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明毓自到了州城,受人瞩目惯了,自是不会有任何不适,但她坏心眼儿,轻飘飘扫了众官员一眼,便对褚赫笑道:“蛮、侥二族皆已被捕,接下来该辛苦你了。”
刘司马等官员皆心中大震,不敢相信,可刺史夫人完全没有必要在此事上撒谎,而且还有褚赫今日的异状佐证……
难道蛮、侥二族……真的出事了?!
而尹明毓扔下这么一句话,看完众人震惊的神色,便抬步从旁侧回后宅。
褚赫教护卫打开了仪门,但刘司马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再急着要回去。
一众官员心思各异,尤其是像刘司马这样跟两族皆关系不浅的官员,他们极怕因为两族的事儿,受到牵连,晚节不保。
是以刘司马思忖片刻,一改原先有些拿着端着的态度,极客气,甚至有些卑微地请问褚赫:“褚长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我们……”
他没有直接问出来,但脸上的神情,全都是忐忑。
除他之外,大部分官员面上也或多或少都带着不安。
褚赫心下诸多嘲讽,然法不责众,而这些人又有些短处在手,日后谢钦和他在南越行事也顺畅。
于是他态度颇为和缓道:“刺史大人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诸位若没有鱼肉百姓,一些小错,刺史大人是能够宽容的,如今,不就是诸位将功补过的机会吗?”
刘司马等官员皆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仍有一丝迟疑。
不过这一丝迟疑,在戚节度使陆陆续续派人送来搜查到的各种罪证以及抄家所得的巨额财物之后,这仅剩的一丝迟疑全都烟消云散。
他们都想要保全自己,便都悄悄跟褚赫表示,他们有要举报之事。
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不外如是,若是踩一脚能让他们自己脚下稳固,他们都会想要多踩几脚。
褚赫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一面安排护卫一一记录他们每一个人坦白的事,一面带着其余官员护卫一起将抄得的财物统计在册。
整个州城,尤其是城东南那片,几乎半数以上都属于两族,单是各种账册便堆满一间屋子,又要记录又要整理,州衙一众官员彻夜不眠也很难能整理完。
但他们无人敢抱怨,甚至全都极用心,极力想要表现自己的诚意。
谢钦当晚留在了蝴蝶谷,也是处理这些事情。
蝴蝶谷搜出来的财物更多,负责抄家的护卫和黔中军看见堆积数丈的值钱物件儿,也都瞠目结舌。
尤其还有从两族搜出来的几十口巨大的银箱,还有各家零零散散的银匣子,还有各家各户都有的各种银饰,算下来估计得有上百万两之巨。
更遑论还有各种地契房契,一一登记完搜罗到一起放置,一个小首饰匣子根本装不下,又换了个大三倍的木箱,压实了才扣上盖子。
整个南越一年的税收才多少,这两族实在敛财极大。
而谢钦手中握着的几本账本,详细记录了两族近几年供应给平王的各种钱物,亦是数目巨大。
一旦传回京中,必定震惊朝野。
第二日,谢策在自己的屋子醒了,就知道母亲没骗他,母亲接他回来了。
他穿戴好,从屋子里出来,就看到众人皆在忙碌,顿时不解。
可尹明毓还未醒,老先生又叫谢策过去上课,谢策只能忍下疑惑,等到上完课,早膳时方才问尹明毓:“母亲,为什么都在收拾东西?”
尹明毓淡定道:“要回京。”
“回京?”谢策懵了,掰着短胖的手指头数,“一、二……不是最少三年吗?”
尹明毓心情轻快,胃口大开,边吃边回他:“你父亲要回京述职,正好你知许姑姑要成亲,咱们就一道乘船回去。”
谢策脸上露出要喜不喜的神色,纠结地问:“还回来吗?”
“怎么?没玩儿够?”
谢策诚实地点头。
尹明毓也没玩儿够,虽然她这次再回京,心态和底气较先前又有不同,可在南越确实比在京城自在多了。
以她如今对谢钦的了解,再回来的把握极大,对谢策便没像对戚夫人那般说,而是直接点头道:“应是回来的。”
谢策这下只剩欢喜了,高兴道:“我能见到祖父、祖母了!”
州城城门从早上开始,便极为严格,除非拿到州衙的通行令,否则只能进不能出。
城中百姓有些惶惶,可街上偶尔走动巡逻的士兵并未对他们如何,也没有影响他们正常做生意做工,所以城中倒也没有到风声鹤唳的地步。
傍晚,谢钦终于从蝴蝶谷中回来,带着几十辆车进城。
百姓们畏惧那些健壮的士兵,皆只敢远远地小心围观,然后悄悄议论。
而谢钦回到州衙之后,只见了尹明毓一面,便投入到州衙的忙碌之中。
州衙官员从昨日点卯上值之后,便一直没能离开州衙,若非刺史夫人还教人给他们送水送饭,他们恐怕比现下还要狼狈几分。
尹明毓的婢女们也都不轻松,他们走得急,谢钦又带回来这么多东西,都要送进京城,婢女们几乎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要匆匆喝。
尹明毓倒也不是什么事儿都没做,宾客们大多被放出了胡宅,她这就要离京,也得对未完的蹴鞠赛进行些安排。
近来估计是没什么人有心情看蹴鞠赛了,她干脆便跟这些小娘子们说:“暂时停了。”
小娘子们还没完全从前夜的事情抽出来,神色都有些恹恹地,安静地答应。
尹明毓也没安慰她们,只是暗示道:“城东北那些铺子,日后定要处理的,谁都有机会,你们不妨想想,有没有些打算……”
一众小娘子们听后,渐渐露出些渴望之色。
有些人甘于平淡的生活,不能强求,也不必指责;可若有些人不甘于束在后宅,尹明毓也不介意给她们创造些机会。
左右对她来说,并不难,何乐而不为呢?
谢钦等人日夜忙碌,最终在事发的三日后,即将踏上回京的路。
州衙暂时交给褚赫,谢钦和尹明毓一同去向戚节度使和戚夫人拜别之后,便带着戚家送往京中的土仪,离开州城。
他们此番离开州城,不止带着谢家的护卫,还有几百戚节度使的亲兵,一同护送这笔银钱进京。
船早就安排好,已经停靠在码头,他们一行人先走陆路到南越东南的码头,然后从码头乘船,一路北上。
他们运气不错,这一路天气都极好,十分顺畅地到达扬州码头,比预计还早了一日。
若是耽误行程,谢钦便不打算停留,可既然早到,船上又需要补给,一家人便临时决定,只带几个护卫,回老宅一趟。
姑太太已经二月底便为了女儿白知许的婚事,进了京。
谢老夫人并没有跟庶女一起回京,即便谢家主和谢夫人频繁地送信回来请她回京,她还是坚决地留在老宅里。
谢家主心里,老母亲独自一人待在扬州老宅,没有儿孙在身边,定然极为冷清,满心寂寞、孤苦,却不愿与儿孙诉。
然而现实却是大相径庭。
谢家在扬州族人众多,谢老夫人年少时也有一些闺中友人,有的已经过世,有的随儿孙去了别处,却也有两位离得近的,又重新有了联系。
那两位老夫人,过得不算差,不过家里儿孙、婆媳的事情教她们皆心力交瘁。
谢老夫人如今想得极开,活一日少一日,又颇为豪气,老姐妹三人相聚之后,劝解几次,直接留下了两位好友。
三位老太太聚在一块儿,白日里听戏、四处游玩儿,尝遍扬州美食,晚间有时还会如文人雅客一般月下饮几杯,抵足而眠,好不惬意。
那两位老太太乐不思蜀,谢老夫人也完全没想起来过“寂寞”。
偏偏她信中跟儿子说,谢家主完全不信,她就懒得说了。
有时候那两位老太太想念孙儿,便要回家去看看,可回去没几日,又教家里那一遭一遭的事儿给厌的再来谢家。
她们见谢老夫人吃喝不误,还问过她:“你总说你孙媳和曾孙如何如何好,你就不想念她们吗?”
谢老夫人:“……”
想是肯定想的,只是想得不多。
她没工夫啊。
而且谢老夫人以为,孙媳肯定能理解她的。
两位老太太不能理解,但是听她说起儿媳妇“能干”、孙媳妇“贴心”……又颇为羡慕。
前些日子,谢老夫人带她们去金陵玩了些日子,回来两位老太太又忍不住,回家去看孙子了,剩下谢老夫人一人,便把出门在外有些想的吃食全都安排上,边听书边吃。
她听得昏昏欲睡之时,外头忽然惊喜地进来禀报:“老夫人,郎君、少夫人和小郎君回来了!”
谢老夫人惊醒,护住腿上的碟子,问:“谁回来了?”
婢女又喜气洋洋地重复道:“郎君、少夫人和小郎君回来了!”
“这不才走几个月吗?”虽然她是说过没准儿很快便会回来,可他们也回来的太快了。
谢老夫人回过神来,赶紧教人将吃食都藏起来。
一众嬷嬷、婢女:“……”
她们还以为老夫人得喜得不行,第一时间去见少夫人他们。
谢老夫人喜是喜,可该叮嘱也不能忘了叮嘱:“莫要胡说,省得吗?”
一众嬷嬷、婢女皆点头。
她们这头收收藏藏,那头尹明毓一行也到了老宅门口。
谢钦不打算引人注目,因此下船了才派人先回来知会谢老夫人,是以族人们还都不知道他们回来。
三人进入老宅,谢策便迫不及待地小跑向正院,一进了正院就脆生生地喊道:“曾祖母,策儿回来了!”
正好已经收拾好,谢老夫人听见曾孙的声音,只剩下喜,拄着拐杖走出去。
曾祖孙终于相见。
一老一少打量着对方,却都有惊讶和疑惑。
谢策人小直接,睁大双眼问:“曾祖母,你怎么胖了?”
谢老夫人顾不上感慨曾孙如今说话的利索劲儿,看着他的脸反问:“策儿,你怎么黑了?”
谢策一听,小手摸向脸颊,“策儿黑了?”
谢老夫人一看他那也黑了不少的小手背,一言难尽。
这是她谢家未来的继承人?怎么成了小黑炭了呦!
这时,谢钦和尹明毓走进来。
谢老夫人望向两人,瞬间被尹明毓吸引去全部视线。
尹明毓跟她四目相对,谢老夫人一直没有离开,忍不住同情谢钦。
没想到老夫人竟然最想她。
谢钦端端正正地行礼,尹明毓笑呵呵地行礼。
两人起来后,谢老夫人上上下下打量尹明毓一会儿,终于问了出来:“你怎么也黑了?”
尹明毓:“……”
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虽然尹明毓黑得没有谢策明显,但也不是谢老夫人能够忍受的。
她实在看不下去,便转向了孙儿谢钦,慈爱道:“路上可辛苦?你们怎么忽然回来了?”
谢钦扶着祖母的手,回道:“临时回京述职。”
谢老夫人又问:“可要再去岭南。”
谢钦颔首,问道:“祖母可要随我们一道回京?”
“不回。”谢老夫人回得毫不犹豫。
谢钦:“……”
才一年多未见,祖母变化……略大。
而谢老夫人说完,也意识到她回得太快,当即转移话题问:“羊呢?吃了吗?”
刚回来的三人:“……”
他们都迷惑了。
第116章
尹明毓他们低调回来,轻简了人员车马,羊自然是留在了船上。
谢老夫人成功转开话题,顺势便问起别的:“你们预备在扬州停留多久?”
谢钦道:“傍晚便得登船。”
他有公务在身,船上还有那么多银钱,他们不能多留,也就是趁着船上采买的间隙,回来见一见老夫人。
而此时已经临近中午,谢老夫人一听他们只待这么一点时间,还是有些不舍的,便让膳房午膳多准备些他们爱吃的菜。
谢策离了谢老夫人这么长时间,一点儿没生分,直接在旁边儿一起点菜。
谢老夫人全都依他,待到吩咐完,才摸着曾孙的头,夸赞:“策儿如今可真是长大了……”
她这话一说,打开了谢策的话匣子。
谢策举起小手,搁在头顶上比了一下,还踮脚,“曾祖母,策儿这么高了!”
谢老夫人笑容和蔼,“是,长高了。”
谢策又道:“曾祖母,策儿新学了刀法,您要看吗?”
谢老夫人一听,马上应道:“快让曾祖母看看。”
谢策想要表演给曾祖母看,可他最近用的木刀没有带过来,四下一扫,想起鸡毛掸子会收在堂屋的柜子里,便嗒嗒地跑向柜子。
“诶——”谢老夫人一瞧见他跑去的方向,张口欲阻止,但谢策已经打开了柜门。
谢策记性好,视线直奔第三层去找,但是柜门一敞开,便有一股极淡的肉香味儿。
他小鼻子一动一动,嗅了嗅,踮起脚一点点凑近上面一层,因为个子不够高,只能勉强露出半个头。
食盒是镂空的,香味儿却飘进了他的鼻子。
“烤鸭!”
谢老夫人:“……”看什么刀法呢?
谢策还回头问:“曾祖母,是烤鸭吗?”
谢钦和尹明毓一同望向谢老夫人,堂屋里放些杂物的柜子,为何有食盒?
谢老夫人眼神只游移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说:“你们回来的突然,婢女们临时收拾屋子迎接你们,便收进去了,何必大惊小怪。”
谢钦面上看不出相信与否,只对谢策道:“日后不可再这般失礼。”
谢策以前都是跟老夫人住,不能随意碰的柜子,都会上锁,而那些没上锁的柜子,有些还会收着他的东西,因此他才会直接去拿。
但他也跟先生学了礼仪,父亲既然指出,谢策便乖巧地回身,躬身向曾祖母认错。
谢老夫人自是不会责怪他,却也没有反驳孙子的话,只让婢女拿出鸡毛掸子给他。
婢女取出来,顺手关上门,也关上了烤鸭的事儿。
不过烤鸭的食盒都塞到了这柜子里,尹明毓扫过堂屋中其他一些能藏东西的地方,有些猜测,眼中便泛起笑意。
谢老夫人察觉到她的眼神,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鬼精鬼灵。
尹明毓忍下笑,微微抿嘴,表示她绝对不会戳穿。
谢老夫人这才满意地轻点一下头。
谢钦:“……”
他并非瞎子,能看见她们互相使的眼色。