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我们谢少卿演得好一场恶人先告状啊!
周祈也觑着眼看高峻的尸体,又看谢庸,谢少卿估计特别想把这高公抬到大理寺口唇鼻耳里里外外地好好检查一番吧?但如今家属不上告,又无谋杀的证据,就不能这样办,不然被人告上去,也是个麻烦。
这时候就该神棍上台了,周祈甩一甩拂尘,“高公亡故,那阮氏到底是不是宿世冤孽,这时候倒好辨认了。不妨请阮氏来见一见吧。”
范敬皱皱眉,“她闹起来恐怕不好看……”
周祈曲解他的话,“有贫道在这里镇着,她还能做什么法不成?”
范敬看看周祈,点下儿头,李大娘子也没什么主意了,李二娘更是只知道哭,李夫人悲伤过度,家里如今是范敬拿主意,他便让人去带阮氏。
周祈又问:“怎不见那位方五郎?”
范敬道:“家岳过身,五郎极是悲伤,我便不敢让他守在这里,怕他做出什么哀毁之举。”
周祈看一眼李家姐妹,恰对上谢庸的目光。
时候不很大,阮氏便被带了过来。
第26章 婢子秘密
阮氏进门便哭着冲向灵床, 被仆妇婢子们拉住。
“阿郎就这么去了, 你们还不让我看看吗?”阮氏哭道。
但范敬、李大娘子等都不松口,仆妇婢子们便拦着,阮氏只得软倒在地上哀哀地哭了起来。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二娘子冲上前,红着眼睛对阮氏喊道:“你莫要惺惺作态了!如今阿耶已然被你治死了,你仇也算报了,还想怎样?”
“二娘怎能这样血口喷人?如何是我治死阿郎?”阮氏哭道。
“你与阿耶书房那画儿里的人长得一般无二,你便是那画儿里的赵氏转世的吧?你莫非害死阿耶一个还嫌不够, 要把我们家都害死?”
范敬看看周祈,看她并不拦着,只好自己沉声道:“二娘!”
李二娘看看姊夫, 又哭着回到其姊身旁。
“我不知道什么赵氏!我姓阮,有名有姓有耶娘……”阮氏看向李大娘子她们, “难怪总说我是妖邪,原来是因为这个。人长相相似有什么稀奇?兴许就是因为我与那画中人相貌相似, 阿郎才纳了我的呢?”
“阿郎一倒头, 你们就给我按上这样那样的罪名,我不服!我要找族老里正评理,我要告官!”阮氏虽声音不大,话锋却利。
李二娘子又窜出来,喊道:“告官就告官!还怕你不成?分明是你害死我阿耶的。”
“告什么官?”两个婢子掺着李夫人从门外进来,“我去与族老商议,给她放妾书,让她走。回头把丧事操办起来, 打发你们阿耶入土为安是正经。”
李氏姊妹并范敬都迎李夫人,周祈等亦行礼。
李夫人看看灵床,有些灰心地叹口气,“都莫要闹了。”又看阮氏,“他已经死了,不管你是什么来历,再闹对你没有好处。你走吧。”
“娘子就这般赶我走?那大郎呢?那是阿郎唯一的子嗣。”阮氏问。
“八月而诞,那不是郎君的孩子,你抱走吧。”
“这样不明不白地把我们娘俩赶出去,我不服!”阮氏不再哭,怒视李夫人。
“你们说孩子不是阿郎的,有什么证据?你们说我害死阿郎,我为什么要害死阿郎?阿郎若在,你们敢这么欺负我,敢把我们赶出去?”阮氏声音尖利起来,“若阿郎活到七老八十,这家财以后都是我大郎的!这屋子里谁都可能害死阿郎,唯独我不会!”
李夫人想说什么,却一连串儿地咳嗽起来,只颤着手指着阮氏。
范敬沉声警告:“阮氏!”
阮氏冷哼一声,又复软倒坐在地上。
“你到底想要什么?”范敬问。
“让我带大郎走可以,但要给我们足够的银钱。”阮氏终于说出目的。
范敬看看岳母,又与妻子对视一眼,“待我们商量后再答复你。”
这一家子见面就掐,倒忘了周祈这叫阮氏来的始作俑者,周祈却琢磨是不是应该把那位方五郎一块叫来,让他们这样三头对面地吵,三吵两吵,兴许真相就出来了。现在阮氏不就把目的说得明明白白的了?
周祈扭头看谢庸,却见他看李夫人——周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个婢子,”谢庸道,“把你的臂钏脱下来。”
他说的是半跪着给李夫人顺气的婢子。
婢子变了神色,用袖子掩住胳膊。
周祈走上前,拉起这婢子的手,撩开些袖子,看她戴在小臂上的臂钏,点点头:“嗯,还挺粗!能藏不少东西吧?”说着便解开了她臂钏的搭扣儿。
把臂钏拿在手里略看一看,周祈拉一个小勾,然后轻推臂钏的雕花面儿,便露出里面的空心来。周祈从中抽出一个纸卷,打开看,是西市恒通柜坊的凭帖,上面写着三十万钱。
婢子白着脸跪倒在地。
周祈看看那婢子,对李夫人道:“府上当真富豪,连个婢子都有如此多的私财。”
众人的面色已经一变再变,李夫人颤声问婢子:“红霞,你说,这钱从哪里来的?”
婢子看看李夫人,萎在地上哭起来。
李大娘走上前:“莫非是你——”
婢子哭着磕头,“这钱是碧云给我的。”
李夫人另一侧的婢子面色大变,“红霞,你如何血口喷人?”说着也跪下,“求夫人做主,奴不曾给红霞什么钱。”
李夫人又咳嗽起来。
周祈对红霞道:“还是你先说说吧。”
“奴与碧云同住一室,她好些事瞒不了奴。她倾慕五郎,五郎对她也……她前阵子生病,根本不是病,而是小产。”
李二娘满脸的不敢置信,“你胡说!五郎连我都看不上,如何看得上她?”
李大娘子看一眼妹子,微不可闻地叹口气。
李夫人却不看女儿,接替周祈问另一个婢子:“碧云,你有何话说?”
婢子面色灰白,再不是刚才急赤白脸冤屈无辜的样子,“奴,奴——”实在说不出什么,这婢子大哭了起来。
周祈道:“夫人,府上的事委实蹊跷了些,还是报官吧。”
李夫人抖抖嘴唇,却摇摇头。
这个时候又岂是她拒绝便有用的?周祈看范敬,“那位就是大理寺谢少卿。另外,还请范郎君知会一声,这屋子里院子里的人就暂时不要动了。”又看小六,“你去与崔少尹说一声。”
范敬赶忙上前给谢庸行礼,又把周祈的命令传下去。
看看地上的两个婢子,周祈对面色极其不好的李夫人道,“夫人请保重自己,这两个婢子,我们且带去其屋中,搜一搜看有什么物证。”
李夫人垂目点点头。
婢子们的屋子不大,一案一几,两张床榻,床边各有箱子和带锁的小柜,另有些什物。
不用婢子们指认,周祈也能分清谁的是谁的。叫红霞的那个,偏爱粉色、绯色,帐子被褥都是这种艳丽颜色,家主死了,还没来得及换;叫碧云的那个,床帐则是青色蓝色。不知是人随其名,还是主人家据其爱好取的名字。
如今谢庸是“大理寺少卿”,当着外人,不好搜婢子的屋子,便只好都周祈自己来——其实周祈觉得谢少卿大可不必如此矜持,一个在人家抬胳膊瞬间看见小臂上的臂钏并看出其中有猫腻的人……是吧?
在心里打趣了谢少卿一句,周祈便先从红霞搜起。这红霞私财颇丰,四季衣服并明面妆盒里的小首饰不算,箱子中另有一包钱,总有六七万,周祈又在箱子底找到一对放在荷包里的玉耳环,玉料虽不算顶好,雕工却颇精致,并有一支放在木盒中的嵌红玛瑙金钗。
周祈自己首饰极少,但对各种物品估价是干支卫中人的看家本事,不然如何看出各种猫腻?据周祈看,这金钗怎么也要三四万钱,玉耳环估摸也要两万钱。
周祈拿着那金钗看一看,问红霞:“你们这当婢子的真好,比我还有钱呢。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夫人赏赐的吗?”
“是攒着夫人给的钱,自己出去买的。买回来又觉得太贵重,便一直没戴。”
周祈晃晃那装耳环的荷包。
红霞道:“那个也是自己买的。”
周祈看范敬:“贵府婢子的月钱多少?”
范敬恭敬地回道:“她们是每月千钱,府里过年过节喜庆事也会发赏钱。岳母对她们很好,时不常还有赏赐。”
周祈点点头,又皱着眉算一算。
搜完红霞搜碧云。这个叫碧云的与红霞不同,颇有几件好料子的衫裙,样子也极新,但贵重首饰却没有。
周祈从衣衫中找到一个用层层帕子包着的荷包,又从荷包里找出一条项链。碧云从进屋就一直白着脸,看见这项链,脸就更白了。
周祈仔细看这项链,只是银制的,也没什么镶嵌,款式花纹却特别,当是大食等地的东西。那链坠能打开,周祈打开看了看,又合上。
谢庸微皱眉看她。
上回发现盛安郡公府暗格的时候,周祈笑话谢庸,这回自己自然不会那样干,大大方方地把项链递给了他。
谢庸打开,也合上,抿抿嘴,看一眼周祈。
周祈颇觉无辜,你好奇要看的啊。再说,有什么啊,不就是一个赤身女仙吗?那女仙还长着羽毛翅膀呢,怪好看的。
“那个是方五郎给你的?”周祈问碧云。
碧云不说话,但她的神情已经回答了。
周祈接着搜,除了还有做了半截的男子荷包和袜子,也并没旁的了,至于那荷包和袜子是给谁的,周祈连问都没问。
搜完了正要出去,却突然听碧云道:“我见过红霞与阮氏鬼鬼祟祟地说话,看见我来了,便停住了。”
周祈停住脚,“还有吗?”
碧云摇摇头。
周祈看一眼瞪着碧云眼里冒火的红霞,慢慢去公堂上说吧。
崔熠带人来得很快。阮氏、方五郎、两个婢子等涉案的人,并高峻的尸体都带走,又让人去搜方五郎和阮氏的住所。
按理,这人和尸体都该带去京兆府。京兆府元正期间也一直有人值守,但郑府尹已经封印了——老郑讲究多,若封印后不到时候被迫开印,第二年这一年都不顺当,崔熠是觉得他瞎讲究,但谢庸还是把人并尸首都带去了大理寺。
这不是周祈第一回 来大理寺,也不是第一回来大理寺少卿的廨房,却是第一次来新任谢少卿的廨房。
大约他们这些主掌刑狱的官员性子都差不多,又冷又静的,这间廨房变化不大,颜色庄重的屏风,檀木坐榻几案,架子上书卷码放得整整齐齐,老竹笔筒里笔插得满满当当,还有秋官必备的方正青石镇纸……
周祈却突然瞥见那榻边有个毛绒绒的东西。周祈手欠,拿起来,是个狐皮暖袖筒子,棕色中杂着些白,油光水滑的,摸着很舒服,让周祈想起谢少卿的猫来——他这袖筒子恐怕不是保暖用的,而是摸着玩的吧?
所以,我们庄重严肃的谢少卿其实是个毛毛癖?
大理寺里就两个值守官员,仆役们大多也放假了,谢庸亲自去给崔熠和周祈沏了两碗茶来,却不想一进门就看见周祈在玩自己的袖筒。
周祈揣着谢庸的袖筒笑得安详,嘿,这玩意可没长脚不会跑回你身边去了吧?
第27章 寒夜擒凶
一盏茶没喝完, 大理寺仵作吴怀仁就到了。
吴怀仁面色发红, 连呼哧带喘,进门先行礼:“下官听说又有凶案?”
崔熠看看吴怀仁被腰带几乎勒成葫芦的胖肚子,“不是我说,老吴,你真不能再胖了。”
吴怀仁略带尴尬地笑了,“下官就住在旁边的居德坊,是快走过来的。”
周祈颇喜欢这胖子:“我教你一套拳如何?每天早晚各练上两趟, 半年以后腰带能松一截,从义宁坊跑到我们兴庆宫不费劲儿。”
吴怀仁有些心动,又有些迟疑:“下官这——主要是爱吃。”
崔熠笑道:“还有比我们阿周更爱吃的吗?她恨不得把老谢家的碗都啃了, 照样身轻如燕,上房揭瓦。”
周祈“嘁”他, “身轻如燕”跟“上房揭瓦”能放一块儿用吗?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吴怀仁看看正在翻物证的谢少卿,又看看周将军, 觉得自己发现了点什么——谢少卿已经请周将军去家里吃饭了吗?
谢庸站起来:“咱们一块去看看那尸首吧。”
一边往殓房走, 谢庸一边大致与吴怀仁讲这案子,特别是与高峻发病死亡有关的事,“其家人说这高峻之前未有心疾……我用帕子擦尸体嘴角,上面是药。有婢子和女儿们照顾,小殓时也不是一个人,这嘴角的药很可能不是吃药时沾上没擦洗,而是后吐的。”
吴怀仁点头:“这可能是临死前已经反涌入口中,小殓挪动尸首, 溢了一些出来。不同于另一种死后呕吐。那种要死后几天才会出现,尸身内有了腐败之气,压迫肠胃,把胃里的东西压了出来。”
谢庸点头。
几人来到殓房,吴怀仁先从尸首头发眼耳口鼻查起,果然在其嘴中发现一些残药,但量不大。
吴怀仁用小瓷杯取了,闻一闻,又取银针出来试一试,并没什么变化。
查过面部,再查四肢,胸背等处。
时候不很大,就查完了。
“该尸口唇及手足指甲呈紫绀色;除口内有少量药液外,鼻、耳等处皆未见异物;头、颈、胸、背、腰、阴、四肢亦均未有损伤。药液我闻着,确实像是呕吐出来的,而不像喂药残留,用银针试过,未见变色。紫绀、呕吐、未有中毒症状——目前看来,确实极像是心疾昏迷之后的亡故啊。”
吴怀仁一转,“但是,我听说胡人有一种药,无臭无味,食之令人昏睡……”
崔熠拊掌:“你们谢少卿也这么说!”
吴怀仁笑道:“要不说是我们少卿呢,就是见多识广,又极敏锐,那嘴角的残药,谢少卿之前便推断是呕吐物。”
周祈和崔熠对视一眼,得,又来了!看看人家的属下,再对比对比自己的,真是让人羡慕啊。
“只是某未见过这种胡药,更未见过因过食而亡之人……”吴怀仁又说回这胡药上来。
谢庸看周祈:“这就要看周将军的了。”
崔熠笑起来,在长安城找人找东西还真就得看周祈的。
周祈懒懒地道:“听你提起那药,我回去换衣的时候已经交代下去了。”
吴怀仁转动眼球看周、谢二人,“回去换衣”……谢少卿和周将军已经到这一步了吗?他们两个倒也郎才女貌,只是谢少卿这样文雅的人,日后若与“上房揭瓦”的周将军有个马勺碰锅沿,会不会吃亏?不过那兴许也算夫妻闺房之趣……
谢庸问:“可需要剖尸?”
吴怀仁端着了神色,“有的心疾,其心肥大,剖尸能看出来,但有些就看不出什么来;倒是可以看看其肠胃内的东西……”
即便是大理寺,对剖尸也格外谨慎,需寺卿签署文书才行。
王寺卿住在常乐坊,与大理寺所在的义宁坊一东一西,现下已经开始敲暮鼓了,王寺卿又已高龄,约莫今日不会到了——谁想老翁却走了进来,且直奔殓房。
几人都忙上前行礼。王匀摆摆手,走到高峻尸首前。谢庸向他禀报案情。
老翁已到至仕之年,却一副老而弥坚的样子,估计能在这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再干二十年。
听完案情,对照尸格看了尸首,又略看了看已得的各种物证,便在这殓房里,王寺卿分起工来:“子正理一理现有物证;显明去接应你的人,把物证搜全,莫要遗漏;小周去打探胡医胡药,擒拿卖药之人!”使唤崔熠和周祈使唤得极顺手又理所当然,偏崔熠和周祈吃他这一套,都恭敬地行礼答是。
谢庸看看周祈,难得见她这样恭谨的样子。
第二日傍晚,周祈让人通知谢庸和崔熠有那胡药的信儿了,但尚未抓住卖药之人,准备晚间在其住所蹲守。
本只是告诉他们一声,谁知道陈小六带来了谢少卿并他的两个侍从来,且道,“要不是今日长公主府有大宴,崔少尹也要来呢。”
周祈听了这话,再看看谢庸,颇感无奈,这又不是去东市看新来的百戏杂耍,有什么好凑热闹的?像卖这种药的,都是惯常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刀枪无眼,你们这身娇肉贵的,擦着碰着怎么办?本来以为谢少卿是个稳当人,谁知道跟小崔一样不靠谱儿……
不待周祈说什么,谢庸先轻声问周祈:“卖这种药的,都是惯常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人手够吗?”
周祈:“……够。”
谢庸点点头,他知道干支卫亥支的人少,平时又都撒出去,能调动的人手有限,又怕周祈自恃功夫好托大,故而陈小六一说,便跟了来。
人家来了,又是上司——虽然是隔壁上司,就不好赶人家走,也不知道罗启他们俩本事如何,周祈额外安排一拳能打死牛的段孟照应着些谢少卿。
丰邑坊坊门关闭,天已经黑透了,也没见那卖药的几个胡人回来。周祈的人有在屋顶看哨的,有在院外补刀收尾的,自己则带着陈小六、段孟、赵启、魏大郎、唐青、邱遇几个功夫好点的等在院子里,自然还有谢少卿主仆。
胡人这院子颇宽大,又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什物,正好方便大家隐藏。
正是四九时候,一年最冷的日子,就这么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陈小六觉得自己的脚都冻麻了,晚间吃的两个胡饼并一碗羊肉丸子汤根本扛不住这样的冷啊。陈小六凑近周祈,轻声问:“老大,他们不会不回来吧?那咱们兄弟可就亏了。”
“线报说,明早有人来拿货,他们今晚应该会回来。”
外面更鼓敲过,已经是亥时了,屋顶的暗哨学两声枭鸣。
周祈曾为了捉两个连环杀人作案的凶犯连蹲过五夜,也是这样的腊月天,白天换班睡觉,晚上在房顶子上猫着,故而对等这一两个时辰不当回事。
周祈扭头看看身边的谢庸。虽没有月亮,但繁星漫天,借着星光,颇能看清他的面孔。
你别说,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哪怕黑灯瞎火地看,也是美人儿,又似乎比白天看更多两分风致——罪过啊,今天让美人儿受苦了。
谢庸扭头看她,不知道有什么事。
对上那双寒星似的眼,周祈越发怜香惜玉起来。她往谢庸身边稍微凑凑,轻声道:“冷吧?你应该带你那个暖袖筒子来。”
两人肩膀不过一拳之隔,她又略往这边歪头,谢庸闻见一丝香甜味儿,不是什么香饼香球的味儿,倒像是——柑橘味儿。
谢庸失笑,这么馋吗?刚才也没察觉她吃东西啊。
周祈还不知道自己偷吃橘子的事被人所知,犹想着怜惜美人儿,轻声道:“我们练武之人的手倒是挺热的。”
谢庸板起脸。
“我有一套剑法特别适合年轻郎君来练,舞起来好看,又强身健体,练上一阵子,保准冬天手足不冷。”
原来又是好为人师……谢庸板着的脸恢复了原样儿,又不自觉地松了松肩背。
“小崔太没天赋,我教他好些天都没学会一招半式的,错个步能把自己绊倒……”周祈犹不忘嘲笑崔熠。
屋顶传来另一种转调枭鸣,周祈神色一凛,握住刀柄。
有人开锁,推开院门,进来四个人。其中一个笑道:“刚才翻坊墙差点扭了脚。”
另一个说了一句胡语。
四人中最后的把门插上。
知道后面没人了,周祈当先蹿出来,其余埋伏的人也都动了。
那四人大惊,纷纷抽出刀剑抵抗。
与周祈打斗的是个高大胡人,刀法不同于中原,不花哨,却扎实,周祈一时奈何他不得,扭头看看另三个人都被自己的人围住,跑不了,周祈便放心大胆地与这胡人斗起来。
走了几趟,大约摸清了路数,周祈卖个破绽,胡人一刀向她肩膀劈过来。
周祈斜肩拧腰,手摁在那胡人的胳膊上借势飞起一脚,正踢在胡人的脖颈上,胡人应声而倒。
周祈顺手掸一下袍角,嘿,踢人踢门都靠它,可谓黄金右脚。
周祈扭头,想去接应兄弟们,却正见那个说“扭了脚”的凶徒洒出一把粉面,瞬间几个兄弟迷了眼。
周祈面色大变,立刻飞身上前。
那人却奔着战圈之外的谢庸而去,“我跟你们拼了——”
哪知刚到其身前,便被飞来一脚踹翻。
周祈着实有些惊着了,脚用力踩在他锁骨处,咬牙冷笑:“你拼命倒会找人,欺软怕硬的渣滓。”
谢庸一顿,若无其事地把短匕首又收回袖中。
周祈回头看看,另两个已经被擒住。陈小六等上前,把周祈脚底下这个也捆住。
周祈又看向谢庸,突然觉得刚才的话有些不大那么好的歧义,“我不是说你——”软。
谢庸淡淡地笑道:“多谢。”
周祈长眉一挑,也笑了,罢,调戏就调戏了吧。
第28章 审问药贩
黑灯半夜的, 不好压着这些人再回大理寺, 谢庸和周祈便在丰邑坊这药贩子的住所里审问了起来。
正堂掌着灯,周祈穿着鞋盘膝坐在榻上,旁边的桌案上堆着些在这宅子里搜出来的药水、药粉、药丸、药锭子,桌案另一边坐着谢庸,谢庸这边儿的榻下是些研钵、模子、陶罐之类,想来是制药用的,并一包银钱。
离着这些杂物不远是人犯们。之前被周祈踹晕的那个胡人已经被扎醒了, 和另外三个一样都捆着跪在地上。
周祈轻叩桌案:“说说吧。你们这些药是自制,还是都是从哪里弄得?这些药都有何功效?下家又有哪些?”
四个人犯都不开口,特别是被周祈踹晕的那个高大胡人, 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陈小六惯常给周祈搭梯子的,很懂掐时机:“老大, 就这种凶戾之徒,直接上刑吧。不上刑是不会招的。”
周祈点头, 皱着眉揉下巴, 看几个人犯就跟屠夫看待宰的肥羊一样:“你说先上哪种刑好?”不待小六说什么,周祈扭头看谢庸:“谢少卿,你们一般从哪种刑开始?”
谢庸正色道:“笞邢,先打二十,不招就再加三十,不招再加。”
“直到打死拉倒?”周祈摇头哂笑,“不是我说,谢少卿, 你们公堂用刑,太糙。我们禁卫就不一样了——”周祈看陈小六。
陈小六脸上挂着跟他上司同款的笑,连嘴角裂的幅度都一样,“我们一般不动棍子。简单点儿的,就几张草纸就行,喷湿了,贴一层,不招就再贴一层,一般人熬不到六张纸。”
周祈道:“也有强人能熬到八·九张的。”
“是啊,”陈小六幽幽地道,“等那九张干了,从尸体脸上抠下来,真是好一张狰狞的大傩面具啊。”
罗启和霍英都觉得有点后背发凉,两人对视一眼,果然是干支卫啊……
“别的还有往身上钉热铁钉,拿夹杆一个个夹碎手骨脚骨乃至手腕手肘膝盖,把木棍从口中往下捅……”
另三个胡人可能是汉话不利索没太听懂,也可能格外凶戾胆大,没太大反应,那个想捉谢庸当人质的中原人早在说“面具”时就已经怛然失色,这会子更是双股战战。
周祈微抬手:“行了,别提那些费事的了!就地取材吧。直接把这些药给他们灌进去就完了,还正好试试药性。”然后挑挑下巴,“就从刚才妄图对谢少卿不恭的那个开始。”
那人早在刚才就被吓破了胆,这会子听见点名儿直接就趴倒了,“我说,我说,我都说!”
中原人叫齐四,其前主人是往来于长安和沙洲、肃州、玉门一代的药材贩子,故而齐四也知些药性,并会说胡语。三年前,其主人西行到了大食,被歹人所害。齐四逃得性命,在大食流浪,认识了些胡人,其中就包括这三个——一个吐蕃人,两个粟特人。
在大食有个颇有名又有势力的胡僧,卖各种千奇百怪的药,吃了让人昏睡的、让人产生幻觉的、于男女之事上助兴的……这些药物都极贵,齐四与他的三个同伴冒极大的险偷出几种来,然后便逃离大食,一路东行,于今秋来到长安。
齐四指指桌案上的一个白瓷瓶,“那是可以让人昏睡的。若只吃一小丸,可以助眠;要是喝了酒,吃上二十丸,人就完了;便是不喝酒,再多吃上十丸八丸的,也会死。”又指着那包药锭子,“那是助兴的,男女都能用。”指着一包药粉,“那个吃了便极精神,又舒服,练武的本事能加三成,念书的能写出好文章,但吃多了也会死”……
谢庸和周祈脸色都阴沉得厉害,就这些药,不知道会弄出多少惊天大案,害死多少人,而那个大食胡僧还在不断制售,这里面又有多少药正在或者已经流入本国……
周祈问:“你朝着我们撒的药粉子是做什么的?”
齐四赶忙道:“那个是今日买的一包芋粉,于贵人们无害。这药来之不易,卖得虽贵,但一卖就没,我们就想着往有的里面掺一掺,弄个三六九等,也好多卖几个钱……”
周祈险些让他气笑,这脑子……怎么长得!
关于卖给哪些人,齐四面露难色,“买这些药的,大多藏头露尾、蒙头遮脸的,有机密人只约定了地方,我们放下药,他放下银钱,压根没见过面。”
一直没说话的谢少卿突然问,“升平坊做粮食买卖的李家人,你可认识?方汉生方五郎、李家女婿范敬,乃至李家奴仆……”
齐四道:“倒是听说过这方五郎,他跟好些粟特人都熟。”
“这昏睡药一共卖出去几份,各卖多少?你们秋天才到京里,这瓶中又还剩了这么多,想来卖得不很快,你当还记得。”
“一共卖了五份,都是二三十丸,一个是八月间卖的,把药放在曲江边儿上歪脖子狐仙树的树洞里……”
抓住这些药贩子,虽于李家的案子所得线索不多,但能缴得这么许多药品,并得到大食制药胡僧的线索,也算收获。
第二日把这些人都押往大理寺,周祈和谢庸各自与上司报告此事,并写了呈文——从源头上截住药品流入,还有解决那胡僧的事,得让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来作。
周祈这边是如此,崔熠那边也有进展,除了带回来一堆的李家内外的账册子,还找到了那幅画!
崔熠大马金刀地坐在大理寺大堂偏厅的榻上:“我告诉小子们,能拆的都拆了,能散开的都散开,能挪的都挪个地方,就不信找不着!”
可以想见书房被造成了什么德行,周祈笑问:“到底在哪儿找到的?”
“我还以为怎么也得有个暗格、密屉之类,原来就是裁了装裱,夹在别的书册中了。”崔熠笑道。
谢庸展开画,周祈凑过去同看,崔熠也站起来凑过去。
崔熠道:“我看了半天,似乎跟那阮氏是有点像。你们觉得呢?”
画中一带碧水,一个身姿纤瘦的女子站在岸边树下。这女子细巧眉眼,梳着倭堕髻,着青色圆领小袖衫,正扭头欣赏对岸的山景,她脚下一条长满野草的小径伸向远方。那画上又题了《上巳游春图》几个字。
周祈仔细端详,突然笑了,“就是我修个这样的细弯眉,梳个这样的发髻,穿件这样的小袖衫,也能有三分像。”
崔熠看周祈,想象她娴静中带着些轻愁的样子,不由得打个哆嗦,“你可别吓我了,就是老谢扮上也比你像些。”
周祈抿嘴,瞪崔熠,又看那位可以扮仕女的谢美人儿。
谢庸对崔熠和周祈的话如若不闻,仍在看画儿。
莫非这画儿上还有什么玄机?
周祈再仔细看这图,竟真发现了一处蹊跷,“我看这题字的墨迹似比这图中的要新一些。”
周祈手里颇有些旧传奇,这些传奇有的都不是二手的,而是三手四手的,这些主人又多留有墨迹,故而周祈对不同年月的笔墨痕迹不算陌生。
“这题字年头也不短了,怎么也有七八年了吧?”周祈道。
谢庸点点头。
崔熠也仔细端详,摇摇头,看不出什么来。
大理寺卿王匀从外面走进来,三人赶忙行礼。
之前谢庸和周祈已经交过差了,崔熠也把自己带来的物证呈上。
王匀展开那图,皱着眉端详了片刻,看向谢庸:“看出来了?”
谢庸行礼:“是。”
“那就提审人犯!今日你来主审。”
谢庸再行礼:“是。”
王寺卿走在前面,他身侧错后半步是谢庸,崔熠和周祈跟在后面。
崔熠小声问周祈:“他们打得什么哑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