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道:“不平则鸣,更何况在下也是来参与恩科,自有申述之权。”
众人一讶,这年轻人面孔陌生,既同是恩科参与者,应非无名之辈。但他们搜肠刮肚,都未想到京中有此号人物。
却听梁崇义冷笑道:“如此倒是稀奇了,前日如何未见你参与文试?”年轻人坦然道:“我是昨日得到兵部批文,并未参与兵法韬略一项。”
梁崇义久与大臣往来,词锋犀利,通晓典制,喝问道:“朝廷名器,岂容你来冒认?还有你,瞎了眼睛么,竟随便带人来演武厅。”
后一句却是对军曹喝问。那军曹涨红了脸,支吾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来。
却听主位石亨叹息一声:“兵法韬略一项,他确实不必要再考。”众人皆寂,梁崇义一时也震惊莫名。石帅为当世名将,得他一语赞许,立刻身价百倍。更何况他言语之中,隐有推崇之意。石亨目光一转,对军曹喝道:“没用的东西,还不把叶少兄的名帖批文递上来!”军曹如蒙大赦,慌不迭送上前去。
石亨随手搁在案上,竟是看也不看,笑问道:“谦老去年称病以来,少理朝中事务,今日竟推荐少兄来参加恩科,石某荣莫大焉。”
一句“谦老”,令众人更加震惊。这年轻人竟然是兵部尚书于谦推荐的!七年前土木之祸,幸而“救时宰相”于谦临危受命,挽救社稷国运于将倾。而于谦并不恋栈权势,及朝政稍安,便只主兵部。他一向不参与阁部之争,去年更是称病谢客,远离中枢。但京中各派不敢稍有懈怠,一则于谦德行素著、功高盖世,在府中军中都有莫大威望;二则圣上宠渥,任人用事悉以咨之。
众人目光复杂难明,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梁崇信更怕获取的恩科头名易位,心中暗自盘算。那年轻人一躬身:“我家大人闭门府中,昨日才接到消息。方今边关有事,烽烟又起,大人见兆安有几分蛮力,尚可上阵杀敌,故不揣冒昧,荐书于石都督。”
石亨眼中光芒一闪,他乃京军团营总兵官,又早封侯位,纵是朝中大臣见到,也得称一声“石帅”。反而驻节之右都督府甚少有人言及。此刻这年轻人直言“石都督”,不敬之意溢于言表。
“兆安少兄客气。七年前京师一战中,少兄为于大人运筹军机,谋略令十数位老将叹服。石某戎马半生,于兵道一途甚少服人,少兄是个例外。”石亨言笑款款。
叶兆安只能再欠身子,道:“纸上谈兵而已,实不敢当石都督谬赞。”
石亨目光一扫,道:“有于大人与本帅保证,众位对叶少兄还有疑意么?”
众人不敢再言。梁崇义道:“不知石帅对叶兄作何安排?梁某极愿讨教叶兄高招。”以于谦之威望,只要石亨如实奏禀,恩科头名非这个年轻人莫属。梁崇义不愧深具谋略之辈,此着以退为进,由不得叶兆安拒绝。
石亨望了梁崇义一眼,道:“叶少兄以为如何?”
叶兆安一皱眉头,道:“朝廷典制所在,岂能为兆安一再破格。兆安愿意从第一轮开始,逐名挑战。”他言出恳切,不似有假。众人也揣度不透他的意思。石亨忽出声大笑道:“少兄真是学足了谦老脾气,董道直行,毫不徇私枉法,如此便从第三名的岳先生开始,少兄逐一挑战,如何?”
此次恩科录取三甲,授奋武营都指挥一、指挥俭事二,眼下石亨让叶兆安直接挑战第三名的岳山河,只要击败一人,便有名爵之赏,可是天大的眷遇。叶兆安还待再言,石亨一摆手,道:“就此决定了,少兄不必多言。”他眼中精光连闪,自有名将气度,众人皆不敢对视。
一个身着东厂号衣的汉子已步入场中,大声笑道:“谦老是岳某敬仰的长者,只可惜年来都未曾见到,他老人家最近身体可好?”此人便是岳山河,在方才的比武中,败给李梗一招,位居第三。叶兆安露出笑意:“大人最近身子好转,过两天就要去拜见孤公公,然后往南斋宫面圣。朝廷正当多事之秋,他老人家可闲不住呢。”
众人却是心中一震,这位朝廷柱石终于要再度出山了。岳山河却展颜一笑,阁部之争目前都靠司礼监孤公公一人平衡,甚是吃力。而这个石亨石帅六年前迎立英宗未成,已久甘沉寂,此刻局势混乱,竟也不再韬晦。这位石帅可不容小视,军中威望只有谦老差可比拟,现在于大人出山,与孤公公联手,定能将动荡不安的朝局稳定下来。
叶兆安拔出长剑:“岳兄请指教。”他一招仙人指路,却是极友好的起手式。两人斗在一处,长剑交格,火星四溅,走的都是雄浑路子。所不同者,岳山河一上手就是拿手的摩云剑法,孤高如摩天巨峰,浑厚若乌云摧城。满室劲气横溢,尽是雄浑剑式激荡而至。而叶兆安则是一路少林剑法,刚强峥嵘,堪与对手持平。
岳山河一转剑锋,施展出平生绝技河岳剑法,招式更见雄浑开阔,直有包容宇宙、并吞河岳的气象,渐将对手裹挟在剑光之中。
眼见落入下风,叶兆安长剑一抖,竟然挑出三朵剑花,如优昙绽放一般,璀璨夺目,轻悠悠地飘向岳山河。丝毫不闻金铁交鸣声,岳山河雄浑剑劲却消融在剑花里,仿佛奔涌长河汇入大海,不见一丝波澜。
岳山河面色一变:“原来叶兄是长安叶门子弟,好一手秋叶剑花,不见武林十五年了。”叶兆安脸色一暗,道:“江湖遗孑,不足一道。岳兄小心了。”他一弹剑刃,踏中宫趋进,随身形所至,空中布下五朵剑花,或缓或疾袭向对手。
岳山河丝毫不敢大意,这朵朵剑花看似精致可人,实则每一瓣都由剑气凝成,暗含无穷杀机,动辄会让自己败亡身死。
长安叶门,这在当年武技横行的时代,是多么奇崛响亮的名字!纵以武当、峨眉立派百年,剑技传世,遇到长安叶门也要退避三舍。其秋叶剑法玄奥莫测,可以剑气凝成实体,蕴攻守于一形。百年前叶稽延以弱冠之龄与河朔高手争锋,无一败绩,其后纵横中外,横绝四海,成为江湖中一代传奇。他巅峰之时,可驾驭九朵剑花,直令天下束手。
但自战阵革新于江湖,叶门仍坚守着古游侠之风,终败于杀手楼之下,高手庶几灭绝。百年豪门从此风流云散,江湖中人更以叶氏灭绝为标志,从此武林跨入战阵时代。
此刻两人对阵,岳山河仍战战兢兢,毕竟秋叶剑法享誉百年,绝非易与之辈。他舞动长剑,袭向第一朵剑花,尚未触及,后一尺远的两朵竟势子一疾,倏忽袭至,成品字形攻自己胸口大穴。
岳山河只能疾退一步,大喝一声“好”,身躯疾旋陀螺状,剑光流转,如水银涣散,在身前布下一面环形铜镜。五朵剑花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印在镜面上。如大石激入水面,铜镜剧烈晃动,受击处同时凹陷下去,险险就要撑破。
叶兆安绕九宫疾走,不住晃出剑花,袭向岳山河。铜镜便如上元夜焰火,不时溅出点点火花,璀璨好看。
但众人都未受绚丽景象迷惑,知岳山河处境极危,在旷世剑法之下,他只能彻底陷入守势,任由对手肆虐攻击。稍一疏神,便去死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