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竟觉得自己老了。
他谢绝了这看上去很荒谬的邀请。
走出餐厅,天色渐晚。萧景陵让司机在原地等他,他说,想去附近走走。他这一走,也不知道耗了多少的时间,有些清冷的街巷已经人烟寥寥了。
萧景陵走回餐厅外面,女学生们的宴会大概已经结束,清雪一个人站在霓虹的招牌底下,两手抱在胸前,微微地缩着肩。
萧景陵问她,你的朋友呢?
清雪一个冷眼掷过去,想了想,皮笑肉不笑地,说,她们先走了,我正愁赶不及回学校呢,不知道萧老板能否送我一程?
萧景陵没有拒绝。他觉得自己应当有绅士的风度。一路上他们几乎都沉默着。那种僵冷的气氛让萧景陵无奈到想发笑。而最后的结果是,他没有得到一句谢谢,甚至一个客套的眼神。清雪还故意将他的车门关得砰砰响。他看着那骄傲的背影融入在夜色里,只是想,今天又过去了。
时间真快。
【 碎片 】
清早。苏和酒行。
映阙还有点睡意朦胧的样子,拿着拂尘,胡乱地掸着灰尘。第一位客人,穿着连身的裙子,加一件长袖的白色针织外衣,踩着高跟的黑皮鞋,噔,噔,噔,刚跨进门槛的时候,从里面望去,似一则剪影。
但映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立瑶。
映阙是设法找过她的。就连走在大街上也不时地向四处张望。可是,南京那么大。正愁着不知道怎样才能重逢自己的妹妹,她竟找了过来。她说,她是到码头想托人送信回家报平安,才听闻阮家开酒铺的事情。
那会儿,客人并不多,酒行里有点冷清。映阙放了两张凳子在角落里,拉着立瑶,跟她讲家中一切安好,也讲自己在南京的见闻,以及生意的不景气。
立瑶如今在另外一家百货公司做销售员,领班很器重她,还推荐她成为公司当季的形象代表,给她拍了照,做成大幅的海报贴在门口的展板上。虽然她离她的梦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她相信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映阙遂将父亲母亲的叮嘱转述了一遍,再三强调,做人要踏实,端正。
立瑶听得很诚恳,说到尾时,她问映阙,大少爷呢?
映阙顿时停住。停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慢慢地说,大少爷,前几天就回苏和镇了。吐纳间,有几颗漏网的灰尘,顺着鼻息,在阳光下翩翩地跳着舞。
立瑶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映阙皱着眉,反问,你挂念他么?
立瑶的脸上露出隐隐约约的羞怯的表情。这一眨眼,一低头,呼吸的加重,手指的颤抖,纷纷砸进了映阙的视线里。她很难过。她说,大少爷回去,跟白姑娘成亲。
那大概是六天以前的事情,原本只是回乡探望,哪知道,却又送出这样一则喜讯。莫说是旁的人,就连阮清阁自己,也觉得措手不及。
第22节:吹断巫山云雨(2)
但鸳鸯锦,龙凤被,高烛照红妆。都是事实了。
阮清阁想,我大概是爱她的吧。否则,她哭,她闹,我不会不厌烦,她要走,我不会那么强烈地想要把她留下来,甚至,愿意用我的一生去挽留。她那样可怜,我若不照顾她,谁来照顾。假使她离开以后有个三长两短,我想我这辈子也要在悔疚中度过了。她是孝顺又善良的女子,娶她为妻,应当是我的福分。如是种种,像条款一样列下来,阮清阁抱着怀里娇弱的柔软的身躯,他觉得,他的选择是合理又正确的。他俯身下去。
一阵风在窗外跌破。吹断巫山云雨。
新婚的第三天,亦是立瑶和映阙碰面的那一天,阮清阁回到南京。映阙告诉他,立瑶来过了,他恍然就觉得自己跟从前不一样了。他娶了亲,成了家,心中有羁绊,他不能够再像从前那样坦然地对待这个名字了。他竟无所适从。
柜台外面有人喊着要买酒。拿了一辆手推车,靠在街沿上。阮清阁将买家迎进来,一边点算,一边让伙计把酒都搬到手推车上。
映阙想要帮忙。
这样的活,她平时也做过不少。但那天却疏忽了,跨步的时候,竟被门槛绊了一下。只听得,哗啦一声,酒洒了,摔碎的酒坛子裂成锋利的不规则形状。那些碎片,就像捕鱼的网,安安稳稳等着映阙扑倒下来。
映阙的手上有多处擦伤和划破。她虽然不至于当街号啕哭一场,但鼻头红了,眼眶湿了,两只手疼得几乎要麻木。
阮清阁慌忙地跑出来扶她。她颤巍巍地站起来,只盯着一双手看。阮清阁就像哄小孩子一样,说,别担心,别担心,我这就陪你去医院。
过往的行人都看着他们。黑色的轿车也远远地停了下来。
这一次,萧景陵终于看到映阙。看她摔倒,她受伤,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掺扶下,枕对方的手,微微靠向对方的胸口。
萧景陵转了脸,那细微的动作,似乎想要假装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从后视镜里盯着司机蚕豆一样的眼睛,说,走吧。
【 节外生枝 】
后来的某天。萧景陵看报纸。报纸说,六旬老翁在家中暴毙,死因大约是某种疾病,尚待调查。
老翁是一家粤菜馆的小老板。孙余庆。常年身体抱恙,但脾气古怪,不肯就医。两天前,他约了苏和酒行的人谈生意上的合作细节。地点在他家中的书房。他的老仆人宋姑娘领着酒行的人走到书房门口。据宋姑娘回忆,那个时候的孙余庆坐在椅子上,背门,面窗。
宋姑娘没有进去。
她只是替书房里的两个人轻轻掩了门,然后下楼。怎知道,当她走完楼梯的最末一个台阶,她听见书房里传来一声尖叫。
那惊恐的犀利的声音,吓坏了她,她拼命地往回跑。
可是,书房里,孙余庆仍然是那样安稳地靠在椅子上,仿佛睡着了,其实却已经断了气。至于刚才由宋姑娘领进来的那位客人,却消失了。
整间屋子,空荡荡的。
而报纸说,在孙家消失的酒行的职员,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她姓蓝。她像一滴水珠似地蒸发了,像一只气球一样飞走了。她至今下落不明。
生死不明。
萧景陵看到这里,心已经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那湿滑的滚烫的心,犹如受了惊的鱼胡乱地穿梭在水里,怎么抓,也抓不住。
另一边厢。
事情发生以后,阮清阁已经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原本和孙余庆的交涉,是应该由他亲自前往的。但彼时他尚有别的买家,更棘手,更迫切,他只能二择其一,最后将孙余庆交给了映阙。他也希望借此锻炼映阙与商家谈判沟通的能力,哪知道,这变故来得措手不及。
第23节:吹断巫山云雨(3)
这变故像谜像灾劫。
而阮清阁,于慌张忐忑仓促沮丧之中,看见了他此时最怕看见的人。他心中有愧,任凭对方如何指责他,他不还口,仿佛那样的指责受得多,内心才会好过。但他万般的隐忍,到最后,还是难以压制地,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立瑶。
轻轻地,如含在唇齿间的一个气泡。
负责处理这次事件的警察,胆小,又贪财,萧景陵很快买通了他。他们以调查事故的名义,去到孙余庆的家。
偌大一幢别墅,主人死后,只剩下孤零零的老仆人,宋姑娘。宋姑娘已经快到五十岁了。留着长长的头发,梳成整齐的辫子垂在脑后。她是自梳女。祖籍广东顺德。浅薄的小警察不知道何谓自梳女。萧景陵告诉他,所谓自梳,是当地的习俗,有些女子通过特定的仪式,将头发结成辫,以示自己终身不嫁。
随后,门铃响。
来者是一名中年妇人。衣着华丽。形容端庄。五官颇有些狐媚。虽然漂亮,却不讨喜。宋姑娘看见她,脸色骤变。甚至流露出痛恨之意。
后来萧景陵才知道,那妇人曾经是孙余庆的填房。叫顾惜恩。大约在十年前,在孙余庆最最风光的时候,顾惜恩是孙家的婢女。她手脚灵活,做事也勤快,对孙余庆尤其细致周到。而孙余庆对她,或多或少,也是有些情意的。后来,孙余庆的妻子蓝氏病故,孙余庆不堪丧偶的沉痛,精神与情绪都变得很糟糕,甚至还要对下人们辱骂和责打。于是,辞工的,偷走的,层出不穷,到最后,孙家就只剩下顾惜恩,以及沉默孤僻的宋文惠,亦即如今的宋姑娘了。再后来,大概是宣统末年,孙余庆纳顾惜恩为填房,似甜蜜和谐的美梦一桩。孙余庆也因此开朗了许多。但是,好景不长,才半年的功夫,顾惜恩抛下孙余庆,跟着别的男人坐船去了武汉。
顾惜恩是水性扬花贪慕虚荣的女人。这一点,宋姑娘在警察的面前反复强调。她说老爷在生的时候,顾惜恩不回来看他,偏巧老爷死了,她就回来了,还声称要卖了这宅子,分老爷的家产。她这样歹毒,有什么说不出做不到的。老爷好端端的一个人,就那么死了,说不定,还是跟她有些关联的。宋姑娘又是气,又是恨,说着说着,竟流下眼泪来。
早前她在警察厅做笔录的时候,就曾经表明她对孙余庆的死是抱有怀疑态度的,她觉得就算一个人患了病,在死亡之前,也应该有时间的铺垫和现象的预兆,她说孙余庆的死太突兀。这也是为什么警察厅一直想要找出当天在书房里失踪的女子,他们推算,找到了她,事情也许才能告一个段落。
【 暗影 】
天凉了。枯叶在地上,愁云在天上,房屋都是颓败的烟灰色黯淡模样。路上的人,像一盘散沙,有时候纷乱嘈杂,有时候阴沉萎靡。
南京怎么了?
好像丢了一个人,就被换掉精魄和灵魂。而丢的那个人,三天两夜,她在哪里度过,她会遇见什么,她怕黑,怕冷,怕饿,还是怕死亡,或者绝望?
她能够安然地返还么?
萧景陵坐在车内,窗户半开着,风灌进来,他揉了揉鼻子,将帽檐拉得更低。突然,一阵急刹。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音,听上去像警报一样刺耳。
那已经是深夜了。
红墙绿瓦都入了眠。
若不是要处理生意上的琐碎事情,萧景陵不会这样晚归。他早有了倦意。但这会儿,他的脑子突然像秋千一样,猛地荡了一个来回,他清醒了。他问司机,为何突然停车。司机惶恐的指着前面,说,有,有人。
那个人,萧景陵见过。
是在孙余庆的别墅。当天,金戒指,玉镯子,丝绒的披肩,趾高气扬。还惹怒了宋姑娘翻出一段陈年的旧账。
是的。就是顾惜恩。私奔的填房。
谁能想到在那一刻她竟然褪去了她冷艳俗气的贵妇装,只穿着薄薄的睡衣,睡衣上还染了血渍。很狼狈。也很惊恐。她从一条漆黑的巷子里跌跌撞撞跑出来,只要再跑快一点点,就可以撞在汽车上面,变成飞天的纸鸢。
所幸,车停得及时。顾惜恩瘫软在路的中央。萧景陵走过去的时候,她一把抓着他,哭着喊,救我,救救我。
萧景陵看着她,有些模糊而不成型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同时,那条小巷子里又出现第二条人影,低矮的,清瘦的,俨然是一名女子。
萧景陵拔腿追了过去。
第24节:芭蕉不展丁香结(1)
第七章 芭蕉不展丁香结
【 楼中楼 】
那条影子,是宋姑娘。
宋文惠。
萧景陵要追上她,是很容易的事情。她笑言,老了,腿脚不灵便,行动迟缓,连力气也不够了。否则,不会砸了花瓶又刺剪刀,仍然抢不走顾惜恩这条命。
唯有自己认命。
凌晨三点。医院。
顾惜恩伤得不轻也不重,没有生命的危险。倒是被吓得够呛。昏昏沉沉的,眉心锁着,偶尔还会呢喃一声,走开,走开。
宋姑娘沮丧地站在萧景陵面前,医院空旷的狭长的走廊,巡房的护士偶尔经过,脚踩着木地板,咯噔,咯噔,像阴森的更鼓。
宋姑娘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萧景陵想知道什么,问什么,她都回答得详尽从容。她恨顾惜恩。恨她当年抛下孙余庆跟别的男人走。以至于喜事变憾事,孙余庆又回到丧妻之后的颓废,绝望,甚至更加绝望。
宋姑娘说,我看着老爷终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我知道他其实还很牵挂那个负心的女子,他看上去孤单得可怜,性格也越来越孤僻,就连患病也不肯就医。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全拜顾惜恩所赐?我巴不得砍了她的手脚,撕烂她那张水性扬花的脸。但是我想,既然老爷那么牵挂她,就由她去陪伴老爷吧,去给老爷做牛做马做奴仆,偿还她这一生的罪孽。可惜,我失败了。宋姑娘说着,抬起头,望着萧景陵,她的皱纹在黑夜里看上去特别明显,干瘦的脸,在月光下泛着苍白。她说,你可以带我回警察厅,告我伤人。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回别墅拿一点东西,可以吗?
萧景陵点了点头。
但是,宋姑娘仍然坚持,她不知道当天在书房里消失的女职员去了哪里,她声称此事与她无关。萧景陵看她不像撒谎的样子,心里更紧张了。
凌晨五点。
黎明前的最黑暗。
失踪的第四天,即将到来。
孙家别墅。
宋姑娘说她要拿的东西在楼上的卧房里。她走进去。萧景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她没有出来。
萧景陵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心头一紧,站起来,大喊了一声,宋姑娘,然后疾步朝着二楼奔去。每一个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萧景陵唯有顺次将房门踢开。砰。砰。砰。整间别墅,只听见门板和墙壁撞击的声音,像惊雷那么响亮。
宋姑娘没有逃。她只是站在书房里,并且,还换了一身衣裳。那曾经是孙余庆送给她的,在她三十岁生日那年。成为她毕生最爱的衣裳。最宝贵的物件。而此时,她穿着它,两只手合力握着一把刀,对准自己,就像一名准备剖腹的日本武士。
萧景陵破门进去的时候。
寒光如闪电。
幸好来得及。那凶狠的匕首,割破了萧景陵胸前的一点皮肉,宋姑娘并无损伤。宋姑娘原本想要号啕地哭一场,说自己生无可恋,索性追随孙余庆而去。
可是,就在萧景陵和宋姑娘纠缠的时候,地板竟然裂开一个三尺见方的洞,洞里面,还透着明亮的光。他们面面相觑。任何争执的动作和言辞,都僵在身体里。
第25节:芭蕉不展丁香结(2)
——书桌上面的烟灰盒如同一个按扭。控制着地板上面那道“门”。宋姑娘趔趄触到了它。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孙余庆从不允许她单独入书房。她连书房里的灰尘都很少碰到。
——地板下面,是一间密室。
密室里,有电灯,有气孔,还有一副水晶棺。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以及,昏迷在墙角的大活人,映阙。
至此,她终于获救。
萧景陵抱着她,喊她的名字,有一个瞬间她的眼皮轻微张开,但立刻又合拢。
萧景陵虽然慌乱,但也不至于忘记密室里剩下的那一个人。他站在楼梯口,轻声说,我不送你去警察厅了,但命是你自己的,你不珍惜,没人可以救你。你真的相信有黄泉地府,相信轮回转生么?还是你以为那样的无稽之谈就能给你安慰和解脱?
宋姑娘的影子,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