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眼李夫人,又看一眼范敬,“未曾口角,只是舅父责我蠢笨,不是做买卖的胚子。”
李夫人哼一声,“花了那么些钱,开什么西北新商路,水花儿都没见一个,你舅父说的也不算冤枉你。”
李二娘子又拽拽其母袖子。
看一眼女儿还有自己已经被抓皱的衣袖,李夫人到底和缓了口气,“别弄那些没用的了,好好跟你姊夫后面学着,以后也好成个家立个业。”
方五郎叉手答是。
范敬赶忙站起来道:“五郎读书多,聪明,这两年颇认得些大胡商,是做大事的样子,敬所不及。”
李夫人挥挥手,让方五郎退下,接着审阮氏。
这些罪名都没什么铁证,阮氏虽看着柔弱,其实颇精明,周祈觉得,李夫人审不出什么。
果然是。又耗了小半时辰,李大娘子劝母亲先吃药,歇一歇,改日再审,这“三堂会审”只好以“把阮氏拘在她的院子里”暂结。
李二娘子是个急性的,阮氏一被带走,便问周祈:“道长,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鬼怪狐狸?”
李大娘子亦道:“我听说一些古物年久了就会生出精怪来,什么前朝的花瓶子、屏风、扇子、画儿之类,尤其上面本就雕画了人物的。” 李大娘子看一眼范敬,“我曾听说,东边新昌坊就有书生是被他枕屏上的美人吸干、吸死的。”
李二娘羞红了脸,“阿姊如何说这个!”
李夫人亦皱眉看大女儿,又扫一眼范敬。
倒是范敬笑呵呵的,一副无奈的样子,李大娘子嘴角儿也露出一丝笑来。
周祈没想到李大娘子居然还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或许该问问她愿不愿加入干支卫……
李夫人看看女儿女婿,又拍拍小女儿的手,轻叹一口气,与周祈道:“他们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故而瞎猜。什么书画成精!若那阮氏果真是什么鬼魅精怪,也是冤魂索命!”
作者有话要说:①“紫云台骗局”的梗是来自骗子卖埃菲尔铁塔的真实案例。
②郎子:女婿。
③称呼父妾为阿姨。在这里是称呼舅舅的妾。
第25章 三合一V章
挥挥手, 让奴仆婢子们都出去, 李夫人说起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我李家向来子嗣不丰,到老妇这一代,更是一个男丁也无,绝了门户。她们的父亲是个南边来的穷士子,落了第,病倒在我家铺子前面,被先父救了。先父极爱读书人, 知道他还未娶妻,便把他招赘进来。”李夫人口气淡淡的,药膳汤水的热气氤氲在她脸上。
“却哪知我们婚后不久, 一个年轻妇人找上门来,这妇人自言姓赵, 是外子在家乡的未婚妻子。我当时年轻气盛,问外子这可是真的, 若果是真的, 便合离了,让他与这赵氏团聚。我虽商户女,却绝不抢人夫君。外子否认了。”
虽只听了个开头儿,周祈却已能大致猜到整个故事。穷读书人当了负心汉另攀富贵,旧人进京寻亲,再联想到李夫人“冤魂”之语,这旧人想来是死了。那画儿嘛,自然是高峻自己画的, 旧情难忘,或良心难安,或两者兼而有之吧。这种负心汉的事不知道在长安城有多少……
“我也知道那女子说的当是真的,但我也料到外子不会认。吃惯膏粱,哪里还愿意回去接着挨穷?”
李大娘、李二娘姐妹都变了神色,范敬一副不知做何表情的样子,周祈却点点头,人性这东西啊……
“我怪这赵氏不懂眼色,上门给人添堵,便极不客气地把她赶了出去,又嘱咐人盯着些外子。外子那时初来我家,左右都是李家旧人,再说他既已经选了,想来便是我不吩咐什么,他也不会妄动。”
“后来外子回乡探亲,我让随行老仆替我打探,据说,那赵氏当年回乡便一病死了。老仆去其坟上看过,那坟头儿年深日久,都成了小坟包儿了。”
李大娘子姐妹并范敬都静静地坐着,没有从这样的旧事中回过神儿来。
周祈问道,“夫人也见过那幅画?画儿上画的便是这赵氏?”
“见过。我听见大娘与二娘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什么‘美人’,那时候大娘快及笄了,我怕有什么不好的事,便问她们身边的婢子们,知道了这画的事。我去看了,那细眉细眼的样子,就是赵氏。”
“对此,高公是怎么说?”
“我没问他。当时想着,左右都是烂没魂儿的了,何苦为了个死人置气?他愿意供着就供着、愿意想着就想着吧,总比成日流连花楼,或者弄几个妖精回来的好。”李夫人幽幽地叹一口气,“却不知道走了赵氏,来了阮氏。”
“她们果真长得一模一样?”周祈问。
李夫人微皱眉头,想了想,“当年也只见过那一面,又只一会儿的工夫,实在也记不太清了,恍惚觉着是差不多的。”
“我不让他纳阮氏,孩子们只以为我小题大做,这样的人,我哪能让她进门?可这已经不是当年了,这李家哪还是李家,分明已经是高家了……如今他病了,我便是拼得性命,也要把这搅家精弄出去,还孩子们一个清静!管她是什么来路,是不是冤魂投胎,便是个活生生的双头恶鬼又如何?大不了我与她把官司打到阎罗殿去。”李夫人咬着牙道,说完便咳嗽起来。
李二娘子哭起来,李大娘也满面愀然,上前帮母亲捶背。
周祈劝道:“是不是冤魂投胎寻仇的宿世因果还不好说,夫人且莫动怒。既然此事全因高公而起,他又突发急症,我们还是先去看看高公吧。”
李夫人身体不好,只让女儿女婿领周祈去看高峻。
李家姐妹并范敬带着周祈来到后一进的正房卧室。
周祈仔细看这位高公。比其妻看着要年轻不少,平头正脸的,年轻时当相貌很不错。他面色苍白,口唇微绀——肺病、心疾、并昏迷久的人许多都有这般症状,周祈探一探他的鼻息,轻缓,但还算平稳,扒开他的眼睑看一看,又把手搭在其腕间,周祈不通什么医术,只觉得其皮肤湿冷,脉搏微弱。
“周真人,家父如何?”李大娘关心地问。
“听二娘子说,令尊已经这样昏睡三日了?”
李大娘点头。
周祈点头,用拂尘在高峻身上掸了一圈,皱眉道:“高公身上看不出什么阴邪之术的迹象……高公就这样突然昏睡不起,之前没有旁的征兆?他头晚做了什么?”
李大娘摇摇头。
范敬道:“我们毕竟不能时时在身旁伺候,这个还得问婢子们。”
原本跟在李夫人身边的一个粉襦婢子微微一福,口齿伶俐地道:“阿郎大约戌正时来看娘子,说是从书房过来的,之前跟五郎说了会儿话。娘子肠胃不好,每餐吃不多,故而戌时要垫补点小食,阿郎便与娘子一同用了些。”
李氏姐妹互视一眼,都满面凄然。
周祈看她们。
李大娘子轻声道:“因阮氏的事,二老闹了许久的别扭,家父更是一气之下搬到这里来住,吃饭也是各吃各的。家父已经许久未曾陪家母用餐了。”
周祈点点头,问婢子:“不知高公和夫人当时吃的什么?”
婢子道:“娘子只吃了一块山药茯苓糕,阿郎喝了一小碗桂花羊乳。”
周祈看看那婢子,“倒是好记性。”
婢子愣一下,道:“阿郎难得来陪娘子用点心,故而记得。”
周祈点点头。
范敬却皱起眉:“莫非——周真人怀疑有人下毒?”
李大娘和李二娘都吓了一跳。李大娘拍一下其夫的袖子,“这种事,莫瞎说!阿娘这里,能有谁下毒?”
范敬尴尬一笑,“我就是看周道长问吃食,突然想到了。”
周祈微笑道:“也不过随意一问罢了。那些中毒的,大多面色青黑,剧烈吐泻,令尊只是昏睡。”
另一个本来便在这屋里伺候的小婢面色一变,“那日晨间奴来叫阿郎不醒,确实曾见阿郎口唇和枕畔略有些奶渍。”
李大娘急声问:“你说的是真的?”
小婢子赶忙跪下:“是真的。当时忙乱,又听说郎中要来,奴等便赶着收拾了。”
李大娘看看丈夫和妹妹,又看周祈:“难道真是……”
周祈赶忙安抚:“据贫道所知,心疾等诸多病症发病时也会呕吐,令尊这个不好说。”
李二娘子道:“郎中也道家父许是犯了心疾。只是这两日强喂了些药,也并不见好。”
周祈想了想,道:“我看令尊病情还算稳定。今日过午,最多明日,某带个医术高强的来,让他诊一诊。”
范敬并李氏姊妹连忙道谢。
周祈又提出看看那画儿。
“家父出了事,我们疑心阮氏,便想去找出那画儿烧了,却在家父的书房遍寻不着。既然周真人也觉着那画儿是个关键,我便是把书房拆了,也定找它出来。”
周祈点点头。
说完正事,已到巳末,周祈谢绝了李家留饭的美意,领着小六出来。
陈小六搓搓肚子,笑道:“我还真不敢在他们家吃饭,别也一个长睡不醒才好。”
周祈笑一下,在这个行当待久了,容易生疑心病,连缺心少肺的熊孩子都未能幸免。
“咱去哪儿吃饭啊?”熊孩子小六问。
周祈拿马鞭指指光德坊,“去吃小崔去。”这种事落下他不好,况且还得借他府上的郎中一用呢。
陈小六笑了,那敢情好!崔少尹出手阔绰,每次都领着吃好吃的。
怀远坊走几步就是光德坊。都是老熟人了,连通禀都不用,周祈便带着陈小六走进了京兆府衙。
今日是腊月二十六,从明日起,不,应该说从今日午时,便开始放假了,众官员要么在廨房收拾东西,要么坐在一起闲聊。
见周祈走进来,纷纷站起说“元正吉庆”“福寿永延”之类的拜年话儿。
周祈则贺他们“升官发财”。
众人都笑,说“最会说话的便是周将军。”
干支卫亥支虽与京兆有些利益上的冲突,却也时常协作配合,比如前几天的升平坊凶宅案,大家便协作得很不错,周祈又是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性子,故而面上大家与她都很过得去——除了郑府尹。
偏周祈还要问他,“怎么不见府尹?”
“晨间开了会,府尹便出去了,倒是少尹刚才还在。”众人也知道她是来找谁的。
正说着呢,便看崔熠进来。
“嘿!阿周,我也正想找你呢!有人赠了我一把西域宝刀,说是大食人铸的,回头你帮我看看。”
两人一起从京兆府出来,周祈简略与他说了怀远坊李家的事。
崔熠最爱听这种离奇古怪的事,一听就听住了。
周祈笑道:“我就知道你有兴趣,故而赶着来告诉你。”
崔熠笑道:“不只我,老谢也有兴趣,我们一块去找他!这会子大理寺也该散衙了。”
周祈嘿嘿一笑:“谢家的饭我蹭上过一顿,甚好!要不我们就去他家当个不速之客?”
崔熠拊掌:“大好!我也极爱谢家的饭。”
两个不太要脸面的一拍即合,决定去谢家蹭饭。崔熠又格外“周到”,还让奴仆专门去大理寺告诉一声。
谢庸回到家,便看见两个宾至如归的坐在自己惯常坐的榻上,喝着自己的茶,下着自己的棋,那位周将军甚至还抱着自己的猫!
周祈能搂上这猫着实花了些工夫,还是谢家老仆替周祈准备了一小碟鸡肉条儿,这猫才让周祈碰一碰,进而搂在怀里的。
谢庸回来,周祈也没有把猫还给他的意思。
今天周祈看谢少卿格外不顺眼——越坐在他的座位上撸他的猫,越看他不顺眼。他这日子未免过得太舒服了!散衙休假的日子,在这么个小院里,喝喝茶,看看书,撸撸猫,种种花,还有老仆给做各种好吃的吃食……明明是一样的同僚,凭什么自己就得在兴庆宫冷屋凉炕大锅灶?
看来夫子说得对啊,“不患寡而患不均”。从前周祈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甚至去崔熠家,看他高堂广厦金奴玉婢,也不觉得羡慕,如今却深深地觉得“不均”起来——尤其在那猫见了谢庸连鸡肉条都不吃了立刻“叛逃”到他身边之后。
周祈皮笑肉不笑地与谢庸寒暄,“下官与崔少尹不请自来,谢少卿莫要见怪。”
谢庸抱起猫,顺一顺被某人抓得有些乱的毛,又安抚地拍拍猫脸,猫回以喵喵两声。
周祈似从那两声喵喵中听出些告状的味道,心里更酸了。
“一起来,这是有事?”谢庸坐回自己的座位。
周祈只好坐回客座。
“确实有个有意思的案子,今日阿周去寻我,我想着你定也感兴趣,便一起来寻你。”
周祈觉得崔少尹着实够兄弟,没说是自己先提出来蹭饭的事。
饭还没好,三人便先议案情。
崔熠替周祈叙述了一遍,又道出自己的见解:“我是不信什么宿世冤孽这样的事的。”崔熠看周祈,“咱们一块办过的神神鬼鬼的案子还少吗?哪次不都是有人在背后作祟?”
周祈点头:“这李家你们没去,真有些阴嗖嗖的。倒不是什么鬼神,而是人心。”
“不说似从画里走出、身份成谜的阮氏和她那八月而诞的孩子,也不说方五郎与阮氏及李二娘子的纠葛,也不说方五郎与范姊夫之间隐隐的对立,就单说高峻与李夫人吧。”
“高峻,背弃旧约,攀图富贵,书房里却藏着画有旧情人的画儿,他是旧情难忘,还是悔,或是恨?若是恨,是恨自己还是恨妻子?”
“李夫人,颇通算计人心,言谈之间,可见强势精明,且忍功了得,明知道高峻书房藏了这么一张图,却多年来佯装不知;反对高峻纳阮氏,但高峻坚持,李氏也便忍着,直到高峻一睡不起,昏迷几日,估摸是不能好了,李氏便拔除阮氏。”
谢庸听他们说案情听得入神,端起杯盏放在嘴边,突然想起来这是周祈的,略不自在地抿抿嘴,把杯盏又放到案上,往周祈那边推了推。
周祈拿过杯子,把里面的姜茶一口饮尽, “这样两个人,多年来,一直同床异梦吧?那高峻昏睡前晚可是在李夫人那里吃过东西的……”
崔熠笑道:“我早就说,不婚不娶保平安!阿周,上回那个士子真不行,老谢都说孟浪,那种人根本配不上你。”想起跟周祈一块鉴宝刀、骑名马、猎兔子,喝酒下棋打牌听曲满长安城乱窜的过往,崔熠加拍一句,“在我眼里,就没人能配得上你。”
周祈本来想瞪他的眼笑得弯起来,胡吹回去:“我也觉得京中贵女少有人能配得上你。”又同情地问,“这新年元正,长公主又该让你相亲了吧?”
崔熠深深地点头:“过年,难啊。”
周祈也知道他的艰难:“过年了,你们这种总要到处走动走动。那些同族长辈,皇室宗亲,还有老大臣们恐怕都要说一句,‘何以还不娶新妇啊,莫要太挑剔’。”
崔熠的头都快点到食案上了,“我太难了……”
周祈宽他的心:“其实你便是娶了新妇,他们也要问的,‘何以还未有子’?便是有子,也要勉励你两句‘多子多福’。这种事,看开就好。”
崔熠却让她劝得越发看不开了,原来娶了新妇也不算完啊……
谢家老仆带着罗启、霍英端上饭菜来。听了他们的话,老仆皱皱眉,忧虑地看一眼谢庸,好在大郎只是抱着猫在那里坐着,并不掺和,不然以后成家立室也很堪忧啊……
老仆又着意看看周祈,明明这样美貌明达的小娘子,还是个将军,如何就不愿婚嫁呢?老仆转念又一想,若她早嫁,还有大郎什么事?无端的,老仆就觉得这小娘子与自家阿郎般配。你看,连胐胐都让小娘子抱呢,旁的生人可不行——而全然忘了自己那盘鸡肉条。
三人都净了手,重新归坐。
因下午还有事,谢庸又是个不饮午时酒的,周祈和崔熠也不喝酒,三人一起吃饭。
老仆特意指着一道腊肉什锦炒饭对周祈道:“将军与崔郎来得晚了些,来不及做那道蒸的八宝饭了。将军尝尝这个可还入得口?”
谢庸有些诧异地看向老仆,老仆笑眯眯的,谢庸又扭回脸来吃自己的。
周祈老实不客气地盛了冒尖儿的一碗,尝一口,猛点头:“好吃!”
老仆笑了,“将军,还有崔郎,下回早些来,奴给你们做最拿手的八宝鸭子吃。”
周祈再猛点头。
谢庸温声对老仆道:“唐伯快去吃饭吧,一会儿就凉了,不用来照顾我们。”
老仆笑着退下,临走还给周祈添了一碗汤。
崔熠未免有些羡慕,“阿周,你说你怎的就这般招人待见?我那婢子阿棠、阿梨时常问,‘怎么近来不见周将军来耍一耍?’便是的卢他们听说去兴庆宫传信儿,也争着抢着去。”
周祈舀一个鱼丸子放在嘴里,吃尽了才若有所思地道:“这大约就是天生的吧?”
谢庸如今听他们这样说话已经熟惯了,只吃自己的饭。
偏崔熠要说他,“若不是你,是别的女郎,我该以为是唐伯看上了,要撺掇老谢娶来做新妇呢。”
谢庸嘴里的饭一梗,差点呛住,赶忙拿帕子捂住,扭头咳了两声。
周祈与崔熠都哈哈大笑。
周祈促狭笑问:“不至于吧?谢少卿,听见娶新妇这般喜欢?”
崔熠却道:“老谢分明是吓得,以为他家唐伯看中你了呢。”
周祈不乐意了:“我怎么了?怎么就吓得?”说着扭头看谢庸,似要问个明白。
谢庸觉得这饭真是没法吃了,枉自己没在公厨吃饭,冷风朔气地空着肚子跑回来陪他们。
周祈却不等他回答,已经笑了,对崔熠道:“总不及看中你更吓人些。”
崔熠哈哈地笑道,“我可没有那癖好,你也没有吧,老谢?”
谢庸板起面孔,说出了主人家的规矩:“食不言,吃饭!”
随意打趣闲聊一阵子,三人又说回了案情。
“我任鄜州别驾时,听一个胡商说,胡医有一种药,无色无味,少量食之,可以安眠,若食用过量则会昏睡不醒,无知无觉,若量再大些,或会致死。” 谢庸道。
“听起来这药似与汉时神医华佗的麻沸散相类。但《后汉书》中说,那麻沸散要以酒服用,胡商则言,这胡药反酒,若同服,更易致死。周将军看到的那高峻的症状,是否可能与这胡药有关?”
不待周祈、崔熠说什么,谢庸摇摇头,“心疾确实也会导致昏迷,且有的心疾之前并无征兆……还是先排除自然病症吧。显明,恐怕要借长公主的郎中一用了。”
“我已经让人去找庞郎中了。这阵子家祖母身子硬朗,便把他们都放回去过年了,让年后再来。”
谢庸点头。
“不管旁人如何,这阮氏身上定有机密。除了高峻的病症,其余的,我们还是先从阮氏身上查起。”
周祈道:“我已经问过了,这阮氏娘家在敦义坊。”
崔熠道:“我们便先去敦义坊。老庞上年纪的人,慢得很,我让人跟他说直接到光德坊京兆府门前等我们,他到时,我们兴许正好探完阮家回来。”
周祈却道:“你去敦义坊倒没什么,你去怀远坊李家,恐怕不大合适。”崔熠是这京城贵介子弟里的头号人物,又一向爱到处乱窜,认识他的人很多,那范敬便保不齐认得崔熠,如今李家是不是凶案还不好说,人家也没报案,京兆恐怕不好明白介入,也容易打草惊蛇。
周祈自己虽然也满京城到处乱窜,还有这样那样的邪乎传说,但干支卫毕竟是禁卫中在暗处的一支,民间知道的少,周祈一般都着便装,甚至道袍,故而知道她真身份的不多。
倒是谢少卿方便些,他才来京里,便是官员们还有好些不认得的呢,别说民间。
崔熠想了想,“也罢,我且只在家里听消息。若有证据指明高峻之病确是中毒,我再与你们一起。”
吃过饭,三人分开,崔熠自回家里不提,敦义坊是个穷坊,周祈要去那里暗访,这一身未免太过耀眼,便打马回去换衣服,然后带着小六与谢庸会和。
敦义坊地方大,人家儿不很多,屋舍大多低矮陈旧,阮家在其中算是体面的。
虽只一进的院子,却是瓦房,且很新,门口拾掇得也利索。阮氏之母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边跟着一个中年仆妇。周祈打量阮母,想象她会不会是那赵氏,又觉得太匪夷所思,况且高峻纳阮氏时,李家人当见过阮母,虽过了这么些年,若她是赵氏,当也能认得出来。
对于自己几个人的来意,周祈随口便编了一个:“我们想在这附近几坊寻个地方修建道观,见府上这宅子修得体面,想来人也牢靠,便想进来打听打听。”
阮母听了这样的话,便笑着请他们进来。
周祈走进院子,看一看,又加夸一句,“第善宅吉,贵府这宅子修得真好。”
陈小六在后面微不可见地咧咧嘴,这已经是周老大今日第二次夸人“第善宅吉”了,第一家如今正鸡飞狗跳地“捉妖”呢——莫非老大意指这里是“妖巢”?小六跟着周祈久了,颇知道她,老大恐怕没那么些深意,就是顺嘴一说,老大这堪舆术学得有多二五眼,大家都知道……
却听那位谢少卿负着手亦点头道,“确实第善宅吉,是个安居之所。”
陈小六又疑惑起来。
听两人都这么说,阮母越发高兴了,“修这宅子的时候,我专门找人看过,那位道长也说吉祥。”
周祈点头笑问:“施主是什么时候修的这宅子?请的哪里工匠?”
阮母笑道:“去岁开了春儿修的,请得旁边大通坊的钱三郎他们。我们小家小户,三五个人也就修了,道长要盖大道观,怕是要找成名的圬工来。”
周祈点点头,不再纠缠于此,与阮母一起进了屋。
因对方是老妇人,谢庸便不大开口,只任周祈来问。
周祈是套话儿的行家,“这样好的宅子,只老施主自己住?儿孙不在家?”“哦?有个女儿?嫁到哪个坊?老施主可有外孙了?若没有,贫道倒可以送张得男符给她。”“看运势,还要配合八字来看,老施主请报上令嫒的八字。”“令嫒出嫁有些晚,可是有什么缘故?”“令嫒与那裘郎确实无缘”“在夫家顺不顺,还是要看生辰八字。老施主请再报上令婿的八字,让贫道算一算”……
周祈摇摇头:“令嫒与令婿倒也有夫妻缘分,却恐难白头偕老。”
“我——”老妇张张嘴,想问什么,到底停住,“她样样都是好的,就是于这姻缘上波折了些,也都是为了家里。但愿以后能顺起来吧。”
……
从阮家出来,周祈看谢庸,这阮家确实有疑点,“我们再找个邻居问问?”
谢庸点头。
不远处有水井,恰有来挑水的小妇人,周、谢三人便上前搭话儿。
“那阮家才搬来几年,开始是赁屋住,如今都翻盖了大宅了,啧啧……长得好就是好。”
周祈听这话大有文章,忙问:“这是怎么说?”
小妇人看一眼谢庸,带些羞意的抿嘴笑道,“这奴却不好说。”
周祈略嫌弃地看一眼谢庸,带着你出来真是麻烦!长得好有什么用?
谢庸若无其事地牵马转去看那水井旁的石头辘轳架子。
“那阮小娘子先是与本坊的孙家二郎议亲——她们先前便是租的孙家屋子,故而孙家也不要其赁屋钱,拖拉了一两年,却与永安坊的裘家郎君订了亲事。裘家开着豆腐坊,我看阮家能买下从前的旧屋,里面不知道有裘家多少豆腐钱。后来不知怎么又与裘家散了,攀上了更富贵的人家。听说如今住在怀远坊的大宅子里,使奴唤婢,穿金戴银的。”
周祈凑近,“这样的女子……出嫁前怕是常有穿着体面的年轻郎君来找吧?”
小妇人拍手,诧异道:“道长连这个都知道?道长若是不说,我都忘了。去岁我确实见过有年轻郎君来找她,就像道长说的,穿得体体面面的,骑着高头大马,像个富家子。”
“什么时候的事?”
小妇人想了想,“大概就是春天吧?”
“那便定不是裘家郎君了。”
“那是自然,我们都认得裘家那个。”
周祈抬抬下巴,看一眼谢庸,轻佻地问:“那郎君长相好吗?与那位比如何?”
小妇人笑起来:“人家骑着马,来去匆匆的,哪里看得清?”又咬咬唇,瞥着谢庸,与周祈道,“我看能比上这位郎君的,少!”
周祈却摇头:“可惜这位立意出家为僧,过了年便要剃度了……”
小妇人直叹可惜,又问:“何以你们这一僧一道在一起?”
“都是方外之人,碰见了总有三分香火情分。”
陈小六也牵马走开,再不走就实在憋不住要笑出来了,周老大刚吃了人家谢少卿的饭,这会子还没消化呢,就编派人家……
出了敦义坊,周祈搓搓猥琐了一会子的脸,肃然起来,“那阮氏兴许真是个赵姬,只是不知谁是吕公。”
“那妇人不记得其人相貌?”谢庸问。
周祈遗憾地摇摇头。
陈小六听得一头雾水,“老大,我怎么听不懂呢?”
周祈叹息,“平时让你多读书,你偏下棋打牌跑马斗鸡,这会子知道不懂了。”
陈小六略带悲愤,也不知道我下棋打牌跑马斗鸡都是跟哪个一起的……
周祈与他讲秦皇身世,“《史记》中说,当年巨商吕不韦把怀有身孕的姬妾送给秦国质子子楚,姬生子,便是后来的始皇帝。”
陈小六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不太明白,又诧异,原来老大不光看传奇,还看过《史记》啊……
周祈道:“裘家子去年过完元正就完婚,阮氏又是今年元正后才‘偶遇’高峻的,那阮家春天修宅子的钱从何处来?从别处搬来起初赁破屋而居的这两母女,当没有这个积蓄。”
“那妇人的话也不能尽信,也兴许是那裘家悔婚,彩礼自然要不回去了,阮家用这彩礼修的房子?”
“一个开豆腐坊的,能给出修那样一所宅院的彩礼?这样大手笔的,一定是个更有钱的。”
陈小六懂了,所以老大诈那小妇人,说“穿着体面的年轻郎君”什么的,也懂了为何之前周老大和谢少卿一唱一和说什么“第善宅吉”的鬼话,原来就是为了问修宅时间,他们这心眼儿也太多了……
两个在阮家一唱一和的对视一眼,彼此明白心中的怀疑,一个有钱的年轻人与这阮氏有首尾,又知道李家旧事,想图谋李家家财……
但两人都不是什么头一天接触案件的新鲜人,知道于案情中,好些事不宜先入为主,不然极容易误入歧途,一个不小心,就出了冤案错案。
周祈与谢庸一同来到光德坊,会同了庞郎中,同去怀远坊李家。
谁想还未进其家,便看到奴仆正摘桃符,往门上挂白,周祈大惊,“这是怎么了?”
阍人认得她,哭丧着脸行礼道:“我家阿郎去了。”
周祈看看谢庸,得,来看病的变成来吊孝的了,周祈又看庞郎中,这郎中今日也得变身仵作。
依旧是范敬迎出来,周祈与他道恼。
范敬眼睛红红的,摇摇头,叹一口气,谢过周祈,又看谢庸和庞郎中,“这二位是?”
周祈把谢庸原本要假扮的“郎中弟子”随口改了,“这是贫道的两位朋友,庞郎中,谢郎中,都颇精治疗心疾,可惜高公未能等得。”
谢庸早就收起了那副冷面,俊逸的脸上满是悲天悯人,颇有两分郎中相,但到底气势还在,范敬对他倒似比对老庞郎中更敬重些。
范敬引着三人来到后面。这高峻才死不久,刚刚小殓换了衣服,因灵堂还没设好,只从卧房暂移其所居的正堂,李大娘子姐妹两个并婢子们都在哀哀地哭,并不见李夫人、阮氏、方五郎等的身影。
因万事皆不齐备,且不举哀,周祈等进来,李大娘子只是带着妹妹与他们行礼。
周祈也一脸凄然,“头午见时,高公病情还算稳定,这才几个时辰,竟然这就去了……”
李大娘子哭道,“道长走后,我们又请郎中来看了看,郎中说似比前两日脉搏有力了些,让接着吃药不要停,或许过几天就醒过来了。谁想,谁想……那是回光返照……”
周祈点头。
谢庸问:“想来午时又喂了药?那药碗可还留着?”
李大娘摇摇头,知道谢庸是郎中,便道:“但还有没熬的,也有药方,我让婢子拿来,请先生看看。”
谢庸点头。
婢子取来一包药并一张药方。
谢庸略看一看那药方,便递给庞郎中,又打开药包,用手指拨一拨,闻一闻,庞郎中看过药方,又与他同看这药,然后对谢庸微点下头。
谢庸道:“倒也对症。”
李大娘哭着点点头。
“既然人已经亡故,便非我们医家能帮上忙的了。”谢庸叹息,“只是某习研心疾几年,听周道长说另尊症状,觉得与他人颇有不同之处,不知可否让某见一见令尊之面?”他说话时神色认真,仿佛书斋中的书生在考据一词一句,这样的话虽略显无礼,却让人反驳不得。
李大娘子大约明白了他的身份,这般年轻,大概是太医署学里的,故而一股子学究气。
李大娘子点头,范敬引着他们来到高峻尸身前,揭开遮面之布,谢庸凑近,竟然掏出帕子在尸体嘴角擦了一下。
李大娘子姐妹并范敬都变了脸色。
却见这位谢郎中皱眉轻声责备道:“与亡者净面,要仔细着些。”
李大娘子等一口气便散了,刚才她们姐妹亲自帮父亲净面,竟然没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