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云暗自疑惑:“明明是俞飞杀的方氏兄弟,今日这杀人凶手怎会自尽了?”柳含烟哼了一声,自卓青梧腰间拔出长剑,腕子一抖,那道缠在俞飞颈上的白绫扑地断了,俞飞的尸身便落了下来,早有庄客抢上去接住。柳含烟沉声道:“仔细查看尸身!”狄青霜忙俯身细看起来。鹤云瞧见俞飞胸前的锦袍已被撕扯得极烂,他知道那是自尽之人死前挣扎之时用双手自己抠破的,但若是有人先将他杀了,再将他胸袍撕破,那也是极为寻常之事,只听侯先生道:“这俞公子双目上翻,口张舌出,身上又无别的伤痕,那倒真是自尽之象……”鹤云心中暗想道:“难道真是冤魂索命?”忽然想起一事,便在刘元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刘元吉咦了一声,回过头瞧了瞧他,陡然间身子纵起,上了房梁,在上面略看了几眼,又跃了下来,道:“这俞飞定是被人杀的。”侯先生道:“刘天王何出此言?”刘元吉道:“鹤云兄弟告诉我说,俞飞若是自尽而死,死前挣扎之时,定会弄得梁上尘土纷乱。刚才我上去一瞧,那上面尘土虽厚,却不凌乱,只有这带子勒过的一道白痕,他必是被人杀后再挂上去的。”柳含烟面色一变,喝道:“再查尸首!从头到脚,仔细看过。”卓青梧应了一声,又躬身去查。当他伸手拨开俞飞那散乱的头发时,忽然一声惊叫:“在这里了。头顶百会穴上有一根银针!”众人凑过去一瞧,果见俞飞发际正中露出一截蓝色的银针,闪着诡异的光芒。侯先生骇然道:“头顶中针,怪不得口张舌出而死。”卓青梧叹道:“想不到紫燕子快剑如风,竟然丧命在这小小银针之下。”说着伸手便去拔那银针。柳含烟突地颤声道:“莫要动!小心针上有毒。”卓青梧一惊住手。
晏祁怒道:“柳庄主,你可知道是何人下的毒手么?”柳含烟面色苍白地退了两步,坐在一张大椅上,眉头紧皱地沉默不语,似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题。晏祁焦躁道:“柳庄主,有话便请直说,何必藏藏掩掩?”却听柳含烟喃喃自语:“难道他当真来了?”沉了片刻,他霍地立起,道:“此事事关重大,这里不是讲话之所,请诸位移步到老夫的快哉堂内叙话。”说着大袖一拂,当先走出。
众人满腹狐疑地跟着他来到快哉堂,柳含烟却径自走入内堂去了。片刻之后,只见柳含烟自内屋走出时,身上已换了一身装束,青袍束身,红巾缠头。刘元吉和晏祁一愣,齐齐叫道:“红巾军?”原来元末大乱之时,率先起兵反元的正是徐寿辉和彭和尚率领的红巾军。后来朱元璋、陈友谅等部均是自红巾军分出。今日柳含烟穿的正是多年之前徐寿辉所部红巾军的装束,刘晏二人久在陈友谅、朱元璋麾下听命,如何不识?
柳含烟向众人拱手道:“傅大侠是当世第一侠义之人,抗击暴元,义不容辞。刘天王和晏先生更是来自我红巾军同部,这位陆兄弟与刘天王一路,自然也是反元义士。今日咱们便以同道之礼相见。”刘元吉躬身道:“刘元吉见过红巾前辈。”柳含烟淡淡一笑:“前辈二字实不敢当,不过含烟当年追随先主披坚持锐之时,刘天王和傅大侠只怕还未出师门,这位小兄弟或许还在襁褓之中。”众人虽知他说得都是实情,心中却想这柳含烟此时蓦地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却不知为了何事。
只听柳含烟道:“当年之勇也不必提了,含烟自栖隐落梅之后也着实过了几年逍遥日子,不想这两日祸事却接二连三地寻到我疏梅园来,”他长叹一声,“侯先生,你广闻博记,该知道当今天下武林,武功以谁为高?”侯先生清了清嗓子,道:“江湖有谚:秦淮月笼黄沙,楚天千里清秋,天外一声龙吟,江南柳色如烟——说的便是当今武林四位顶尖高手,这四人之中,'楚天千里清秋'所指的楚千里老先生已然作古,'天外一声龙吟'和'江南柳色如烟'正是傅大侠和庄主了。”柳含烟点了点头,道:“江湖之上总有些好事之徒没的编这些无聊的歌谣,多年来这歌谣变了又变,有人上了又下,有人下了又上,但'秦淮月笼黄沙'始终是天下公认的第一高手,他凭着独门暗器'万劫针'横行江湖数十载,未遇敌手。”众人听得他提起“秦淮月”这三字时,立时齐齐一惊,刹那间屋中竟静了下来。鹤云觉得奇怪:“这秦淮月到底是何人物,竟让屋中许多绝顶高手如此畏惧?”沉了片刻,刘元吉才道:“传闻这'万劫针'阴毒无比,中者痛苦万分,口不能喊声,眼不能见物,如坠万劫不复的境地。有谚说'地下阎罗阵,地上万劫针',江湖中人有时便以此立誓,常说自己若不能如何如何便让自己中那万劫针。”狄青霜道:“听说这秦淮月在江湖上杀人无算,惹得天怒人怨,师父一怒之下,只身赴蜀,将这厮除了。”傅抟山点头道:“不错,听闻庄主手中的金乌神剑正是破解万劫针的唯一利器,后来庄主凭此剑除去秦淮月,那已是人所共知的事了。”柳含烟笑道:“江湖传言,又如何做得数?含烟胆子虽然不小,却也决不敢只身独剑去找那秦淮月。那时是傅大侠的师尊六如居士找到我,说动我一起前去除恶,我们忌惮他毒针厉害,为保万无一失,另行联络了几位江湖上有名的暗器名家一同前往,我们本意只是劝戒他自此痛改前非,不再以那阴毒暗器为祸武林。不想秦淮月自高自大且性情乖戾暴躁,我们言语不和便动起手来。那一战当真是杀得鬼神皆惊……”说到此,他的眼中忽然闪出一丝敬畏和恐惧的神色,住语不言。
晏祁不由焦躁道:“后来如何,确是如江湖上传言,你们将那秦淮月杀了不成?”柳含烟苦笑道:“秦淮月当真是一代枭雄,我们那一同前去的八位暗器名家只活下来两位,秦淮月虽然重伤不敌,但最终却凭着奇门遁甲之术逃脱。可是那一战之后,江湖上却再也罕闻秦淮月的讯息了,”说着,他目光悠远地望着堂外,一字字地道:“天下人都只道他重伤而死,哪知今日的疏梅园内却骤现万劫针!”晏祁一跃而起:“你说什么,难道俞老八竟是死在万劫针下?”柳含烟缓缓点头:“不错,俞飞头顶上所中的确是万劫针无疑!”屋中众人听了这话均觉一阵寒意自心内升起,卓青梧忍不住颤声道:“那这……这秦淮月是来寻仇么?”柳含烟沉吟道:“那也未必是秦淮月本人,或许是他的后人弟子,我想他们来此却也不是只想来寻仇,多半也是为了我园中所藏的兵书珍宝而来。”鹤云等人听得这柳含烟竟然直承园中藏宝之事,不由全吃了一惊。
侯先生笑道:“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又岂能当真?咱们园中哪里来的什么牢什子珍宝。”柳含烟站起身来,在堂中来回踱步,道:“适才我已说过,这堂中的都是反元义士,更与我红巾军颇有渊源,因此上此事说与大家也无妨!”鹤云等人听了精神都是一振。
柳含烟道:“想当年咱们白莲教的兄弟们以红巾为号兴兵反元,那时的首领徐寿辉待人宽厚,彭和尚足智多谋,旌旗指处,元人胆寒。一年之后,彭和尚便率红巾弟兄们一举攻克徽州、杭州,更是威震中原。可惜彭和尚挥师一入杭州城,不想却中了元将济宁管家董抟宵的诡计。董抟宵一俟咱们红巾军进入杭州,便即调集重兵夹击杭州。彭和尚为防陷入元人重围,急欲弃城突围。突围之前,便将所部红巾军一年来攻城克州所聚得的重财珍宝找了个隐秘之处埋了起来。一来,放弃这些重宝可以轻军简装,二来红巾军都是些穷苦庄稼汉,若是有财宝在身,打起仗来不免三心二意——那时红巾军有个规矩,不得私带银两便是为了这个缘故。”晏祁忍不住问道:“便埋在这疏梅园内么?”柳含烟摇头道:“彭和尚办事一向隐秘,那时可谁也不知他埋在何处。除了彭和尚和他身边亲信,知道藏宝之处的就只有我主天完皇帝(按:徐寿辉与彭莹玉于元顺帝至正年间起义,寿辉被拥立为帝,国号天完)。半年之后,彭和尚战死,天下知道此事的就只有皇上一人了。哪知数年之后,皇上大权旁落,竟被奸贼倪文俊挟制。皇上为脱窘境,一面密招人手,一面暗中命我兄弟三人来到这落梅山庄,明为归隐,实为看守财宝。”“实不相瞒,落梅山庄的庄客多是跟随柳某多年的旧部。那时皇上虽然没将藏宝的确切方位告知我们,但却密制了一张藏宝图,上面盖有我白莲教'弥勒天下行'的印记,约好只要将来有红巾军人持图来此,便依图起出宝藏,以此为资,招兵买马,以清君侧,重整河山!”鹤云听到这里,暗想:“听说那徐寿辉是个布贩出身,准是请了个腐儒搜肠刮肚想出那几句露尾诗来,他想得倒是周全,一般人得了藏宝图若是对落梅山庄不熟,那自然无计可施;柳含烟虽然熟悉落梅山庄的一草一木,若无藏宝图指点仍是无法得手。可是这天下大事又岂是重宝钱财便能扭转的。”却听柳含烟叹道:“不想后来倪文俊为陈友谅所杀,皇上却又被陈友谅严加看管起来,变得更加有名无实,”说到此,他看了一眼刘元吉,“陈友谅这人野心勃勃,为了自己当上皇帝,终于对皇上下了毒手!”鹤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图是徐寿辉所制,如此辗转到了陈友谅手中,想不到世事如幻,徐寿辉、倪文俊、陈友谅这些风云一时的人物俱作尘土,留下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接着演戏!
刘元吉道:“听闻随同珍宝一同埋起来的还有一部奇书,此书上半部载兵法,下半部载武功,文者得之可席卷天下,武者得之可无敌于江湖,请教柳庄主可有此事?”柳含烟笑道:“一部奇书倒是有的,却不是江湖中人传说的这般。当年攻入杭州城中时,咱们曾发现了一件稀世奇珍!”晏祁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宝贝?”柳含烟道:“那是一部兵书,不是什么宝贝,却胜过连城重宝。各位见多识广,可知这数十年来蒙古人凭的什么横行天下所向无敌么?”众人沉思片刻,傅抟山道:“久闻蒙古人精于马术,他们的铁骑兵横冲直撞,往往让对手难以招架。”柳含烟道:“傅大侠所言不虚,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蒙古人横行天下仗着的是两样东西,一个自然是他们的铁骑兵,另一个却是火器。据传他们自元太祖成吉思汗时便注重构造火器,那成吉思汗曾立下规矩,元人攻下城池屠城之时,'惟匠得免',并将那些得免死罪的工匠分至各处官营手工场,制造火器;且不惜以高官厚禄重奖首创出新式犀利火器的工匠。听说元朝鼎盛之时天下所辖专斯制造军器的工匠数以万计,是以元人的火器天下无敌。那时我们红巾军与元人开战,最是头疼他们的火铳大炮。这部奇书想是一位熟悉兵法、火器的元朝高官所写,上半部详细记载了元人行兵的各种阵法,其中于马阵的操演排布所书甚详;下半部便细写各种犀利火器的构造之法,还绘了'震天雷'等七十二幅火器构图。倘若兵家得了此书自能依此操练骑兵,造出犀利无匹的火器,说到席卷天下,无敌江湖云云也不为过!”说到这里,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当时彭和尚却认为得天下凭的是德性,这部书所载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又怕它落入居心不良者手中,便将它与珍宝一同埋了。”陆鹤云听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动:“如此说来,兵书奇宝之事隐秘之极,为何师父和刘大哥一动身,便被元人得知了讯息?便是那汝阳王消息灵通,但他得到消息之后照理说虽会派人前来掠夺,但更应该封锁讯息,不让旁人知晓,免得增加对手。但怎地朱元璋,张士诚等人全得到了消息,更奇的这消息竟会传遍江湖,惹得这许多江湖人物来此凑热闹?”晏祁这时拍了拍脑袋,道:“又是兵书又是珍宝,一会又是什么秦淮月,搅得老子脑袋一团糟!当真是那秦淮月杀了俞飞么,这厮为何要对俞飞下手?”侯先生道:“秦淮月行事向来出乎常人意料,如此说来,他必是为了这兵书珍宝而来,此人素来出手狠辣,又身处暗处!咱们可要万分小心了。”刘元吉这时忽然长身而起,拱手道:“柳庄主,适才庄主所说的秘图此刻正在元吉身上。刘某此来落梅山庄,便是受楚先生之托将此图献与庄主!”此言一出,柳含烟、晏祁和侯先生等人的神色均是一变,有人惊讶,有人奇怪,更有人一脸羡慕嫉妒之色。
柳含烟的脸上泛出一层激动的红,颤声道:“千里兄与含烟虽谋面不多,但意气相投,彼此均视为平生知己。不想千里兄竟如此信得过在下!”刘元吉道:“楚先生生前言道,此图或许从落梅山庄流出,便该当物归原主,还与柳庄主。”说着自怀中取出那幅古画,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柳含烟接过古画时,双手竟有些颤抖,道:“千里兄当真是给含烟了却一个平生大愿!”侯先生晏祁等人的眼睛均是死死盯着柳含烟手中那幅古画,只盼他快快打开。但柳含烟的神情却旋即镇定下来,将那画揣入怀中,道:“此图事关重大,待我回去慢慢推敲。”傅抟山朗声道:“柳庄主为驱除暴元,耗去半生心血,这珍宝兵书原只有庄主才配拥有。今日傅抟山先向庄主贺喜了。”柳含烟拾起桌前的香茗细细地品着,道:“傅大侠过誉了,柳某若当真启出宝藏,必会兼济天下!”话音刚落,只见舒眉的贴身丫鬟竹韵慌慌张张地扑进屋来,道:“老爷,不好了,小姐不见了!”啪的一声,柳含烟手中的茶杯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颤声道:“怎的不见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竹韵哭道:“昨晚是梅影姊姊伺候小姐睡的,今晨我走进小姐的卧房便闻见一股怪味,进去一看,却见梅影横卧在地上,昏迷不醒,小姐却……不见了……”柳含烟不待他说完,大袖一拂,便跃出了屋子。侯先生、狄青霜等人匆匆赶出。鹤云刘元吉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均觉这疏梅园内怪事迭出,几个人不由分说也跟了出去。
舒眉所住的瑶琴小榭内果然还弥漫着一股未及散去的怪味,卓青梧掩鼻道:“这是迷香。”众人不便擅进舒眉的闺房,便立在屋外。
只见刚刚被冷水泼面的梅影已然转醒,柳含烟正自声色俱厉地吼道:“小姐哪里去了?”梅影迷迷糊糊地问:“小姐,小姐不是好好的么?”跟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道:“哎哟,我的头好疼好晕……”柳含烟自觉失态,便松了揪着梅影的手,向一众门人弟子喝道:“尽愣着做什么,快快去找!”
鹤云回到屋中,还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只听刘元吉道:“这可怪了,难道竟有人掳走了柳含烟的女儿?”傅抟山摇头道:“这位紫衣红线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是不是她自己走了?”鹤云抬起头来道:“若是她自己走的,又何必将自己的丫鬟弄晕,难道……难道当真是秦淮月寻仇来了?”想到此,不由心中忧惧更甚。
傅抟山沉吟道:“秦淮月一代宗师,说什么也不会向一个后辈女孩儿下手;但若是秦淮月的门人弟子可就不好说了。”到了中午时分,屋外人声喧扰,显是无数家丁庄客在园中跑来跑去。刘元吉望着屋外晃动的人影不由攥紧了拳头,道:“这兵书珍宝当真是不祥之物,咱们连它的影子还未见到,却有数条人命因此而死,咱们到底还要等多久?”鹤云道:“刘大哥,你着急了?”刘元吉道:“我又如何不急?朱元璋水陆并进,寇汉阳,犯德安,此刻只怕已兵临武昌了!与其在这鬼气森森的园子里坐以待毙,不如去两军阵前与朱元璋拼个死活!”傅抟山道:“元吉兄此言差矣。苏东坡有云,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不过匹夫之勇,天下之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说到这里蓦地扭头喝道,“窗外是什么人?”只听一个女孩的声音怯生生地叫道:“是我……陆公子在么,奴婢这里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鹤云出得门来,便瞧见竹韵那双通红的眼睛和一张苍白的脸。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你家小姐找到了么?”竹韵垂泪摇头:“小姐……小姐被人掳走了。”说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老爷说,小姐是被人用迷香熏倒之后掳走的……”鹤云的声音也颤了,道:“是谁如此卑鄙,那人可曾留下什么言语?”竹韵哭道:“那人什么也不曾留下。老爷正在前厅发火,这些年来我可从未见老爷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庄中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寻找了,连梅影姊姊都去了,梅影说不寻到小姐她绝不回来……”鹤云的双手一片冰凉,心中乱糟糟的一片,只见竹韵从怀中取出一个翠色玉瓶,道:“这便是红云生肌散了,昨日小姐回来后还记挂着公子身上的伤势,让我将这药交与公子,奴婢一时偷懒,到这时才想起来。”那玉瓶翠色欲滴,纤巧轻盈,散发着明润而又柔和的光泽。鹤云觉得那光泽恰如舒眉那忧郁的眼神,刹那间眼前一片黯淡,心中倏地闪过舒眉的影子:雪色的长裙,凄郁的眼波,在梅枝上拂动的玉指。他的心中一阵抽搐,昨日自己还和她携手聊天,但这时想来竟觉得那一切疏远无比,仿佛在燠热的夏日遥想冬天清朗的天空。
他握着凉润的玉瓶默不作声地走回屋中。傅抟山见到了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眉头微皱,道:“陆兄弟,你为了那柳姑娘,大半日魂不守舍,这般儿女情长,哪里有半分豪杰气概?我辈侠义中人……”鹤云正自黯然神伤,听得他这教训的话,陡然间只觉心中懊愤难当,大声道:“她一个文弱女子遭人劫掳,我就不能替她担心么?”傅抟山和刘元吉自认得他起便没有见他如此激愤过,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鹤云退了一步,苦笑道:“再说,我原本不是什么侠义中人……更不想做什么豪杰!”说着转身便冲出屋去。
刘元吉飞步追出,叫道:“鹤云,你去哪里?”鹤云遥遥应道:“我去找她——”刘傅二人自来不理会什么恩爱缠绵,望着鹤云的背影均不禁大摇其头!
鹤云想,那人掠走了眉儿若是未曾走远,便当在这落梅山庄或是九溪十八涧内落脚,既然柳含烟的手下都在疏梅园中查找,我去园外寻她便是了。
他穿过重楼复廊,便出了疏梅园。但若在九溪十八涧内寻一个人,实不啻于大海捞针。他一个人在山道间踽踽独行,苦苦寻了半日依然毫无头绪。望着一分分黯淡下来的日色,他的心也一分分黯淡下来。暮色苍茫时分,鹤云拖着疲倦的身躯又来到了云栖岗前的那家小酒店。
这酒店正是昔日群豪会聚之所,只是今日却酒客稀少,空荡荡的没有两个人。鹤云坐在桌前,心中也是空荡荡的,他甚至有些奇怪自己为何又要来到这地方喝起酒来。他本非擅饮之人,几杯酒下肚便觉有种飘忽晕沉的感觉。他叹一口气,心中郁闷更增。
抬起头来,只见窗外的暮色被无声低飞的蝙蝠点染得愈加浓郁了,他的耳边便有一缕娇柔的声音响起:“云哥,娘早早地抛下我走了,我只盼在你心中能时时念着我、想着我、有我这个人……我便心满意足了。”他心中一阵抽搐,暗想眉儿自幼便离开了父亲,母亲又抑郁愤世,只怕她从小便有些自怜自怨。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赶来疏梅园,才刚刚见到生父,却不想又卷入了一场江湖争斗之中。蓦地又想起舒眉说过那夜曾经看到一个黑影在她的屋外晃动,鹤云暗恨自己早知今日,当初便该将这园内的险恶情形告知她一些,也好让她提防一二。
窗外那深沉的暮色让他想起舒眉深沉的眼睛,她那一丝丝寂寞的叹息声似乎还在他耳边若有若无的萦绕着。蓦然间鹤云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寂寥,不由长叹一声:“一失足成千古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啪的一声,手中的酒杯无意间被他捏得粉碎。
这时却听得店小二在门口喊道:“出去吧,小店已不纳客,只等这位公子爷喝完便上门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小二哥,在下腹内空空,只想喝几杯暖酒。”店小二喝道:“出去出去,咱们这里可从来不让叫花子上门喝酒。”鹤云听了“叫化子”这三字陡然间酒意上涌,叫道:“让他进来,他的酒钱我来付。”说着伸手入怀,将身上的散碎银子全掏了出来,一块块的抛在桌上。那胖掌柜陪笑道:“好极好极,既然如此,公子爷只管开怀畅饮,小店晚些关门也没什么。”又转头向门外叫道:“进来吧,遇上这位好心的爷也算你小子福气。”人影一晃,一个人似乎走入店来,依稀间那人似已坐在自己对面,只听他叫道:“切十斤牛肉,十个馒头,上二十斤好酒,要快。”鹤云听了心中暗笑,瞧着架势这人似是要将明天的饭都一起要来吃了。他这时正自愁闷,也懒得抬头看人什么模样,只顾一杯杯的喝着闷酒。转眼功夫,店小二便将酒肉摆上桌来,眼前两只大手频频晃动,不过片刻之间,那人竟如风卷残云将十斤牛肉十个馒头吃个精光。鹤云咦了一声,心下微感诧异:“这人好大的饭量!”他抬起头来,只见对面这人是个三十来岁模样的大汉,一张脸棱角分明,透出一种刀削般的坚硬。一头长发有如黑漆,从额角直披至肩,由于汗水的缘故,那长发岩石般地贴在脸上。那人的一身白袍满是灰尘,已撕破了多处,似是刚刚长途奔波而来。那人见他抬头,微微一笑,道:“抱歉,在下急于赶路,已是两天两夜未吃东西了。”说着端起酒来,昂首一饮而尽。
鹤云晕晕沉沉的,也未在意他说了什么,这时他意志消沉,只图一醉方休。那大汉却停杯不饮,一双灼灼如电的眸子却紧盯着鹤云盘在腰间的那把游龙剑,笑道:“小兄弟,酒多伤身,我劝你还是少饮几杯为好。”鹤云苦笑道:“酒多伤身……似我这等无用之人,伤一伤身也没有什么。”说到这里,悲从中来,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一场,举手又斟满了一杯酒。
那大汉蓦的将手一抬,把他的酒杯压住,笑道:“你实在不宜多饮了。”鹤云酒意上涌,扬手便向那人手上拂去。大汉的手一翻,酒杯倏的自他掌下翻上,被他托在掌心。鹤云这一拂立时落空。鹤云咦了一声,掌去如风,疾抓又至,但手指刚触及杯缘,却觉一股刚猛的力道自酒杯上发出,几乎将他手指弹开。他惊奇之下,奋力回夺。那大汉忽然哈哈大笑,猛的张口一吸,杯中酒立时化成一股酒浪直飞入他口中。
酒杯上的劲力骤然一松,忽的被鹤云夺了回来。但听噗的一声,酒杯忽然化成一团齑粉。原来两个人适才将自身刚猛的功力灌注在酒杯上,这小小酒杯如何禁受得住,此时劲去杯毁。
鹤云望着粉碎的酒杯,刹那间酒醒了一半,愣愣地问:“阁下是谁?”大汉笑道:“大家同是天涯过客,何必在乎各自姓名?”鹤云心中更觉疑惑,仍是问:“那……阁下从哪里来?”那汉子缓缓垂下头来,道:“苦地方,河南。”鹤云慢慢皱起眉头:“听说那地方这两年常常遭旱,老百姓苦得紧。”大汉的双眉一拢,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三年之前,河南便曾遭过蝗灾,当时飞蝗蔽天,人马不能行,今年又逢大旱,弄得民不聊生。那一晚我深夜赶路,途经一个村子,在村子中走了多时,却不闻一丝鸡鸣犬吠之声,我便有些奇怪。又行了片刻,只见前面火光闪耀,我便走过去,想找个人问一问这村子里到底出了何事。哪知到了那火光闪烁的院子中一看,却见到了一副奇惨的景象。”鹤云好奇心渐起,忍不住问:“难道院子中的人都给烧死了么?”大汉精光闪烁的眸子陡的黯淡下来,道:“不是,院子里的人举着火把,瞧他们面黄肌瘦,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显是已经饿了多日。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总共三四十人的样子,看来全村的人都聚在这院子中来了。看着他们焦灼的神色,却是在等着屋中一个孩子咽气!”鹤云一惊,道:“这又是为何缘故?”那汉子叹道:“瞧那孩子瘦骨嶙峋,饿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那孩子临死前却说了一句话,他求他父亲在他死后莫要吃他,他说他饿得已没有多少肉了,禁不住他们吃上几口!”鹤云听了,不由打了个冷战,酒立时醒了大半,问道:“怎么,他们竟然要吃这孩子么?”那大汉点头道:“这地方连年天灾,又多遭战乱之苦,数年粒米无收,村人吃尽了鸡犬耕牛,不得已乃食人肉。”鹤云黯然无语,隔了良久才凄然长叹道:“元人暴虐,弄得民不聊生!怪不得天下刀兵四起。”那汉子点头道:“刀兵四起,战乱不断,只苦了天下苍生!”鹤云听了这话,胸中郁闷,连酒都懒得饮了,心中却想:“此人急匆匆地赶路,甚至两日不食,来到这里却又为了什么?”不禁问道:“那你自河南赶来此地又所为何来?”那人道:“我受人之托赶来管一件闲事,途中遇到几个仇家,耽搁了些时日,但愿未误大事。”鹤云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瞧他一身风尘仆仆衣衫破旧的样子,便知他一路上的厮杀必然惨烈之极,正待深问,那大汉却抬头望了望窗外渐浓的夜色,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急事要办,小兄弟,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站起身来便走出了店门。
掌柜的望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不由骂道:“他奶奶的,到这里来骗吃骗喝,却连一个谢字也不说便走了。”鹤云见这人骤来骤去,心中一动:“这人急匆匆来到此地,莫非也是为了奇宝兵书?”正自疑惑间,窗外蓦然传来那人苍茫的歌声:“少年老成大,吾道付逶迤,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音韵似是不拘章法,随口吟成,但歌声中满怀豪气,似有气冲牛斗横扫千军之势。
走在晚风中,鹤云觉得酒已醒了大半,他踉踉跄跄地走着,疏梅园外那高挑着的大红灯笼已经遥遥在望了。
前面的景物摇晃着,恍惚中似有一个什么东西正向自己奔来,鹤云晃了晃头,正待定睛瞧个仔细。猛觉砰的一下,自己的衣领被人紧紧揪住,眼前的人影刹那间清晰了。这人满脸是血,正是刘元吉。
刘元吉的声音嘶哑无力,他拼力冲着鹤云挤出了几个字:“告诉傅大侠,小心……”说到这里,刘元吉铁塔般的身子忽然一软,倒在了鹤云怀中。鹤云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向外渗着冷汗,他拼命摇着刘元吉的身躯叫着他的名字,但刘元吉竟已再无声息了。一瞬间鹤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深邃可怕的噩梦之中。
哀绝中鹤云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扶着刘元吉的尸身走回疏梅园的,迷迷糊糊的眼前立时聚集起一大堆人,傅抟山的声音竟也透出焦急惊骇:“鹤云,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鹤云拼命的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哇的大哭道:“刘大哥说,他……他让你小心……”傅抟山急道:“小心什么?”鹤云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个本该早就醒来的梦中越陷越深,他苦苦思索,觉得刘元吉还应该对自己说了什么,但脑中一片空白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