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萧景陵,轻飘飘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身边这女子,没再说话。

夜里,很晚的时候,回到家。经过书房,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心中一凛,砰的推开门,吓坏了里面正在埋头看书的女子。

第61节:没有谁比爱更深刻(3)

萧景陵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罢,如有一股电流袭遍全身。他哑了口。他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来到底是为什么映阙会在他家中的书房出现。

那时候,映阙的腿已经好了八成。她织的围巾,也有半米长。此刻她皱着眉头问对面的男子,你是不是太累了。男子拂开她,说,也许是吧。然后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闭了门,鸦雀无声。

走廊很空旷。

夜色凄清。

翌日。天福宫。萧景陵的办公室内。传出两个人亲昵的谈话声音。女子说,你要记得,你最爱的人,是我,是聂筱琪,或者尹秋娘。

男子怔了半晌,木讷地说,是。

那是当天的药效初初发作的时候,萧景陵的意识处于迷离的状态。那样的状态,持续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在这半小时里,聂筱琪说的每一个字,在不久的将来,都会逐渐成为萧景陵真实的记忆。她迫不及待地巴望着萧景陵彻底爱上她的一天。

可是,当天,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从门缝里,看见的,听到的,暧昧的眼神,酥麻的情话,生生地就冰冻了手中一壶暖热的鸡汤。

——汤没有送出去。

萧景陵回家的时候,看见那暖壶,总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像是有人用刀子挖了一个缺口。稍后,丫鬟喜儿走过来说,汤是蓝小姐亲自下厨做的,说是要拿到天福宫给少爷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去了没多久,又一个人拎着汤闷闷地回来。还收拾了东西,坚持要回家,我跟佩姨拦都拦不住。

房间,空了?

萧景陵想了想,走上楼去,推开映阙住那间屋子的门。里面收拾得很干净,连床单也换了新的。白色的窗帘在晚风里轻轻的拂着,就像一个人挥之不去的惆怅。

【 性命 】

一杯清茶。照惯例,附在办公桌上。

聂筱琪望着萧景陵,说,今天换了茶叶,是雨前龙井。萧景陵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说,谢谢。聂筱琪心满意足地笑。

当她离开办公室又再回来,茶已经喝光。她试探着唤了一声,暮生,萧景陵便抬起头,笑微微地看着她。唤,秋娘。

聂筱琪受宠若惊,喜道,你真的记得我了?你完全记得我了?

萧景陵点头。可是,立刻,他的头就像灌了铅一样,重重地垂了下去,他伏在办公桌上,一动也不动了。聂筱琪慌忙地跑过去,喊他,推他,他依然像睡着了一般。甚至,嘴角渐渐地流出血来,染红了半个下巴。

聂筱琪既怕,又不敢轻举妄动,她猜想这会不会是萧景陵服药以后的症状,也许很快就会消失。她忐忑地守着他,一会儿用左手握着右手,一会儿又用右手去握左手。

可是,好一阵子过去。萧景陵始终不醒。最后,就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拆去,从椅子上,瘫软着,滑落到地上。

外面有人敲门了,说,某某人要求见萧老板。聂筱琪慌忙代答,萧老板现在有点不舒服,正在休息,让他明天再来吧。

咚咚咚。脚步声远去。

聂筱琪又回头看看昏睡的萧景陵,突然想起张大同说的话。她拼命地摇头,喃喃念道,不可能,不可能的,这药不会害人的。暮生,我不想害你,我只是希望你能记得我们的前生,我只是希望把你从别人手上抢回来。暮生,你醒醒,我求求你,醒醒。

说着说着,泪珠子也掉了出来。

可是,突然,办公室里有人说话了。他说,原来,真的是你。

聂筱琪吓了一跳,她竟然看见萧景陵好端端地站了起来,擦去嘴角和下巴的血渍,从嘴里吐出一个被咬破的鲜红的塑胶袋。

那眼神,缓缓地,凌厉地,落在聂筱琪身上。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过是想试探你。

第62节:没有谁比爱更深刻(4)

聂筱琪倒退三步,满脸的不置信,瞪着萧景陵,问,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萧景陵说,是因为张大同。他主动来找他,希望他可以帮他向聂筱琪拿回那些药粉。张大同还将人服药之后所有的症状都告诉了他。

所以,萧景陵说,我想知道近段时间我的记忆里产生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变化,是不是跟他说的药有关,是不是跟你有关。

你证实了。聂筱琪冷笑,转而又变得很颓丧,很凄迷。但是,她说,就算你揭穿了我,我也不会把药交给你。

说罢,径自向门口走去。

萧景陵拦着她。两个人,望定彼此,都没有说话。最后,是聂筱琪凄然一笑,拂开萧景陵的手,离开了办公室。

萧景陵以为,不过是一些半成品的药粉,既然已近不了他的身,就可以说,划了句号,与他无关了。由始至终他都没有答应过张大同什么,也就不算食言。他只是想要聂筱琪这个疯狂的女人赶快从身边消失掉,而他迄今为止损失的那些记忆,也是无伤大雅的。他还记得自己心爱的女子,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事情并不像萧景陵初初以为的那样简单。他病了。晕眩。乏力。脸色苍白。没有食欲。他更加想不到,第一个来探病的人,会是张大同。

张大同说,起初,我们只是怀疑,这种药虽然有改变人的记忆的功能,但是它本身亦含有巨毒。现在看来,这种怀疑是真的了。你虽然已经停止服药,但是,毒在你的身体里已经有相当的数量,它们会逐渐地侵占你的健康,更有可能,会致命。

那,你们可有解毒的办法?张大同点头,又摇头,说,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找到那位姑娘,只有她交出药粉,我才有可能配置出解药。

可是,聂筱琪已经失踪了。自从她的阴谋被揭穿,她没有再回到天福宫,连她住的地方,也人去楼空。说到这里,萧景陵不再做声,望着窗台上那盆奄奄一息的菊花。

张大同也只是叹气。而站在旁边了解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佩姨,唯有偷偷的抹眼泪。

之后,佩姨去找映阙。告诉她,少爷病了,病得还很严重,随时可能连性命都没了,他很记挂你。一边说着,一边掉眼泪。

映阙听罢,愣了半晌。心跳加速不能自已。

随后佩姨将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映阙。当然,她不知道萧景陵跟聂筱琪那些零碎的细节,也就不知道映阙曾经亲眼看到他的少爷在办公室里揽了另一个女子的腰,还亲昵地抚摩她的头发。那是横亘在映阙的心里暂时无法解开的结。

但如今,那些都比不得萧景陵的性命重要了。映阙想,她或许有办法找到聂筱琪。

第63节:生死相许(1)

第十六章 生死相许

【 饮鸩止渴 】

聂筱琪自幼在孤儿院长大,父母双亡,直到十六岁,院士才遵照她父母的遗愿,将一笔不菲的遗产交由她支配。后来,她到了英国读书。

在学校里,重新遇见她的旧同学杨子豪,两个人关系尚可。彼此一路相照应。回到南京,住所是临时的,而她亦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可投靠。

这些天,杨子豪已经将他所知道的,聂筱琪可能认识的老朋友旧同学,都问了个遍,没有谁知道她的下落。

杨子豪说,别担心,一定能找到的。

可是映阙怎么能不担心,眼看着萧景陵日渐虚弱,就像一棵缺了水的苗。但他还要躺在床上强颜欢笑地讲故事,反复地强调说,映阙,你不要难过,你要永远都快乐,那样我才安心。如同交代遗言。

映阙只能背着他,悄悄地哭。

而萧老板病重的消息,亦从酒楼或百货公司方面传到了清雪的耳朵里。她去看他,每一次,都沉着淡定,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像映阙那样,有足够的资格抱着对方勇敢地哭一场。又或许,是她从来都不擅长。她是极少掉眼泪的人,尽管那濒死的,是她最爱的男子。她亦知道,这世界有他无他,生命都会如常。她能够忘记很多事情,跨出很多阴影,无论是她对萧景陵的爱,还是对阮心期的恨。

说到底,她最爱的,终究是她自己。

杨子豪突然来找映阙,说,我们还漏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孤儿院。如今那地方正面临被拆迁,已经成了荒僻的废墟。

可是,废墟之上能有什么?

他们走了很久,亦都是徒劳。

映阙在青石板的街沿,突然蹲下来,仿佛是最后的一点力气都随着希望的破灭而消散。杨子豪扶着她的肩,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自从她第一天来找他,眼睛里含着泪,他就知道,萧姓的男子于她而言,是无比的重要,是自己怎么也难攀比的,心中不是没有难受。可还是极力帮助她寻找她的希望,将那些矛盾与痛苦都掩藏。

就那样,明白了这世间情爱没有高低深浅的对比,谁在谁心上,那种状态,力度,都一样。可以为了对方而不计较自己担负的伤。

画饼充饥。

饮鸩,止渴。

这个时候,远远的,传来钟响。杨子豪倏地站起来,喊了一声,教堂。是了,教堂,以前聂筱琪说过,每逢遇上不顺心的事情,她就会到孤儿院附近的教堂,在天父的面前祷告。

暮鼓晨钟,如沐春风。

于是他们三步并两步地奔去教堂。聂筱琪真的在那里。双手合十跪在天父面前,闭目,喃喃地自语。映阙激动得上前一把揪住聂筱琪的胳膊,说,药,药在哪里?聂小姐,我求你把药交出来,景陵他就快撑不下去了。

聂筱琪一个冷眼扫过来,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也不是什么聂小姐。我叫尹秋娘。而杨子豪过来的时候,她依然重复了刚才的那番话。她说,谁跟你是同学了,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唯有提到萧景陵。

聂筱琪说,我记得他,是他害死了暮生。我恨他,我巴不得他死,又怎么会救他。聂筱琪咬牙切齿,全然不似伪装。映阙和杨子豪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明白为何聂筱琪又变了一个模样。他们都不知道,聂筱琪因为无法改变自己爱人的记忆,唯有改变自己。

她开始每天服用那些药粉。

在服药之前,她编了一个故事,写在日记本上。故事里,她仍然是尹秋娘,要寻找她的恋人林暮生,而她找到了他,可他却被一个叫萧景陵的男人害死了。她虚构了很多自己和暮生之间相爱的细节,并且详细地记述了萧景陵是怎样迫害暮生,毁了她的幸福。那些,就像她的精神食粮,她每天吃药,再将日记看一遍,渐渐地,所有不存在的事情,就替换了她原有的记忆。她对萧景陵的恨由此而来。

——因为爱不到,就只能用恨来治疗。

只能出此下策。

爱是一场走火入魔的圈套。

【 绝境 】

聂筱琪就住在教堂附近的小屋里。那是映阙跟踪她以后发现的。她通常在黄昏的时候,都在教堂里做祷告。

映阙说,要杨子豪假装与聂筱琪交涉,拖延她回家的时间,她就偷偷地到她的屋里,去找那瓶白色的药末。

杨子豪说,你要当心。

映阙就匆匆地走了。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像一张网,铺天盖地。杨子豪黯然叹了一口气。

映阙的心里很慌,不知道从哪里找起,只有胡乱地翻了翻抽屉,枕头,被子,床底。然后是衣柜。

幸运的是,就在衣柜里,她找到了那样一支装有白色粉末的玻璃管。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正待起身,却猛地,后颈一凉。昏了过去。

另一边厢杨子豪在教堂里对着聂筱琪说了一大番话,从教堂的钟声,到以前旧式学堂里低矮的课桌椅,再到泰晤士河沿岸的风景。后来,说到回南京以后发生的事情,比如车祸,比如所谓前世的恋人,又或者是在天福宫做秘书。

第64节:生死相许(2)

杨子豪强调说,你本来是爱着萧景陵的,不是恨。

聂筱琪便发了怒,使劲地捂着耳朵,骂杨子豪歪曲事实。她一激动起来头就发痛,一直痛到心里去,流露在外的表情亦是很挣扎的。

最后,她坚持回家。

杨子豪拦不住,唯有跟着她走。谁知道,一打开门,竟然看见映阙昏倒在地上。原本攥在手中的玻璃管,也没了踪影。

至此。仅有的希望,亦破灭。

张大同说,那个打昏映阙拿走药的人,很可能就是实验室里一直都觊觎此项发明的顾舜青。顾舜青大概和崔胤石是同一类的人,坚信这世上真的存在某些物质能够清洗和替换人的记忆。在崔胤石做研究的时候,顾舜青给他做助手,可是他动了私心,想偷药,被崔胤石发现,两个人因此闹翻。张大同说,除了这个人,他想不出还有谁知道整件事情,会处心积虑地把自己隐藏起来,渔人得利。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顾舜青,谁也不知道。

那几天,园里的桂花开了。芳香四溢。可天气已经转凉。凉得无论穿多少件衣服,都没有一丝温暖。

【 原点 】

聂筱琪亦开始苍白,虚弱,而且她总是要看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象。似是她自己的记忆分裂出两半,在相互抵抗,相互撕杀。

她头痛欲裂。

某日。天黑以后,她昏昏欲睡。突然听得屋子里有响动。她打开灯,发现窗口不知道几时站了一个人。那男人五大三粗,凶神恶煞,手里还持了一把尖刀。

男人问她,药在哪里?

聂筱琪张狂地笑了。

她早知道,映阙从衣柜里找出的,不过是一根装了普通的白色粉末的玻璃管子。而那些粉末,无论是颜色、粗细,还是气味和口感,都跟崔胤石的药粉一模一样。她将它们分别装进六支相同的玻璃管,藏在这间屋子六个不同的地方。

她为了混淆视听,以防真正的药轻易地就被别人找到。

不过,此刻,那个打昏了映阙,以为自己黄雀在后极高明的人,因为发现自己上了当,很是恼怒。遂回头来找聂筱琪,想逼她交出真正的药粉。

那个人,正是张大同所说的,顾舜青。

顾舜青以死相威胁。他将刀子抵在聂筱琪的胸口,他以为,可以轻易就吓倒那样一个黄毛丫头。谁知,聂筱琪却似乎连死都不怕了。

她竟然伸手去握对方的刀刃,流了血,眉头也不皱一下。

趁着顾舜青措手不及的时候,聂筱琪抱起窗台边的一只花瓶,砰的一声,砸了他左边的肩膀,然后打开门,夺路而逃。

阴雨天,路面湿滑。

聂筱琪跑着跑着,竟笑了起来。她不知道前面的路是通向哪里了。偶尔有晚归的人从身边经过,都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仍然笑,但眼睛里似乎有泪水在涌。

这个时候,在路口,突然有一辆私家车,沿着斜坡冲了下来。聂筱琪没有停,车也来不及煞住。他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

砰。汇于一点。又急速错开。

聂筱琪躺在地上,身体里,很多的血开始向外涌。她觉得冷。非常冷。围观的人三三两两。她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像。

她伸出手去,吃力地,唤,暮生。

好像兜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女子躺在地上,车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是,这一次,她的身下,多出一滩猩红的血迹。

而那影像,不是暮生,也不是萧景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