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倾力防守,一人全神攻击,都是极耗内力的法门。不片刻,两人都缓下势头。缤纷光彩中渐可看到岳山河身形,已汗流浃背,雾气蒸腾。而叶兆安也是面容苍白,显然耗力甚巨。梁崇义暗自高兴,这叶兆安终受年龄所限,内力未臻一流。岳山河又经验老到,用此法防御神鬼莫测的叶门剑法,令其无从展开招式,只能成变相比拼内力之局。纵使叶兆安能过此局,在李梗的战阵剑法前,也未必讨得好去。
岳山河剑速已缓,实是精疲力竭,正斟酌着怎样体面认输。叶兆安却一撤长剑,向后掠去,苦笑道:“岳兄内力深湛,在下自叹弗如,此局甘愿认输。”
岳山河拄剑在地,喘息道:“叶兄何出此言?岳某才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叶兆安低叹一声:“寒门剑法耗内息更剧,此刻在下已挥不出一朵剑花来了。”
岳山河一愣,有些不信。一边李梗问道:“敢问叶兄一次能挥出几朵剑花?”
叶兆安答道:“一般四朵,五朵至为勉强。”李梗颔首道:“如此便对了,叶兄最后一击的确只能挥出一朵。只是叶兄现在内力要好于岳兄,使出平常剑式,也可稳操胜算。”
叶兆安淡然答道:“寒门剑法无功,岂能再用寻常剑法。此局在下已败,请石都督裁决。”
石亨笑道:“叶少兄兵法超群,武功也臻一流,实为大将之才。本帅当力谏圣上,此次恩科破格录取叶少兄。”
叶兆安正色道:“国家名器授予,更应遵守典制。石都督好意兆安心领,但却万万不敢苟同。我家大人只怕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众人捏了把汗,暗道这年轻人忒也不识抬举,石帅一番好意,不领也就罢了,还要出言训谏,果真得那位老大人真传。
石亨似不以为意,大笑道:“以谦老克己之严,此议只怕真难得圣上恩准。也罢,只是可惜少兄了。”他一番话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透。举朝都知道他与于谦势同冰炭,一个为正统旧臣,一个是景泰功勋,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但此刻窥他神色,对于阁老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演武厅中,众人已散去,只余下石亨与大先生踞坐于主位上。
大先生修长的中指叩击着长案:“梁崇义善于筹算,李梗精通权变,岳山河稳重内敛,三人驾驭的剑阵定具极大威力。京师中藏龙卧虎,论武林势力却要以此三家为大,只要去其指挥,兵将不相习,威力定然大减。这也是战阵时代的弊端,太过依赖群体,独战能力急剧削弱。”
石亨靠在椅背上,道:“内阁、六部、司礼监,目前朝局就在这三脉势力控制下。储位久悬,这一干人等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储位之争由来已久,也不是这两年的事情。大先生虽僻居江湖,也明白其中渊源。当年土木堡之变,由于太子年纪尚幼,便以皇弟钺王监国。孰知旦夕间天地倾覆,钺王登上九五之位,一意要立自己儿子为储,便溽原太子为祁王。此事当年闹得朝野鼎沸,最后廷杖大臣数十人,才勉强平息。岂知新太子早夭,储君之争再起。眼下圣上龙体不豫,部臣大多要复起祁王,而文渊阁则主张迎立襄王世子。
大先生微微一笑:“阁部两派势同水火,石帅正好可分化利用。不过这三人不在,不论大内又或阁部,都是缺了爪牙的猛兽,再闹腾不起来。”
石亨沉吟不语,忽出声道:“大先生对方才那年轻人有何看法?”
大先生目光深幽,叹道:“大不简单,竟是长安叶门子弟,修为只怕不在梁崇义之下。只不知廷益公派他来参与恩科,究竟怀了什么心思。我们筹划之秘,天衣无缝,他不可能轻易看出。但这叶兆安既有实力抡魁,为何又半途退让呢?实在说不通。”
石亨哑然一笑:“叶门遗风之烈,这年轻人指不准真是力尽退出。”
大先生一笑道:“石帅又在考较我。如廷益公有严命,这年轻人一上手就是秋叶剑法,岳山河岂能从容布防。反之,这里面就有得斟酌了。依在下想来,廷益公是支招试探,瞧我们的反应。石帅既出,也由不得他再韬晦息隐。”
“大先生文心周纳,推敲致密。”石亨望着厅外阴霾的天空,道,“但我问的是对这年轻人的看法。”
大先生一怔:“石帅似乎分外看重这叶门子弟?”石亨颔首,神情不定,叹道:“还记得方才我说的么?”
大先生莞尔笑道:“石帅是指战阵剑法么?叶兆安虽然修为一流,但……”他脸色倏变,似乎想起了什么。
石亨一颔首:“方才我并不是虚言溢美,这年轻人的确堪当兵道天才四字。”大先生默然半晌,道:“石帅是指这年轻人有可能研习出战阵剑法么?但观他内力,虽然深厚,却远未至顶尖水准。”
石亨莞尔笑道:“诚如大先生所言,这年轻人未尽全力。”
大先生脸色凝重:“既然石帅疑虑,便派豹组前往袭杀,以绝后患。”
石亨摇头道:“豹组实力仍有未济,宜派凤组出动。”大先生险险出声,难以置信:“豹组三十人都臻准一流境界,组成剑阵可纵横武林,堪与峨眉、华山等剑派一决高下,竟不够猎杀一人?”
石亨道:“战阵剑法一旦出世,威力难以估测。大先生万不可轻敌,就派凤组出动,若不能得手,立刻望风远遁。”
大先生待要争辩,终没有出声,躬身应是。
地龙将轩敞宫室烘得温暖如春,闭上大门,俨然就忘了屋外寒风呼号。岳山河呆了片刻,觉得身子活泛开来,却不敢微作懈怠。这是司礼监孤公公的院子,他已来过许多次,屋中陈设闭着眼睛也能数出。
地面用大理石铺就,不设绒革,显得方正端谨。家具也至为简单,都是大红枣木制成。靠墙摆着一长溜书架。岳山河常觉得自己迈进的是乡间老塾师的房子,而非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公公的屋宅。孤公公已年过六旬,银发皓首,颇见老态。此刻正坐在炕上与一人手谈。那人约摸四旬年纪,身体虚胖,也是颔下无须,显得有气无力。岳山河自然认得,四品司礼监秉笔曹吉祥,在大内地位仅次于孤公公,掌握着锦衣卫,也是威震朝野的人物。
孤公公斟酌良久,落下一子,长吁口气,如释重负般道:“如此说来,廷益公要再度出山了。眼下朝局板荡,阁部那边都不太平,那位石都督也窥准时机,要大动干戈。若他还不出来,咱家说不定要亲往促驾了。”
曹吉祥赔笑道:“公公这段日子的确劳累,人都消瘦下去。时局艰难,朝政江湖都离不开您老,万望要保重好身子。”孤公公叹口气:“咱们都是刑余之人,蒙圣上不轻贱,自当宵衣旰食,作好耳目之用。朝中衮衮诸公对咱们客气,也是看着这一份忠心。山河,你说是不是?”
岳山河小心地道:“孤公公是朝廷柱石,在属下心中,如谦老一般值得敬重。”孤公公摇头道:“廷益公一心为国,朝野敬重,拿咱家作比,无端辱没了他。说到底,咱们只是皇上的家奴。太祖高皇帝有训诫,妇人与太监不得干政。这才是咱们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