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明毓睡不好,即便醒了,也是满脸的烦躁。

  长眼睛的都看出她现下心情不太好,但蒙面人们很无语,她有没有被劫持的自觉?这时候还给他们甩脸子?

  尹明毓面无表情地走出马车厢,第一眼自然落在面前的高大的宅门和院墙上,第二眼扫了一眼周遭,一顿。

  远处皆是山,此刻望过去并不是葱葱郁郁之色,但山峦起伏,大体轮廓轻易不会改变。

  时间有些久,她第一眼看过去,是陌生的,可再看几眼,脑子里将山峦的轮廓调转了个方向,心里便有了些许猜测。

  尹明毓眼尾困倦地微微垂着,走下马车,也不用人指引,昂首阔步走向宅门。

  金儿和银儿各抱着扔在睡的孩子,在她身后走下马车,安静地跟着。

  蒙面人头目看了眼手下人拿出来的铁链,摆手示意他们先拿进去。

  而尹明毓走进宅子,表面目不斜视,实际将整个宅子全都看在眼里。

  宅子里守卫极为森严,基本五步一人,每一个人的装备皆精悍非常,且全都没遮面。

  这代表,人家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靠她们,无法突破这些守卫逃离。

  既然如此,随遇而安吧。

  是以,尹明毓脸上的困倦越发不掩饰,眼睛半阖,走得也越来越慢,似乎随时能睡着一般。

  蒙面人头目不耐烦,便催促道:“快些。”

  尹明毓懒懒地瞥他一眼,又慢腾腾地收回视线,走快了些,真的只是一些。

  偏她还耷拉着眉眼嘟囔了一句:“既然会露出真颜,蒙什么脸,多此一举……”

  蒙面人头目:“……”

  这谢少夫人实在是好本事,好人能教她磨得躁怒,坏人也要磨得没脾气。

  蒙面人头目眼见正堂就在眼前,估计再催,她可能也不会快多少,便闭上了嘴。

  尹明毓抬眼忘了一眼前方更加森严的守卫,面上并无变化,垂眸继续向前走。

  她们走到门前,尹明毓一眼便看到背对门口,背手而立的华服男人,随即她又看向大马金刀坐于椅子上,穿着铠甲的陌生老人。

  那是个极为威严的老人,浑身都带着武将的气势,一双虎目冷厉地看过来,教人不禁想要目光躲闪。

  尹明毓也移开视线了,一点儿骨气没有似的迅速低下头。

  老人浓眉一皱,觉得这谢少夫人有些名不副实。

  这时,华服男人转过身来。

  尹明毓抬眼又垂下,但已经看清了男人的脸,正是大邺的平王殿下。

  那么另一位……应该就是忠国公了吧。

  尹明毓思绪转动,福身行了个礼,“见过平王殿下,见过忠国公。”礼是极标准的,但声音却有些轻,似是困倦,又像是胆怯。

  她行完礼,便垂着头静静地立在原处,一声不吭。

  金儿和银儿亦随自家娘子行礼,只是她们抱着孩子,不方便动作,只能浅浅一礼。

  两个婢女心思更多在怀里睡觉的孩子身上,这是她们主仆的默契,无需吩咐。

  谢家和平王是有些仇怨在的。

  但平王没将谢钦的妻子放在眼里,他此时见谢少夫人低眉顺眼,眼里闪过不屑,面上却维持着平时那副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便试探地问:“殿下,我是应该答查到,还是没查到?”

  她都能满足。

第123章

  尹明毓好像没说,可又似乎全都说了。

  自从谢钦入京,牵出岭南之事,平王和忠国公皆无心睡眠。

  忠国公随先帝征战多年,于用兵之上颇有见地,战场上也果断刚猛,既然平王决定放手一搏,他便暗地里调动私兵,准备逼迫陛下写诏书退位。

  然平王做出决定,却又瞻前顾后起来。

  是以平王一听尹明毓的话,心烦意乱之下,恼怒道:“你在耍本王?!”

  尹明毓倏地抬头,连连否认道:“殿下明察,我绝对不敢。”

  忠国公冷静地提醒:“殿下,息怒。”

  平王极为信任忠国公,闻言,带着情绪转身,重重地坐到上首椅子上。

  尹明毓一见,这位老国公才是能拿得住事儿的人,便极诚恳道:“国公,不是我故意如此,实在是此时答案于两位来说,毫无意义吧?”

  忠国公威严道:“是否有意义,与谢少夫人无关,谢少夫人最好如实回答。”

  尹明毓立马乖顺,“是,查到了,而且还从两族搜出一本账册,呈到了御前。”

  忠国公眼中立时露出狠绝之色,转向平王。

  平王虽是未言,却握紧了拳头。

  尹明毓看着两人神色,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来,试探地问:“您二位不问问我,陛下是何时知道的吗?”

  平王和忠国公一同转向她,平王坐不住,急促地起身,厉声追问:“什么意思?”

  他太凶了,声音也大,睡梦中的谢策被吵到,动了动,脸埋进金儿的臂弯。

  金儿抬手捂住他暴露在外的耳朵。

  叶小郎君不像谢策睡得那么踏实,惊醒过来,一发现深处陌生之处,便慌乱地看向周围,直到眼睛锁定尹明毓,方才找到落点似的,一直看着她。

  银儿抱紧他,极小声地在他耳边安抚:“没事儿,没事儿,少夫人在呢……”

  尹明毓余光注意到,收回视线后再看向平王,满眼无害道:“我不敢隐瞒殿下,其实早在那艘客船离开南越之时,密折便随之送到了陛下手中。”

  也就是说,昭帝很早之前便得知了平王和南越的勾结……

  平王后退一步,腿撞在椅子上,椅子摩擦地面,他也跌坐在椅子上。

  椅子擦出的声响颇为刺耳,这一次谢策终于被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看到金儿的脸,爬起来精准地找到尹明毓,迷迷糊糊地一笑,冲她伸出小手,“母亲~”

  他总是不在状况之中。

  尹明毓无奈。

  金儿压下他的小手,没让他过去找自家娘子。

  尹明毓不想再被打断,便稍稍提了提语速,道:“请殿下恕我无礼,只是若殿下早知儿子与外人勾结,存有异心,会如何?”

  平王心绪不宁,他定然不会饶过。

  “您觉得陛下为何隐而不发?”尹明毓幽幽地问,“陛下……会毫无防备吗?”

  平王震动,下意识地寻向忠国公,想要得些支撑。

  忠国公只沉声道了一句:“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

  平王肩膀塌下来。

  尹明毓微一抿唇,便要出言反驳。

  然忠国公带着寒光的眼神射向尹明毓,喝道:“来人,带谢少夫人去客房。”

  外头立即走进来几个精兵,强硬地请他们离开。

  尹明毓只得离开。

  而他们一走,忠国公便对平王严肃道:“殿下若是反悔,尚可苟活,可拥立您的人该何去何从?”

  既然做了,忠国公绝对不允许他退缩。

  平王讷讷无言,但他此时怀疑,陛下很有可能没打算深究,心里不由泛起一丝悔意。

  谢家护卫在孩子的带领之下,找到了尹明毓他们的失踪之地,毫无头绪之时,发现了羊粪向一个方向延伸,立即便快马加鞭沿粪追去。

  京城之中,定王抓了成王谋反的现行,尚未来得及快意之时,便得到禀报,成王派去平王府和忠国公府的人扑了个空,他们也没能浑水摸鱼。

  定王揣度之后,便一副急迫不已的神情,召来右相等重臣,“平王和忠国公莫名离京,我担忧父皇有危难,必须立即赶往行宫。”

  他究竟是担忧陛下多一些,还是担忧其他更多,只他一人清楚。

  几位重臣看向谢右相,先后表态,陛下安危为重,且成王之事也得需要陛下定夺,支持前往行宫。

  谢家主看了成王和重臣一眼,拱手道:“殿下所虑极是,我等随殿下同往。”

  定王不在意他们是否同往,不想再耽搁,立即便催促众人准备动身。

  而他们在京城中安排各处之时,平王在忠国公的催促之下,不得不继续计划。

  尹明毓几人待在屋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净顾着瞎想,正好有棋盘,便围在一起下五子棋。

  她平时没少欺负谢策,今日对上叶小郎君,却有些势均力敌,竟然有输有赢的。

  谢策极乐见于她输,每每见着她的败局,小手拍得极起劲儿,清脆的笑声甚至传到了门外。

  门外的守卫听到屋里的吵闹声,面面相觑。

  摘下面巾的蒙面人头目来到他们门前,听到门内的吵闹声,面上一阵无语,却还是按照吩咐,推门进去。

  尹明毓等人听到声音,望向门口。

  谢策立刻便认出他来,惊叹道:“哇——原来你长成这样!”

  蒙面人头目:“……”

  他长什么样儿,是需要“哇”的吗?

  蒙面人头目面无表情,直接取了纸笔,放在尹明毓面前,道:“谢少夫人,提笔吧,告诉谢刺史,你们有危险,他若是想救你们,必须听话。”

  尹明毓毫不犹豫地提笔,按照他的话,直接写下几个字——有危险,速救。

  蒙面人头目一见纸上寥寥几个大字,脸颊肌肉绷紧,挤出一句话:“谢少夫人,劳烦润色几句。”

  尹明毓低头一看自个儿飘逸的大字,摆手道:“无需润色,我们家郎君爱我如命,只看到我的字便有用。”

  金儿和银儿仰头看着她,十分怀疑,连谢策也有些迷糊,这是真的吗?

  尹明毓还在极力鼓吹谢钦对她的爱,“他若是不重视我,我写多长一封信都没用,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谢钦极爱我,不信你们送过去试试?”

  蒙面人头目绷着脸,没法儿拿走这封信,再次道:“谢少夫人,劳烦润色几句。”

  尹明毓见他实在固执,只得又拿起一张纸,写道:郎君,我们有危险,若是想要救我们,一定要听他们的话。

  蒙面人头目看着纸上几乎完全复制他的话写下的内容,深觉浪费,直接抽走,转身出去。

  尹明毓手里还拿着笔,见门关上,无奈道:“怎么如此没有耐心?”

  片刻后,蒙面人头目又进来,要了她和谢策的一件随身物品,再次出去。

  而忠国公并不在意她信中写了什么,只要谢钦能够认出信出自谁手便可,一面让人送到谢钦手中,顺便给他带几句话,一面调遣大批私兵,慢慢潜进龙榆山。

  夜里更好行事,他们打算深夜便动手。

  行宫之中,忠国公的人悄悄接触到谢钦,给了他信和信物,并且传达了忠国公的话,“谢大人,若想你的妻儿安全,要你做两件事……”

  传话的人走之后,摸到平王宅子附近不敢靠近,又急匆匆赶到行宫的谢家护卫进来禀报。

  谢钦握着信物,面色冷峻。

  深夜,由于昭帝身体不佳,皇孙们也都早早回到各自的院子里休息,无人在外随意走动,行宫寂静的甚至有几分阴森。

  子时一到,行宫紧闭的东西两门,便从内里打开,平王豢养的私兵们鱼贯涌入,见人便杀,毫不留情。

  密密麻麻的私兵目标明确,直奔昭帝的寝宫。

  “有刺客!”

  “保护陛下!”

  闯入者穿梭在行宫之中,喊杀声不断,宫女太监们听到声音,看到被杀死的人,全都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不敢露头。

  而行宫守卫边打边退,直退至陛下寝殿之前,两方对峙。

  皇孙们在守卫的保护下,也都聚在寝殿,看着刀光,闻着血腥味儿,慌乱不已。

  谢钦站在行宫守卫之后,质问道:“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他话音落下,闯入的私兵们分开一条路,一身铠甲的忠国公握着刀,昂首阔步走出来。

  皇孙们见到来人,皆是一惊,然后纷纷看向平王几子。

  然而刚才还在他们身边的几人,不知何时竟是离得远了,他们一见众人注意到,全都埋下头,不管不顾地跑向对面。

  行宫守卫们不敢拦,迟疑的一会儿工夫,他们便到了对面,由平王长子秦硕开始,低低地叫“曾外祖”。

  忠国公颔首,随即眼睛越过谢钦等一众人,直直地望向紧闭的寝殿,声如洪钟道:“臣恭请陛下。”

  寝殿并无动静,忠国公也不急躁,又高声喊道:“臣请陛下现身一见。”

  他声音再次落下,现场一片安静,片刻后,门缓缓打开,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投向殿门。

  昭帝衣着发髻皆整齐,只肩上披着一件外袍,面容沉静,被老太监扶着,缓步踏出殿门。

  “陛下。”

  谢钦拱手一礼后,退至昭帝身侧。

  昭帝没有看忠国公,平静的视线落在平王长子秦硕身上。

  秦硕不敢与皇祖父的视线对上,心虚又痛苦地垂下头。

  他不能不遵从父王的命令。

  昭帝眼中没有任何失望,因为从他作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在昭帝心中。

  “平王呢?既然有胆量举事,难道还要躲在人后吗?”

  平王不得不从宫门外走出来,他至此已是退无可退,是以眼神闪烁几下,便穿过一众私兵,站在忠国公身侧,沉声道:“陛下,儿臣也是没有办法,还请陛下下诏退位。”

  昭帝冷静地反问:“若朕不退呢?你待如何?”

  刀架在头上,只能迎头上,平王咬牙道:“若是陛下执意不退,这些侄儿,就要受过了。”

  另外两王的儿子们瞬间惊慌,年纪小的,更是吓得啜泣起来。

  昭帝失望道:“朕本不想如此,可你们实在太让人失望了……”

  “失望”二字,昭帝说得极轻,平王没有听清,可他穿过众人与父皇对视,清楚地读懂了父皇眼里的内容。

  平王一想到父皇可能没有想要追究他,就无法再直视父皇的眼。

  忽地,整个行宫上方的天好似被点亮一般。

  在场众人纷纷分神去看,便见光源来自山下的方向。

  这时,有私兵匆匆跑进来,颤着声音对平王和忠国公禀报道:“山下、山下全都是火把,来、来人了!”

  一时骚动。

  昭帝一侧的人面露喜色,平王和忠国公一方的人则是心生沉重。

  没有退路,平王带着一股鱼死网破地气势,狠绝道:“此时行宫已在我的掌控之中,就算父皇有援兵,想要引我入瓮,也来不及救父皇和侄儿们吧?”

  忠国公一抬手,更多的私兵涌入,墙头也有,外头也是脚步声。

  皇孙们方才刚生出的喜意瞬间收敛,无措地望向昭帝。

  昭帝依旧从容,只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