面前敲边鼓,把你说的警示之语的事办了?”
这回换成周祈笑了,周祈觉得自己跟小崔大约上辈子都是棒子,专门打鸳鸯的那种。
今日崔熠也忙,不过匆匆说这么两句话,便带人沿朱雀大街往南走了。
周祈则带人向西往较为偏远的里坊走去。像修真、普宁等坊历来都是事情多发地带。便是去年上元夜,普宁坊有户人家被洗劫一空。
绕回来时经过义宁坊,发现这个日子、这个时候,大理寺竟然还开着门。
让兄弟们在外面等等,周祈上前与看门衙差打听。
衙差认得她,“从蒲州移过来的一些人犯今日到了,少卿要复审。”
周祈点头,正要走,却听得脚步声。
略等一等,果然见谢庸带着罗启走了出来。
看见周祈,罗启先笑了,对谢庸道:“是周将军!”
谢庸看一眼罗启,犹记得除夜扶他回房,他嘴里念叨的“周老大”。
走到近前,谢庸问:“周将军有事?”
听了自家主人这问法儿,罗启无奈地咧咧嘴,也就是周老大吧……上元佳节,一个女郎等在衙门外,郎君竟然问是不是“有事”,郎君长得再好看,这辈子娶新妇也是难了。
周祈本要说“巡查至此,看见开着门,就进来看看”,却一眼瞥见罗启的神色,也意识到什么,促狭心起,眼波流转,轻声道:“没事儿就不能来等谢少卿了?”
谢庸顿一下,看向周祈。
周祈绷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谢庸松了脊背,皱眉瞪她一眼。
周祈笑道:“我是怕有人趁着上元放夜,把你们大理寺搬空了,回头列位都要坐在地上办公。”
其实看周祈穿着,谢庸也能猜到她在巡查——自从认识,这还是头一回见她穿戎装。她的眉毛很长,有些斜飞入鬓的意思,眼睛虽是杏眼,因为这样一双眉毛,就少了两分娇媚,多了些英气,与戎装很是相配,当然,是不笑不使坏的时候相配。
谢庸突然想起从前不知在哪里看过的玄女战神像,戎装的周祈与之好像有那么一分两分相似,可惜少一对鸟翅膀……谢庸微翘起嘴角。
周祈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翎羽类”,犹问谢庸:“我巡了一圈了,再走完居德坊便往回走了。要不要一起去居德坊杨家馄饨铺子吃羊汤面茧?汤浓,茧也做得筋道,只上元节三天卖。”
谢庸点头。
周祈招呼小子们快点走,转完义宁坊就去吃面茧,几人欢呼。
周祈与谢庸骑马走在后面,罗启和亥支其他人走在前面。
罗启回头看看自家郎君和周将军,月光照在两人身上,郎君微侧头在听周将军说什么,周将军亦侧着头,脸上带着笑影儿。
罗启突然又觉得郎君兴许还是能娶上新妇的。
第34章 失踪女郎
正月十七, 京兆府。
周祈与崔熠站在廊下说话儿。身后屋内各种哭声、求肯声。
“求求贵人, 儿与张郎是真心的,并非张郎拐带了儿。张郎虽家贫,却是正经读书人……”小娘子哭哭啼啼的声音。
司法参军威严地道:“什么真心不真心?小娘子家也不知羞!婚姻当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都不懂?‘聘则为妻奔是妾’,你也不知道?还有你,拐带人淫奔,还说什么读书人!做出这样的事, 便是才比子建、长卿又如何?真是枉为圣人门徒,本官都替你臊得慌!”
“贵人怎能如此说他?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小娘子不乐意了。
“贵人说‘长卿’,当年司马氏与卓氏女, 不也是这般吗?贵人焉知道我们不会成为一桩佳话?”年轻郎君口气微含讽刺。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周祈在外面“嗤”地笑了,可以想象佟参军被气歪胡子的样子。
“常言说‘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拦不住’,却不知道小郎君、小娘子要私奔, 也拦不住。劝劝老佟, 训斥告诫几句,就让各自父母领回去算了。”周祈为里面的几对儿小鸳鸯求情。
她这话,里面的“小鸳鸯”是听不着,听到的话得在心里骂她——因为里面五对中有三对是她带来京兆府的。
崔熠揉揉下巴,“老佟虽平时拘泥顽固了些,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这帮拐带小娘子私奔的小子是怎么想的,我懂——拐回去占了便宜再说。这帮小娘子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一个个非要如此?你是女子,你说说。”
这却把周祈问住了, 周祈觉得自己拿捏连环杀人凶犯的心思兴许还拿捏得准些。
不等她说什么,崔熠自己先笑了:“嗐,我也是问路于盲!若不是有我在,你就是这长安城最风流洒脱的郎君了。你能知道什么小女儿家心思?”
周祈听这话,一时有些拿捏不好他是夸自己还是损自己,“兄弟,你从前不这样说话啊。”
崔熠嘿嘿一笑:“这不是成天老跟老谢混着嘛。”
周祈指指他,难怪!要不说学坏容易学好难呢,小崔从前只跟自己混的时候多么直率可爱,如今愣是让那位奸诈的谢少卿拐成这样儿了。
周祈往廊子边上靠一靠,让阳光洒个满头满身,又有些微的风吹到脸上,凉,却不冷,“慕少艾这种事,大概就像春风吹绿杨柳一样,到了时候,就要有的。只是有时候太年轻,把握不好分寸,一场风刮过,连树枝子都刮断了。”
崔熠点点头,过了片刻突然笑道:“阿周,你说话也有些像老谢了,竟然也比兴起来。”
周祈“嘁”他,“不过顺嘴打个比方罢了。贫道定力如此高深,还能让他谢少卿陶染了去?他什么妖,什么怪?”
崔熠笑起来,阿周对老谢似格外挑剔,也是,两人南辕北辙的性子……
周祈和崔熠扯闲篇儿的工夫,屋里与佟参军哭的换成了另外一对儿。
“阿耶嫌秦郎家穷,可儿不嫌弃啊。”小娘子的声音。
“求贵人成全。”年轻郎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憨,然后便是咚咚地磕头声。
“哎——哎——”
崔熠无奈地笑了,不等周祈再说什么,自转回屋里去与佟参军说。
这些人中有报失踪的,也有未报的,报了失踪的,便先销案,未报的则直接送回,至于两亲家如何商议,亲事能不能成,那就不是官府能管的事了。
周祈翻看报案簿子,还有一家的女儿没有找到。周祈皱起眉头,这一起却有些特别,竟是姐妹都未回家。
崔熠被郑府尹叫走,周祈去找佟参军。
看佟参军眉头两道竖纹还皱着,周祈笑劝:“算了,年轻人嘛。”
周祈官品高,佟参军不好不给面子,勉强笑笑,“别的还罢了,我只恨那两个年轻士子不规矩,如此浮薄,真是给读书人丢脸。”佟参军当年也是正经明经及第的士子,与崔熠这样的贵介子弟,还有周祈这种靠打架本事高、熬鹰能耐大升官的不一样。
对这种读书人的自矜,周祈不以为意——人家上学的时候肯定没睡觉把哈喇子都流书卷上。
周祈指着报案簿子,“佟参军,这陈家二女失踪是头午来报得案?”
佟参军接过簿子,点点头,“昨日报到了长安县,今日头午便报到了京兆府。因知道这一两日会有许多带回来的私奔男女,汇总过来好方便比对销案。”
周祈点头,“这一起却有些古怪,两姐妹同时失踪……”
“许是各有情人,姐妹商量着便一起与情人跑了?”佟参军猜。
那报案簿子写得极简略:常安坊陈三之女陈大娘,小字阿芳,年十六岁,陈二娘,小字阿幸,年十四岁,于正月十五日晚同出门看灯未归。
“难道——他们要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佟参军突有所悟,“也难怪其父母不同意了……”
周祈看向佟参军那已经微有皱纹的脸,你们读书人——果然想得多啊,共侍一夫都出来了,不过也不是不可能……
“我去看看吧,私奔倒没什么,不要是旁的才好。”周祈道。
佟参军虽觉得周祈有些多此一举,却仍笑着行礼:“到底周将军谨慎。”
周祈挥挥手,“一会儿小崔与郑府尹议完事,劳烦佟参军与他们说一声儿。”
佟参军再行礼:“是。”
周祈带着陈小六出门骑马奔常安坊。
这常安坊在长安城西南角上,离着前些天画中人一案中阮母所在的敦义坊很近,住的同样也多是些不大富裕的小老百姓。
进了坊门打听一下,知道陈三家住在里坊的西南角,谁知过了十字街,拐进一条小曲,正要再打听打听,却听得一户人家在吵架。
“玉娘一天两夜不归,你还拦着不让去官府报案。说什么‘有辱家风’,‘有辱家风’,我看你为了家风,什么都能舍了。我的玉娘,若是万一有个长短,可怎么办啊……”一个妇人站在大门内,虽关着门,外面却也听得很清楚。
“一天两夜没回来,还能是什么事?定是……哎!这种女儿不要也罢。”
“你不要,我要!”木门推开,妇人走出来,与牵着马在外面听吵架的周祈看了个眼对眼。
周祈惯常不怕尴尬,关切地问:“莫非府上也有小娘子走失了?”
妇人脸上泪痕未干,见了周祈,听她这般问,更加惊疑。
周祈不提禁军,只说京兆府,“因这常安坊有人报案说有小娘子看灯走失,特来查探,谁想走至此,又隐约听得府上两句相关的话。”
妇人虽不知道何以京兆府竟然有女官,但看周祈身着男式圆领袍,戴幞头,骑高头大马,还有说话时的气派,当不是作假,赶忙上前行礼:“求贵人帮奴找找小女。小女十五晚间出门看灯彻夜未归,奴找遍了亲朋家,也没找到。”说着便哭起来。
周祈皱皱眉,又是十五晚间……
门再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来,长得又高又瘦,穿着灰色长袍,走路步子方正均匀。
男子见了周祈也有些惊疑,“请问女郎是?”
周祈扯出自己的鱼袋晃一晃,男子赶忙叉手行礼,自称叫常叔平。
“贵府小娘子也不见了?”
常叔平颇有些犹豫。
妇人哭道:“我家玉娘——”
常叔平瞪其妻一眼,“莫要在外面说了。”又再对周祈行礼,“请贵人进门说话。”
进了院子,周祈见其东厢门上挂着“明德斋”的牌匾,门没关,从外能见到里面的几套几案,原来是个私塾先生,难怪……
来到堂上坐下,周祈开门见山地道:“常公把令嫒走失的事详细地与我说说。”
“小女玉娘惯常是个贞静听话的孩子,因她日见大了,这两年上元节,某便不让她出去了。她去年前年的上元节都这般过来,也不曾说什么,今年却软磨硬泡地非要出门去,还因此哭了。某到底不忍,让她带着婢子一同出去,说好只在坊里站站便回。出门未行几步,小女说冷,让婢子回来拿暖袖筒,婢子回来取了袖筒再回去却未找到她……”
第35章 失踪前后
“不知令嫒可曾有婚约了?” 虽周祈猜没有, 却还是问了一句。
常叔平摇头:“尚未。”
“令嫒年龄几何?”
“十六了。”常妻代答。
“哦。”周祈点点头, 坊间好些女子十三四岁便定亲,及笄后便成婚,这常玉娘算是晚的了,不过周祈也能大致猜到原因,“知书达理、聪明上进的好郎子不好找啊。”
常叔平点头,叹口气,“贵人所言正是某顾虑的。” 想要再说两句什么, 意识到对面坐着的是个年轻女郎,常叔平又闭上嘴。
周祈其实不太指望从常叔平嘴里得到其女走失前后的什么详情细节,这样一位板正的父亲, 能看出女儿家的什么心思?常玉娘自己更不会与他说。
周祈对常妻道:“不知娘子可否带某去令嫒房中看看?另外,某还想问婢子几句话。”
常妻赶忙站起:“贵人请随奴来。”又道, “小婢子出去担水了,一会便回来。”
常叔平也站起行礼:“有劳贵人了。”虽之前不想报官, 但既然“官”都知道了, 常叔平到底也惦记女儿,希望能知道她的下落。
常叔平不方便去女儿房中,陈小六也留在了常家厅堂里。
常家本是一进的院子,却于后园又盖了几间屋子,也算隔出了个前宅后宅来。住在这几间屋子的,便是常玉娘和她的婢子。
周祈打量这屋子,虽简素,但却一眼就能看出是间闺房, 窗上贴着剪得极细致的牡丹花胜,窗前案上摆着笔墨、书、铜镜、妆盒,半旧的藕粉色帐子用络子拴着,靠墙竹架上搭着几件衣服。
周祈负着手在搭着衣服的竹架前走过,问常妻:“府上是读书人家,令嫒又是位贞静女郎,想来她平时并不常出门。最近一两个月,她出门几次?去了哪里?最近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重阳节,她阿耶还有我带着她们姐弟去了趟乐游原。再然后便是腊月初八,玉娘带着婢子出去了一回,去永平坊慈安寺上香。元正的时候,她自己又出去了一回,我们坊里有个小尼庵叫净明庵,她去那里上了个香。因她阿耶不喜欢僧道,我也说年轻的小娘子总去佛寺庵堂不好,劝着她,她便答应着不再去了。其后就再没出过门,直到这上元节。”
“这一两个月,她除了想上元节去看灯,可还有旁的异常处?”
常妻想了想,“她原本便不是爱说话的,这阵子似比从前话更少了。”常妻叹口气,又开始用帕子擦眼泪,“年间节下忙,我还想着过完节问问她……”
“我问一句冒昧的话,令嫒可有私房钱,出门可带了去?”
常妻赶忙摇头:“有些钱,都在荷包里,不曾带走。”
周祈点点头,来到窗前案边,顺手翻那案上的几卷书,却在书卷中翻出一张未竟的牡丹图来,颜色才着了一半儿。这图虽画得不算多好,但看得出画得很是认真仔细。
周祈问:“令嫒极爱牡丹?”
常妻擦擦泪,“每年三四月都跟我去慈恩寺这些牡丹开得盛的地方看牡丹,但要说多喜欢,也说不上。她从前倒是说爱兰花,说那香气幽静,帕子、华胜都爱绣、爱剪兰花。”
一个面相有些憨的高大婢子走进来,冲常妻行个礼,“娘子叫我?”又看周祈。
“正月十五,是你跟着小娘子出门的?”周祈温言问道。
婢子点头:“是我随着小娘子出门的。”
“十五出门可见了什么人?小娘子怎么说的?你带着暖袖筒回去又在哪里找的?”
“出门有几个看灯的,离着远,我也没看出是谁来。小娘子说冷,让我回来拿暖袖筒,我便回来,等再出去,小娘子就不见了。我只当她逗我玩,便在门外等了一阵子。见她还不出来,我猜她自己先去主街上看灯了,便去十字街找她,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我又猜,她是不是先回家了,她也没回家……”婢子耷拉下脑袋。
对这种憨直的,若她知道什么,取口供是最容易的,但她现下是“不知道”。
周祈不死心,“腊月初八,你与小娘子去庙里上香,可遇到什么人?比如认识的小娘子,问路的年轻郎君……你们在庙里做了什么?”
“寺里好些人,里面有小娘子,也有年轻郎君……小娘子给了我几个钱,让我去买零嘴,她自己去抽了签子,然后我们就回来了。”
……
从常家出来,陈小六先道:“老大,这常家女儿是与人私奔了吧?”
不待周祈说什么,陈小六便接着剖析起来:“这常玉娘从前上元节不出门可以,为何今年非要哭着闹着出门去?又出门后支开婢子让她回去拿暖袖筒子,分明就是与情郎约好了,要趁着上元节私奔。”
周祈看陈小六,“不错啊,很能看出些事儿来了。”
陈小六脸上露出得意来,“不能白跟了你这么久。”
周祈却皱起眉头,私奔……
从常家再往西走往南拐,过两个小路口,问一问,便找到了开油坊的陈三家。
陈三家一个小院子,房屋有些破败,但还算干净利落。
这陈三与常叔平不同,一听周祈是来查问失踪之事的,便事无巨细地又有些颠三倒四地与周祈说了起来,边说边哭。
“阿芳与钱家三郎约好一块看灯,他们今年成亲,已经瞧好了今年八月初六的好日子。据三郎说在永安坊旁边的主街上看了一阵子,阿芳便要回来,他们就分开了,可阿芳和阿幸没有回来啊。三郎也是,他怎么就不知道送送她们啊。”
“我阿芳最是孝顺能干,洗衣做饭出油卖油,这里里外外的活都来得,自从她们娘没了,家里好些事都靠她。”
“阿幸小一点,有些娇气,好在还算听话,尤其听她阿姊的话。”
周祈不打断他,只任他说。
“阿芳说给了永安坊钱家油坊的三郎,钱家油坊不比我们这小本买卖,听说东西市的大铺子好几家都用钱家的油。隔壁的宋婆是钱家亲戚,看阿芳能干,当得媒人。我原本想着,阿芳在家里受些苦,嫁去他家就享福了,可如今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